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复仇天使

威廉?麦金利在18%年当选为美国总统,虽然令标准石油公 司上下都松了一口气,但是他们的高兴却没维持多久。全国尽管 一时显得十分繁荣,广大选民仍然对新兴的垄断组织和创立这些 垄断企业的、实力强大的新贵们存有戒心。反对托拉斯的不懈斗 争仍在继续,只不过斗争范围暂时转到了州一级。这一回又是俄 亥俄州首先向标准石油公司发难。该州检察长,一向反对托拉斯 的戴维A?沃森的继任弗兰克?蒙内特(Frank Monnett)是一位卫 理会牧师的儿子,担任过铁路公司的律师,后来成了一位工作勤 奋的政府官员。1897年,自行其是的炼油商乔治?赖斯拜访了蒙 内特,此人使蒙内特相信,标准石油公司从未遵守过该州议会在 1892年做出的把俄亥俄公司从标准石油托拉斯中分离出去的决 定。为了摸清对手的底细,赖斯买下了6份标准石油公司委托证 书。当他试图将这些证书换取按照1892年的裁决分离出来的20 家子么、司的零星股票时,包括洛克菲勒在内的清箅托管人将此事 拖延了 4年之久。此时,裁决已经做出了 5年,仍有价值2700 万元的委托证书没有兑换成股票。1897年11月9日,蒙内特指 控俄亥俄标准石油公司从未认真打算过要脱离母公司,这是在藐 视法庭,它一直在玩安抚反托拉斯者的把戏。

洛克菲勒的隐退开始不可逆转地带上了希腊悲剧式的特点: 正当他寻求从托拉斯脱身的时候,公司在法律上遇到的麻烦却在 加重。新闻界和公众对标准石油公司多年的骗术已经习以为常,把他所谓的退休戏谑地称做是逃避作证的拙劣伎俩。按人们正常 的理解,一个像洛克菲勒这样作恶多端的家伙是不会轻易离开自 己开创的基业的。

为加速这一案件的审理,蒙内特派了一位一流的特派员去纽 约取证。1898年10月丨1日,洛克菲勒被传唤到新阿姆斯特丹旅 馆作证,控方希望督促他承认有意拖延托拉斯的清算工作。在长 达5个多小时的讯问中,洛克菲勒像以往一样沉着冷静,他说话 声音很低,人们仅能勉强地听清他在说什么。由于他几乎什么也 没有承认,《世界报》在第二天打出了这样的标题:“洛克菲勒三 缄其口”。标准石油公司的律师对提问表示反对所用的时间远远 多于洛克菲勒回答问题所用的时间。他又一次把过去描述成一团 厚厚的迷雾,连他都几乎无法穿透。《世界报》冷冷地评论道: “一位垄断巨头在严厉盘问下所能表现出来的最值得称道的能耐 之一就是遗忘,这一点被洛克菲勒先生运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 步。”

洛克菲勒一如既往地认为,无人能提出一个反对标准石油公 司的合法理由。他再一次举起了他的万能挡箭牌,说对他的指控 只不过是些假公济私的勒索行径。他后来说,蒙内特的动机是 “敲诈标准石油公司,”认为他是“乔治?赖斯的同谋。”洛克菲勒 竭力不使自己在听证会上流露出被激怒的迹象,但他看上去要比 前几次更加急躁。记者们注意到他表现出一些说明他情绪紧张的 习惯性动作——不停地变换坐姿、两腿来回交叉、搓揉脖子后 部、鼓起双颊、咬上唇等,这些动作令人不禁对他表面上的镇定 自若产生了怀疑。

作证结束时,显然松了一口气的洛克菲勒做出了一个不同寻 常的举动:他径直向乔治?赖斯大步走去,伸出一只手想和对方 交谈。正如两个记者报道的那样,他突然变得非常爱说话起来:“你好吗,赖斯先生?我们俩现在都快成老头子了,对吧? 你不觉得你多年前就该听我的劝告吗?”

“听了你的劝也许对我会好些,”赖斯瞪眼看着他说。“你毁 了我的生意,你早就说过你会这样做的。”

“哟!哟!”洛克菲勒一边答道,一边准备走开。 “是的,你的确毁了我。”赖斯追着他喊道。(赖斯是个富裕 的商人,他也许在言过其实J “哟!哟!”洛克菲勒一边戴上丝质礼帽一边说。“我宁可付“光打哈哈没用,”赖斯打断他说。“你心里很明白。”

洛克菲勒面色阴郁地一笑,走出了屋子。在他形迹诡秘的一 生中,这样同死敌进行正面交锋的场面为数不多。如果洛克菲勒 的风格是在攻击面前溜之大吉,那么,在蒙内特进行调查过程 中,洛克菲勒的继任约翰?阿奇博尔德表现的则是大打出手的 作风。在证人席上,阿奇博尔德指控赖斯企图利用自己的炼油厂 向标准石油公司诈取50万元。据一家报纸报道,中午休庭期间, 他大步向赖斯走去,用手指戳向对方的脸说:“你不过是个无足 轻重的小人罢了。” “而你呢,”赖斯反唇相讥道,“不过是个从别 人那里偸钱的贼c/’鲁莽冲动的阿奇博尔德一举一动似乎根本不 把公众舆论放在眼里。他没有意识到和标准石油公司算总帐的日 子已一天天接近,他很快就会需要所有他可能得到的朋友的相 助。阿奇博尔德与蒙内特的助手、一个叫弗拉格的人大吵大嚷、 互不相让,预示着他将采用出言不逊、傲慢无礼的态度对待政 府:“你老实点儿,否则我要让你当众出丑,”阿奇博尔德向对方 喊道。

“那就试试看,你休想得逞,”弗拉格说。“你的钱再多,我也不怕。”

“闭嘴,不然我就让你难堪,”阿奇博尔德咆哮道。 “天下还有比标准石油公司的大亨更不要脸的吗?” “你知道你是什么东西。” “你是个胆小鬼,谎话精,”弗拉格嚷道。 “你才是个臭不可闻的谎话精,”阿奇博尔德回骂道。 引发这场激烈对骂的起因是,标准石油公司把一些档案材料 在克利夫兰一家下属企业里烧掉了。蒙内特指控俄亥俄标准石油 公司在1892年后暗中向委托证书持有人发放红利,洛克菲勒和 公司其他官员则矢口否认此事。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州高级法院 命令俄亥俄标准石油公司在1898年12月之前交出帐本。两周后 有消息透露说,16箱帐本被标准石油公司的雇员付之一炬。在 全国一片哗然声中,标准石油公司的律师们否认这些箱子里装的 是法庭索要的帐本——“本公司时不时要销毁一些天长日久累积 起来的无用的资料,”标准石油公司的律师弗吉尔?克兰(Virgil Kline)说——但他拒绝提供有关的帐本。蒙内特认为,销毁这些 帐本是为了掩护洛克菲勒。他告诉亨利?德马雷斯特?劳埃德说: “依我看,那些帐本当中至少有一部分被烧掉了……。要么拿出 这些对洛克菲勒不利的帐本来,要么藐视法庭,把帐本藏起来, 他们只有这两个选择。”

在众多言之凿凿的指控中,有一条说标准石油公司曾经雇用 马尔科姆?詹宁斯广告公司在俄亥俄和印第安纳两州的报纸上宣 传其产品,以此换取对其有利的新闻报道。蒙内特大肆宣扬的最 耸人听闻的指控是,据称标准石油公司曾经设法收买他,让他撤 消此案,这和戴维《?沃森的说法极其相似。蒙内特说,有个暂 隐其名的使者去过他设在哥伦布的办公室,许诺给他40万元。 这笔钱将放在纽约某个贵重物品保管箱里,钥匙交给蒙内特。标准石油公司的律师们竭力反驳这一说法,要求蒙内特提供这位假 定“特使”的姓名。蒙内特以担心遭到报复为由拒绝指认此人, 使人们对这个说法产生了怀疑。在后来一份声明里,蒙内特指明 费格斯?查尔斯?哈斯克尔和弗兰克?洛克菲勒就是试图贿赂他的 人。遗憾的是,从洛克菲勒的文件中找不到能揭开此事真相的线^^ o

蒙内特还没来得及继续打击标准石油公司,就在共和党内成 了众矢之的,尤其惹怒了来自俄亥俄州的参议员约瑟夫?福勒克 (Joseph B. Foraker),标准石油公司的支付单上出现过此人的名 字。(仅在1900年一年,阿奇博尔德就付给他4.45万元作为游 说费。)在华盛顿举行的一次会议上,福勒克就俄亥俄的政治现 状给蒙内特上了简短而又令他难忘的一课。蒙内特回忆那次谈话 时说:我一开始就说,如果他[福勒克]和我本人一样为俄亥俄州 人民的幸福着想,那么,他充当这些托拉斯——这些违反他本州 刑法和民法的组织——的代表有多么不适合、多么危险。他告诉 我说,他自己在律师业务和政治生活上向来泾渭分明、互不干 涉,又说他是我们这一行的职业道德评判员D接着,他谈到了对 这些公司进行诉讼一亊,提醒我标准石油帮在金融和政治方面势 力强大。交谈了一会儿之后,他让我看他的面子,把诉讼推迟进 行。我坚决回绝了,告诉他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让步。他又提 醒我说,这家石油托拉斯会对任何反对它的人施以重压。

福勒克的警告应验了,1899年,蒙内特未能羸得共和党的 支持再度提名他出任州检察长。心灰意冷之余,他在2年后加入了民主党。

俄亥俄州的这次诉讼尽管不了了之,却使标准石油公司认识 到需要建立一种持久的、能经得起各种法律挑战的企业结构。自 1892年起,标准石油公司一直实行的是一种很不牢靠的体制, 公司的17位大股东(其中许多是清算托管人)拥有20家分公司 的大部分股票。这些石油业的资深人物如今都日渐衰老——50 出头的阿奇博尔德算是其中最年轻的人之一,由于标准石油公司 各下属企业全靠这些人维系着,他们担心一旦他们死了,他们的 继承人也许会发生争执,卖掉股票或者做出其他造成公司解体的 事。该是建立一种较为稳固的公司体制的时候了。

标准石油托拉斯长年来一直在与禁止公司持有本州以外企业 之股份的法规作斗争。1898年,鉴于各界反托拉斯的呼声强烈, 国会成立了全美工业委员会(U.S, Industnai Commission)来研究 美国经济。一年之后洛克菲勒在该委员会作证时,就这项不合时 宜的法律规定抱怨道:“我们这个联邦制政府使在某州成立的公 司到了所有其他州眼里就像是家外国公司一样,结果弄得人们为 了去其他州做生意,不得不通过代理机构在当地成立公司。”为 了改变这个局面,洛克菲勒主张通过一个联邦公司法,甚至要求 颁布一项政府法规来实施它。

与此同时,新泽西州不久前修订的公司法帮了标准石油公司 的忙。1899年6月,经过再次改组之后,标准石油公司根据新 泽西州的法律变成了一家完全合格的控股公司,母公司是新泽西 标准石油公司,它控制着19家大公司和22家小公司的股份。洛 克菲勒虽然拥有1/4以上的股票,但仍然希望继续退居二线,不 再承担经营管理工作。他的同事们不希望他在公司遇到法律纠纷 时放弃名义上的领导权,坚持要他继续担任名誉总裁。“我在 1899年拒绝在俄亥俄标准石油公司担任任何正式职务,”洛克菲勒后来对哈罗德?麦考密克说,“而是敦促我弟弟[威廉]坐这把 交椅,但他不肯,而其他人又催得很急,所以我只好充当这个总 裁,从那时起一直当到今天,尽管这个职位纯粹是而且一直都是 名义上的。”公众有所不知的是,洛克菲勒从此以后再没出席过 一次会议,也没领过一次薪水,管理公司的是新任副总裁阿奇博 尔德D 19世纪90年代,标准石油公司的势力在许多方面都达到了 颠峰状态。当时美国的石油产品有84%是由标准石油公司销售 的,1/3的原油是由它开采的——这是它历史上占有的最高市场 份额。关于石油业可能不复存在的令人苦恼的预言已流传多年, 然而,尽管电力的用途在不断增长,石油生意的前景却前所未有 地看好。从煤油炉、客厅用灯到清漆,所有的产品全都畅销,石 油供不应求,油价持续上涨。1903年,英国海军装备了一批用 油取代煤作燃料的战舰,引起了美国海军的注意。石蜡成为迅猛 发展中的电话业和电力业必不可少的绝缘剂。最为重要的是,由 于汽车有望使用令人讨厌、毫无用^:的副产品汽油作燃料,标准 石油公司竭力迎合那些崭露头角的汽车制造商。亨利?福特生产 出第一辆汽车时,标准石油公司的一位推销员查理?罗斯(Charlie Ross)就提着一桶标准石油公司生产的大西洋牌红罐汽油在一 旁恭候着。1898年美国登记在册的汽车为800辆,到1900年便 猛增至8000辆。1900年,怀特兄弟从基蒂霍克海滩驾机起飞时, 他们的飞机用的汽油就是标准石油公司推销员送去的。石油的这 些新用途远远抵消了正在萎缩的煤油生意。

尽管在国内遇到了来自纯净石油公司(Pure Oil)微不足道 的竞争,标准石油公司的垄断地位在19世纪90年代似乎相当稳 固。但是,甚至在泰迪?罗斯福手下的反托拉斯斗士还没登场之 前,国外石油业的发展很快就使标准石油公司的势力受到了威胁。90年代末,俄国一时超过了美国,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原油 生产国,占据了 36%的世界市场。标准石油公司的全球垄断地 位在其他领域里也遭到很大的打击:新成立的伯马石油公司 (Burniah Oil)在印度市场上大力淮销石油,荷兰皇家石油公司 (Royal Dutch)加大了在苏门答腊的开采量,壳牌运输贸易公司 也加紧在东亚地区扩大业务。1901年K)月,壳牌公司的马库斯? 塞缪尔爵士(Sir Marcus Samuel)在百老汇26号与标准石油公司 举行了秘密会谈。阿奇博尔德向洛克菲勒报告说:“这家公司 [壳牌]肯定代表了我们势力范围之外的、世界上最重要的精炼 油分销机构。他来这儿的目的无疑是商讨与我们建立某种形式的 联盟的问题,想把他们公司的一大批股份卖给我们,这样对他们 更有利。” 2个月后,塞缪尔担心会让阿奇博尔德得到太多的权 力,便转而与荷兰皇家公司的亨利?德特丁(Herni Deterging)签 定了协议,同法国罗斯柴尔德家族共同建立了一个新的大联盟。 阿奇博尔德则频频发动无情的价格战来回应这一新威胁。

国内形势同样危机四伏。1900年,标准石油公司下属的营 销公司——胡作非为的沃特斯-皮尔斯公司(Waters - Pierce Company)因违反得克萨斯州反托拉斯法被逐出该州。它曾经控 制了当地90%的石油市场,并且因为采用残酷无情的销售手段 而臭名远扬。这一法律上的挫折对标准石油公司来说关系重大, 因为它是在石油业即将发生重大变革的前夜被逐的。1901年, 得克萨斯州博蒙特的钻探工人在一个叫斯平德尔托普的荒土岗上 打出了一个大油井,它犹如火山爆发,在人们把它控制住之前, 几天工夫就向空中喷出了上万桶原油。得克萨斯州的这次石油大 发现——头一年就在当地涌现出500家新公司——改写了石油业 的版图。到1905年,得克萨斯州的石油产量占据了全国的1/4 强。该州普遍反对标准石油公司的情绪阻止了它采取咄咄逼人的手段消灭这些新的竞争对手,尽管它在那里确实也有几家炼油 厂。当提供开发斯平德尔托普经费的梅隆家族提出把它卖给标准 石油公司时,标准石油的一位董事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们:“我们 出局了。得克萨斯州如此对待洛克菲勒先生,他再也不会往那儿 花一个子儿了。”标准石油公司不得不眼看着一大批竞争对手涌 现出来,其中包括海湾石油公司(Gulf Oil)和得克萨斯石油公 司(Texaco,后改称德士古公司)。

因此,社会改革家们猛列抨击标准石油公司无所不在的时 候,它在国内外的垄断地位却在迅速地土崩瓦解。再加上加利福 尼亚、印地安准州(即后来的俄克拉荷马州)、堪萨斯,伊利诺 伊等地纷纷打出油田,石油业变得过于庞大、过于分散,连标准 石油公司也鞭长莫及了。20世纪初针对该公司的各种反托拉斯 诉讼案不仅为时过晚,而且很快就变得多此一举,这样说也许不 算太过。

1901年9月威廉?麦金利在布法罗被一个年轻的无政府主义 者暗杀后,全国上下笼罩在一片惶恐之中,人们普遍认为这次暗 杀事件只不过是一个更大的阴谋的一部分。在芝加哥,一个旅行 推销员讲的故事吸引了许多记者,此人说他在当地一个火车站上 偶然听到一段谈话,其中提到PP?摩根与约翰_D?洛克菲勒将是 下一个暗杀对象。洛克菲勒的住所外面驻扎了一队全副武装的保 镖,他本人也照常不与外界接触。

事实上,给这位巨擘的安乐生活造成最大威胁的不是那些幽 灵般的荷枪实弹的破坏分子,而是白宫的新主人、43岁的西奥 多(泰迪)?罗斯福。只要麦金利还在白宫,洛克菲勒就心中有 底:他的商业利益会得到保护。“美国的确应该为麦金利先生的 当选而额首相庆,”他在1900年11月写道。“由于财政利益建立在一个坚实的基础上,在今后的4年当中,将会更大程度地实现 美国人民的共同幸福。”相反,洛克菲勒把罗斯福称做是“最狡 猾的政客,”他知道自己遇上了一个可怕的对手。

在这个被腐败的党魁和四处拉选票的政客搞得乌烟瘴气的政 界中,西奥多?罗斯福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素有教养、生活富 有。罗斯福是1648年以前移民到新阿姆斯特丹(纽约在625— 16M年间的旧称,当时是荷兰的殖民地——译注),后来靠在曼 哈顿做房地产发家致富的荷兰移民的后裔,他和许多与他社会地 位相仿的人一样,对新兴工业阶层的卑鄙行径感到愤愤不平。 1883年,当时任纽约州众议员的这位出身高贵的叛逆者就把杰 伊?古尔德及其同伙斥责为“富有的犯罪阶层”之成员,首开用 此类辞令进行抨击之先河。1886年,洛克菲勒向竞选纽约市长 (但以失败告终)的罗斯福捐助了 1000元钱,仅仅是因为他更加 害怕其竞选对手之一亨利?乔治(Hemy George,1839—1897,美 国经济学家,主张征收“单一地价税”,取消其他捐税——译注) 提出的单一税制政策。罗斯福在1898年竞选纽约州长时,接受 了亨利?弗拉格勒和其他一些华尔街公司总裁的捐助,但他很快 就反过来欺骗了他们,开始征收公司特许权税,支持对工厂进行 管制。他积极鼓吹消灭阶级差别,并警告政客们说,如果置公众 对托拉斯的不满于不顾,将自食恶果。他预言道,如果他们坚持 采取放任自流的政策,“广大人民就会去追随那些提出荒谬政策 的怪人,因为他们至少主张要有所作为。”悲观的亨利?弗拉格勒 气急败坏地说:“我无法用我的母语来表达我对罗斯福先生的感 觉。”纽约商人们急于除掉罗斯福,暗中设法把他从州长的位置 上挤了下来,放在了 1900年麦金利选票中副总统一栏里。罗斯 福一向认为标准石油公司在把他挤出纽约州政治舞台的阴谋中出 了力。

到1901年,差不多所有的美国实业家都转而支持洛克菲勒 鼓吹的合作原则,西奥多?罗斯福的反托拉斯斗士的名声令他们 胆战心惊,即使这种焦虑多少有些过分。和洛克菲勒一样,这位 新总统也支持行业联营,以便取得规模经济的优势。他对威廉* 詹宁斯?布赖恩(William Jennings Biyan)和罗伯特?拉福莱特 (Robert La Follette, 1855—1925,美国政治家,曾任众议员、参议 员和州长,提出改革主张和保护劳工——译注)解散托拉斯的主 张嗤之以鼻,认为任何这样的做法只会阻碍经济的自然发展趋 势。“大部分巳经提出甚至已经实施的反托拉斯立法都像中世纪 进攻彗星的公牛一样愚蠢无知,而且毫无效果。”罗斯福把托拉 斯组织分为好坏两种,好托拉斯提供合理的价格和优质的服务, 坏托拉斯则榨取消费者的钱财。他没有不加选择地反对所有的托 拉斯,而是集中精力对付那些最坏的违规者,而且单单挑出标准 石油公司作为胡作非为的托拉斯之典型。

罗斯福就任总统后,马克?汉纳敦促他不要发表过激言论,以 安抚提心吊胆的商界人士。这位喜欢恶作剧的年轻总统请?摩 根吃了顿饭,并对一名内阁成员说:“你瞧,此举表明我正在努力 成为一名与权势阶层保持联系的保守派,我想我该为此得到奖 赏。”他听取了奥尔德里奇参议员的建议,继续以最佳姿态与商 界人士周旋。1901年11月,亨利?弗拉格勒的一名助手在和罗斯 福进行了一次友好的会见后,建议他也去见见总统,化干戈为玉 帛。“我想整个美国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害怕做这件事的人了,”弗 拉格勒答道。“我很高兴你见过他了,因为我知道我肯定不愿这 么做。”从这番话里流露出来的目中无人的傲气很快就成为标准 石油公司败落的原因,因为它把联邦政府当成了爱管闲事却又不 足挂齿的力量。

罗斯福在激进的改革派和托拉斯巨头之间走钢丝。他能巧妙地向商界突然猛击几拳后,再说些和解抚慰的话。他本质上是个 政治两面派:在言辞激烈的改革派前显出保守的一面,面对冥顽 不灵的商界人士又表现出推行变革的热情。他与20世纪三十年 代的富兰克林?罗斯福(Franklin Rooseveh,1882—1945,美国第 32任总统,推行改革经济的“新政”——译注)极其相似:制 定法规把国家从社会动荡中解救出来,预先制止了更加极端的措 施出台。有人指责他盗用了威廉?詹宁斯?布赖恩提出的政策,后 来的富兰克林?罗斯福也受到过同样的指责,说他盗用了左翼批 评者的许多政策,从而瓦解了对方的阵营。

1902年2月,就在商界揣摩他的真面目时,罗斯福显得自 己行事有失老练。他事先没有同华尔街进行商讨,就对北方信托 公司(Northern Securities Company)发起了反托拉斯诉讼,这家控 股公司是〗? P?摩根创建的,旨在兼并西北太平洋公司的铁路。 被这一消息惊得目瞪口呆的商人们纷纷抛出股票。J ? P?摩根无论 心中如何愤愤不平,却没有向罗斯福公开宣战,后来还在那一年 帮助罗斯福做出裁决,结束了无烟煤业的大罢工。随着罗斯福开 始利用总统身分充当起劳资之间言之必行的调解人,摩根意识到 罗斯福准备向与之合作的商人做出让步,相比之下,洛克菲勒缺 乏这一远见。

1903年初,罗斯福支持加强处罚铁路回扣力度的埃尔金斯 法案(ElkinsAct),还大力推行成立商业与劳工部(Department of Commerce and I^bor)的方案,该部下设的公司管理局(Bureau of Coiporation)拥有对托拉斯组织进行调查的广泛权力。新成立的 公司管理局是他反托拉斯计划中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因为联邦 政府规模太小,人手不足,无法旗鼓相当地与托拉斯组织进行斗 争。19世纪80年代,整个司法部在华盛顿的工作人员中只有18 名律师。为了对付那些工业巨头,罗斯福需要更多的人手,尤其重要的是,他需要更多的信息。

由于商业界抵制公司管理局,罗斯福巧妙地利用新闻界来丑 化他的敌人。1903年2月,他告诉记者有6位参议员收到过约 翰…?洛克菲勒的电报,敦促他们驳回成立该管理局的提案,电 报内容如下:“我们反对这项反托拉斯立法。我们的律师将去见 你们,此事必须制止。约翰?洛克菲勒。”不出罗斯福所料, 这一有力曝光引起了可怕的騷动。洛克菲勒的名字在当时成了企 业倒行逆施的代名词,洛克菲勒反对此事,恰恰说明建立公司管 理局的必要性。罗斯福兴高采烈地宣称:“我把这些电报公诸于 众,引起公众的关注,通过这种方式使法案获得了通过。”

事实上,电报是小洛克菲勒在阿奇博尔德的督促下发出的。 他对电报引起的騷动感到十分震惊和尴尬,痛恨阿奇博尔德把自 己拖进了这场不明智的游说活动。人人都认为是他尊敬的父亲授 意他发出那些电报的,这更令他羞愧难当。“我走出大学校园时 多少还是个理想主义者,”他后来回忆道,“却一下子被推进了你 争我夺、殊死相争的商界。我真的没有做好这方面的准备。”对 遭人非议早已习以为常的洛克菲勒告诉儿子别去理会那些对他说 三道四的人——“让别人说去吧,”他说——小洛克菲勒却依然 耿耿于怀。他不顾一切地想恢复家族的声望,过一种无可指摘的 生活,而此时他已经深深地陷进了标准石油公司的泥潭。这一事 件以及后来发生的几次事件使他最终认定自己太死板,不适合经 商。 ■、极其自以为是的罗斯福从来没有忘记标准石油公司曾经试图 阻挠他成立新政府部门的事,但他是一个务实的政客,明白羸得 标准石油公司的支持对于他在1904年大选中获胜有多重要。为 了使标准石油公司与白宫和解,国会议员约瑟夫?西布利(Joseph C. Sibley)告诉阿奇博尔德说,总统认为这家石油托拉斯对他心怀敌意,对此,阿奇博尔德戏谑地答道:“我一向崇拜罗斯福总 统,他写的每本书我都读过,而且把它们包上最好的封皮放在我 的书房里。”西布利将这番恭维转达给了罗斯福——当然滤去了 其中的讽刺意味。“你那番读过总统著作的恭维话马上就要产生 效果了,”西布利回头又对阿奇博尔德说。“不过在造访总统之 前,你最好至少看一下那些书的标题,以便加强记忆。”这种和 睦相处的局面只维持到1904年大选,因为投票一结束,总统就 准备向标准石油公司发动新一轮袭击了。

在追击标准石油公司一事上,罗斯福最强有力的同盟军当数 新闻界。1900年春天,洛克菲勒还能向一位记者保证,对他有 利的宣传要大于不利的报道。“在任何事业上取得成功都难免引 起别人的嫉恨,”他说。“头脑极其冷静的人将勇往直前,做好自 己的工作,而且历史会做出公正的记录。”

以下几大趋势导致了一个崭新而有主见的新闻界诞生:巨型 托拉斯的存在使全国性广告商的队伍迅速膨胀,许多杂志都因刊 载大量广告而页数大增;借助于整行铸排机和照相凸版印制法等 新技术,用光面优质纸张印刷的带图片的杂志数量剧增,使那一 时期成为美国杂志业的黄金时代而载入史册;与此同时涌现出的 一批销量很大的报纸,吸引了日益壮大的读者群。在争夺发行量 的激烈大战中,约瑟夫?普利策、威廉?伦道夫?赫斯特(Wniiam Randolph Hearst, 1863—195],美国报业巨头,创建赫斯特报 系——译注)和其他新闻巨头向读者提供着大量的丑闻和有关改 革运动的报道。然而,这个世纪之交并非哗众取宠的庸俗小报和 低级趣味报道的天下,不落俗套的报刊开始涉足复杂多样的题 材,并且对这些题材进行详尽的分析和积极的宣传。大学毕业生 有史以来第一次进入报刊杂志工作,给这个一度在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眼里有失体面的行业带来了新的文学特色。

当时最令人瞩目的杂志是著名作家、编辑云集的《麦克卢尔 杂志》,它是由塞缪尔?麦克卢尔于1893年创办的。1901年9月, 也就是罗斯福升任总统的那个月,该杂志总编艾达?米诺瓦?塔贝 尔乘船去欧洲,与不堪繁重工作,当时正在瑞士沃韦休养的麦克 卢尔商谈。她的手提箱里装着一份有关标准石油公司的分3部分 连载的文章提纲,尽管她不知道是否有人会花时间看完这部关于 一个商业帝国的内容翔实的长篇大论——以前从来没有一家新闻 企业这样干过。

标准石油公司的历史是与塔贝尔早年生活交织在一起的。塔 贝尔于1857年出生在一个原木小屋里——离德雷克2年后发现 石油的地方只有30英里——是个地地道道的“油区的女儿”。她 在回忆录里写道:“我是和钻塔、油罐、输油管道、炼油厂和石 油交易一起长大的。”她父亲富兰克林?塔贝尔用铁杉树皮制作大 桶,德雷克发现石油后,这个行当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油桶制作 上。塔贝尔一家就住在父亲在劳斯维尔开的制桶厂旁边,艾达小 时候喜欢在成堆的松木刨花中玩耍。从她家住的地方沿着山坡向 下,隔着山谷住着一个叫亨利?罗杰斯的和蔼可亲的年轻炼油 商,他后来还能想起这个小女孩在山坡上采野花的情景。

艾达亲眼目睹了眼中闪烁着奇异光芒的人们蜂涌而至,经过 劳斯维尔奔向由奇迹化为泡影的皮特霍尔河。富兰克林?塔贝尔 在那儿办了一家制桶厂,在皮特霍尔的石油枯竭之前从那场石油 热中赚了一笔钱。可是,由于生产技术落后,富兰克林的生意很 快就不景气了。木桶不久便被铁桶所替代——这是艾达的父亲第 一次受到时代进步的打击,而且这种打击接二连三落到了他的头 上。随后,他又改做独立采油和炼油商,希望以此致富,却正赶 上洛克菲勒兼并石油业、吞并小厂商的时候。

1872年,多愁善感的15岁少女艾达眼看着自己的安乐窝被 改造南方公司辗成了碎片。父亲参加了破坏那些阴谋者的油罐的 自卫队后,她兴奋地听到人们在谈论革命。“那一瞬间,这个词 对我变得神圣起来,”她后来写道。改造南方公司使她原本阳光 明媚的世界变得阴云密布。一向爱唱歌、吹单簧口琴、讲滑稽故 事的父亲变成了一个“沉默、严厉的”人,在他敏感的女儿心中 埋下了终生仇恨标准石油公司的种子。在她心目中,标准石油公 司代表了那些贪婪的家伙,他们把像她父亲一样诚实的正派人踩 在了脚下。

她记得在她十几岁时,泰特斯维尔人分成了两派,一方是英 勇反抗“章鱼”的多数派,一方是向它屈服的少数投机派。富兰 克林在街上把那些变节分子指给女儿看。她说:“在那些日子里, 投靠标准石油公司的人比坐过监狱的人更令我所不齿。”在后来 的一段时间里,富兰克林全家甚至不和那些把工厂卖给洛克菲勒 的无赖搭腔。这家托拉斯居然能把骄傲的独立业主变成了听命于 千里之外的老板的可怜虫,这让艾达感到恶心。

与洛克菲勒相比,塔贝尔的成长环境尽管较为高雅,有更多 的书籍和杂志看,还能享受到一些小小的奢侈品,但人们仍能吃 惊地发现,洛克菲勒的浸礼会家庭和塔贝尔的卫理会家庭之间有 许多相似之处。古板的富兰克林?塔贝尔禁止家人打牌、跳舞, 支持包括禁酒在内的许多运动。艾达每个星期四晚上都要参加祈 祷会,还在一所主日学里教幼儿班。她性格腼腆,一身书卷气, 而且像洛克菲勒一样,总能靠缓慢而不懈的努力得到美好的结 局C 塔贝尔与洛克菲勒的不同之处是,她思想幵放、勇于探索: 她在10多岁的时候,无视家里人信奉的原教旨主义,试图证明 进化论是正确的。1876年,她考人宾西法尼亚州米德维尔的阿勒格尼学院后——她是这所卫理会学校新生当中惟一的女生—— 喜欢上了用显微镜观察事物,并打算将来当一名生物学家。作为 新闻记者,她突出的特点是,能够把注重细节的科学态度与土生 土长的道德热忱统一起来。毕业后,塔贝尔在俄亥俄州波兰的波 兰联合神学院(Poland Union Seminaiy)教了 2年书,后来又在 《肖托夸人》杂志(Hie Chautauguan)编辑部找了一份工作,该杂 志是夏季成人教育运动的产物,最初起源于卫理会野营布道大 会^这一运动富有战斗性的、激进的基督教精神使艾达的思想境 界变得比自己原先期望的更加崇高了。

塔贝尔身材高挑、一头黑发、灰色的大眼睛、高高的颧骨、 姿态挺拔、举止端庄,走到哪里都不乏求爱者,她却决心终身不 嫁、自食其力。她坚决不允许自己有任何可能危害到个人志向或 正直的感情,身披闪闪发光的道德盔甲度过了一生,只是有点儿 让人感到不自然。

1891年,34岁的塔贝尔和朋友们一起去了巴黎,在塞纳河 南岸建起了文人聚居区——这在当时对一个年轻美国女子来说, 是个不同寻常的大胆决定。她决定为吉伦特派(18世纪法国大 革命时期代表大工商资产阶级利益的政治集团——译注)成员罗 兰夫人写一部传记,在此同时,她一边为宾夕法尼亚和俄亥俄两 州的报纸当自由撰稿人,一边在巴黎大学读书。她工作勤奋、头 脑冷静,刚到巴黎一个星期就寄出了两篇文章。尽管风流成性的 法国男人向塔贝尔频送秋波,着实让这个拘谨的女子吃惊不小, 她还是十分留恋在巴黎的那些日子。她为多家美国报纸做人物专 访,采访过路易?巴斯德(Louis Pasteur,1822-1895,法国微生 物学家,发明巴氏消毒法和狂犬病预防接种法——译注)和爱弥 尔?左拉(EmileZola,1840—1902,法国自然主义文学作家,代 表作有《萌芽》等——译注)等巴黎名流,她简洁、准确的报道受到许多读者的喜爱。她声称自己的写作吸收了一部分美丽、清 晰的法语风格。尽管如此,她仍然在“破产的边缘”挣扎,因 而,当麦克卢尔邀请她去他新办的杂志担任编辑时,她接受了。

在巴黎时发生的两件事,给她后来撰写的标准石油公司连载 文章增添了一分感情色彩。1892年6月的一个星期天下午,她 漫无目的地走在巴黎的街道上,怎么也摆脱不掉一种恶运降临的 预感。下午晚些时候,她从巴黎的报纸上读到有关泰特斯维尔和 石油城遭到洪水和大火的蹂躏、150人被淹死或烧死的消息。第 二天,她弟弟威尔发来一封只写了 “平安”两个字的电报,打消 了她的焦虑,却又加重了她觉得自己忽视了家人的负罪感。1893 年,她父亲的一个石油业务合伙人因为生意不景气,在绝望中开 枪自杀了,富兰克林?塔贝尔被迫抵押了自己的房产来偿还此人 遗留的债务。艾达的妹妹当时住在医院里,“他们在那边苦苦挣 扎,我却在大洋彼岸为了每字0.25美分的稿费写些微不足道的 文章,”她后来回忆道。“我觉得愧疚,而惟一使我坚持把所从事 的工作继续做下去的动力就是希望,希望总有一天我能好好地回 报他们广在巴黎期间,塔贝尔得到了一本《财富与国民》,从书 中重新发现了一手造成她父亲不幸的人:约翰_D?洛克菲勒。

1894年,塔贝尔一到纽约就以分期连载的形式出版了她写 的两本传记,这大概预示着她将集中精力描写标准石油公司的某 一个人物。由于预想到自己要描写洛克菲勒,她把拿破仑刻画成 了一个天才的自大狂,一个伟大但有瑕疵的人,缺乏“那种像对 待自我权利一样严肃尊重他人权利的正当的分寸感。”靠着这篇 iM传记,《麦克卢尔杂志》的发行量由1894年末的2.45万份 猛增至1895年初的10万佘份。该杂志接着又发表了塔贝尔著名 的有关林肯的20期连载文章——此文花了她整整4年时间 (1895-1899)——使其发行量剧增至30万份。在发掘尘封已久的文件和被人遗忘的法庭记录的过程中,她的调研技巧得到了磨 练。1899年塔贝尔被任命为《麦克卢尔杂志》总编后,住进了 格林尼治村(曼哈顿的一部分,是作家和艺术家的聚居地——译 注)的一所公寓,并且结识了许多文学名人,其中包括马克?吐 温,吐温不久便把她引荐给了 “地狱之犬”亨利_H?罗杰斯。此 时,写作技巧已炉火纯青的塔贝尔决定发表美国商业史上最具影 响力的新闻报道之一。写标准石油公司的想法在她为《麦克卢尔 杂志》工作以前就酝酿多年了。“多年以前,我就梦想着将来有 一天要写小说……,我打算写一部伟大的美国小说,就以标准石 油公司为主要题材!”

得到麦克卢尔的欣然同意之后,艾达?塔贝尔从1902年11 月开始连载她的文章,每月奉送一段有关洛克菲勒以往种种罪行 的翔实报道以飨美国公众。她从克利夫兰的早年岁月谈起,把洛 克菲勒整个经商生涯公诸于众,供人们仔细审视。这段漫长生涯 中的一切巧取豪夺之举——洛克菲勒原以为早就万无一失地被埋 葬、被遗忘了的一切——重新又历历在目、挥之不去地展现在他 面前。文章还未登完,艾达?塔贝尔便把美国这位最不为人知的 人变成了尽人皆知、万夫所指的人物。

刊登剖析一家大型托拉斯的文章的灵感来自塞缪尔?麦克卢 尔,此人在担任过编辑工作的人当中可谓最擅长夸夸其谈的之 一,总是滔滔不绝地说他办的杂志如何不同凡响,以此来吸引撰 稿人。麦克卢尔容易激动、反应敏捷、一会儿一个想法,拉迪亚 德?吉卜林(Rudyaid Kipling, 1865—1936,英国小说家、诗人, 1907年获诺贝尔文学奖——译注)称他是“穿着长礼服的旋 风。”快速的生活节奏使他看上去像是随时会精神崩溃似的。 1892年,麦克卢尔第一次出现在塔贝尔在巴黎的寓所时,显出一副心神不定、气喘吁吁的样子^ “我只能呆10分钟,”他一边 对塔贝尔说,一边看着手表,“今晚必须赶到瑞士去见约翰?廷德 尔(John Tyndall,1820—1893,英国物理学家,研究气体辐射 热——译注)。”这个长着一头乱蓬蓬的浅棕色头发和令人紧张的 蓝眼睛的男人因为急于招聘这位吓了一跳的年轻女子而多呆了 3 个小时。“做事有条不紊的能人到处都是,而天才可能在一代人 里只有一个。一旦你遇上一个,感谢上帝,千万别撒手,”塔贝 尔有一次和同事谈起麦克卢尔时这样说道。

麦克卢尔聘用一位相对缺乏经验的年轻女子做他的第一位专 职撰稿人,这证明他与众不同的风格。他后来抓住了美国每一个 有才华的年轻作家——弗兰克?诺里斯(Frank Noiris,1870- 1902,美国小说家——译注)、斯蒂芬?克莱恩(Stephen Crane, 1871—1900,美国小说家、诗人——译注)、西奥多?德莱塞、维 拉?凯瑟(Willa Cather, 1876—1947,美国女小说家——译 注)——还有更加有名的人物,如马克?吐温和拉迪亚德?吉卜 林、欧?亨利(0. Heniy, 1862—1910,美国短篇小说家,著有名 篇《麦琪的礼物》等——译注)、达蒙?鲁尼恩(D_n Runyon, 1884-1946,美国新闻记者、作家——译注)以及布斯?塔金顿 (Booth Tarkington, 1869—1946,美国小说家、剧作家——译注) 等人的处女作都是在他的杂志上发表的。然而,麦克卢尔给人留 下最久远的印象也许是在非小说领域,因为最善于调查研究的记 者,从林肯?斯蒂芬斯(Lincoln Steffens,1866—1936,曾任该杂 志总编,以揭露商界和政界黑幕著称——译注)到雷?斯坦纳德? 贝克(Ray Stannanl Baker,美国记者、作家,曾获普利策奖—— 译注)全被他吸引到杂志社来了。贝克在回忆他第一次去杂志社 的情景时说:“即使S.S?麦克卢尔不在,我还是感觉到了美 国——甚至全世界——当时所具有的最激动人心、也是最令人神往的编辑部气氛。”麦克卢尔像个坐立不安的精灵一样注视着眼 前这片富有创造力的忙乱景象。“我坐不住,”他有一次对林 肯?斯蒂芬斯说。“你能坐得住。我不明白你是怎么做到的/在 这个纷乱、狂热的氛围中,艾达?塔贝尔身穿高领连衣裙,静静 地坐在那里,就像冷静和清醒的化身。林肯?斯蒂芬斯回忆道, 她“微笑着走进办公室,像一位个子高高、容貌姣好的年轻母亲 那样说道:‘孩子们,安静些。’”

麦克卢尔偏好轰动性的重大新闻,专门约人撰写有关新奇发 明、科学研究和未来技术的文章。这种对事实的偏好使他从塔贝 尔写的一篇关于巴黎铺设道路的有趣文章中发现她能把枯燥乏味 的题材写得有声有色。与贩卖丑闻的普利策和赫斯特不同,麦克 卢尔希望分析复杂的问题,并且以科研的精确方式来加以探讨。 为了对美国社会作一个全面详尽的评价,麦克卢尔在1901年断 言,美国当前面临的两个重大问题:工业托拉斯的_起和政治腐 败。此后不久,林肯?斯蒂芬斯便在一篇从1902年10月开始连 载、题为《城市的耻辱》的文章中着手发掘城市里的腐败现象。 (在1905年2月24日那一期上,他在一篇关于罗得岛州腐败现 象的文章中对参议员奥尔德里奇大加讽刺。)选择哪家托拉斯进 行曝光更合适是件更为棘手的事。起初,塔贝尔想到的是钢铁托 拉斯和糖业托拉斯,后来,加州发现石油一事把她的注意力吸引 到了标准石油公司身上,认为它是“发展最完善的托拉斯”。既 然30年来各种政府机构对它进行过多次调查,人们一定会留下 丰富的文献资料。这篇有关标准石油公司的文章原计划连载3 期,最后应广大读者的要求,总共连载了 19期。头一篇于1902 年〗1月在一个特殊的历史背景下问世了 : 1902年与1903年之交 的那个冬天发生了一场无烟煤工人罢工,穷人无煤可用,只好转 而使用燃油取暖,随即发生的油价猛涨使能源问题成了当时的热门话题。

塔贝尔尽管表面上是以外科医生式的客观态度剖析标准石油 公司,事实上她从来都没有保持过中立,而且不仅仅是因为她父 亲的缘故。她弟弟威廉?沃尔特?塔贝尔在成立纯净石油公司—— 标准石油公司在国内最有威胁的挑战者^~的过程中一直是头面 人物之一,在写给艾达的信中充满了对标准石油的仇恨。他在一 封信中抱怨标准石油公司在操纵油价,并且警告她说:“那帮家 伙中的一些人早晚会被杀掉。”威廉在1902年担任纯净石油公司 财务主管时,引荐了大批洛克菲勒的夙敌给他姐姐,甚至还认真 地看过她的手稿。塔贝尔非但没有保持中立,到头来还听从了亨 利?詹姆斯曾经给她的建议:“要满怀轻蔑地去写。”令人感到非 常惊异的是,居然没人对塔贝尔在揭露乃弟的主要竞争对手时与 乃弟沆瀣一气的做法提出过质疑。

富兰克林?塔贝尔听说他女儿在与强大的标准石油公司较量 后警告她说,这样做会把自己置于极其危险的境地。“别这样, 艾达——他们会毁掉这份杂志的,”他说,甚至指出对方可能会 残害乃至杀死她——这种担心虽说不太可能成为现实,却反映了 标准石油公司在人们心中引起的恐惧感。在动手调查时,塔贝尔 去泰特思维尔做了一次感伤的旅行,激起了她往日对标准石油公 司的仇恨。在写这篇连载文章的时候,她父亲因患胃癌奄奄一 息,这使得她愈发怨恨洛克菲勒,尽管对洛克菲勒来说这是很不 公正的。富兰克林?塔贝尔死于1905年3月1日。与她父亲的预 料相反,她给标准石油公司造成的损害远比她得到的报复要多。 她受到的最大一次威胁是在华盛顿举行的一个晚宴上,花旗银行 的一位副总裁弗兰克?范德利普(Fmnk Vanderlip)把她拉进旁边 一间屋子里,对她的文章表达了强烈的不满。塔贝尔隐隐约约地 觉察到对方可能会从财政上威胁《麦克卢尔杂志》,便反驳说:“哦,我很遗憾,不过这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事实上,标准石油 公司对此事最突出的反应是矜持地保持沉默,这样做不啻是在自 拆台脚。

塔贝尔像木匠那样有条不紊地开展自己的工作,但很快便在 文献证据的重压之下变得步履蹒跚。1902年2月,她花了一星 期的时间梳理工业委员会的报告之后沮丧地写道:“面对如此繁 重的任务,我开始有点迟疑了。”到了 6月写完第三篇连载之后, 她坦言这些材料总是在她心头萦绕,甚至在梦中纠缠她。为了休 养调整,她需要到欧洲度一次假,成行之前,她对调查助手说: “这件事成了我的一个大包袱了。夜里梦的白天想的都是那只 ‘章鱼’,能用阿尔卑山来取代它,我太高兴了。”

度假回来后,她在亨利?德马雷斯特?劳埃德位于罗得岛州萨 康尼特的海边别墅会见了他。他坚持认为,大货主们不顾州际商 业委员会的禁令,仍在获得与以往一样的运费折扣,尽管他们小 心地毁掉了证据。他抑制不住心头的怒火告诉她,洛克菲勒及其 手下代表了 “现代生活中最为危险的趋势”。劳埃德得知艾达?塔 贝尔曾与亨利?罗杰斯会面后,一度认为她可能与标准石油公 司是一伙的,便警告他在宾夕法尼亚的熟人防备她。连载文章发 表后,他的怀疑立刻烟消云散。“当你写出关于4约翰’的文章 后,”他在1903年4月称赞她道,“我认为此人身上除了和他那 些炼油厂一样污秽的东西之外,所剩无几了。”最后,劳埃德把 自己做的丰富的笔记送给了塔贝尔,并且敦促乔治?赖斯、刘易 斯?埃默里和其他独立炼油商找她交谈。找到了接班人的亨利?德 马雷斯特?劳埃德于1903年9月去世了,没等到这篇连载文章登 完。

塔贝尔即将开始调查之前,麦克卢尔曾试图劝说马克?吐温 担任其杂志的编辑,但亨利?罗杰斯说服吐温拒绝了。早在1901年12月_——几乎是文章开始刊载一年前——罗杰斯看到一 则广告,宣称《麦克卢尔杂志》将连载关于标准石油公司的文 章,他对作者未曾与百老汇26号任何人接触一事感到震惊。他 对此事甚为关注,在给吐温的信中谈道:“人们会很自然地认为, 任何人想要写一篇真实的记述,都会尽可能去接近资料的最终来 源。”罗杰斯担心塔贝尔可能会与标准石油公司的敌人相勾结, 便建议吐温转告麦克卢尔,希望他在涉及该公司的任何报道发表 之前,先核实一下其真实性。吐温问起这篇文章的细节时,麦克 卢尔支支吾吾地说“你还是去问塔贝尔小姐吧。”对此,吐温回 答说:“塔贝尔小姐愿意见一见罗杰斯先生吗?”塔贝尔当然早就 有采访标准石油公司高层人物的愿望,当麦克卢尔冲进她的办公 室里告诉她对方发出邀请的时候,她马上就接受了。

“地狱之犬”罗杰斯是个富于魅力的老手,他邀请塔贝尔去 他在第57西大街的家中进行2个小时的闲谈。她在此之前从未 见过一位真正的工业巨头,看到罗杰斯的相貌与吐温十分相像, 似乎感到很着迷。“一头浓密、漂亮的灰头发衬托着他那前额很 高的大脑袋;一个十分灵敏的鹰钩鼻子,”她这样写道,多年以 后仍然流露出对他的仰慕。罗杰斯追忆了他俩在劳斯维尔比邻而 居时的往事,以此来和塔贝尔套近乎。“亨利?罗杰斯对往事的回 忆只是令我真心实意喜欢这个在华尔街占有一席之地的文雅海盗 的原因之一。”

那次会面的结果是,塔贝尔同意给罗杰斯一个机会,让他对 由她发掘出来的任何秘闻加以评论,而且在此后2年中,塔贝尔 定期到百老汇26号拜访罗杰斯。这些会面带有半秘密的色彩, 塔贝尔每次都是匆匆从一个门进来,又匆匆从另一个门离开。塞 缪尔?多德采取了有所保留的合作态度,为塔贝尔收集资料,而 丹尼尔?奥戴则向她传递了有关输油管道的材料。塔贝尔与罗杰斯那次会面将近一年后,文章开始刊载了。1902年11月第一部 分面世时,她紧张得屏住了呼吸。“我原本预料,他一旦意识到 我在试图证实标准石油公司不过是扩大了的改造南方公司就不会 再见我了。”令她感到诧异的是,罗杰斯仍然接见她,尽管有时 会对这段或者那段文字感到有些恼火,对她始终还是很友好。

罗杰斯如此迁就塔贝尔之事一直是一个巨大的谜,对此人们 有两种推测。塔贝尔认为罗杰斯这样做是出于对自身利益的考 虑。他和阿奇博尔德一起被指控密谋炸毁布法罗的一家与标准石 油公司竞争的炼油厂。“这件案子对阿奇博尔德先生和我来说都 是一件十分难堪的事,”他立刻告诉塔贝尔说。“我想把这件事彻 底弄清楚。”鉴于他对此事表现得极度敏感,塔贝尔同意让他过 目她写的所有触及此事的内容。(在布法罗这件纠缠不清的事上, 罗杰斯的苦心没有白费J在塔贝尔看来,罗杰斯乐于看到标准 石油公司的名誉受损,只要他自己的名誉能得到保全就行。

另一种猜测是,罗杰斯一方面是为了转移人们对他自己的罪 行的注意,另一方面是为了报复洛克菲勒,因为后者不赞同他在 股票市场上搞投机活动。在持这种说法的人看来,罗杰斯认为塔 贝尔的文章是在谴责他那位伪善的同事而对此大加欣赏。洛克菲 勒私下指责罗杰斯是叛徒,说他给塔贝尔提供了不真实的、经过 纂改的材料,以此来诋毁他。多年以后,艾伦?内文斯与小洛克 菲勒作了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谈,他在备忘录里写道:“小洛克菲 勒认为,那人[罗杰斯]在出版艾达?塔贝尔的书一事中所扮演 的角色远非无私之举。认为他看见老洛克菲勒受到攻击而暗暗高 兴,而且提供了一部分资料。”塔贝尔本人的记录也表明,罗杰 斯尽管经常为洛克菲勒辩护,但始终使公众的注意力牢牢地集中 在这位公司创始人身上,使自己得以避开众人的视线。罗杰斯一 直到1904年2月才停止与塔贝尔会面,因为她发表了一篇关于铁路代理人秘密监视标准石油公司竞争对手的轰动性报道——罗 杰斯一向竭力否认有这事。当她再次来到百老汇26号时,他问 道:“你是从哪儿搞到那些材料的?”那次气氛紧张的简短会面结 束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在担心罗杰斯的同时,洛克菲勒要是看到老朋友亨利.M?弗 拉格勒在塔贝尔面前对他所做的刻薄的评论,同样也会感到震惊 和伤心的。弗拉格勒把洛克菲勒说成是一个委琐、吝啬的人。塔 贝尔与弗拉格勒密谈之后在笔记里写道:“弗拉格勒先生对我谈 起了洛克菲勒,说洛克菲勒是他所认识的最大的小人和最卑鄙的 大人物。说他会在前1分钟捐给慈善事业10万元钱,转身就去 为1吨煤而讨价还价。他还强调说:‘我和他一起做生意有45年 了,如今他仍然会为1块钱而算计我——也就是说,如果他能光 明正大地这么做的话。’”尽管弗拉格勒虔诚地大谈其谈“上帝如 何使他发财”的事,塔贝尔却无法引诱他就标准石油公司的历史 认真、连贯地谈点什么。

阿奇博尔德从一开始就觉察到塔贝尔对标准石油公司充满恶 意,所以一直拒绝同她合作。洛克菲勒则迟迟未能意识到这个逐 渐增大的威胁,也根本没想到这个不同寻常的女记者射出的箭会 如此准确和致命。他在法庭和州议会里经受住了长达30年的攻 击,肯定觉得自己刀枪不入。当手下强烈要求对塔贝尔做出回应 的时候,洛克菲勒答道:“先生们,我们不必卷进争论。如果她 是对的,我们说什么也没用;如果她是错的,时间会为我们平反 的。”对塔贝尔愈演愈烈的盘问坐视不管,这无疑与他一生惯用 的经商手段大相径庭。这是一个重大的战术失误,因为对塔贝尔 退避三舍,无意之中似乎在证实她的说法。

从将近一个世纪以后的今天的角度来看,塔贝尔的长篇连载仍然是有关标准石油公司的著述中给人印象最深的一部——它对 这家托拉斯的种种阴谋作了极为尖锐、清晰的剖析,堪称报告文 学的杰作。她写出了一部脉络清晰的编年史,犀利地陈述了这家 联合企业是如何发展起来的,并且使石油业错综复杂的发展史变 得一目了然。她以一种《麦克卢尔杂志》特有的不动声色的方 式,一层层揭开了美国最隐秘的行业的外壳,将暗藏在其内部运 转的每一个齿轮都展现在世人面前。然而,无论她的文笔如何朴 实无华、分析缜密,字里行间始终弥漫着怨恨之气。此文至今仍 被视作案例研究经典之一,它表明一位单枪匹马的新闻记者凭借 事实照样能在那些看上去坚不可摧的势力面前有所作为。

如果把塔贝尔与她的前辈亨利?德马雷斯特?劳埃德相比,也 许最能发现她的长处。劳埃德对事实处理草率,文笔浮夸、结论 武断,塔贝尔则在调研中细致人微,文笔精炼简约,表现出一种 精确感和节制感——尽管口气有时过于尖刻。她通过这种相对冷 静的写作风格使读者怒气上涌、热血沸腾。她并不寻求政治上的 万应灵药或是意识形态上的千金良方,而是要唤起读者对共同的 行为准则和公平竞争的认同,这一手法在揭露标准石油公司狭 隘、卑鄙的经商作风方面最为奏效。

塔贝尔和西奥多?罗斯福一样,并没有谴责标准石油公司规 模过大,只是遗责它的违法行为,而且不主张所有的托拉斯都应 自动解散:她只是要求在市场上维护自由竞争的原则。她虽然远 非不偏不倚,却很快就承认洛克菲勒及其同伙确有成就,甚至专 辟一章写“标准石油公司合法的伟大成就。” “在这家企业里没有 一个懒惰、无能或者愚蠢的人,”她写道。令她怒火中烧是:他 们原本可以不必通过不道德的手段来获得成功o正如她所言: “他们从未公平地竞争过,正是这一点毁了他们在我心目中的高 大形象。,’如果说塔贝尔对标准石油公司的发展壮大过程过于轻描淡 写,那么,她对这一过程的控诉也许称得上是浓墨重彩。在它与 铁路方面相互勾结——即错综复杂的回扣和退款措施问题上,塔 贝尔找到了确凿的证据,即洛克菲勒的帝国是靠不正当手段建立 起来的这一不可辩驳的事实。她不遗余力地批驳了洛克菲勒所谓 “人人都这么做”的辩解。“人人都不这么做,”她义愤填膺地反 驳道,“就这种罪行的性质而言,人人都不能这么做。这些势力 强大的家伙从铁路手里夺走了欺压弱小者的特权,而铁路公司除 非能得到保守秘密的允诺,否则决不敢给他们这种特权的。”对 于那种声称回扣仍然合法的辩解,塔贝尔以他们违反了习惯法这 一有待商榷的理论加以反驳。她争辩说,洛克菲勒取得成功靠的 是给下属灌输为了获胜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的强烈欲望,即使这意 味着把别人踩在脚下也在所不惜。“洛克菲勒先生有计划、有步 骤地用灌了铅的骰子与人赌博。人们不禁怀疑,他从1872年以 来是否曾以公平的方式与对手展幵过竞争。”塔贝尔正确地推测 到,标准石油公司从铁路方面暗中收取回扣的规模比它的竞争对 手要大得多。这一点可以从洛克菲勒的私人文件中得到充分的证 实,这些文件表明,标准石油公司收取回扣的做法甚至比塔贝尔 了解的还要普遍。

塔贝尔指出,从1872年克利夫兰大屠杀行动开始,洛克菲 勒在他精心策划的导致人人自危的气氛中吞并了竞争对手的炼油 厂。她揭露了标准石油公司的骗局:通过迷魂阵似的秘密子公司 进行运作,这些子公司与标准石油公司的关系鲜为人知,只有极 少数最高层员工才知道内幕。她概要地描述了标准石油公司凭借 其输油管道滥用权力、运用其垄断地位逼迫不听话的竞争对手就 范、偏袒本公司炼油厂的情况。她还一一列举了该公司主管营销 的子公司威逼零售商只许贮存其产品的种种手段。她和劳埃德一样,也谴责了该托拉斯组织威胁民主体制、收买各州议员的行 径,尽管她做梦也没想到,洛克菲勒的私人文件所揭露的腐败现 象竟然达到如此之深的程度。

尽管如此,正像艾伦?内文斯以及其他为洛克菲勒进行辩护 的人所指出的那样,塔贝尔的书中有很多错误之处,在引用她的 著述时应多加留意。首先,改造南方公司是由铁路部门而不是洛 克菲勒率先发起的,他当时还在怀疑这个计划的可行性。此外, 尽管改造南方公司臭名昭著,19世纪70年代的石油危机却不是 由它引发的,它自身恰恰是计对几乎使所有人都亏本经营的生产 过剩状况做出的反应。还有一个真实情况是,塔贝尔因为受到童 年记忆的影响,抬高了当时在油溪钻井的那伙人,把他们描写成 道德高尚的楷模。她这样写道:“他们崇尚自力更生——人人为 自己,公平待他人。他们愿意竞争,喜欢公开的较量。”为了支 持这个论断,她不得不假装对这些产油商自己提出的与竞争精神 大相径庭的协议一无所知。他们远非主张买卖自由,而是一而 再、再而三地试图建立他们自己的卡特尔,以限制产量、抬高油 价。而且正如洛克菲勒所指出的那样,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有可 能,他们也都乐意接受折扣。早年的石油业并非像塔贝尔所暗示 的那样,是一出反映了邪恶的标准石油公司与勇敢、高尚的西宾 西法尼亚独立油商之间的斗争的道德剧,而是一出无情的狗咬狗 的闹剧。

塔贝尔的长篇连载尽管被当做标准石油公司的历史而加以宣 传,文章其实把洛克菲勒当成了故事的主角和关注的焦点。塔贝 尔使标准石油公司和洛克菲勒互为代名词,甚至在写到洛克菲勒 退休以后时依然如此。人们有时很难区分洛克菲勒是一个真人还 是这家托拉斯的化身。塔贝尔意味深长地从爱默生论独立自主的 文章中摘取了一句名言作为她的卷首语:“一个机构其实是一个人拉长了的影子。”当亨利?罗杰斯对这种写作方法提出质疑时, 塔贝尔却认为集中写一个人能收到戏剧性效果。那次会面后,她 在笔记中写道:“写拿破仑的那本书和把注意力集中在拿破仑身 上的做法表明,只要有可能,决不提任何人的名字。”这种写历 史名人的方法不但赋予了标准石油公司这家著名、庞大而不定形 的实体一副人的面孔,同时也把公众的怒火全都引到了洛克菲勒 身上。这种写法不承认标准石油公司是一个机构繁多、拥有迷宫 般错综复杂的委员会体系的事实,却把洛克菲勒的同伙撇在一 边,单单指责他一个人。其结果是,相比之下,弗拉格勒纤毫无 损,尽管是他负责谈判秘密运费合同,而且此事在《麦克卢尔杂 志》的揭露文章中占据了很大的篇幅。

塔贝尔的这篇文章无论在当时如何不同凡响、值得称道,终 究经不住时间的考验。人们越对它加以仔细的研究,就越会发现 它像一篇戴着严肃历史假面具的长篇散文。塔贝尔终于没能战胜 她对少女时代的泰特斯维尔的留恋之情,那里有她失去的乐园, 她那些英勇的朋友和邻居曾在那里奋起与吞噬一切的标准石油恶 龙进行战斗。

在塔贝尔指控洛克菲勒的罪行中,最有名、引用最多的恰恰 也正是最不该归罪于他的那一条:他在1898年买下弗雷德?巴克 斯太太(FredM. Backus)——史称“巴克斯寡妇”——在克利 夫兰的润滑油厂时欺骗了她。如果任何情节剧都需要一个被诡计 多端的小人欺骗的贫穷孤独的寡妇的话,巴克斯太太完全适合被 塔贝尔用作刻画洛克菲勒的例子。“如果此事当真的话,”洛克菲 勒后来承认道,它“简直就是压榨一个毫无回手之力的女人的残 酷到极点的例子。也许是因为这个故事广为流传,加上对事实一 无所知的人信以为真,它比任何其他指控给标准石油公司和我本人所带来的敌意都要强烈。”

故事的背景很简单。洛克菲勒早年在克利夫兰时和弗雷?巴 克斯是朋友,此人在他的办公室里当过簿记员,同时在他俩所属 的教堂里教主日学。当时巴克斯已经成家,有3个孩子,还开了 一家小润滑油公司。1894年,年仅40的巴克斯去世了,可能是 死于肺结核,他的寡妻继承了一个设备落后的厂子,厂里只有一 堆简陋的棚子、蒸馏器和油罐。工厂设在山顶上,这意味着要花 很大的代价把原材料拉到山上去,然后把生产出来的润滑油用大 车从原路沿着陡峭的山坡运下来——这真不是个合适的厂址。标 准石油公司打人润滑油业之前,对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企业十分宽 容。它在19世纪70年代末向润滑油和油脂业扩展时,兼并了三 家小润滑油公司,其中巴克斯的厂子可能是最落后的。事实上它 太陈旧了,标准石油公司最终不得不把它关掉了事。这一措施未 能阻止巴克斯寡妇在全国掀起一场所谓洛克菲勒窃取她价值不菲 的工厂的激烈争论。

标准石油公司最初找她商谈购买事宜时,她坚持要和洛克菲 勒本人谈,洛克菲勒不忘旧情,同意去她家见她。她指出自己是 个寡妇,相信他是位诚实君子,请求为她的财产出个合理的价 钱。她回忆道:“他眼含泪水答应说,他会在这笔交易中帮助我 的,说我不会被错待的……。我觉得他对此事的感情如此真挚, 我完全可以信任他,他会诚实公正地对待我的。”巴克斯太太对 一位朋友说,当时洛克菲勒还提议他俩一起跪下来做祷告。到此 为止,她讲的故事和洛克菲勒的说法十分相符,因为洛克菲勒谈 到他“为自己对旧日雇员的关心所感动。”

虽然巴克斯太太希望洛克菲勒亲自同她商谈购买工厂的事, 但他由于对润滑油一无所知,便派了手下去办理。据巴克斯太太 说,洛克菲勒的雇员毫无怜悯地欺骗了她。她给自己的厂子估价为15到20万元之间,而标准石油公司的人最多只肯出7.9万 元——1.9万元是买库存产品的钱,6万元是工厂和商誉的钱。 (念及对巴克斯的旧情,洛克菲勒让评估人在后一项上多加了 1 万元。)巴克斯太太的谈判代表查尔斯?马尔事后发誓说,他 的主顾在其资产估价目录的工厂和商誉一栏里写的是7.1万 元——不比洛克菲勒最后付出的多多少。然而,她却对标准石油 公司出的买价越想越生气,便写了一封措辞激烈的信给洛克菲 勒,指责他言行不一,对此他作了如下的答复.?

关于您在信中所提鄙人允许手下从您手中夺走巴克斯油料公 司一事,鄙人十分遗憾地指出,在此事以及贵函中所提其他方 面……您都错彳圣于鄙人。购买巴克斯油料公司与否,对鄙人所代 表之公司无伤大雅。恕我直言,卖掉工厂对您有利,并恳请您回 想一下,大约2年前您曾就出售该产业一事垂询弗拉格勒先生及 本人,您当时乐意以比您现在所得现金低得多的价钱且以分期付 款的方式出手,当时若能得到令您满意的延期付款担保,您可能 早已心甘情愿将其脱手。

接着他又指出,为她的厂子所付的6万元是修建同样甚至更 好的工厂的成本的2— 3倍——这种说法后来得到巴克斯工厂的 主管、一个叫马洛尼先生的人的证实。“鄙人以为,您若能重新 考虑来函所言之事……,定会承认您对鄙人极其不公。切盼 [您]天生正义之感会令您认可鄙人所言。”洛克菲勒在信的末尾 提出,她可以收回厂子,把钱退还,或者按标准石油公司所付价 格改为给她标准石油股票。这显然是一个公平的提议,可是,很 会演戏的巴克斯太太却把此信付之一炬。

由于艾达?塔贝尔坚持要旧事重提——亨利?德马雷斯特?劳埃德早已用它赚取过读者的眼泪——洛克菲勒的律师在1905年 把一封巴克斯即寡妇的小叔子写的信透露给了报界。他当 时正好住在他嫂子家,那天洛克菲勒来访时他也在场。他对洛克 菲勒说:“我知道是在您的要求下把买价增加了 1万元,我也知 道您付了相当于实际价值3倍的价钱,我还知道把工厂卖给您是 使它免于倒闭的惟一出路。我说这些话是为了还您一个公道,以 此来减轻我的负疚感。”退出这一行业对巴克斯太太来说真是万 幸,因为标准石油公司建造了一些更为先进的润滑油厂,销售 150种润滑剂,使价格远远低于她能够获利经营的最低水平。她 要是继续干这一行,用不了几年就会破产。 、巴克斯太太将其所得投资到克利夫兰的房地产上,非但没有 沦落到肮脏、悲惨的社会底层,反而成了一位极其富有的女人。 据艾伦?内文斯讲,她在去世时大约有30万元的家当。尽管如 此,所谓夺取巴克斯油料公司的说法却成了定论,无论谁想听, 她都会把这个故事再讲一遍。洛克菲勒居然忍心毁掉一个可怜的 寡妇,这样的故事太吸引人,就像出自于英国小说家狄更斯的笔 下,使得轻信的记者们又将它传播了好多年。

如果说是塔贝尔使这个有关洛克菲勒的谎话常年流传的话, 她却诚实地戳穿了另一个谎言:即洛克菲勒炸毁过布法罗一个竞 争对手的炼油厂。正是这个指控使亨利?罗杰斯感到十分不安, 开始与塔贝尔合作以洗刷自己的罪名。这个令劳埃德信以为真, 并且频频被《世界报》拿来大肆宣扬的故事成了各种攻击标准石 油公司的文字中经久不衰的话题。

此事和巴克斯事件一样,也发生在19世纪70年代末标准石 油公司挺进润滑油业的时候。标准石油公司对位于纽约州罗切斯 特的真空石油厂(Vacuum Oil Works)觊觎已久,工厂的业主是 海勒姆?埃弗雷斯特和查尔斯?埃弗雷斯特(Himm and Charles Everest)父子。一天,约翰?阿奇博尔德领着海勒姆?埃弗雷斯特 走进洛克菲勒的办公室,直截了当地要他为自己的厂子幵个价。 埃弗雷斯特开价后,阿奇博尔德仰头大笑,说这个数字荒唐得不 能接受。洛克菲勒则采取了较为温和的方式,他向前探过身子, 碰了碰埃弗雷斯特的膝盖说:“埃弗雷斯特先生,你不觉得和年 轻而有活力、打算开拓整个石油业的人作对是一个错误吗?”埃 弗雷斯特则回击说他愿意奉陪,洛克菲勒听了只是一笑。

埃弗雷斯特最终还是意识到自己是在和一股不可动摇的势力 打交道,便把工厂3/4的股权卖给了亨利?罗杰斯、约翰?阿奇博 尔德和安布罗斯?麦格雷戈,由他们3人当标准石油公司在该厂 的代理人。由于埃弗雷斯特父子继续担任经理,标准石油公司的 这几个头目只是偶尔过问一下工厂的业务。1881年,真空石油 厂的3名雇员——J?斯科特?威尔逊、查尔斯4?马修斯和艾伯特 ?米勒——脱离该厂,自己幵了一家与之竞争的炼油厂,起名叫 布法罗润滑油公司。他们厚颜无耻地试图通过转移技术、挖走客 户和盗用由真空石油厂注册的专利工艺把自己的厂子搞得和老厂 一模一样。埃弗雷斯特父子得知此事后,威胁要采取法律行动。 艾伯特?米勒后悔了,转而向海勒姆?埃弗雷斯特求助。他们一起 去咨询罗切斯特的一位律师,据说就是在这次会面时,埃弗雷斯 特提出了让米勒去破坏那家新厂的主意:“假如他能使设备爆裂 或者毁坏的话,后果会怎么样?”这个问题后来引发了无边无际 的猜想。

据日后一项指控密谋破坏的诉状所称,1881年6月15日, 米勒命令布法罗工厂的司炉把蒸馏器加热到能引起爆炸的温度。 设备中的重油开始翻滚、沸腾,砖建结构很快就开始破裂,安全 阀炸开,大量可燃气体嘶嘶地冒了出来——但没有引起火灾。1 周之后,米勒与海勒姆?埃弗雷斯特和亨利?罗杰斯在纽约会面,罗杰斯打发他到加州一家罐头厂去工作。埃弗雷斯特父子控告布 法罗炼油厂侵害专利权之后,这3个叛徒中的头目查尔斯?马修 斯也提出民事诉讼作为报复,他指控对方密谋炸毁他的布法罗工 厂,要求赔偿25万元的损失。真空公司董事会成员、标准石油 公司的三大要人——罗杰斯、阿奇博尔德和麦格雷戈——与埃弗 雷斯特父子一起成了被告,尽管他们很少过问远在罗切斯特的事 务。洛克菲勒对这场闹剧只是略知一二,而且从未见过米勒,却 也让对方出于宣传百的拉进了此案,被传唤出庭为控方作证。这 件案子就像一处小小的炎症,一直在折磨着他,使他无法集中精 神处理更加要紧的事务。在洛克菲勒的私人文件里根本找不到任 何根据表明他没把这件案子看作是彻头彻尾的敲诈行为。

1887年5月,洛克菲勒在一个挤满了人的审判室里羁绊了 8 天。他讨厌成为众目睽睽的对象,觉得自己就像在马戏表演中穿 插上台的畸形人一样暴露在“那些爱猎奇的人面前,巴纳姆 (P.T. Banium,1810—1891,美国游艺节目演出经理人,以展出 奇人怪物而著称——译注)便是利用这些人的好奇心而大发其 财。”洛克菲勒出庭作证时,又和往常一样装出一副什么都不记 得的样子,不过这一回他确实是知之甚少。到了最后一天,法官 撤消了对罗杰斯、阿奇博尔德和麦格雷戈的指控。当罗杰斯接过 一个别人送上的表示庆贺的花束捧在怀里时,洛克菲勒咬牙切齿 从座位上站起来,极其罕见地当众发怒道:“我可没有向你祝贺 的意思,罗杰斯。应该怎么对付那些用这种方式反对我们的 人——怎么对付?”说完,他又转过身去朝查尔斯?马修斯挥了挥 拳头,然后一边嘟哝着“简直是闻所未闻,” 一边三步并作两步 地走出了审判室,后面跟着他的随从。到了晚年,他还在强烈地 指责马修斯是个“诡计多端、惹事生非的敲诈者,”说他曾提出 以10万元的价格把他的炼油厂卖给标准石油公司,只是在遭到拒绝后才发起那次令人恼火的诉讼。

布法罗一案事实上没有任何可取之处。控方从未证实曾经发 生过爆炸,甚至不能证明在使用蒸馏器时火焰太大就一定会出危 险。尽管埃弗雷斯特父子被判有罪,各被罚款250元,但这个小 小的数额却表明,陪审员们认为埃弗雷斯特父子并没有密谋炸毁 炼油厂,他们的罪过只是拉拢艾伯特?米勒。如果说亨利?罗杰斯 与塔贝尔合作是为了洗清自己在布法罗一案中的罪名,那么他得 到了充分的回报。她明确地写道:“事实上,布法罗没有一家炼 油厂被烧毁.也不能证明罗杰斯先生知道任何有关埃弗雷斯特父 子企图毁掉马修斯的工厂的事。”然而,洛克菲勒以炸毁竞争对 手的炼油厂为乐事的说法满足了众人的好奇心,使得这个故事广 为流传,久讲不衰,而且马修?约瑟夫森(Matthew Josephson)在 他1934年写的《强盗巨头》一书中把这个故事以及那个老掉牙 的巴克斯寡妇的谣传又充分演绎了一番。

连载文章在1903年登到第三期时,罗斯福总统本人也幵始 津津有味地读起了塔贝尔的作品,甚至写了一个便笺给她表示赞 赏。连载每发一期,她的名气便增大一分,她那幅目光逼人的照 片也出现在不计其数的报纸人物专栏中。“你能以此而广泛受到 敬重和尊崇,这令我极为高兴,”麦克卢尔对她说。“你是当今美 国最著名的女人了。”她在一个向来是男人一统天下的领域里获 得了成功,这使她变得更加神秘莫测。

只要公众争先恐后买他的杂志,塞缪尔?麦克卢尔就会让连 载文章不停地发表下去。塔贝尔这样总结他的方针说:“如果没 有反响——决不再登下去。如果反响良好“"一只要手头有材料, 文章越长越好。”于是,她的文章便写起来没个完,吸引来的公 众注意力越来越大,杂志社财源滚滚,也引得越来越多批评洛克菲勒的人纷纷登台亮相。到塔贝尔的文章全部登完时,《麦克卢 尔杂志》的发行量已增至37.5万份。这篇连载文章在1904年11 月被汇编成书,分上下两卷出版,但她意犹未尽,随后又在 1905年7月和8月号的《麦克卢尔杂志》上分两次发表了一篇分 析洛克菲勒性格的言辞尖锐刻薄的文章。

她那位第一流的调研助手约翰?西达尔(JohnM. Siddall)给 了她很大的帮助,但这样说无损于她所取得的成就。西达尔个子 矮胖,戴着一副眼镜,年纪轻轻却经验丰富,曾担任过克利夫兰 《老实人报》的见习记者和汤姆?约翰逊(Tom Johnson)市长领导 下的改革政府时期的克利夫兰教育委员会秘书。他以克利夫兰为 基地,不但向塔贝尔提供了无数的事实,而且还丰富了她的想像 力。“告诉您,这位约翰?洛克菲勒是美国最奇特、最沉默寡 言、最神秘和最有趣的人物,”他在给她的信中说。“这个国家的 人对他一无所知。一份精彩的洛克菲勒性格分析将会成为《麦克 卢尔杂志》一张有力的王牌。”西达尔起初认为洛克菲勒性格冷 漠、毫无幽默感,后来却不得不修改了这个漫画形象。“向我提 供材料的人说,约翰确实有一种与各种各样的人——无论是富人 还是穷人、黑人还是白人——结为朋友的令人愉快的方法。这更 加显示出洛克菲勒性格中令人惊异的复杂性。”

塔贝尔与西达尔所挖掘出的最初的、也是最令人震惊的事实 之一是来自一个十几岁的男孩,他曾每月被派到标准石油公司下 属的一家工厂里去焚烧资料。一天晚上,他正准备烧掉一些表 格,突然注意到一个从前的主日学老师的名字,此人当时是一位 独立炼油商和标准石油公司的竞争对手。他草草地浏览了这些送 来烧毁的文件之后,意识到它们都是些来自铁路公司的机密文 件,上面记录了竞争对手的发货情况。塔贝尔深知标准石油公司 冷酷无情,但仍然让这种赤裸裸的犯罪行为惊呆了。她说:“与这家公司所具有的了不起的天分和能力相比,这种做法实在卑 劣,简直为人所不齿。”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受了亨利?罗杰斯的 骗C 塔贝尔和西达尔都宁愿采用他们自己都认为不道德的捷径来 揭露洛克菲勒。为了刺探洛克菲勒的底细,西达尔让一位在《老 实人报》里工作的朋友假冒主日学教师,混进了福里斯特山举行 的一年一度的教会野餐会。按照西达尔的吩咐,洛克菲勒的一位 老朋友海勒姆?布朗不断地就几件事向洛克菲勒发问,其中包括 他对《麦克卢尔杂志》连载文章的反应。洛克菲勒听到对方提起 塔贝尔的名字时,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以稳定自己的情绪:“我跟 你说,海勒姆,现在的情况和你我小时候不一样了。这世上到处 是社会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无论谁在哪个行业取得了突出的 成就,他们都会横加指责、大肆贬低。”为了弄到洛克菲勒的照 片,西达尔请一位朋友假装是洛克菲勒的远亲,在克利夫兰几家 照相馆里频频得手。“当然,这些照片都是靠撒谎搞来的,”西达 尔提醒塔贝尔说,“我们必须保护这几位过于热心的朋友。”

由于洛克菲勒不愿见塔贝尔,西达尔便想出了一个能让塔贝 尔亲眼见一下洛克菲勒的办法。洛克菲勒每年夏天住在福里斯特 山时,只有去欧几里德大街浸礼会教堂做礼拜才公开露面。到了 20世纪初,这项活动带上了马戏表演的色彩,成百上千的人聚 集在教堂外面等着看他。由于塔贝尔的连载文章使观看的人群数 量大增,洛克菲勒总是在礼拜仪式幵始前小心翼翼地靠近他的保 镖问道:“那儿有我们的朋友——就是那些记者吗?”即使有平克 顿的侦探们混杂在人群之中,洛克菲勒仍然对自己公开露面感到 不安。他承认,自己有时很想匆匆离开,不做礼拜了,可又担心 人们会说他是个懦夫。在一次星期五晚祷会上,一个激进的煽动 分子整晚上都坐在他对面,一只手威胁似地插在衣兜里,使洛克菲勒感到坐立不安,最终取消了他原定发表的有关社会主义的演 讲。

他只在教堂里公开露面一事也许有损于他的形象,因为这恰 好像老话里说的披着圣人外衣的伪君子。事实上,他去教堂的动 机非常简单:除了祈祷能带来精神上的愉悦之外,他不愿意放弃 与普通人——其中很多是他的老朋友——接触的机会。教堂里有 许多蓝领阶层的教友,这使得洛克菲勒有机会和言悦色地与一位 铁匠或机械工聊天:^随着他一步步退回到自家高门的背后,这种 日常生活离他越来越远了。

1903年6月14日是个星期天,约翰?西达尔做梦也想不到一 个好机会出现了,那天洛克菲勒不仅要在教堂的主日学露面,还 要发表一个以“儿童节”为题的简短讲话。西达尔对塔贝尔说: “要是我能预先知道昨天发生的事,我本该通知你从泰特斯维尔 赶到克利夫兰来过星期天的。”他描述道,洛克菲勒身穿牧师袍、 头戴丝质礼帽,坐在布道台前,忧心忡忡地审视着台下的人群。 “他低下头,轻声念了一段祷文,然后唱圣歌,一边还机械地点 着头、拍着双手。对他来说这都是工作——是他生意的一部分。 他以为花一两个小时做了这些事以后,就可以在下个星期避开魔 鬼的纠缠了。”几个月之后,西达尔才得知洛克菲勒每个星期天 上午还做些不留名的善事:把钱装在小信封里分发给穷苦的教 友。“这不会动摇您认为他是典型的伪君子的看法吗?”西达尔当 时问塔贝尔,因为他注意到洛克菲勒的内心世界奇怪地分成了各 各不同的几部分。“一方面行为正当,一方面又多行不义,一方 面败坏政治,另一方面——从他某些本质上看——却笃信宗教。” 与他早些时候对洛克菲勒所做的简单化嘲讽相比,这一评价更为 丰满、也更加精确。

那年初秋,西达尔得知洛克菲勒在回纽约之前要在主日学发表一篇简短的告别演说,便恳请塔贝尔出席。“我保证弄到能清 楚地看到他的座位,”他答应她说。“您将会看到他的一举一动。” 他俩打算让插图画家乔治?瓦里安(Geo平eVarian)坐在他们中 间,画一些洛克菲勒的速写。塔贝尔觉得在教堂里暗中算计洛克 菲勒“有点不光彩”,并且害怕被人发现。为了避免这一点,她 让西达尔设法安排三四个人高马大的同伙坐在同一排座位上,挡 住瓦里安和他的速写本。

那天上午塔贝尔和西达尔走进那间主日学教室后,不禁对屋 子里破旧的陈设皱起了鼻子:“一间阴暗的屋子,粗俗的深绿色 墙纸上描着巨大的金色图案,低劣的彩色玻璃窗,粗笨的煤气管 道。”突然,西达尔用力捅了她一下,低声说道:“他来了。”出 现在门口的那个秃头没有令塔贝尔感到意外。她写道:“他的脸 显得很苍老——我想这是我见过的最苍老的人,却又是那样的威 风!”他慢慢脱下外衣,摘下帽子,把一顶黑色软帽套在秃头上, 紧靠着墙坐了下来,这样能一览无遗地看到整个房间——塔贝尔 认为这是出于安全上的考虑。他向孩子们发表简短谈话时,清晰 有力的声音给塔贝尔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在主日学讲话结束后, 《麦克卢尔杂志》的人挤在礼堂里的一排座位上等待礼拜仪式幵 始。塔贝尔觉得很不自在,担心洛克菲勒会从人群中认出她来, 但显然他没认出来。

塔贝尔在1905年写的洛克菲勒性格分析报告中,着重强调 了洛克菲勒烦燥不安的举动:他伸长脖子环顾四周的样子就像在 辨认谁是刺客。“对洛克菲勒先生所做的2个小时的观察使我产 生了一种未曾预料到的感觉,这种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强 烈。我很可怜他。我知道没有比与恐惧为伴更可怕的了。洛克菲 勒先生尽管在表情、声音和举止上都显得威风凛凛,但他在害 怕——我在心里说,他害怕他的同类。”塔贝尔似乎从未想到,造成这种恐惧也许有她的一份。这种紧张烦躁的行为对塔贝尔来 说至关重要,因为它表明洛克菲勒感到自己罪孽深重,感到上帝 正在惩罚他,使他无法享用他的不义之财;没有比这种想像更让 普通读者感到满意的了。 “如果一个人总想知道后果,那么这种 不容置疑、无所不能的力量,这堆积如山的财富还有什么意义!” 塔贝尔肯定从未想到过,洛克菲勒也许是在教友当中寻找接济的 对象。

塔贝尔和同伙尽管提心吊胆,那个星期天上午在欧几里德浸 礼会教堂里却未被人发现。那是塔贝尔惟一一次站在洛克菲勒面 前。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从未有意地把目光停留在这个比任何 人都更甚地扭曲、损毁他形象的女人身上。

在她那篇连载19期的文章最后,塔贝尔已经把洛克菲勒视 作邪恶的化身。她在大多数情况下还能保持冷静分析的笔调,尽 管不时会失去控制,使用尖刻的词语,但在1905年7、8两月连 载的那篇言辞恶毒的性格研究报告中,她的复仇之心暴露无遗。 她抛去了所有客观公正的伪装,说自己从洛克菲勒的身上看到了 “专注、狡诈、残忍和某些无法形容的令人作呕的东西。”她把他 描述成一个“活木乃伊”,丑恶、多病、道德败坏而又奸诈卑劣, 他的容貌因道德沦丧而变得委琐不堪。洛克菲勒给自己树立的虔 诚教徒的形象只不过是“掠夺成性的商人制造出来的一副伪善的 假面具。”

那场病在过去三四年里把洛克菲勒先生的头发一扫而光,甚 至连睫毛和眉毛也没给他剩下,使他的大脑袋一览无遗……。他 的两颊肿胀,在眼睛下面难看地鼓了出来,脸皮上呈现出一种不 健康的苍白。正是这种浮肿、这种不洁的肉体惹人生厌,薄薄的 嘴唇则令人胆寒……。洛克菲勒先生也许使自己成了世界上最有钱的人,但他同样付出了代价。只有冥冥中的报应会在一个人的 脸上刻下这样的铍纹,把他的嘴唇弄成那种可悲的样子。

洛克菲勒可以把塔贝尔对他经商手段的批评视为偏见而不予 理睬,但这份性格研究报告却深深地伤害了他。塔贝尔把脱毛症 这个曾令他痛苦不堪的疾病说成是他道德沦丧的标志,这使他怒 不可遏。塔贝尔指责他即使在自己的教堂里仍感到不安的说法同 样令他心烦意乱,因为这是在攻击他终身不渝的信仰。他后来 说,他在教堂里从不感到害怕,“因为再也没有别的公共场合比 这个老教堂更让我觉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我从14岁起就一直 来这儿,身边都是我的朋友。”这份显然非常残酷的性格分析文 章反而使洛克菲勒断然否定了塔贝尔对他经商手段所做的合乎情 理的批评。在洛克菲勒看来,这篇充满恶意的文章是塔贝尔对他 心存偏见的铁证。

既然有那么多与洛克菲勒为敌的人想和塔贝尔会面,她必然 会见到他最出言不逊的仇敌——他的弟弟弗兰克。科里根事件发 生之后,弗兰克拒绝原谅约翰,仍然不时地突然出现在新闻界面 前,用激烈的言辞诅咒约翰。《麦克卢尔杂志》刊登那篇连载文 章期间,华盛顿一家报纸援引他的话说,他哥哥“因害怕被人绑 架而发狂,”又说“荷枪实弹的保镖形影不离地跟着他,随时准 备干掉企图绑架他的人。”事实上,弗兰克已经有很多年没见到 他哥哥了,只能鹦鹉学舌似的乱说一气。

塔贝尔一直对自己如何见到弗兰克之事避而不谈,但她的文 件却揭示出一个令人震惊的情况。西达尔的兄弟当过弗兰克的律 师,他却没能安排塔贝尔采访弗兰克。1904年1月,事情有了 突破:西达尔得知塔贝尔的文章赢得了两位意料之外的仰慕者——弗兰克的女儿和女婿海伦与沃尔特?鲍勒(Helen and Walter Bowler)。 弗兰克通过鲍勒先生当中间人,提出他与塔贝尔密 谈的条件:“我希望我的家族成员中没人知道这次采访。谁也不 能知道此事。我将在加菲尔德大楼我的办公室里见塔贝尔小姐。 办公室的职员没人知道塔贝尔小姐是谁。”

按照这些指示,塔贝尔甚至乔装打扮了一番。这回可算得上 是漫长的职业生涯中最令她心烦的采访之一了。尽管弗兰克表面 上坦率,但他咀嚼烟草,口无遮拦,对他哥哥大发脾气。他那种 自怜自哀的夸夸其谈时常使人觉得他是个精神错乱的人。后来, 塔贝尔在她的文档里匆匆写下了这次采访的印象,包括他那些没 有公开发表的言论。

他似乎隐隐约约意识到,和我交谈既不自然也不正常,但他 充满怨恨、不能自持。他一开始谈到他哥哥时称他为“那人”。 “我和那人亳无关系,”他说。“我从来不想见他。8年来我只见 过他一次,而且纯属偶然。他毁了我的生活。逼得我妻子几乎精 神失常,2年前我不得不送她进疗养院,她在里面呆了将近一 年,完全是因为那人对我怀有仇恨而造成的。”他说:“我读了你 写的每一篇文章。其中有一些我读了两三遍。我从前不知道还有 这样使我以及那些与我来往的人如此感兴趣的文字。”

对兄弟俩之间的恩怨一无所知的塔贝尔坦言,她未曾想到弗 兰克会主动提供材料。作为一个办事利落、讲究实际的新闻记 者,她无论多么欢迎他提供的信息,却仍然对他流露出来的丑恶 情绪深感惊骇。不难想像,弗兰克从自身利益的角度没完没了地 谈起了科里根一案。他把约翰说成是虐待狂,借钱给别人,然后 占有别人的抵押品,如果对方还不出钱,就毁了对方,并以此为乐:“被他取消赎回权的处于困境中的人的抵押品能铺满整个克 利夫兰。”塔贝尔尽管最终认为约翰?洛克菲勒在对待科里根 的问题上问心无愧,却依然随意援引了这个起诉洛克菲勒的原始 案卷中的许多内容,以此来掩饰她是站在洛克菲勒一边的。

除科里根案件之外,弗兰克几乎没有提供任何其他事实,只 是一味地发牢骚。他告诉塔贝尔,约翰只有两个志向:聚财和长 寿。他甚至责骂塞迪,说她是个“狭隘、吝啬,假装虔诚”的女 人,她最大的目标就是“让大家说她是个虔诚的基督徒,让世人 知道她家有多么虔诚,多么融洽。”弗兰克认为,塞迪是个狡诈、 贪婪的伪君子,一心想让约翰的慈善行为广为人知,使之带有适 当的宗教色彩。弗兰克后来与塔贝尔的一个助手交谈时,又给这 番可怕的描述添油加醋道:“[约翰]有一种幻觉,认为上帝指派 他掌管天下所有的财富,而他这样做却毁了周围的人。我告诉 你,你把这些话发表出去后,人民会奋然而起,用石块把他赶出 社会……。他是个恶魔。”

弗兰克还说了两件让塔贝尔大为吃惊的事。首先他告诉她: “我请你来的真正原因是,我希望有一天自己来写我哥哥的生平 传记。我自己不会写。你能做我想做的事,我想知道你是否愿意 用我的材料来写这本书。”塔贝尔可不想做弗兰克?洛克菲勒的捉 刀人。但是,她又不想得罪他,于是敷衍地说了些如果编辑之余 有时间则乐意效劳之类的话。接着,弗兰克为他对哥哥讲的那些 疯话加了一段异乎寻常的结尾:“我知道你觉得我满腹怨恨,这 不大正常,但这个人毁了我的一生。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我为什么 没有把他杀掉。肯定是上帝不让我干这种事,因为我想过不下一 百次,如果我在街上碰见他,准会一枪打死他。”

塔贝尔没有引用这些背景谈话,而且在文章里隐去了弗兰克 的名字。但弗兰克的这些胡言乱语本应使她意识到,在对待科里根案件时应极为谨慎。然而,她一时失去了判断力,在使用弗兰 克提供的材料时竟然如此草率、不加鉴别,难怪洛克菲勒不无道 理地指责她在写这件事时带有很大的倾向性。

弗兰克没有打碎他哥哥脑袋的主要原因也许是,他不想杀掉 他的主要财东之一。他无法克制自己的投机欲望,在1907年经 济恐慌期间又向威廉借了一笔18.4万元的救急贷款。弗兰克有 所不知——但肯定疑心过——约翰为这笔贷款提供了一半担保, 把弗兰克在堪萨斯州牧场里的800头牛和100头骡子作为抵押。 事实上,在弗兰克去世前,约翰一直替他背着这笔债,尽管 到了 1912年初,弗兰克又在记者面前大谈特谈他哥哥,约翰则 派了一位律师去告诉那个以怨报德的弟弟那笔他长期赖以为生的 钱的真正来源。

从1902年11月到1905年8月将近3年的时间里,艾达?塔 贝尔不断向洛克菲勒和标准石油公司幵火却没有受到回击。一家 报纸大声问道:“笔杆子难道比钱袋子更强大吗……? 一个弱女 子艾达?塔贝尔难道比百万富翁约翰?洛克菲勒更有力量吗?” 正如塔贝尔的文章所表明的那样,新闻媒体拥有与被它们报道的 商业机构相抗衡的实力。自相矛盾的是,塔贝尔越是指出标准石 油公司的势力如何邪恶,她越是证明了相反的一面。有时,连她 自己也对标准石油公司的温和态度感到不可思议。她在1903年1 月给西达尔的信中说:“十分有趣的是,文章已经开始登了,而 我居然没有像我的一些朋友预言的那样被人绑架或是以诽谤罪告 上法庭,人们愿意和我无所不谈广现今大公司都拥有大批的公关人员,一有风吹草动就倾巢而 出。从这样的角度来看,标准石油公司一言不发似乎是一个令人 费解的失着。塔贝尔的文章漏洞百出,换上现在的公关专家,肯定能对她的可靠性提出质疑,并且以诽谤罪相威胁,使塞缪尔* 麦克卢尔失去信心。举例来说,洛克菲勒完全可以揭穿巴克斯寡 妇的故事是一场骗局。1905年春天,他曾考虑过对塔贝尔提起 诉讼,因为她指责说,当提问者误将“改造南方公司”说成“改 造南部公司”时,他回答对此一无所知是在做伪证。塔贝尔发表 了分析洛克菲勒的性格的文章之后,洛克菲勒授权弗吉尔?克兰 就她对科里根案件的说法提出异议。克兰指出,塔贝尔的荒谬说 法大都是从当年起诉洛克菲勒的诉状,而不是从该案后来的申辩 证词中得来的。“克兰先生说我引用的是诉状而不是证词中的内 容,”塔贝尔当时平心静气地在一篇内部备忘录里写道。“我确实 是这么做的,而且看不出有任何理由不该这样做。”洛克菲勒如 果提出有力的质疑,也许会动摇塔贝尔的信心,并且使读者对她 的资料来源产生疑问。

《麦克卢尔杂志》的连载文章表明,工业巨头在19世纪惯于 采取“让公众见鬼去吧”的态度,此时若再这样说很容易成为爱 揭短的新闻记者的猎物,以满足急于看到揭露不法行为报道的公 众。美国人对百万富翁怀有一种相互矛盾的崇拜心理,一方面充 满羡慕之情,一方面又巴不得看到这些崇拜对象受到惩罚、名誉 扫地。那么,洛克菲勒为何坚持采取这种自我拆台的沉默态度 呢? 一方面,他根本不想纠缠到诽谤诉讼里去。“生命苦短,”他 写信给帕马利?普伦蒂斯说,“我们没时间去关心那些既愚蠢又无 原则的人写的报道。”另一方面,他也担心如果他以诽谤罪提出 诉讼,反而抬高了那些针对他的指控,只会使那些非议旷日持久 地延续下去。一天在福里斯特山周围散步时,一位朋友建议他对 塔贝尔的诽谤做出回应。就在这时,洛克菲勒看到一条虫子从小 路上爬过。“如果我踩那虫子一脚,就会引起大家对它的注意,” 他说。“要是我不理它,它自己会消失的。”有时则是因为他正牵扯在其他案件里,无暇对此做出回应。

不过,洛克菲勒保持缄默的主要原因是,他不可能不在驳斥 塔贝尔的一些论断的同时承认许多其他论断的真实性,在众多漫 无头绪的错误背后确实隐藏着赤裸裸的真相。盖茨敦促洛克菲勒 就巴克斯事件和指控他在改造南方公司案中做伪证一事反驳塔贝 尔,他说他能够这样做,但是“事情一旦超出巴克斯事件和改造 南方公司案,就有可能不得不把老底全都端出来”——^他不想走 到那一步。2个月后,塔贝尔本人也在《麦克卢尔杂志》上做出 了相似的结论:“他自我控制的能力向来很到家——他比任何人 都清楚,回答意味着引起讨论,回答意味着引起人们对其中事实 的关注。”

洛克菲勒声称,他根本没想过看一眼《麦克卢尔杂志》,但 这个说法被塞迪的护士兼女伴阿黛拉?普伦蒂斯?休斯(Adella Prentiss Hughes)无意中揭穿了,她在1903年春天曾随洛克菲勒 夫妇坐火车去西部旅行。“他喜欢听别人给他朗读东西,在那几 个月里,我给他读过塔贝尔的抨击文章,”她回忆说。“他若有所 思地听着,兴趣很浓,毫无恨意。”他不时冒出几句有关“他这 位女朋友”或“柏油桶小姐”(在英语中,塔贝尔和“柏油桶" 的读音相似——译注)的俏皮话,却不愿就她的文章进行严肃的 讨论。“一个字也别提,”他说。“关于那个误入歧途的女人,一 个字也别提。”然而,他的办公室却一直在随时向他报告她提出 的种种指责。

尽管如此,洛克菲勒的确从来没有郑重其事地坐下来读她那 些鞭辟入里的控诉文章。“我认为我没读过艾达?塔贝尔的书:我 可能随便翻过,”他在10年后这样说。“至少我不知道这本书在 那些毫无敌意的人心目中意味着什么?”威廉?英格利斯在1917 年开始采访洛克菲勒并且给他朗读塔贝尔书中的某些片段时,越来越清楚地看到,洛克菲勒对这篇连载文章只是隐隐约约知道一 点点。同样明显的是,在泰然自若、不为所动的假象背后,他还 是很生气。他私下对她的评论总是以大声嗤笑或冷冷的嘲讽为 主,尽管当众从未流露过这种态度。“和一向歇斯底里的可怜的 劳埃德相比,她可聪明多了!她不管有多么不公正,至少能把事 情说得既清楚又吸引人。她的确写的不错。”与此同时,他深信 这个油溪的女儿“情绪如此激动,主要是出于她父亲、兄弟和一 些邻居无法和标准石油公司做得一样出色而造成的嫉妒心理。” 塔贝尔的连载文章不仅没能使他后悔和反思,反而更加坚定了他 对自己事业的信心。塔贝尔如果看到洛克菲勒在1905年7月写 给阿奇博尔德的信的话,该有多么沮丧,信中说:“我从来没有 比现在更加强烈地意识到,管理好我们的企业有多重要——控制 住它并且在世界每一个角落发展它。”

面对塔贝尔的猛烈抨击,极其骄傲的洛克菲勒不肯让世人知 道他受到伤害而心满意足。新闻界纷纷对他这种反应做出猜测。 底特律的一家报纸这样写道:“洛克菲勒先生的朋友们说,那对 他简直是残酷的惩罚,那些攻击令他感到痛苦不堪。”费城的一 家报纸也附和说:“这位世界首富在福里斯特山低着头一坐就是 半天……。他再也没兴趣打高尔夫球了;他变得郁郁寡欢;和雇 员们交谈时也不再那么自如,如今他只是在不得不说话的时候才 开口,三言两语、心不在焉地发完指示了事。”这些报导说的多 半都是公众的报复心理,而非洛克菲勒的实际反应。事实上,他 从未受到过负罪感的折磨,照样打他的高尔夫球。

但是,面对批评他其实比自己承认的要脆弱。在这段时期 里,他与儿子的关系越来越融洽,儿子成了他无话不说的密友, 因为此时塞迪病魔缠身,难以承担这一角色了。小洛克菲勒回忆 说:“他总是对我说起那些针对他的指责,我觉得这么做会使他心里轻松些,因为他虽然表面上刀枪不入,内心却很敏感,但每 次谈到最后他总是说:“我说,约翰,我们得忍着点儿。我们成 功了,这些人却没有。”即便是老约翰…?洛克菲勒,在遇上麻 烦时也需要聊聊天,宣泄一下。

洛克菲勒的子女从小到大一直受的是严格的道德与宗教教 育,看到自己的父亲被人当成商界罪犯加以揭露,一定会觉得茫 然不知所措。他们怎能把《麦克卢尔杂志》上大肆渲染的掠夺成 性的洛克菲勒与他们所尊敬的父亲对上号呢?他们和往常一样, 宁可毫无保留地相信父亲是正直的,这种信任在很大程度上是出 于宗教式的忠诚而非出于任何事实依据。

老洛克菲勒可能会泛泛地谈起塔贝尔对他的种种指责,但从 不做任何具体的反驳,这使他儿子感到特别难受,因为小洛克菲 勒对父母的德行向来是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小洛克菲勒总是受 到种种焦虑的折磨,这些焦虑随着《麦克卢尔杂志》的连载文章 一期接一期地发表而日益加重。1904年底,他备受偏头痛和失 眠的折磨,精神几近崩溃。于是,遵照医生的吩咐,他和艾比带 着襁褓中的女儿巴布丝在1904年10月乘船去了法国戛纳,差不 多有1年没回百老汇26号上班。他们游览了迷人的朗格多克地 区的乡间小镇,驱车周游了阿尔卑斯山靠海的地区,徜徉在英国 风格的步行街上。由于小洛克菲勒的病老是不见起色,他俩便把 原定逗留的时间从1个月延长到了6个月。他神经衰弱的原因, 有人说是工作过度造成的,有人说是由于过度劳累,有人则说是 性格认同危机所致,但他自己私下认为是塔贝尔的文章造成的, 外加两桩接踵而来的争议——“肮脏钱”和他担任读经班班长这 两件事。

塔贝尔的文章连续发表期间,洛克菲勒和妻子、儿子以及3 个女儿中的两个都患了重病或神经紧张症。1903年,洛克菲勒患了严重的支气管病,不得不到圣迭戈附近去疗养。那年春天, 贝西因中风或心脏病而精神错乱,4月,她丈夫查尔斯?斯特朗 带她去了戛纳,她和小洛克菲勒可能在那儿接受过同一批精神病 专家的治疗。1904年4月,塞迪突然发病,半身瘫痪,用了两 年的时间才复原。最后,1905年4月,生下女儿玛蒂尔德后患 上抑郁症的伊迪丝去了欧洲。洛克菲勒一家不愿让世人知道他们 的不幸,这是可以理解的。塔贝尔的文章让他们付出的代价和许 多其他事情一样,被小心翼翼地掩盖了起来,不让世人和子孙后 代知道。

洛克菲勒受到的最痛苦的人身攻击不是塔贝尔揭露他诈骗, 而是她在对洛克菲勒的性格分析文章里描绘他父亲时所进行的中 伤。洛克菲勒一直自称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一样品德高尚。即使到 了晚年,他依然对一个孙子说:“我从我父母那继承了很多长处, 打下了良好的基础。我很尊敬他们,他们过世那么多年了,我还 常常盼望见到他们。”可是,全国各地的读者那时都知道他父亲 是个多面人:洛克菲勒大夫、万应灵药推销商、一事无成、犯有 重婚罪、长年不回家。最令洛克菲勒感到羞辱的是,塔贝尔挖出 了他年代最久、埋藏最深的耻辱:19世纪40年代末老比尔在摩 拉维亚被指控犯有强奸罪。

此时,洛克菲勒已很少和他年迈体弱的父亲来往,而他父亲 的脾气越来越古怪,经常通过洛克菲勒同样也不爱搭理的弟弟弗 兰克急不可待地向他要这要那。塔贝尔纯粹出于运气才发现了 “洛克菲勒大夫”的存在。1903年4月的一天,J_M?西达尔正在 与洛克菲勒的妹夫、好脾气的威廉?拉德打电话,拉德无意中提 起威廉?埃弗里?洛克菲勒还活着。拉德也许一开始没有意识到承 认这事的严重后果。“啊,是的,老爷子还活着。他在西部,一会上这儿、一会儿去那儿。我最后一次知道他的消息时他在达科 他。我们不知道他眼下去了哪儿。”

西达尔目瞪口呆地坐在那儿,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再没 有比这更为轰动的独家新闻了。他一放下电话,就打出一份报告 给塔贝尔。

我一直以为洛克菲勒的父亲已经死了妤多好多年了,却在不 到5分钟前从电话上得知老头子还活着,我惊诧得简直无法形 容……。我有生以来从没这样惊讶过……。在我印象中,别人一 次又一次对我说老头子早在很多年前就死了。我敢肯定,从炽- C?拉德今天对我说话的态度上看,这亊背后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此时,西达尔手上有了引导他和其他记者进入一个大迷宫进 行调查的线索。西达尔通过他哥哥向弗兰克?洛克菲勒的秘书探 问此事,从他那儿得到了一个有用的暗示:“洛克菲勒大夫”不 是住在北达科他州就是住在南达科他州。西达尔告诉塔贝尔: “他不知道具体地点,而且坦率地一但也是偷偷地——告诉我 说,他不敢向弗兰克或家族的任何成员打听此事。”这使此事变 得更加神秘了 :洛克菲勒为何这样彻底地把他父亲从他的生活里 抹去呢?西达尔随后敦促克利夫兰《老实人报》的一名记者装出 漫不经心的样子问比格医生,他最近随洛克菲勒去西部旅行时是 否曾绕道去看望过洛克菲勒大夫。起初,比格一下子就入了套 儿。“没有,我们没去达科他,”他不假思索地说,紧接着又意识 到自己说漏了嘴,便再也不肯开口了。西达尔与塔贝尔最大的成 功就是争取到了洛克菲勒的老朋友海勒姆?布朗的帮助,此人是 塔贝尔在为写关于林肯的书进行调查时结识的。布朗在福里斯特 山与洛克菲勒所做的一次拐弯抹角的闲聊中,试探着问起他父亲,引出了下面这段对话,塔贝尔在调查档案里是这样记录的:“噢,先生,我猜老爷子快不行了。他实在太老了。他现在 住在衣阿华州锡达县锡达谷附近的一个农场里。他什么都不行 了。要知道,他都93岁了。据说他聋得连一个字都听不清了。 他的几个侄女对他照顾得挺好。他住在那儿因为那个农场是他 的……因为那是他最乐意住的地方。”

“我说,约翰,他真是个滑稽、爱逗乐的老头儿啊,”布朗说。

“没错,”约翰答说。“据说老爷子成天躺在床上骂骂咧咧的。 我最后一次见他还是3年前他来这儿的时候。”最后这句话是指 约翰在福里斯特山为老比尔和他那些老朋友举行的那次聚会。

艾达?塔贝尔在19M年采访弗兰克?洛克菲勒时,弗兰克从 自己的利益出发描述了约翰与比尔的最后决裂。比尔在90岁时 决定把他价值8.7万元的财产平均分给4个仍在人世的孩子。按 照弗兰克的说法,约翰希望在他应得的1/4财产之外,比尔还得 归还一笔尚未偿还的3.5万元借款。比尔勃然大怒,认为自己的 赠款能抵消那笔借款。塔贝尔在一份备忘录里这样转述弗兰克的 话道:“老人气极了,不肯再回家。他说他决不和他儿子住在同 一个州里。”塔贝尔一点点地揭开比尔神秘的生活时,并不知道 这些年来比尔和弗兰克的所做所为有多恶劣,不知道他俩向约翰 借了多少钱,也不知道他俩对他大肆攻击有多么不公正。塔贝尔 未能追踪到“洛克菲勒大夫”的底细或是解开他双重生活之谜, 但她发现他仍然在世一事引起了一场全国性的轰动。

对这件事入迷的人当中包括猛烈抨击标准石油公司是最无情 之托拉斯的《世界报》发行人约瑟夫?普利策。普利策向读者提 供的是由粗俗无聊的故事和揭发商界劣迹文章组成的大杂烩。 “金钱是当今的一大势力,”他宣称。“男人为之出卖灵魂,女人为之出卖肉体。”他希望清洗掉资本主义中粗俗的多余成分,使 更为文明的资本主义得以繁荣昌盛。他对洛克菲勒特别怀有敌 意,指责他是“托拉斯之父、垄断者之王、石油业的沙皇,”是 “无情地毁掉所有竞争对手”的人。因此,“洛克菲勒大夫”的故 事简直是一个把标准石油公司的恶名与洛克菲勒家族丑闻的作料 掺和到一起的天赐良机。为了引起更大的轰动,普利策出价 8000元,作为对提供有关洛克菲勒之父资料的人的奖赏,从而 在全国掀起了一场大搜查。

成群的新闻记者的调查工作很快就受阻,这要归功比尔无以 伦比的双重身分。当然,这也需要有一点儿运气。《麦克卢尔杂 志》为塔贝尔的性格分析文章配了一张洛克菲勒父亲的照片后, 伊利诺伊州弗里波特的许多居民惊异地发现,照片上的人就是威 廉?莱文斯顿医生。说来也怪,塔贝尔笔下的“洛克菲勒大夫” 的许多特征使他们想起当年这位性情古怪的邻居。《弗里波特每 曰新闻报》与《麦克卢尔杂志》取得了联系,说他们也许误登了 威廉?莱文斯顿的照片。《麦克卢尔杂志》对这一含蓄的批评大为 不悦——他们丝毫没有意识到弗里波特这位编辑的质疑所隐藏的 真相?~■回信说洛克菲勒父亲的照片绝对是真的。令人惊讶的 是,全国新闻界竟然对伊利诺伊州弗里波特一带流传的种种谣言 毫无觉察。

急不可待的普利策派手下一位大腕记者斯莱特(J. I Slaght)前往克利夫兰,希望很快能有结果,可是两周之后,疲 惫不堪、垂头丧气的斯莱特步履沉重地返回了纽约。他在给普利 策的一篇充满绝望的备忘录里强调说,寻找洛克菲勒之父要付出 巨大的努力,并且暗示这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他希望这 事就此结束。“报告送达普利策先生不久,我就接到指示把调查 工作继续下去,直至找到洛克菲勒的父亲,不论花费多少时间和费用,”斯莱特10年后向威廉?英格利斯透露道。“看来这个故事 把普利策先生给迷住了——世界首富的父亲消失了,这个刺激的 神秘故事会让所有人都感兴趣c ”

“洛克菲勒大夫”如此彻底地抹掉了自己的踪迹,斯莱特只 得到一点点蛛丝马迹。几年前在福里斯特山的那次聚会上,老比 尔曾诡秘地告诉他的老伙计们说,他住在西部某个地方,并且在 附近的湖里打“短尾天鹅”。斯莱德向一位博物学家请教,得知 短尾天鹅是一种在阿拉斯加部分地区繁衍生息的大雁的别名。倒 霉的斯莱特带着这个粗略的信息和一张“洛克菲勒大夫”的照片 出发了,从一个湖找到另一个湖。他走遍阿拉斯加后,却听说有 人在印第安纳州见过比尔,便开始了又一轮毫无结果的搜寻。他 一度挨家挨户地兜售剃须刀,企图从当地多疑的德裔农民口中打 听出一点消息来。“我敢打赌,为了卖那些该死的剃须刀,我一 天要刮十到十五次胡子,把脸都刮疼了。”脸虽然刮得干干净净, 斯莱特还是空手而归。

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他向弗兰克?洛克菲勒求助,因为他 是惟一与这个幽灵直接联系的人。斯莱特用糖果和戏票买通弗兰 克的秘书后见到了弗兰克,可弗兰克也和约翰一样竭力掩盖有关 其父的情况。他对斯莱特的询问深感不安,直截了当地提出要跟 斯莱特做个交易:如果斯莱特停止调查,弗兰克便回报给他有关 乃兄的轰动性调査结果。为了提高这笔交易的诱感力,弗兰克从 抽屉里翻出一份手稿,厚得就像一本电话簿,不由人不动心。

斯莱特往纽约匆匆打去几个电话后,《世界报》编辑部同意 把对“洛克菲勒大夫”的调查暂停60天,条件是允许他们刊登 弗兰克痛斥他哥哥约翰的手稿。从未与弗兰克打过交道的斯莱特 天真地相信了对方。可是等到约定的期限过后,弗兰克却不回电 话,弄得斯莱特别无选择,只好在克利夫兰的一条大街上截住了他,直截了当地提醒他《世界报》这一边已经履行了他们在交易 中答应的事情。作为交换,他要求拿到手稿。“不行,先生,”弗 兰克厉声说道,“一个字也别想拿到。”斯莱特大为吃惊,说《世 界报》要刊登弗兰克在他的办公室里对约翰所说的那些煽动性言 论。“你要是敢登,”弗兰克回敬他说,“我就宰了你。”弗兰克不 管多么痛恨约翰,但肯定害怕公开发表言论会断绝两个哥哥给他 的借款。

1907年8月,《世界报》在“洛克菲勒大夫”调查中仍然一 筹莫展,便刊登了一年半以前采访弗兰克的记录。“我父亲还活 着,而且活得很好,”他们援引目中无人的弗兰克的话说。“他谁 也不靠。他对约翰提供的财政援助嗤之以鼻,也不要我的钱。他 自己有办法,完全能满足他的一切需要。”接着,他公开对他哥 哥的疏远行为进行了奚落:“去问约翰我们的父亲在哪儿吧:告 诉他是我让你去问的,谅他也不敢说。”那时,普利策手下的记 者们正在不可思议的压力下拼命寻找新的线索。由于威廉?伦道 夫?赫斯特也派记者投入了调查,普利策(他在内部通讯密码中 用“贪婪” 一词作为洛克菲勒的代码)决不能听任别人占先,便 拿出一大笔现金,奖励给能破解这个谜的记者。为了给已经黔驴 技穷的斯莱特打气,他又派了一名记者、《圣路易斯邮报》的八- B?麦克唐纳参加搜寻工作。

在给这场全国性大搜寻划上句号以前,让我们先把比尔那些 年生活上的几段空白补上。比尔老得不能再旅行了,便放弃了四 处游荡的生活,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伊利诺伊州的弗里波特。他还 像以前一样饶舌,成天摆弄他那几杆枪,讲他打猎的故事(无论 是谁,只要有人爱听就行),或是吹嘘他在北达科他州的牧场和 良种马。他去弗兰克的牧场做客时,常坐在门廊上朝着靶子射 击,那是弗兰克为供他消遣竖在那儿的。1904年的一个晚上,当时已94岁、体胖多病的比尔往椅子上坐时坐了个空。他试图 抓住什么东西以免跌倒,不料却摔折了上臂,这下摔得太厉害, 估计活不了多久,有必要通知他最近的亲属。直到这时,玛格丽 特?艾伦?莱文斯顿才知道她丈夫是一个重婚者,有5个孩子,其 中一个还是世界首富。她是个正派女人,又是第一长老会和妇女 基督教禁酒联合会的积极分子,发现真相后一定大为震惊。

人们有理由猜测,约翰就是在这时见到的玛格丽特?莱文斯 顿。负责照顾比尔的护士 PB?金里奇太太说起过,当时有一位 从东部坐私人火车包厢来的不速之客,那人小心翼翼地从侧门溜 进了屋子,而且等她和医生离开后才进比尔的房间。她记得比尔 正痛苦不堪躺在那里时,自己却听到那人在隔壁房间里来回踱 步。有人怀疑这个神秘人物就是约翰*D,因为威廉从来不采取 这些特别的安全措施。如果那人确是约翰的话,这该是他第 一次亲眼看到这位他从未承认其合法身分的父亲的外室。

比尔康复后尽管仍然很健谈,却常常神志不清。“他即使病 成那样,无论清醒还是糊涂的时候,还是一副快活的样子,”金 里奇太太说。“他谈起自己在东部的大生意。时而唱一支关于井 底之蛙的小曲,时而唱一首摇篮曲,说这是将近100年前他还是 个婴儿时他妈妈经常唱给他听的曲子。”比尔好像甩掉了多年来 掩盖他双重身分的伪装,思绪常常回到早年在纽约北部以“洛克 菲勒大夫”的身分度过的那段日子。他在1906年弥留之际神志 恍惚,反反复复、含糊不清地喊着他第一次婚姻所生的5个孩子 的名字——约翰、威廉、弗兰克、露西和玛丽?安。他有时还盯 着忠心耿耿的玛格丽特看,接着又突然喊道:“你不是我的妻子。 伊莱扎在哪儿?”

玛格丽特多年来一直被比尔的大话蒙在鼓里,以为她和丈夫 极其富有,可是那段日子充满了令她痛苦的意外发现。比尔在生病期间付不起医疗费,竟然打算当掉他那颗总是别在衬衫前襟上 的华丽的大钻石。比尔去世的那天晚上,玛格丽特拿不准洛克菲 勒会作出什么样的反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好像把比尔的遗 体在当地公墓里存放了好几个月,等着有人将其运回克利夫兰。 由于洛克菲勒家没有任何表示,她便把遗体送到奥克兰墓地,葬 在了 “橡树丧钟”区。尽管人们一向认为比尔死于1906年5月 11日,可是洛克菲勒在1906年1月的文件中突然提到了比尔的 遗产,这表明5月11日也许是比尔下葬的日子,不是他去世的 日子。只有弗兰克和皮尔森?布里格斯(Pieison Briggs)参加了这 个迟来的葬礼,比尔被安放在一副没有上漆的普通棺木中下葬, 坟墓上也没有任何标志。玛格丽特为自己将来的日子担忧,这一 点得到了证实:她付给掘墓工人3块钱,却再拿不出1块钱请人 用砖在墓上加一个拱顶,这在当时是最起码的做法。直到5年以 后——那时玛格丽特也不在人世了——比尔的墓上才竖起一块花 岗石墓碑,上面凸刻着“莱文斯顿”这个名字。洛克菲勒的后代 即便有人知道威廉?埃弗利?洛克菲勒被人用化名埋在那里,知情 者也寥寥无几。

有关比尔一生错综复杂的谜团在他去世后两年即1908年最 终被揭开了,当时威斯康辛州的麦迪逊有位药剂师告诉A ? B ?麦 克唐纳,他在弗里波特有位朋友兼同行叫乔治?斯沃茨(Geoi^e Swartz),此人曾多年向一个名叫威廉?莱文斯顿的医生提供自己 调制的药品。斯沃茨一直疑心那人用的是假名,有一天他从塔贝 尔的连载文章里看到莱文斯顿医生的照片,证实了自己的猜疑。 麦克唐纳得知这一消息后去了弗里波特。当他亮出一张比尔?洛 克菲勒的照片时,大家众口一词地认为那就是莱文斯顿医生。接 着,他按响了克拉克西大街上一户私人住宅的门铃,开门的是一 位举止优雅、70出头的老太太,她一头银发,戴着一顶镶有花边的软帽。那位记者说明来意后,玛格丽特?艾伦?莱文斯顿扬了 扬双手,袖、泣起来。“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你们当中会有人来找 我,”她抽噎着说。“我一直害怕会有这一天,因为我知道既然我 丈夫已经死了,这个秘密不可能永远保持下去。”麦克唐纳问威 廉?埃弗利?洛克菲勒与莱文斯顿医生是不是同一个人,她答道: “要是想知道真相,去问那一头吧。” “哪一头?” “去问约翰-D- 洛克菲勒。要是他愿意,让他告诉你吧。这事不该由我来说。我 和我丈夫一起幸福地生活了 50年。他既善良又忠实。这就是我 能说或者愿意说的一切。我要做个从一而终的女人。”她在屋里 摆着她和丈夫的照片——事实上,麦克唐纳在壁炉架上看到一幅 与他手中的照片一模一样的蜡笔画——并且在分手时对来访者 说:“我希望你能让我和亡夫不受打扰。”

为了消除萦绕在脑际的所有疑问,麦克唐纳去当地的图书馆 找到一份讣告,日期是1906年5月11日,上面写着:威廉?莱 文斯顿医生享年96岁,是弗里波特迄今为止最长寿的人。讣告 上写明他的出生日期是1810年11月13日——与“洛克菲勒大 夫”的生日相同,这样便揭开了这个大谜团。麦克唐纳终于从普 利策的难题中解脱出来了。

1908年2月20日,纠缠了约翰…?洛克菲勒一生的恶梦突 然变成了粗体字公诸于众。《世界报》在头版以“《世界报》揭开 洛克菲勒之父双重身分之谜”为题大作宣传。这份报道占据了通 常只有大选或是重大自然灾害题材才有的版面,先在头版上登一 个专栏,然后又占了整整第二版。文章中最有说服力的证据是并 排刊登的威廉?埃弗利?洛克菲勒和威廉?莱文斯顿医生两张一模 一样的照片。文章概要地叙述了他的双重生活:长达51年的重 婚史,以江湖郎中的身分在达科他居民中间无拘无束地生活,最 后埋葬在一个没有标记的墓中等事实。这份报道比任何通俗小报编造出来的故事都离奇古怪、难以置信。对于一辈子想出人头地 的老比尔来说,这个愿望在他死后以一种异乎寻常的方式实现 了。

洛克菲勒的档案没有记载对《世界报》这份报道所做的任何 公开或私下的反应。他的朋友从不敢问他对此作何反应,他的家 人则装做这篇文章根本不存在似的。有两个公开的反应引人瞩 目。第一件是,弗兰克决意再次乘机搗乱,他公开否认他父亲是 个重婚者,甚至否认他已经死了。“和人们此前所讲的其他故事 一样,这个报道也是个毫无根据的谎言。我父亲的下落只和他的 直系亲属有关,不干别人的事。他喜欢过这种隐居日子,因为这 让他感到自在,免得受到各种各样的怪人侵扰,打破他平静、安 宁的退休生活。”

第二件是,报道引起了查尔斯?约翰斯顿充满情感的反应, 此人即比尔当年在达科他行医时那个相貌英俊、皮肤黝黑的年轻 弟子和旅伴。约翰斯顿看到《世界报》的揭露文章后吓坏了,他 怕如果他和比尔非法出售成药的事被人发现,就会失去行医执 照。比尔死后,他不再受保守秘密的诺言的约束,对《世界报》 说:“多年来,我一直纳闷这个秘密为何能保守得这样严密。它 在我心中锁了 25年,有人却知道得一清二楚;我也一直在想, 这事何时能公诸于众。”为了保住自己的职业,他充满感情地把 比尔说成是“天生的治病好手”,而不是狡猾的江湖医生。多年 之后,当他再也不必担心会受法律审查时,才比较真实地讲述了 他和比尔的行骗历史。查尔斯?约翰斯顿对比尔的怀念之情也许 胜过其亲生子女,他告诉《世界报》说,自己仍然珍藏着比尔送 他的那把小提琴,因为当时比尔年纪太大,而且还患有痛风病, 不能再拉琴了。他还公开呼吁洛克菲勒家族原谅这位曾经犯过错的人。“我想该是约翰?洛克菲勒和他弟弟承认比尔是他们父亲的时侯了,因为现在全世界都知道这回事了。“洛克菲勒对约翰斯顿的呼吁置若罔闻,他似乎从未原谅过他 父亲,尽管很可能正是他父亲的怪诞行为促使他去过度地追求金 钱、权力和责任。比尔的遗体一直没有运回克利夫兰,他的花岗 石墓碑是从玛格丽特?莱文斯顿微薄的遗产里拿出的钱付的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