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百万富翁专列
1901年4月,一列满载百万富翁的火车驶出曼哈顿,直奔 东海岸,去南方对黑人院校进行为期10天的巡视(这些学校许 多都是由北方人赞助的),最后在南卡罗来纳州温斯顿-塞勒姆 出席有关南方教育的大会。这列火车载着那么多来自纽约、波士 顿和费城上流社会的豪门巨富,新闻界轻蔑地称其为“百万富翁 专列”。进行这次引人注目的远行的主意出自约翰?沃纳梅克 (John Wanamaker, 1838—1922,美国早期百货商店创办人之一, 因善用广告而闻名——译注)的同行、百货公司巨头罗伯特?奥 格登(Robert C. 0gden)o此人认定“完善人类”是“上帝的要 求”,从而把福音派信仰同零售商的天分结合起来开展宣传。他 希望引起人们对南方学校落后状况的重视,以此实现北方慈善家 与南方改革者的合作,弥合南北战争遗留下来的地域摩擦,带动 南方经济与北方经济同步发展。
对其中一位乘客即27岁的小约翰?洛克菲勒来说,这次 旅行点燃了一条导火线,这条导火线将在他的余生中发出耀眼的 光彩。他一直在标准石油公司的道德困境中苦苦挣扎,肯定渴望 参加单纯的社会活动。小洛克菲勒在私立学校、庄园和百老汇 26号里过的是受尽约束的日子,十分欢迎这次对紧急社会问题 的亲身经验。在列车经过的南方,歧视黑人的法律无处不在,屡 屡爆发的种族暴力活动令人挠头。文字统计资料讲述的是一个无 人过问学校的悲伤故事。美国人口中虽然只有4.6%的文盲,但
这个数字在南方白人中上升至12%,南方黑人则占了 50%。教 育改革很少涉足黑人聚居的偏远乡村和沼泽地带,当地贫困的学 校条件令北方教育者们惊骇不已。肯塔基是南方惟一一个实施义 务教育法的州,而该法在北方早已普及。不过,这些富有的慈善 家参观了闻名遐迩的黑人教育橱窗——弗吉尼亚的汉普顿学院、 阿拉巴马的塔斯基吉工业师范学院、亚特兰大洛克菲勒自己的斯 佩尔曼学院——之后,认为这次旅行还是有鼓舞人心之处的。 “这次旅行给了我接连不断的启发,”小洛克菲勒一回来便对报社 记者说。“塔斯基吉学院尤其有趣。[布克?]华盛顿先生真是位 杰出的人物。他的学校正在为黑人种族做着出色的工作。我很高 兴参加了这次旅行。”他在奥格登面前把这次旅行说成是“我一 生中最有意义的经历。”他情绪高涨地坐下来给父亲写了一份热 情洋溢的旅行观感。
老洛克菲勒对南方黑人教育的关注可以追溯到1882年,即 在这次旅行的20年前,斯佩尔曼学院在四处渗水的教堂地下室 里惨淡经营的时候。在他本人所做的几次南方之行中,他经常在 星期天上午去黑人浸礼会教堂。他的每个孩子都相应地配有一个 享受奖学金的黑人学生,其教育费用由洛克菲勒家族支付,小洛 克菲勒还和他在汉普顿学院“领养”的黑人学生通了好几年的 信。1900年,洛克菲勒家族几乎把斯佩尔曼学院的校园整修一 新,出资新建了一所医院、两栋宿舍楼、一个带厨房的饭厅、一 座发电站和一幢校长住宅。1901年的那次火车旅行期间,小洛 克菲勒在斯佩尔曼学院的小教堂里为学生做演讲,学校用黑人福 音音乐绐予他隆重的接待。该校在那一年的年度报告里提到洛克 菲勒家族馈赠的新建筑时,充满了对这个家族的溢美之词:“上 帝通过敬爱的约翰…?洛克菲勒慷慨的手赐予我们所有这些美好 的恩典。”
在1901年之行前,老洛克菲勒就曾粗略地考虑设立一笔黑 人教育信托基金,而不是像从前那样只通过全美浸礼会教育学会 提供一切资金-——这是他从教派捐赠的限制中逐渐脱身的行动之 一。1901年之行很可能是某项大规模捐赠的序曲,这在小洛克 菲勒同奥格登的谈话中有所暗示:“有色人种教育多年来一直是 我们十分关注、经常考虑的问题。我们已经在努力制定一个有助 于解决这个重大问题的计划。”尽管“百万富翁专列”之行是出 于高尚的情感,但黑人教育在南方白人当中仍然是个具有煽动性 的话题,因为他们担心这样做会削弱种族隔离。这列专车回头驰 往纽约时,华盛顿-李大学(Washington and Lee Umvemty)校长 亨利?圣乔治?塔克(HernySt. George Tucker)在弗吉尼亚车上斥 责了那些兴奋得有些飘飘然的乘客,使这些人传教士般的精神与 政治现实之间发生了剧烈的冲突。塔克说:
如果让黑人受教育是你们的想法,你们就必须贏得南方白人 的支持。如果贫穷的白人看到黑人邻居的儿子在享受你们的慷慨 而他的儿子却享受不到,这会在他心中激起一种感情,这感情会 让你们的全部工作一无所获。你们如果希望得到成功,就必须连 “穷苦白人”和黑人一块儿帮助。
他的听众也许没有完全领会这个警告的含义,竟然向他报以 热烈的掌声。如果说这番直率的话多少反映了政治现实严酷一面 的话,它同时也将促使这些人向更为偏执的南方白人做些重大的 让步。
这些北方改革家有着良好的动机和家长式的作风,他们急于 减轻黑人的痛苦,却不愿触动现有的秩序。他们代表着他们那个 时代,不同之处也许只是对黑人的福利有所关心而已。尽管如
此,他们在政治上的妥协使其在种族主义者的攻击面前,尤其是 在连零星的改革都大加指责的清教徒面前不堪一击。坦率地说, 在这些致力于改善黑人教育的人当中,有些人的观点令人十分震 惊——因为那些观点往往与他们所批评的南方白人的观点如出一 辙。奥格登召集成立了一个名叫南方教育委员会的组织,该组织 的执行秘书埃德加?墨菲(Edgar G. Murphy)宣称,黑白两个种 族“必须分开居住,” “必须分开生活,”并且“必须分开教育。” 弗雷德里克?盖茨甚至让他的孩子退出新泽西州蒙特克莱的公立 学校,因为“一些有色人种和外国出生的小孩没有教养、肮脏、 不讲卫生c/’他主张对黑人实行职业教育,因为他们的智力低于 白人。“拉丁语、希腊语和形而上学构成了一种知识体系。我担 心的是,我们的有色兄弟若是学了这种知识,会比我们更容易骄 傲自大,而不是更加上进,”他在10年前就这样写道。“在我看 来,有色人种不适于高等文化。”这种态度预示着洛克菲勒之类 的慈善家们会向南方种族隔离主义者作出让步。
“百万富翁专列”之行后,洛克菲勒父子就南方教育问题咨 询了许多专家,其中包括布克?华盛顿。一个星期天晚上,此人 去第54西大街和他们一起喝茶。华盛顿也赞成对黑人实行实用 的职业教育,而不是让他们接触抽象的学科。1902年2月27日, 在艾比的协助下,小洛克菲勒在家中镶着橡木墙板的书房里主持 了一次10人会议,讨论南方教育问题。这些人手里晃着白兰地 酒杯,烤着暖烘烘的炉火,一直聊到午夜以后,拟订出一套由老 洛克菲勒捐赠100万元的新的慈善计划。小洛克菲勒希望把它命 名为“黑人教育委员会”(Negro Education Board),但最终换了一 个中性名称:“普及教育委员会”(Geneml Education Boanl,简称 GEB),这一更名很说明问题。既然与洛克菲勒有关的事物个个 都规摸庞大,这项计划也将成为世界首屈一指的教育基金。实际
上它就是扩大了的、去掉浸礼会标志的全美浸礼会教育学会。
1903年1月,奥尔德里奇参议员以极高的效率使国会通过 了一个合作议案,使该基金成为洛克菲勒慈善事业中惟一享有官 方发给的永久性联邦特许状的机构。这个具有灵活性的特许状抹 掉了过去强调黑人教育的特征,将该组织的宗旨定性为“在不分 种族、性别和信仰的基础上促进美国教育夂那时,由于塔贝尔 的连载文章正在陆续刊出,洛克菲勒跟他这个新的基金组织保持 着一段对他有利的距离。他与医学研究所不即不离,但把普及教 育委员会的大部分权力交给了儿子,自己从不和委员会的成员见 面。亚伯拉罕■弗莱克斯纳( Abraham Flexner,1866—1959,美国 教育家,西蒙?弗莱克斯纳之弟——译注)后来谈到老洛克菲勒 的超脱时写道:“记得〗914年我动手撰写普及教育委员会从1902 年到〗914年的历史时,翻遍该委员会的档案,想找一个他的签 名的真迹,复制下来放在正文前面的石印标题下方,结果一无所 获。档案中竟然没有一封由他签字的信。”尽管如此,小洛克菲 勒和盖茨还是定期向老洛克菲勒汇报,他则和儿子一起保留着指 定所赠2/3资金之用途的权利。洛克菲勒认为,适用于盈利性活 动的某些有关商业效率的普遍原则同样也适用于非盈利性活动。 他在给普及教育委员会拨出第一笔百万元款项时规定,这笔钱要 分10年使用。他试图控制其慈善事业的发展速度和范围,而非 其活动内容,以确保它们在审慎、量入为出的基础上发展。
在执行秘书的人选上,盖茨精明地相中了华莱士?巴特里克 (Wallace Buttrick)博士,此人毕业于盖茨的母校罗切斯特神学 院,担任过浸礼会传教士。巴特里克和盖茨一样,为慈善事业和 更多的世俗享受而放弃了教职。这么多前任牧师涌向洛克菲勒慈 善事业的圣殿,用福音精神推进世俗事业的发展,这决非偶然现 象。巴特里克神态和蔼、身材矮胖,生就一副笑咪咪的模样,对
工作兢兢业业、不辞劳苦。一位牧师问他:“你想像中的天堂是 什么样的?”他答道:“就像我的办公室。”
巴特里克过去是美国浸礼会家庭布道会的委员会成员,对南 方黑人教会学校作过详尽的研究。他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一副巨大 的地图,上面布满彩色大头针,标明美国主要教育设施的位置。 盖茨是个毫不妥协、易激动的演说家,巴特里克则能在工作中运 用政治家手腕,用幽默来缓解紧张局面。他能巧妙地指出申请人 计划中的弱点而不冒犯他们。他的直觉准得不得了,难怪盖茨称 他有“猫的胡子。他能在接触到目标之前就能感觉到它。”他最 大的缺点——这的确是个缺点——是,认为讨好白人至上主义者 有利于普及教育委员会在南方开展工作。他对一群田纳西州的学 校主管说:“黑人是一个劣等种族——益格鲁-撒克逊人则是高 等人种。这不会有任何疑问。”
为了使该委员会带有一种比较安全的守旧特征,盖茨更喜欢 “成功的商人,因为他们能够使船沿着传统的航线行驶,不会因 情绪上偶然刮起的微风甚至飓风而偏离航道。”委员会第一任主 席是长岛铁路公司总裁威廉■鲍德温(William H. Baldwin),此人 在口头上大力倡导黑人教育——只要不动摇白人至高无上的地位 就行。至于南方黑人,他这样评论道:“他们将很乐意去填补更 需要体力的位置,干重活,拿的薪水可以低于美国白人和将要踏 上美国海岸的任何其他外国人种。这样就能让南方白种工人去干 专业性更强的工作,把农场、矿并和一些更加简单的行当留给黑 人J由这种人执掌大权,普及教育委员会无论做多少好事都远 远不能符合上天的要求。无论小洛克菲勒还是他父亲都没有如此 严重的种族主义情绪,但他们赞成委员会为了开展工作而不得不 去迎合那些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南方观点的做法。有趣的是,在这 种背景下,俄亥俄标准石油公司直到1906年才雇了第一个全职
黑人雇员。
最初,手头阔绰的普及教育委员会把工作全都交给由罗伯特? 奥格登启动的花费不多的项目——南方教育委员会去干。普及教 育委员会一开始运转便在南方积极主张提高教育标准,把创建中 学作为其首要任务。在南部重建时期(1865—1877年——译注) 之前,除了田纳西之外,南方各州都没有以税养校的体系。这段 历史的后遗症是,该地区4年制中学寥寥无几,更谈不上一所为 黑人幵办的此类学校。许多中学实际上只是一些随意附属在小学 里的编外教室而已。普及教育委员会确定了首先开办中学的方 针,因为中学毕业生能去低级学校当教师,同时为大学提供大量 的生源,这样便能从教育体系的上下两头扩大改革成果。
由于缺乏创立完整的中学系统的资金,普及教育委员会建立 了一个为后来的洛克菲勒慈善机构所效仿的模式。委员会不是用 自己的预算来做每一件事,而是唤起公众舆论,促使政府采取行 动。他们汲取了浸礼会教徒的奋斗精神,派出巡回人员宣传这项 事业。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标准石油公司对政府和联邦反拖拉 斯诉讼采取敌视态度的同时,洛克菲勒却在为社会改革谋求建立 广泛的公私合作关系。普及教育委员会从各州立大学挑选出一些 教授,给他们支付薪水,让他们在本州四处寻找设立中学的地 点,然后在当地纳税人当中寻求政治支持。这些教授同时还隶属 于各州的教育部门,这就使洛克菲勒在全国仍然臭名昭著的时候 为自己提供了必要的政治掩护。普及教育委员会的基金产生了革 命性的效果,截至1910年,它在南方总共协助建立了 800座中 学。
普及教育委员会扶持黑人教育的初衷屡屡受阻。它屈从于种 族主义,把扶持范围限制在——用巴特里克的话来说——“屈指 可数的几个”能产生“最大的永久性成果”的县里。直到1914
年,该组织才在南方为两大种族雇用了乡村学校代理人,即使在 那时,它依然倾向于为黑人学校雇用白人代理,并且继续鼓励学 校教给黑人实用技术,忽视他们的智力教育。这种作法最终招致 了来自诸如杜波依斯等黑人的尖锐批评,他们不愿看到学校体制 把黑人培养成只能干体力工作的人。杜波依斯后来在自传中严厉 谴责普及教育委员会支持以下的观点:“在这些学校里,不同种 族应分开活动;有色人种学校应以工业类为主;应尽量尊重南方 白人的意愿。”普及教育委员会尽管在改善南方教育方面做出了 令人瞩目的成就,却没有取得它原初最想得到的成果:黑人教 育。结果,委员会9/10的资金不是流向了白人学校,就是用来 发展医学教育——这对于一个本应作为黑人教育委员会的基金组 织来说,不啻是个遗憾的结局。
1905年,普及教育委员会用洛克菲勒提供的1000万元捐赠 将其资助范围扩大到高等教育领域,洛克菲勒在1907年又添了 3200万——这笔资金大受委员会欢迎,称其为“本种族历史上 由个人以任何社会或慈善目的捐赠的最大一笔款项”。(这笔钱相 当于现在的五亿元J后一笔赠金大都给了芝加哥大学。普及教 育委员会在向高等院校捐款时采用的是洛克菲勒向威廉?雷尼?哈 珀捐赠时所坚持的规定——尽管经常不起作用:这些赠款应带动 他人提供与之相应的捐赠;当地社区应共同承担本地学校的财政 负担;大学应建在人口集中、经济基础发达的地区;所得捐款不 得超过学校开支的一半。
普及教育委员会开始工作后不久,事实便不幸地表明,南方 教育的缺陷没有更为强大的本地经济是无法治愈的。在同巴特里 克一起乘坐火车巡视南方的途中,盖茨对这一发现感到震惊。他 凝视窗外,陷人了沉思,然后突然喊道:“这真是世间一片得天
独厚的地方。气候宜人,无边无际的沃土,取之不尽的劳动力。 必须把它幵发出来,使它能适当征税以支持教育和公共卫生事 业。究竟该怎么做,巴特里克,这要看你的了。”
谁也没有指责盖茨想得太简单了。如果靠税收发展教育,就 会从整体上提高南方的征税标的。假如这意味着提高南方农业的 生产能力,那倒罢了。这种想法如果不是凡夫俗子的狂妄自大, 就是天神凭借巨大财富而得出的见解。别的慈善管理人员只能做 些小打小闹的事情,洛克菲勒的总管们却被督促着去不着边际地 想入非非。
1906年春天,盖茨和巴特里克去华盛顿拜见农业部一位颇 有建树的科学家西曼?纳普博士(Seaman A. Knapp),此人曾当过 教师、编辑和福音传教士。在他的实验农场中,纳普在农业实验 方面正朝着与洛克菲勒在医药方面所获成果相似的方向努力:试 图将科学精神注进一个像古代传说一样停滞不前的行业。3年 前,纳普把得克萨斯州从即将摧毁其棉花种植业的棉铃虫灾中解 救了出来,从而获得了传奇般的名望。在这次病虫害中,惊慌失 措的人们对棉花收成彻底绝望,纷纷抛弃土地、背井离乡。灾情 一旦在以棉花种植为主的南方蔓延开来,将预示着一场灾难的来 临。纳普在得克萨斯州特勒尔县建了一个示范农场,以证明认真 选种和精耕细作能够控制住棉铃虫害。从那时起,纳普便注意吸 收私人资金来扩大其工程。当时已73岁的纳普和农业部长詹姆 斯?威尔逊(James Wilson) —起会见了盖茨和巴特里克,盖茨二 人提出建立官民合作关系的想法圆了纳普的梦想,这一模式不久 后便成为普及教育委员会的标志。如果农业部能够制订计划、指 导农业示范项目,普及教育委员会便每月幵出支票资助这些项
S。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洛克菲勒基金协助消灭了棉铃虫害,提
高了南方农业和畜牧业的产量,抬高了征税标的,用以支持公办 学校。到1912年,有10万以上个农场改变了种植棉花和其他作 物的方法,这是普及教育委员会和美国农业部联手推广示范项目 的直接成果。
在这些成就的鼓舞下,洛克菲勒的慈善机构稳步扩大了它们 在南方的项目,其中最成功的当属根治钩虫病的活动。和纳普博 士的项目一样,这次艰难的行动始于查尔斯?沃德尔?斯泰尔斯 (Charles Wardell Stiles)博士无可奈何的请求,他企图得到联邦政 府的津贴,但没有成功,不由感到心灰意冷。
美西战争之后,美国夺得了波多黎各。一位名叫阿什福德的 军医吃惊地发现,岛上许多被认为患了疟疾的穷人实际上得的是 钩虫病。斯泰尔斯是一位卫理公会牧师的儿子,多年来一直在南 方为美国公共卫生局四处奔波。他根据阿什福德的发现大胆地推 测,南方贫穷的白人——公众普遍认为他们过着好逸恶劳的懒散 生活——得的可能就是钩虫病。1902年9月,斯泰尔斯医生只 带了一台显微镜走遍南方,检查人的粪便,果然发现随处都有钩 虫卵存在。这是一个令人兴奋的发现,因为只需花5毛钱买一些 泻盐和百里酚就能治愈钩虫病。
那年12月,斯泰尔斯博士在首都华盛顿的一次医学会议上 公布了这些结果,并且指出,长久以来被认为懒惰的南方人实际 上只是因患钩虫病而萎靡不振。他的话既引起了强烈的义愤也招 来了打趣和嘲笑。第二天,《纽约太阳报》刊登了这份报告,用 的是一个离奇的标题:致懒病菌找到了?。斯泰尔斯惊呆了:自 己成了一个笑柄,他的重大发现被人没完没了地用有关钩虫的玩 笑贬得一文不值。他是一位动物学家——因而被推测对人体一无 所知——在医生当中也受到了相同的遭遇:威廉?奥斯勒竟然到
了不承认美国有钩虫存在的地步。几乎没有哪个医生愿意接受这 一事实:穷苦白人普遍患有的慢性贫血和间断性疟疾实际上是由 没有鞋穿的人从脚底感染上的钩虫引起的。
几年来,斯泰尔斯博士不懈地寻找私人资金,以便使其理论 得到应用。1908年,罗斯福总统派他在一个与乡村生活有关的 委员会里任职,不料竟找到了一位支持者。那年11月,他去南 方出差时对该委员会的另一位成员、出生在北卡罗来纳州的沃尔 特?海因斯?佩奇(Walter Hines Page)说,火车站台上那个步履蹒 跚、肢体畸形的男人患的是钩虫病,而非懒惰或先天性白痴所 致。他直言相告:“花5毛钱买点药就能在几周内把那个人变成 有用的公民。”他向佩奇解释说,百里酚能使钩虫从肠壁上脱落 下来——有些病人体内的钩虫能多达5000条——然后用泻盐把 虫子排出体外。佩奇是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理事会成员,自然就 成了让斯泰尔斯引起洛克菲勒注意的最佳使节。
旅行结束时,斯泰尔斯和佩奇去康奈尔大学出席一次招待 会。会上,斯泰尔斯遇见了佩奇向他介绍过的胖呼呼、乐呵呵的 华莱士?巴特里克。他俩回到巴特里克的旅馆房间里,“谈了差不 多一晚上的钩虫病。”多年来,斯泰尔斯费尽口舌但一无所获, 此刻却因事情进展得过于神速而不知所措。回到华盛顿后,他接 到一封电报,请他去纽约见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的盖茨和西蒙? 弗莱克斯纳。他滔滔不绝讲了 40分钟,还放了幻灯,这时,盖 茨打断他,出去找来斯塔尔?墨菲。“这是洛克菲勒办公室接受过 的规模最庞大的建议,”盖茨对墨菲说。“听听斯泰尔斯博士要说 的话吧。好,博士,请从头再说一遍,告诉墨菲先生您刚才对我 说的事。”会见持续了两天,最后盖茨和他的同事终于接受了在 南方发动群众消灭钩虫病的计划。这是幵展大规模慈善工作的一 次绝好机会:病情容易诊断,治疗费用也低,南方的患者却有
200万左右。该计划收效之快有目共睹,与医学研究所深奥的工 作相比,对民众更具有吸引力。总而言之,这次行动能达到一箭 三雕的效果:对科学、慈善事业和洛克菲勒与公众的关系都有 利。
小洛克菲勒这回又被派去说服他父亲:与钩虫病作斗争需要 一笔资金。斯泰尔斯适度地提出需要50万元,盖茨却定为100 万,认为只有这样一笔可观的整数才能引起南方的重视。由于南 方人十分反感别人说这一地区有不计其数的低能儿,小洛克菲勒 向父亲保证,委员会将征募一个南方小分队。1909年10月20 曰,小洛克菲勒恳求他赶快行动,在与钩虫病的斗争中树立起领 导地位。两天以后,洛克菲勒答复道:“收到你20日关于钩虫病 的来信,在我看来,100万的数目太大,很难答应。但我知道你 们会接二连三地跟我协商,最终无论多大的款项我每次都会答应 的,因此,我将赞成拨出这笔款子。尽管如此,这一决定只能在 你认为合适的时候公开。”当时,洛克菲勒已开始在佐治亚州奥 古斯特的博内尔饭店过冬打高尔夫球,所以特别乐意捐这笔款。 im: “近几年来,我每年都在南方住一段时间,这已经成了我 一大乐趣。我开始逐渐了解、尊重这片土地,而且喜欢当地的社 交圈子,结识了许多热心肠的人。”
不出所料,许多南方报刊编辑把这场消灭钩虫病运动看成是 有意冒犯他们的荣誉和尊严。这次活动最初起名为“消灭南方钩 虫病洛克菲勒卫生委员会”。为了避开诬蔑南方的嫌疑,该名称 被压缩成“洛克菲勒卫生委员会(Rockefeller Sanitary Commission)", 甚至“美国卫生委员会”。和其他洛克菲勒项目不同的 是,它没有把总部设在纽约,而是策略地于1901年设在首都华 盛顿,因为华盛顿位于梅森狄克森线(从前美国南方各州与北方 的分界线——译注)以南。
委员会执行秘书是出生于田纳西州的威克利夫?罗斯(Wick- liffe Rose)博士。47岁的罗斯也是一位牧师的儿子,生性腼腆, 品行无可指摘,时常佩戴领结,两眼从金丝眼镜或夹鼻眼镜后面 拘谨地盯着人看。他饱读康德和黑格尔的著作,精通拉丁和希腊 古典作品,喜欢用法语写诗,曾担任过皮博迪学院院长和纳什维 尔大学校长,后来成为皮博迪(George Peahody,1795—1869,美 国商人、金融家,曾捐款办学——译注)教育基金会的总代表, 在这个位置上受到了普及教育委员会的注意。罗斯举止得体,为 人谦虚,做事尽心尽力、一丝不苟、机智果断,他领导钩虫病斗 争取得了全面的胜利。
罗斯在制定战略时采取了普及教育委员会运用洛克菲勒的资 金来推动政府合作的模式。工作的第一步是开展详细的调查,找 出钩虫传染源。他们再度敦促各州聘用卫生指导人员开展教育, 让公众了解钩虫病的危害。州医疗委员会向农村派出年轻医生, 工资由洛克菲勒基金支付。这些活动常常是在各州卫生委员会的 支持下幵展的,从而得到了政治上的保护。正像盖茨私下解释这 一决策时所说的那样:“把洛克菲勒先生的名字亮出来……会损 害这项工作的有效性。”由于许多南方人把卫生委员会的工作看 作是北方皮包商玩弄的新的卑劣手段,所以采取这一措施显得更 加有必要。然面,无论怎么遮掩洛克菲勒与这件事的关系,许多 南方人还是知道了真正的赞助人是谁,并编造出荒谬的说法来加 以解释。有一种说法认为,洛克菲勒正在涉足制鞋业,他赞助消 灭钩虫病运动是想让南方人常年穿鞋,而不只是在冬季几个月里 才穿。
这项运动的开展要靠广泛的宣传和一些吸引人的手段。它派 出了 “健康列车”进行主题为现代卫生的巡回展出。这次成功的 最重要因素也许在于它建了一些公共卫生诊所。1910年,南方
只有两个县设有这类诊所。3年之内,在洛克菲勒基金的支持 下,建立这类诊所的县发展到了 208个。为了吸引老百姓去这些 诊所看病,现场工作人员(用一种使人奇怪地联想起“洛克菲勒 医生”的方式)四处散发传单,传单上写道:“认识一下钩虫和 大家代代相传的各种各样的肠道寄生虫吧。”在帐篷里举办的那 些令人振奋的卫生宣传集会上,乡下人排着长队,目瞪口呆地观 看显微镜下的钩虫卵,观察在瓶子里蠕动的钩虫。受到传染的人 很快被治愈,这在许多人眼里,其奇妙之处不亚于教会的信仰疗 法,人群里时常会突然响起《前进,基督的战士!》的歌声。在 1911年,仅一天之内就有454个患者被治愈。肯塔基的一个现场 指导人员写道:“我从来没有在别的地方看到过人们如此激动、 如此充满兴趣和热情。”除弗罗里达州以外,南方各州都参加了 这项运动。
很快,温文尔雅、衣着讲究的威克利夫?罗斯指挥了一次具 有军事规模的行动。在行动的第一年,9个南方州的10.2万人 接受了体检,4.3万人被确诊患有钩虫病。到第五年结束时,盖 茨向洛克菲勒汇报说,已有将近50万人被治愈。钩虫病虽然没 有彻底根除,但患者人数已急剧减少。“钩虫病不仅被人们所认 识,找出了感染源,得到了控制,”盖茨向洛克菲勒夸耀道,“而 且变成南方危害最小的传染病之一,也许是其中无人不知的最易 诊断和治愈的疾病。”最重要的是,各州建立了永久性医疗设施, 以防止钩虫病卷土重来。洛克菲勒称赞这场运动“计划周全、实 施得当,”尤其赞扬它在处理政治紧张局势方面所采取的灵活手 段。査尔斯?埃里奥特认为,洛克菲勒卫生委员会是流行病学和 预防医学史上的一个里程碑,称它是“有史以来医疗科学和慈善 事业联手向危害广泛的疾病所进行的最有效的一场斗争”。1913 年,新成立的洛克菲勒基金会请威克利夫?罗斯把消灭钩虫病运
动推广到国外,使6大洲52个国家中数以百万计的人从这场全 球性的瘟疫中得到了解救。
到1910年,医学和教育成了洛克菲勒慈善事业的首选目标, 而且就在那一年,这两大目标卓有成效地合二为一了。促成这一 结果的是一份题为《美国和加拿大的医学教育》的报告,题目既 笼统又不可信。报告的作者亚伯拉罕?弗莱克斯纳是洛克菲勒医 学研究所所长西蒙?弗莱克斯纳的弟弟。西蒙是个严格认真、与 人为善的人,而亚伯拉罕却是个反传统的好斗分子,爱与人打笔 墨官司。他从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毕业后,在路易斯维尔创办了 一所小型的新式私立学校,这所学校为他在常青藤联合会各大学 里贏得了好名声。他有持不同见解者的天分,能用新颖的批判性 眼光去看待传统所认可的惯例。他提出大学应实行3年制,因而 引起了一场全国性大辩论。
卡内基促进教学基金会(Carnegie Foundation for the Adyance- ment of Teaching)请亚伯拉罕视察美、加两国的医学院校,他以 不知内情为由,带着极大的热情走访了所有155个院校,对自己 的所见所闻大感震惊。他像乃兄一样,把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 看成是尽善尽美的模式。“我如果脑子里没有这个模式,”他后来 承认道,“就可能一无所获。”相比之下,他访问过的大多数学校 似乎个个了无生气、管理混乱,由当地医生漫不经心地管理着, 作为他们私人行医收人之外的补贴。
在弗莱克斯纳锲而不舍地进行走访时,谁也没有料到他竟会 成为许多毫无信誉的院校的灭绝天使。他描述的局面如果不是严 格、确切的报道,就会成为十足的讽刺作品。大多数医学院校由 于主要靠收学费来维持,无力购买现代化设备,因而仍然半死不 活地处于医学愚昧时代。在华盛顿州,弗莱克斯纳问一位校长是
否有生理学实验室。“当然有了,”那位校长说。“就在楼上:我 去拿给您看。”接着,他自豪地拿来一台小小的脉搏计数器。衣 阿华州的一所骨科学校里有桌椅和黑板,却看不到一张挂图或一 件科学仪器。在这155所院校当中,只有23所招收有中学以上 教育程度的学生。一些学校甚至连这点要求都没有,根本不用学 生动多少脑筋。
1910年,弗莱克斯纳发表了那份被称做“弗莱克斯纳报告” 的有争议的文章——这是一篇公开发表的对医学教育最无情、影 响最大的檄文。报告列举了那些最臭名昭著的毕业证书工厂,引 起了激烈的争论。在这场争论中,100多所学校不是销声匿迹, 就是被各大学吞并。在主要受害者当中,就有那些为老约翰 洛克菲勒所钟爱的古雅的顺势疗法学校。弗莱克斯纳报告给了这 些早已岌岌可危的学校一记致命的打击。
盖茨贪婪地读完了这份报告。他讨厌临床医学,认为年轻医 生们最终不是成为“既失望又懊恨的根深蒂固的悲观主义者,就 是变成纯粹为了金钱而‘胡乱开药的郎中’。”盖茨手头有一大笔 现金可供他支配,他是不会对弗莱克斯纳报告弃之不理的。他邀
请作者共进午餐,弗莱克斯纳谈起了书里的两张地图 张标
明他去过的医学院校的位置,另一张表明国家需要什么。“把第 一张图变成第二张要花多少钱?”盖茨问,弗莱克斯纳回答说: “大概要花10亿元J “那好,”盖茨宣布道,“我们有这笔钱。到 我们这儿来,我们会给你钱的。”盖茨问弗莱克斯纳如何使用头 一笔100万元全面开展医学研究,他说:“我要把钱交给韦尔奇 博士。”于是,韦尔奇的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便被奉为接受洛克 菲勒资助的人应当仿效的样板。霍普金斯医学院的实验室实行全 职制,许多教师都全身心地从事教学和研究,盖茨希望这种模式 能为各地的学校所效法。在此之前,还没有一个富有的捐助人把
钱花在这一领域里。韦尔奇博士说:“它标志着……公众第一次 把医学教育和医学研究看作慈善事业中一个有意义的项目。”
1913年,弗莱克斯纳与洛克菲勒建立了正式关系,成为普 及教育委员会的成员。弗莱克斯纳及其支持者挑出他们看好的院 校——南方的范德比尔特大学和中西部的芝加哥大学——作为地 区性样板。申请洛克菲勒资助的医学院必须提高录取标准,制定 4年制教学方案,实行全职聘用制。这场推广约翰?霍普金斯模 式的运动幵展起来了,但有一位对此极为不满的批评者,即老约 翰…?洛克菲勒,他仍在独自一人为维护另一种医学形式而斗 争。“我是一个顺势疗法派,”他在1916年向斯塔尔?墨菲埋怨 道。“我希望我们捐助的所有医学院校能公平、礼貌、宽容地对 待顺势疗法医师。”值得赞扬的是,洛克菲勒没有利用自己的权 势压制他的顾问们,而是经常听从于他们的判断,即使他们的意 见与他的个人意愿背道而驰。“我很高兴得到富有经验的人的协 助,他们能挑选出合适的申请,使捐款用得其所,”他有一回这 么说道。“我不擅长判断这类事情:我的心太软。”
〗919年春,普及教育委员会请求其创建人提供5000万元, 用以在全国推行科学的医学教育,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暴露出如 下问题:许多士兵健康状况不佳,后方医院条件不健全。一连数 月,洛克菲勒陷入了他惯有的那种令人不解的沉默之中。就在他 的副手们不再指望听到他的答复时,他写来一封信,答应为这个 项目提供大约2000万元——这笔巨款很快便增加到5000万。到 1928年弗莱克斯纳离幵普及教育委员会时,该组织已经拿出了 7800多万元,用以推广科学的医学教育方法。这些开发项目数 量巨大,其成果不亚于一次医学教育上的革命。“洛克菲勒医生” 的儿子甩掉了医学界的落后帽子,为美国医学迎来了一个开启心 智的新时代。普及教育委员会在它存在的30年里一共幵支了 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