第三十一章忏悔
塞迪死后,洛克菲勒不时陷入孤独之中,但也从她患病的长 期折磨中解脱了出来。在后来的年月里,他枯干的身躯虽然越来 越瘦,心情却变得更加轻松愉快了,这时与其说他是伊莱扎的儿 子,倒不如说他更像父亲比尔。虽然从许多方面来说,他过着孤 独的日子——塞迪和贝西都已作古,伊迪丝往来于瑞士和芝加哥 之间,艾尔塔经常呆在芒特霍普的农场里,小洛克菲勒则忙于处 理他的钱财——但他还是在自己周围又凑起了一个家庭作为替 代。
洛克菲勒的那位一丝不苟的妻姊露特在1920年去世前一直 充当他家的女主人。不过,塞迪死后在他家住得最久的是洛克菲 勒的表妹、体态丰满的范妮?埃文斯(Fanny Evans),她来自俄亥 俄州的斯特朗斯维尔,到他家后当了他的管家和伴侣。洛克菲勒 经常与这位比他小30岁的表妹开玩笑。他俩面对面坐在餐桌两 端,洛克菲勒像个老顽童,对她连取笑带奉承,以此为乐。“我 总是当面称她为天使,”他对儿子说,“她听后两手一摊,表示多 少有些怀疑。”他们称呼彼此为“洛克菲勒先生”和“埃文斯夫 人,”但他有时又管她叫范妮姑妈。他俩合伙编造出一种假象: 他必须对她言听计从,因为她掌管着他的社交活动时间安排—— 这是一个赶走逗留过久的客人的好办法。扮演配角的人当中有衣 着整洁的瑞士男仆约翰?约尔第(John Yonli),从伺候主人用餐 到为他演奏风琴,什么都做。(当然,他还擅长唱赞美诗。)约尔
第被授予特权,可以制止洛克菲勒参加任何过于激烈的活动。
尽管小洛克菲勒和艾比煞费苦心地对基奎特进行了整修,约 翰和塞迪却很少去那儿住。塞迪在装修竣工后不久便去世了,约 翰则喜欢春天住在莱克伍德,冬天去佛罗里达。他对南方的热情 是在他每年2月去佐治亚州奥古斯塔打高尔夫球兼度假期间逐渐 培养起来的,在那儿,他可以不带保镖出门,跳上电车游览或者 在街上四处溜达。波坎蒂科虽然富丽堂皇,他却觉得住在那里像 受到囚禁一般,与外界隔绝,成了财富的俘虏。若不是每天早晨 打高尔夫球觉得太冷,他很可能把奥古斯塔当做过冬的地方。当 时有位朋友来信盛情称赞佛罗里达州锡布里兹的气候如何如何 好,洛克菲勒与美国气象局联系后确认锡布离兹在冬天通常要比 奥古斯塔有更多的光照。鉴于充足的阳光能延长打高尔夫球的时 间,他便在1913年和比格尔医生一起去锡布里兹做了一次考察 旅行,并且发现当地的气候的确宜人。洛克菲勒在附近那座由亨 利?弗拉格勒创办的奥蒙德比奇饭店过了好几个冬天,和他的随 从占了整整一个楼层,最后于1918年9月在奥蒙德比奇买下了 一幢房子。人们肯定会注意到其中的些许讽刺意味。多少年来, 弗拉格勒一直请他来佛罗里达,但是直到1913年弗拉格勒去世 后,洛克菲勒才经常光顾该州,这再次表明他对这位朋友的离婚 事件和挥霍成性的晚年心存不满。
随着自己日渐衰老,洛克菲勒越来越受到他清教徒本性的感 召,十分崇尚简朴的生活。他写道:“我坚信我们要不断学习, 尽量少受制于物质,而要逐渐接近本杰明?富兰克林对生活的主 张:在没铺桌布的桌子上喝粥。”在奥蒙德比奇这个饭店密布的 旅游胜地,洛克菲勒试图回到较为简陋的生活方式。他住在奥蒙 德比奇饭店对面的一幢三层灰瓦小楼里,小楼因窗户上全都遮着 凉篷而被人称为“凯斯门茨(英语‘窗罩’的意思——译注)”。
他担心一旦自己想买房的事让人知道会导致房价过度上涨,便请 一位朋友出面买下了它,并从1919年初开始在这里过冬。屋内 陈设简单,掩映在高大的棕榈树下,精心修剪的花园如层层梯田 伸向与海滩平行,最后注人大西洋的哈利法克斯河。楼里有十一 间客房——按照洛克菲勒的标准这不算奢侈——以供他不断增加 的子孙们居住,虽然这里从未像洛克菲勒期盼的那样来过那么多 家庭成员。他还像以往那样喜欢对房子修修改改,经常用手杖在 湿沙上画出扩建部分的轮廓,或是用铅笔头飞快地画出草图。他 一向爱晒太阳,为此修了一个封闭式阳台,游客能看到他像一尊 美国蜡像一样坐在里面。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为了让这个地方充 满音乐,在屋子里放了一架斯坦韦牌钢琴、一台维克多牌留声机 和一台漂亮管风琴。“我崇敬作曲家,” 一次他在听完理查德?瓦 格纳(Richanj Warner,1813—1883,德国作曲家,毕生致力于歌 剧的改革与创新——译注)的曲子后感叹道。“这真是一份不同 寻常的礼物。”
洛克菲勒喜欢坐在伊莱扎那张老式摇椅里接待客人。凯斯门 茨不设警卫和门房,周围只有一道防护树篱,因此记者们常常因 为它看上去毫无保安措施而感到惊讶。一位当地记者说:“歹徒 随时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匕首插进[洛克菲勒]的身子。”尽管 小楼并不像从表面看上去那样毫无防备——有两个警卫守在楼 里,还有两个在屋子周围巡逻,约尔第也充当保镖的角色——洛 克菲勒却经常不带随从,独自在小城里闲逛,遇上寒冷的日子则 包上围巾戴上粗呢帽子,典型一个怪老头模样。一天,有个小男 孩向他喊道:“你好,约翰①,”洛克菲勒则对此评论道:“如果 他说‘你好,邻居约翰’就更好了。”从此以后,城里的人都按 他的意思管他叫邻居约翰,他很喜欢这个荣誉称号。有位记者写 道:“他在奥蒙德比奇人的眼里就像是一位受人崇敬的老市长、
教师甚至牧师。”他经常开车到6英里外的代托纳海滩去,坐在 一个能挡住阳光和微风的带顶柳条椅里,望着一辆辆赛车快速驶 过已经被压得结结实实的沙滩。
洛克菲勒靠两项爱好来打发时间:上帝和高尔夫球。他每个 星期天早晨都戴着一顶黑色圆顶礼帽、穿着燕尾服去不分教派的 奥蒙德联邦教堂,笔直地坐在稍稍靠前的长凳上,兴致勃勃地、 一首接一首地唱着赞美诗。做完礼拜后,他便到教堂外面散步, 彬彬有礼地向一起做礼拜的人和过路人打招呼。他一向很信任奧 蒙德比奇的市民,常常自由自在地同他们在一起。他每年一次地 把一个装有支票的信封巧妙地塞进牧师手里,这张支票足以支付 牧师当年的薪水和教堂活动经费。
在奥蒙德比奇,洛克菲勒第一次结交了真正的朋友,他们不 仅仅是高尔夫球友或老相识。他过晚地开始学习比以往更加完 整、更加自由的生活。最常和他在一起的伙伴是一位早年在南北 战争中当过将军的埃德尔伯特?艾姆斯(Adelbert Ames),此人毕 业于西点军校,性情古板,在奔牛活动中受过伤,在南部重建时 期担任过密西西比州州长,美西战争期间作为志愿军准将再次上 过战场。在高尔夫球场上,比洛克菲勒大4岁的艾姆斯被这位节 俭的朋友处处注意节约的做法逗得乐不可支。到了水塘附近,洛 克菲勒坚持要换旧球打,并且对有人在这种不知深浅的地方仍然 用新球的奢侈行为大感惊诧。他对艾依姆斯说:“这些人一定很 有钱!”
洛克菲勒在奥蒙德比奇时心情往往很好,有名人来做礼节性 拜访时也不介意面对新闻记者的镜头了。亨利?福特曾路过那里, 想拜见洛克菲勒但事先没有约定。他被告知洛克菲勒每天12: 12会准时出现在公共高尔夫球场上,于是两人便不早不晚地在 那个时候握手相会了。洛克菲勒镇定、苍老的脸和犀利的双眼给
福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说:“一看到他那张脸我就知道是什 么造就了标准石油公司。”
幽默作家威尔?罗杰斯(WillRogen)也拜访过洛克菲勒,他 那些板着脸随口说出来的俏皮话和洛克菲勒的如出一辙。罗杰斯 在凯斯门茨吃过两次早餐,饭后去打高尔夫。洛克菲勒给了他一 枚纪念币,他回答说:“要知道,我担心这枚小硬币离开它的同 伴后,在我的口袋里会感到孤单的。”洛克菲勒在高尔夫球比赛 中胜了他后,他又说:“约翰,很高兴您打败了我c上次您输的 时候,我注意到石油价格每加仑上涨了 2分钱。”罗杰斯敢拿这 种事情幵玩笑——而且洛克菲勒竟然也仰头大笑——这说明洛克 菲勒变得越来越放得幵了。这个可怕的商业罪犯正在迅速变成一 位受人喜爱的传统故事中的人物,一个合格的美国人形象,他日 益愉快的心情也体现了这一点。
星期天晚上,喜气洋洋的洛克菲勒穿着合体的夜礼服参加在 奥蒙德比奇饭店举办的每周音乐会,并经常邀请玛丽?加登 (Mary Garden, 1874-1967,美国著名女高音歌唱家——译注) 等来访的歌剧女主角第二天早晨和他打高尔夫球。塞迪去世后, 他可以公开向人献殷勤了,他喜欢带着新结识的女友下午开车兜 风,一去就是半天。
本杰明?富兰克林曾经说过:“我认为长期的道德习惯会在人 的脸上产生明显的效果。”洛克菲勒的性格就在他日渐衰老的脸 上刻下了印迹。细小的皱纹和薄薄的面部肌肉表明他生活节俭, 坚定的目光表明他意志坚强,毫无表情的脸则说明他为人狡诈、 老谋深箅。对于肖像画家来说,他是个理想的创作对象,但长期 以来清心寡欲的他一直厌恶表现自己。小洛克菲勒和艾比很喜欢 约翰?辛格?萨金特(John Singer Sai^ent,1856—1925,美国画家,
长期侨居伦敦,以肖像画著称——译注)画的怀德纳一家的肖 像,便在1916年向洛克菲勒建议聘请萨金特画5幅肖像——3张 老约翰的、1张小洛克菲勒的、1张艾比的。洛克菲勒身上那种 簿记员的特点马上表现了出来。“请科尔巴赫怎么样?”他问道。 “这个价格看来实在太高了,不过我很愿意与你进一步讨论这个 问题。”小洛克菲勒指出,萨金特是在佛罗伦斯和巴黎学的绘画, 父母都是侨居海外的美国画家,所以他很可能是当前在世的最出 色的肖像画家,而科尔巴赫只不过是个二流角色,不能跟他同曰 而语。对萨金特来说,他并不情愿为这个大人物作画——他已厌 倦肖像画,希望把更多的时间放在水彩画上——最初只是看在小 洛克菲勒的面子上才答应了下来。
1917年3月,61岁的萨金特开始在奥蒙德比奇为洛克菲勒 画像时,拋弃了老一套的画法。他没有让老洛克菲勒一本正经地 穿上一身灰黑色礼服,而是捕捉住他随意、优雅的气质,身上穿 的是蓝色哔叽上衣,配上白色背心和便裤。他的面容瘦削但不僬 悴,两眼若有所思,与1895年伊斯曼?约翰逊画的那副肖像相 比,姿态也更为放松。萨金特让洛克菲勒坐在毫无装饰的背景前 面,以便突出他的简朴而非他的亿万家产。洛克菲勒对这幅肖像 极其满意,又在波坎蒂科画了第二张。萨金特发现洛克菲勒很容 易使人联想到基督教史上那些意志坚强的人物:“在我看来,他 最像中世纪一位充满智慧的圣人……。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受过 良好教养的外表,他那种类型的优雅,可以说是那种优雅、虔诚 的苦行僧类型,还有他那种仁慈的表情。”两人谈起了洛克菲勒 在过去那些年里受到的种种诽谤,萨金特说,洛克菲勒尽管深深 地感到自己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却因此而达到了一种泰然自 若、与世无争的境界。
萨金特建议洛克菲勒请保罗?曼希普(PaulManship,1885—
1966,美国雕塑家,以大理石雕像著称——译注)来为他塑像。 此后曼希普与他也建立了轻松的工作关系。在莱克伍德和波坎蒂 科,曼希普一边凿着石头,一边听洛克菲勒讲他的一生,解释上 帝给他财富是有条件的。“他有好几次对我说起过,他如何把他 获得的财产看作是上帝交给他的一种责任,除了用它来造福人类 别无他途。”曼希普十分倾心于历代罗马皇帝和文艺复兴时期各 国君主的头像,他从洛克菲勒身上也看到了梵蒂冈大主教的那种 质朴、威严的力量。“他给我的印象是一位非凡的人物。我常对 自己说:‘他假如生活在中世纪,一定会成为罗马教皇的。’要知 道,他具有那种激情和专注,凭着他的浸礼会素养、坚定的信 仰、天分和威力,我敢说这是很有可能的。”曼希普为洛克菲勒 雕了两尊头像。一尊像是一位圣人,瘦削的脸庞向上抬起,两眼 温顺地仰望苍天——用这种方式表现一位巨头的半身像是十分少 见的。曼希普在第二尊头像里把洛克菲勒塑造得较为冷漠,脸色 严峻、双唇紧闭。这两尊雕像放在一起综合地刻画出了洛克菲勒 的真实情况:永远在天堂与地狱、尘世利益与灵魂的永世安宁之 间苦苦挣扎。
随着晚年过得越来越清闲,洛克菲勒对塑造自我形象表现出 了真正的兴趣。他突发奇想,做出了一个无疑很了不起决定:出 门时见了成年人分发闪闪发亮、面值1角的纪念币,见了儿童则 给5分的镍币。在上午的日常活动中,洛克菲勒赏给家里的仆人 硬币,打高尔夫球时发给球童糖果。和传说不一样的是,想出这 个主意的是洛克菲勒而不是艾维?李。李的出色主意是,让他把 这项私人活动变成出入公共场合的标志。
洛克菲勒为散发钱币添加了他自己的象征意义。他一边散发 硬币,一边还说些简短的训戒,如教导小孩子若想发财就要努力 工作、勤俭节约。这些硬币是让他们存起来的,不可乱花。他
说:“我认为,我们如果在听取教诲时能得到某种帮助记忆的东 西,以后见到它时就会想起这个教诲,这样记起来就更容易些。” 他告诉孩子们,一个镍币代表一块钱一年的利息。对于像洛克菲 勒这样天生说话简洁的人来说,这是一个扮演起来毫不费事的角 色。
洛克菲勒每次壮起胆子走向人群时,两个衣兜总是鼓鼓的, 一个装满镍币,另一个装满角币,忠心耿耿的约尔第则带着备用 的钱。据估计,洛克菲勒散发的硬币有两三万枚之多,许多人都 珍藏着这些纪念品,把它们编织到护身符里或者陈列在家中。由 于他讨厌签名,认为这是个愚蠢的习惯,加上他在公众面前常常 感到不自在,这些硬币就成了便于他和陌生人打交道的简便方 法,使他得以避开那些陈规陋习。他的孙子戴维认为:“他把这 种方法视作与人迅速建立对话与和睦关系的一种手段,而且乐此 不疲。”
洛克菲勒发明了无数种使用硬币的方法。只要别人打高尔夫 球赢了他,他就抛出一枚硬币。哈维?费尔斯通(Harvey S. Firestone, 1868—1938,美国橡胶制造商,费尔斯通橡胶与轮胎公司 的创建人——译注)轻轻打出一个难度很大的长距离入洞球后, 洛克菲勒手握硬币,高兴地走上前去。“太棒了!太棒了!这一 击值一毛钱奖励。”在餐桌上,讲了精彩故事的人能得到硬币。 如果有人弄洒了东西,洛克菲勒就在弄脏的地方撒上硬币,作为 给擦拭者的小费。有时,他会跟人开玩笑,扣下硬币不给,或是 在对方手心里放上一颗七叶树籽,说这东西可以治风湿病。当时 的新闻记录片拍下过洛克菲勒像教皇那样发放硬币的情景,他用 尖细的声音说:“上帝保佑你!上帝保佑你!”就像在散发圣餐薄 饼一样。
等到艾维?李受聘而来时,洛克菲勒已经难以置信地变成了
人物特写作者的宠儿,他们发现他的生活五颜六色,写起来很容 易产生戏剧性效果。李要求新闻报道务必保持低调,避免不恰当 的自我宣传的嫌疑。他确立了这样一个方针:容许受惠人公布从 洛克菲勒那里得到的大笔捐助,他还留心不让这位巨头厚此薄 彼,只答应一家报纸作独家采访,这样有可能得罪另一家报纸。 李深得新闻界的信任,许多记者竟然让他核实文章的准确性,从 而使对洛克菲勒的报道更有节制。尽管如此,洛克菲勒仍然对新 闻界疑心重重,他新采取的开放政策在很大程度上只不过是为了 掩盖自己的怀疑本性而装装样子罢了^正如一家报纸所评论的那 样:“洛克菲勒先生十分不愿意在公众关心的问题上让人引用f3 己的言论,哪怕是间接地引用,所以他和朋友在一起时从不谈论 这些话题,客人们只能满足于谈论各种趣事和闲聊,这已经成了 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如果说艾维?李同洛克菲勒保持着良好的关系,那是因为他 了解洛克菲勒的工作方式。他认为洛克菲勒拥有卓越的判断力, 与其说他有首创精神,不如说他更善于对各种想法做出反应。每 当李提出一项建议,洛克菲勒都要他列出所有的反对意见。据李 说,洛克菲勒在任何问题上遇到两种选择时,总能准确无误地做 出合适的决定。
拉德洛事件发生后,小洛克菲勒和李为自己左右舆论的能力 所鼓励,决定重提搁置巳久的请人为老洛克菲勒立传的事。对小 洛克菲勒来说,他对标准石油公司所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从而对 他父亲的诚实深信不疑,这就使重塑家族形象的工作复杂化了。 在谈到臭名昭著的改造南方公司时,洛克菲勒在20性纪10年代 做了以下惊人的表白:“我儿子对这一情况的了解大部分都是从 [艾达?塔贝尔的]书中得来的,只是偶尔听到过我对事实的陈
述J小洛克菲勒对这些重大事件一直不知根由,这很可能是洛 克菲勒答应接受威廉?英格利斯长达3年的采访的原因之一。洛 克菲勒对英格利斯说:“我这样做是为了我儿子,他很认真,听 到这些谈论后自己不能做出回答,因此想知道所有的事实。”奇 怪的是,洛克菲勒家族长期以来对任何事情都保持沉默,尤其在 标准石油公司问题上。除此之外,英格利斯向洛克菲勒问遍了所 有那些小洛克菲勒从来不敢提的敏感问题。
由于洛克菲勒对自己的历史地位充满自信,小洛克菲勒和李 明白他们只能不露声色地一步步说服他接受为其立传的设想。 1915年初,李去找老朋友英格利斯,此人是纽约《世界报》一 名和蔼可亲的编辑,他经常与社会名流一起打高尔夫球,然后发 表有关这些人的有价值的简介。出生于布鲁克林的英格利斯还写 体育报道和人物专访,风格灵活多变,完全适合为洛克菲勒作 传。一开始,洛克菲勒拒绝同英格利斯打高尔夫,尽管李向他保 证:“您尽管放心,他写的任何东西绝对都是善意的。”看到这一 招不灵,李在当年晚些时候写信给洛克菲勒说:“他绝对不会在 出版之前不把他写的东西拿给我们看就付梓的。”洛克菲勒终于 默许了,而英格利斯则不出所料地写出了一部充满敬仰之情的传 记。
1917年5月,美国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一个月后,洛克菲 勒请这位报人去福里斯特山打高尔夫球,但没有提出请他作传。 英格利斯发现洛克菲勒的身子比以前又徇偻了一点,皱纹也有所 增加,脸晒得黝黑,一副颐指气使的派头。令英格利斯吃惊的 是,洛克菲勒出人意料地宣布道:“我们不谈任何有争议的话题^ 人们过去往我身上甩了许多污泥,其中大都已经变干、脱落了。 现在重提那些问题会使激烈的争吵再度爆发。”在以后的六个星 期里,洛克菲勒一边和英格利斯打高尔夫球,一边不置可否地讲
述着儿时天真无邪的记忆。这个准备阶段结束时,洛克菲勒同意 坐下来幵始一次前所未有的、没有固定话题的私人采访。“你已 经用保持沉默的方式赢得了这位老先生的信任,”李对英格利斯 说,“现在你可以去莱克伍德想问什么就问什么了。”如果弗拉格 勒不是在1913年去世、阿奇博尔德没在1916年12月作古,洛克 菲勒一定会拒绝这次谈话的,因为写这种传记违背了他们对批评 不予理会的做法。洛克菲勒对英格利斯说:“如果我的同事弗拉 格勒和其他人在这儿的话,他们会说:‘喂,约翰,你在搞什么 名堂?——这不是在浪费你的时间吗!’”
1917年11月1日至1920年12月13日,英格利斯在极其秘 密的情况下每天对洛克菲勒进行一小时左右的采访,通常是在早 饭或打高尔夫球之前。(有一阵,洛克菲勒对这件事的热情减退, 使之在19〗9年7月和1920年11月之间停顿了下来。)英格利斯 跟着洛克菲勒从一处庄园跑到另一处庄园,从这位沉默寡言的采 访对象那里逐字逐句地记下了 48万字的手稿。他用的方法很不 一般。他经常大声朗读劳埃德和塔贝尔的文章——洛克菲勒承认 自己从来没有看过这两个人的文章"~然后记下洛克菲勒做出的 回答。洛克菲勒像往常一样,为了保存体力经常斜倚在沙发上, 闭着双眼,在英格利斯朗读时显得毫无反应。就在英格利斯以为 他已经睡着了的时候,他会突然睁幵眼睛,对刚才读的那段东西 做出恰如其分的回答。英格利斯还去了纽约北部和克利夫兰一 带,在洛克菲勒童年住过的里奇福德、莫拉维亚、奧韦哥、斯特 朗斯维尔和克利夫兰等地搜集有关他的轶事。
起初,洛克菲勒把采访看作是对家族档案的私下记录,可是 当他第一次明确地为自己辩解时,不由来了情绪。1918年3月, 英格利斯把这一变化向李作了汇报:“他说现在他觉得自己有责 任把过去被错误地报道过的许多事件的真相记录下来,这不仅是
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他的家族。”日复一日对记忆的挖掘把洛克 菲勒带回到当年辉煌的岁月之中c 一天早晨,他给英格利斯讲了 一个他做过的梦:“我梦见自己回到了过去的位置上,认真而辛 苦地拼命工作,努力摆脱那些令人窘迫的处境,克服各种各样的 困难。”
小洛克菲勒为父亲的热情松了一口气。“我做梦也没想到您 会如此孜孜不倦地探讨英格利斯先生写下的事情,”小洛克菲勒 对他父亲说。“为您正在做的一切,我要表示1000次的感谢。” 小洛克菲勒特意让英格利斯询问老洛克菲勒对艾达?塔贝尔文章 的看法,这充分表明了小洛克菲勒的真正动机和不安。他告诉英 格利斯:“能从他本人的嘴里套出话来,以此作为对她不利的证 据,这才是最有价值的东西。”洛克菲勒在对塔贝尔的指责进行 应答时,不是辛辣地加以批评就是明显地企图避开不愉快的话 题。“不过,还让我们避开任何有争议的话题吧,”他对英格利斯 说。“我不想重提塔贝尔之流和他们的种种诽谤了。”
这部采访记录里的洛克菲勒一会儿固执己见、一会儿笑容可 掬,一会儿情绪激动、一会儿又冷嘲热讽。他语言表达清晰,对 自己的行为进行了精心的辩护——过去他从未这样做过——还揭 示了自己内心深处的重要思想,即把自己的经商信条和宗教信仰 融为一体。这次采访也表明,他使出了浑身解数为自己的行为进 行辩解,洗刷自己的罪名。洛克菲勒在英格利斯面前竭力为托拉 斯辩护,这在托拉斯创建人当中恐怕也是独一无二的。然而,即 使在这种犹如忏悔室的背景下,洛克菲勒常常口若悬河,却非襟 怀坦白。保守秘密的习惯在他身上已根深蒂固。他对自己采取的 反竞争措施毫无反悔之意,看来难以开展真正的自我批判。照洛 克菲勒的说法,标准石油公司此时是一个受人喜爱的企业,因为 向老百姓提供廉价石油而大受欢迎。“如今人们承认该公司从头
至尾的表现在整个商业活动史上如果不是最出色的,也是最出色 的之一。”在这3年的采访中,洛克菲勒从未提到过1911年公司 解散的事,而且十分奇怪的是,他在谈起标准石油公司时总好像 它仍然存在似的。英格利斯自告奋勇地提出要给他念一下1911 年最高法庭的判决,洛克菲勒拒绝了。“不,我从来没有叫人念 过这个判决。我不愿意听它,把它留给律师们吧。”
在整个采汸过程中,洛克菲勒对合作在美国生活中最终胜过 了竞争而感到高兴——这个观点听上去也许很奇怪,因为在此前 不久的1914年,国会通过了克莱顿反托拉斯法,规定诸如互兼 董事等贸易行为为非法,并在1915年成立了联邦贸易委员会, 负责监控反竞争手段,把竞争奉为美国经济生活的基本原则。不 要以为洛克菲勒完全是在自欺欺人,我们必须明白,英格利斯的 采访始于美国参加一战后不久,政府放弃了过去的反托拉斯政 策,敦促各标准石油公司联手合作,这使洛克菲勒得意地认为 “政府自己也采取了 [标准石油公司领导们]这些年来一直坚持 的观点,虽然有谢尔曼法和反对派的喋喋不休,政府自己却走得 比这些企业的任何一家梦想的都要远”。1918年2月,旨在协调 石油供应的协约国石油公会成立后,向协约国提供所需石油1/4 的新泽西标准石油公司开始同它的强硬对手皇家荷兰-壳牌公司 紧密合作。此时,石油的重要战略地位得到了普遍的承认,而这 些石油80%来自美国公司。英国战时内阁成员柯曾爵士战后在 伦敦举行的一次宴会上起身宣布“协约国的事业是在石油浪涛的 推动下驶向胜利的”,洛克菲勒听说后大为得意,认定自己在该 领域里的开拓性工作为这场胜利做出了物质上的贡献。洛克菲勒 总共为这场战争捐赠了 7000万元,其中2200万元出自洛克菲勒 基金会,用于救助遭到德国入侵后饱受饥荒之苦的比利时,他的 慷慨之举引来了一度小心翼翼的公众交口赞誉。对洛克菲勒来
说,德国的战败同样意味着上帝最终还是关照标准石油公司的。 “我敢肯定是神的力量在支持这些庞大基金的聚集,使之得以发 挥如此突出的作用,即帮助世界挣脱可能摧毁各国自由的军事独 裁势力的枷锁。”
因此,英格利斯采访时的这个大背景肯定使洛克菲勒更加认 为自己一贯正确。当英格利斯最终提到劳埃德和塔贝尔的文章 时,洛克菲勒指出了其中的许多错误,但也默默地听他大段大段 地朗读许多章节,等于默认了它们的真实性。他好像不会念劳埃 德和塔贝尔这两个名字似的,总是嘲弄地称他们为“著名的历史 学家”或是用其他一些讽刺性称呼。他认为劳埃德草率、狂暴、 错误百出。“塔贝尔则更加危险,”他说。“她装出不偏不倚、态 度公正的样子,却在这副伪装之下把各种各样的中伤和偏见塞进 了她的‘历史’。”洛克菲勒对她的指控所作的反应大多是人身攻 击,中间还夹杂着许多大男子主义的偏见:“她和有些女人一样 歪曲事实,把她明知不真实的东西说成是事实,而且毫不讲道 理。”洛克菲勒一开始就注意到,塔贝尔用赞扬他的手法为自己 随后的批评建立了可信性,不过,随着采访的继续,他不得不承 认她自称的公正并非只是装装样子而已。“我说,她的文章真让 我吃惊,一向如此!”他有一回感慨道。“里面有那么多有利于标 准石油公司的说法。尽管也有那么多偏见……但她竟然说了这么 多有关公司及其领导人的好话,给了他们这么多赞誉,实在令人 吃惊。”他没有一点儿证据就荒唐地编造出这样一种说法,认为 艾达?塔贝尔正在因败坏他的名声而愧疚不已。“只要她能让公众 忘掉她说的话和她那种恶毒的说话方式,她就能过上更加宁静的 日子,更加问心无愧地死去。但愿她死后能安息!”
洛克菲勒虽然试图表现得像个政治家一样,但他的怒火还是 从话语之间流露了出来。尽管是劳埃德和塔贝尔的揭露文章导致
了标准石油公司的解体,但他在说起这两个批评者时却依然坚持 认为“他们的文章毫无效果,只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 说得越多,埋藏心头的怨恨就暴露得越多,最后干脆把对胆敢攻 击他的“社会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的憎恨全都倾吐了出来: “如今对所有诚实的男人和女人来说,这些家伙只是他们鼻孔中 的恶臭。他们是毒药。我恨不得让他们滚幵,自己找地方去实行 他们那些理论,去互相残食;因为他们什么都不生产,而是像寄 生虫一样依赖诚实、节俭、勤奋的人生产出来的东西为生。”这 是洛克菲勒的家人和密友从未听到过的声音——是过去一直受到 基督徒洛克菲勒小心翼翼地压制着的那个坦诚爽直、口无遮拦的 洛克菲勒。总之,英格利斯的采访是一种谈话疗法,因为这位巨 人借此机会挖掘出了长期以来一直被他否认的埋在心底的伤痛。 他不是一个基督教殉道者,而是一个十分脆弱、需要发泄——这 是可以理解的——的凡人。
英格利斯被洛克菲勒假装的坦诚所欺骗。他没有当场与洛克 菲勒展开讨论,而是一直按照预先设定的、保险的方式,先朗读 劳埃德和塔贝尔的文章,然后逐字记录洛克菲勒的答复。他没有 明确表示过想审阅标准石油公司档案和洛克菲勒文件的愿望,而 是不假思索地接受了经过洛克菲勒的记忆筛选的大部分内容。他 虽然也采访了洛克菲勒的许多亲戚和商界的同事,但这些人都知 道他是洛克菲勒派来的,因而不出所料地全都说洛克菲勒好的一 面。
小洛克菲勒很快就意识到,英格利斯正受到洛克菲勒庄园中 轻松自在的日子的引诱,很想延长这份工作。英格利斯后来也承 认,他被主人那种单调但又十分愉快的日常生活所具有的麻醉作 用弄昏了头。终于,经过7年的努力之后,英格利斯在1924年 初完成了他的传记,这是一部对洛克菲勒的一生大加粉饰和吹捧
的传记。小洛克菲勒明智地把它送给一些信得过的人传阅,其中 包括堪萨斯报社编辑威廉?艾伦?怀特(William Allen White, 1868—1944,美国新闻工作者、作家,曾获普利策奖——译注) 和洛克菲勒基金会主席乔治?文森特(Geoi^e Vincent),两人都对 该传记大加挞伐。怀特说它“过于谄媚和恭顺”,建议洛克菲勒 家族不予出版。
小洛克菲勒听从了艾维?李的建议,天真地把书稿匆匆寄给 了住在曼哈顿格拉默西公园寓所里的艾达?塔贝尔。他俩曾在 1919年由威尔逊总统组织的一次劳资会议上一起工作过,并且 建立了友好的关系。“我本人很喜欢她,”小洛克菲勒说,“虽然 我从不喜欢她写的书。”塔贝尔也对这份友情投桃报李,对一位 朋友说:“我认为。在我国的公众生活或商业活动中,谁也比不 上小约翰…?洛克菲勒更执着于自己的理想。事实上,我甚至可 以说,没有哪位父亲在指导儿子方面比老约翰? 洛克菲勒做得 更好。”在那些年里,塔贝尔对商界的态度变得更加保守、更加 同情——1925年,她发表了一部为美国钢铁公司的埃尔伯特?加 里(Elbert H. Gaiy,1846—1927,美国法学家、美国钢铁公司董 事长——译注)撰写的颂扬性传记一但她仍然认为英格利斯的 传记避重就轻、全是一面之辞,建议小洛克菲勒把它束之高阁。 极度失望的小洛克菲勒把这部书稿收进了洛克菲勒的档案之中, 一直没有公诸于众。
难得见到小约翰?D?洛克菲勒如此满面春风的样子 1925年12月从欧洲丨"丨国途屮摄f 11里塔尼业对 船I、
(山洛克菲勒tt案中心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