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恶毒的舌头

“读完这本书,令我回想起遗忘多年的事情和情景来,”约 翰?戴维森?洛克菲勒沉思道。“它发掘出封尘已久的往事,使它 们再次栩栩如生地呈现在我面前。这使我很高兴,非常地高兴。” 一连几个月,洛克菲勒都在听经他认可的传记作者朗读亨 利?德马雷斯特?劳埃德写的《财富与国民的对立》(Wealth Against Commonwealth),这是一部有关他生平的、措辞犀利的书, 出版于1894年。这位年届八秩、归隐故园的世界首富总箅同意 关起门来追忆往事了。从1917年开始,洛克菲勒每天上午躺在 卧室的安乐椅里或者倚在长沙发上回答1个小时的提问。他的住 所坐落在韦斯特切斯特县绿树掩映、景色秀美的普坎蒂哥丘陵之 中,那是一幢乔治(指1714年一 1830年间的英国乔治王朝—— 译注)风格的大宅。他认为自己问心无愧,是上帝保佑他成功 的,历史法庭也会宣告他无罪。洛克菲勒这样做只是为了取悦他 的儿子,因为儿子想洗刷掉一切有损家族名誉的非议。正如洛克 菲勒提醒他指定的鲍斯韦尔(James Boswell,1740-1795,英国 著名传记作家——译注)、谦恭有礼的威廉?英格利斯时所说的那 样,“我儿子不熟悉这段历史,要不是他催我……,我决不会浪 费时间、自找麻烦来回答这些问题的。”英格利斯是一位新闻记 者,来自洛克菲勒的宿敌《世界报》。

洛克菲勒尽管一开始有些顾虑,但还是经不起引诱,重提在 石油业那些风云变幻的最初岁月,振作精神挑起了回忆的重担。

在接受采访过程中的3年、长达数百小时的时间里,他追忆往 昔,畅所欲言。有时,他用传教士对志趣相投的教徒布道那样的 亲切口吻回忆往事,而在谈到批评他的人时,则时常不加掩饰地 冷嘲热讽或出言不逊——尽管他一直在像个虔诚的基督徒那样, 尽量克制住自己对这些人的报复心理。

在英格利斯惊讶的双眼里,老人在如潮的回忆中返老还童 了,他那种带着喘息的尖细的老年人说话声变得低沉起来,犹如 刚刚步入成年时圆润的男中音;他一边来回踱步,一边回顾当年 辉煌的斗争历程,脚步也变得越来越轻快、敏捷。洛克菲勒非但 没有回避有争议的地方,反而建议用小说的结构来重写这次回顾 性谈话:由英格利斯为他朗读他的两个主要批评者亨利?劳埃德 和艾达?塔贝尔(后者所著的猛烈抨击洛氏、影响颇大的传记在 本世纪初出版)的书中一些段落,然后由他来逐段逐段地反驳。 这两本书刚刚问世时,洛克菲勒对其不屑一顾,认为出面反驳作 者的指责有失身分。如今,多少是出于他那种不服老的自信,他 决心对那些最狠毒的指控直接做出反应。“我忍了8个月,不想 对这些愚蠢的作家做出应答,”他特地指出了这一点。“现在既然 干上了,反而觉得挺有意思的。”何况老约翰?戴维森?洛克菲勒 一旦决定干一件事情,他就会调动起可怕的精力,一心一意地干 到底。

洛克菲勒幵始进行这场耗费时日的自我辩护时,显然认为自 从这些新闻记者在本世纪初玷污他的名声,并且弄得他成了全美 国最遭人憎恨的商人以来,自己已经得到了昭雪。他得意地说: “如今所有的生意人都在按照现代的做法经商,这些做法都是我 们当年头一个采取的。”他相信,公众对他的仇视已经减弱,他 的石油帝国的对立面“实质上在许多年前就不复存在,而攻击标 .准石油公司的做法也不再时兴了”。的确,美国大众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对该公司所属各企业显示的工业实力倍加赞赏,连洛 克菲勒自己都不无理由地推测,他的同胞如今已把他看成是公共 事业的赞助人而非商界大盗。近年来他捐助了大量的慈善事业, 这也使公众对他的怨恨得以减轻。

在采访过程中,洛克菲勒的多次沉默和他的言辞一样意味深 长,这是他的一贯作风。洛克菲勒在他的法律顾问艾维?李(Ivy Lee)的指导下,每逢谈到标准石油公司的时候都避开像“托拉 斯、垄断、寡头垄断或卡特尔(Cartel,又译“同业联盟”,系垄 断组织的一种形式——译注)”等字眼,而是大谈“合作”。他对 教科书上描述的亚当?斯密(Adam Smith, 1723-1790,英国经济 学家,《国富论》作者——译注)所谓的自由市场理论嗤之以鼻: “那些德高望重、对商业却一窍不通的教书匠们教大家拚得你死 我活,还自以为是上帝的代言人。幸亏合作的概念产生了并得以 流传,有了铁路公司、电报公司、钢铁公司、石油公司等等,取 代了这种混乱的局面。”在这长达3年的访谈中,洛克菲勒闭口 不提那次最令他刻骨铭心的挫折:1911年美国联邦政府把标准 石油公司分成了几十个子公司。他假装记不得最高法院的那次裁 决,谈起标准石油公司时就好像它还像原先那样,铁板一块、纤 毫未损。

对诬蔑他的人毫无怨恨,这大概是在他做出的所有姿态当中 最难坚持到底的一个了。他在谈话中屡屡提到他宽大为怀的品 质。“标准石油公司的代表人物对那些说他们坏话的人都保持着 最和蔼、最友善的态度,宁愿把那些人的行为看作是出于他们自 身的弱点、无知和别的什么令其不由自主的原因”。他还说:“对 那些出言不逊的人,我们也决不怀恨在心。‘人人难免有错,宽 恕方为圣贤’。”他甚至更加息事宁人地说:“我很高兴的是,我 们对这些心怀妒嫉的小人十分仁慈、和善,他们靠贬低我们为生,因为他们是些鼠目寸光的人。”

然而到后来,这种圣贤式的口气开始变味了。洛克菲勒不能 容忍对他一生所做的真正有原则性的批评,越来越多地进行怀有 偏见的攻击,嘲弄批评他的人只会叽叽咕咕、嘟嘟囔囔地乱发牢 骚、口出怨言,是些号丧的夜猫子、敲诈勒索之徒、海盗、被宠 坏的孩子、冒险分子、恶狼和剪径的贼人。很显然,对他的种种 指控,他仍然耿耿于怀,尤其是艾达?米纳瓦?塔贝尔的指责,她 头脑冷静、眼光敏锐,做出的调查结论把洛克菲勒这个姓氏变成 了贪婪商人的代号。洛克菲勒同老朋友一起打高尔夫球时,曾经 拿塔贝尔打趣,叫她“柏油桶(塔贝尔的英语谐音——译注)小 姐”,这显然是想以此来抚慰一下对方的言论给自己造成的痛楚。

在这场马拉松式的采访中,英格利斯只见到洛克菲勒铁一般 的沉着和自制力崩溃过两回,而且意味深长的是,这两次都是在 反驳塔贝尔的指控的时候。第一次是在英格利斯念到塔贝尔提起 1872年时,当时年方32岁的洛克菲勒威胁说要毁掉拒绝加入他 的卡特尔的对手,从而吞并了克利夫兰的几家炼油厂。如今看 来,1872年正是他无情地迈向石油业霸主地位的开端。如果那 一年蒙上污点,以后的一切就都不光彩了。英格利斯生动地记下 了洛克菲勒对塔贝尔的指责做出的反应:

“这话绝对是错的!”洛克菲勒先生大声叫道,令我不由得抬 起了头。他刚才一直斜倚在一张宽大的椅子里,说这话时却一跃 而起,朝我做记录的桌子走来。他满脸通红、两眼冒火。这是头 一回见到他显露出不高兴的心情,毫无疑问,他怒火中烧、满腔 愤恨。他说话声响亮而清晰。他没有用拳头砸桌子,只是攥紧双 手站在那儿,显然是在竭力控制自己,但又不能立即恢复平静。 “这话绝对是错的!”他叫道。“我和公司的人谁也没有对外人这么说过。你可以一字不改地记下我的话:这绝对是个弥天大谎!”

洛克菲勒发完这通火之后,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但是这种含 沙射影的说法仍令他心中隐隐作痛。过后,他和英格利斯一同在 山坡和他家一望无际的高尔夫球场上散步;“那话简直太荒唐 了!”他大声说道。“胡说八道、恶毒之极、居心不良。事实上, 当时我们都在同一条快要沉没的船上,谁还有心思再拼杀个你死 我活。我们当时是在尽力造一只救生艇,好把大家都送到岸边。” 并购竞争对手的公司并非是洛克菲勒所说的义举,可是他的记忆 力尽管很强,记住的却都是些他想记住的东西。

洛克菲勒把最难听的字眼留给了后面的章节,这是塔贝尔提 到他私人生活中最敏感的地方,即提那位多姿多彩、声名狼 藉的父亲威廉?埃弗里?洛克菲勒的品行的时候。1905年7月, 塔贝尔写了分上下两部的洛克菲勒“品格研究”,以此作为她的 标准石油公司系列故事的开篇,文中满篇是对他父亲的刻毒描 写,说其父是个游走四方的药贩子,过的是见不得人的流浪日 子。威廉?埃弗里?洛克菲勒是那种善于花言巧语的小贩,在19 世纪初的美国边远地区随处可见,塔贝尔用了很大的篇幅列举了 他的劣迹。她在刻薄的描述中曾经说过:“他除了滴酒不沾之外, 可谓无恶不作。”

对其亡父的这番攻击触及了洛克菲勒深藏心中、时时作痛的 伤口,听到此处,他勃然大怒。“这个自称是历史学家的家伙居 然说出这么恶毒的话来,”他嘲笑道,错误地推测塔贝尔是因为 自己的系列报道居然无损于标准石油帝国而感到恼怒。“所以, 她用了她拿手的一切冷嘲热讽、恶语中伤、含沙射影和颠倒黑白 的伎俩,编造出这么一套无耻的瞎话,比任何人都恶毒地攻击我 父亲。”洛克菲勒一时无法控制自己,他那人所共知的岩石般的镇静彻底崩溃了。他一生中难得有几次这样滔滔不绝地出言不逊 过。他怒不可遏,破口大骂道:“这个长了一条毒舌的恶妇拼命 想毒害老百姓……,只要能归到洛克菲勒名下的每件事情,不论 是好是坏还是不好不坏,她统统都表示怀疑,因为至今为止这个 名字还没有让她的攻击给毁掉。” 一旦意识到自己掉以轻心、一 反常态时,他立即克制住自己,恢复了往日那种泰然自若的镇 定,用安慰的口吻对英格利斯说:“不过令我高兴的是,我毕竟 没有对这样一位‘历史学家’抱有怨恨,我对她只有可怜。”这 位巨子又恢复了尊严,并且保证不会让自己那副严丝合缝的面具 在他指定的传记作者面前再次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