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为什么倾听这么重要

【被听见就是被重视,它满足了自我表达及与他人沟通联系的需要。悦纳的倾听者容许我们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感,他人的倾听与注意协助我们在肯定自己的过程中,厘清思绪及感受。被了解的需要是滋养人心的养料。】

很多时候,人们似乎都不听彼此说话。

“他希望我能听听他的困难,可是却对我的难处不闻不问。”

“她老是在抱怨。”

“我唯一一次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在他告诉别人的时候不小心听见的。他为什么从不对我说这些?”

“我没法子同她说话,她太挑剔了。”

太太们抱怨丈夫把她们所做的一切视为理所当然,丈夫们抱怨老婆唠叨聒噪,说话从来都没有重点。

她觉得他破坏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而他才不认为构建关系有什么用呢。

人一生有种种的动机,“被听懂”这种渴望可以说是其中最强烈的了。被倾听意味着对方认真对待我们,觉察我们的想法及感受。归根结底,也就是说,他们认可我们所说的话是很重要的。

渴望被倾听,就是渴望逃离孤立,进而建起孤岛之间的桥梁。我们接近彼此,透露我们的所思所感,试图以此来克服与他人之间的分隔感,以求得理解。获得这样的理解貌似很简单,而实际上并非如此!

乔安娜看中了一件职业套装,她犹豫要不要花这笔置装费。“亲爱的,”她开口道,“我在商店里看见了一件还不错的套装。”

“那不挺好的吗。”亨利敷衍了一句,便接着看新闻去了。

贾斯汀开车时发生了擦撞,使他心烦意乱。他担心,要是让丹妮丝知道了,一定会揪着这事不放。于是,他闭口不提,只纠结着该怎么修好汽车。丹妮丝察觉到了贾斯汀的距离感,猜他是为了其他事在生自己的气,但她不想引起争吵,就什么都没有说。

良好倾听的要素是“同理心”。同理心只有靠我们搁置对自我的过度关注,进入他人的经验世界,才可能达成。同理心有一部分是先天的直觉,而有一部分则要经过后天的努力,其是人际关系的诀窍。

倾听者的同理心,是领会他人说的是什么,再表现出这种理解。它建立起了解的桥梁,让我们与愿意聆听和关心我们的人相连,由此证实我们的感受是合理的,是被认可的。同理的倾听就是改变关系的力量。那些我们深有感触而又没有表达出来的感受,用言语说出来,在收到明确回应后,我们就会心生宽慰,觉得有人理解我们,并产生一种“人性相通”的感激之情。

倾听巩固了人与人之间的联结,增进了彼此的关系,同时,它也增强了我们对自己的观感。在一位愿意接纳的倾听者面前,我们可以厘清自己的想法,发现自己内心的感受。因此,在向愿意倾听我们的人讲述自己经历的同时,我们也更能聆听自己的声音。我们的生命版图就是在这种对话中日渐清晰的。

不被倾听是一种伤害

我们需要他人认真对待,需要对方有所回应,但这种需求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经常遭遇到挫败。父母抱怨孩子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孩子埋怨父母只知道责怪或说教,根本不听自己的说法;即使是平常可以彼此分享和互相信任的朋友,现在也由于太忙了,没空听彼此说话。如果我们在私人领域中都得不到同情或理解,那么也就不再期待在公共生活里能够得到别人的尊重及注意了。

我们需要被人倾听的权利常常遭到侵犯,这种情况数不胜数,哪怕他人是不经意的,但也并不表示伤害较小!

我有一个做精神科医生的朋友,我告诉他我正在搜集有关“不被倾听的痛苦经验”时,他发过来了这么一个实例:

“我打电话给一位朋友,并在他的答录机上留言,问他能否找个时间碰面。他没有回话。我有点焦急,也很困惑。我该不该再打电话去提醒他呢?毕竟他也很忙。或者我应该等上一两天,那时他会回我电话吗?是不是我一早就不该约他?这些都让我很不安!”

看到这个案例时,我很吃惊,第一个念头是,没回电话这么一件小事,竟然可以让一个人感到不被理会而深受困扰!然后,我惊醒过来,仿佛被人甩了一个耳光,我意识到朋友是在说我啊!突然间,我觉得好丢脸,开始想要辩解!我没有回电话是因为……唉,已经不重要了,我们总能找出不回电话的理由。重要的是,我没能及时回电话伤害到了朋友,也让他觉得困惑,但我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如果这种不经意也能造成伤害,那么很难想象,当要说的事对说话者而言既紧急又重要时,那种伤害造成的痛苦又有多深啊!

倾听这么基本的事,我们都觉得不必多说。

然而,在当一名倾听者这件事上,大多数人都高估了自己。

你出差回来,想跟丈夫说一说路上的见闻,他听着听着,但一两分钟之后,就好像要睡着了,你很伤心,有一种被辜负的感觉。又比如,你赢得了一项荣耀,打电话告诉父母,但他们好像并不在意,你觉得很泄气,也觉得自己有点愚蠢—自己高兴就好了,为什么还要期待别人的赞美!

上面说的情况是,当你为了一些特别的事而感到兴奋时,没有人听,你会很难过。还有一种情况是,某个人对于你来说很特别,你期待他会在乎你,但你觉得他没有倾听你,这时,你也会有受伤的感觉。

罗杰大学时的好友是德里克,他们都主修政治,也对政治极为热衷。他们一起追踪水门事件发展的细节,品咂每一条新披露的线索,就像在津津有味地追看连载的黑暗连环漫画一样。他们在享受尼克松“水门丑闻”被披露出来的那种辛辣、痛快的感觉时,彼此之间的情谊也超越了单纯对政治的热爱。

罗杰记得与德里克促膝长谈的美好感受,那是由一种深刻、无以言喻的同理心所激发出的!他感受到了一种双重的喜悦,他既能说出自己想说的,也能听到朋友说出自己一直在思考,却没有表达出来的!德里克不像罗杰的其他朋友,他不是一个爱出风头的谈话对象,他是真正在听。

即使后来他们在不同城市的研究所,也仍维持着良好的情谊。至少每个月他们都会去看望对方,打打台球,看看电影,或上中国馆子,接着,不管多晚,他们都会秉烛夜谈。

然后,德里克结婚了,情况就变了。德里克并不像一些人那样,一结了婚就疏离了以前的朋友,德里克的太太也很喜欢罗杰。然而,罗杰觉察到的距离虽然微乎其微,却造成了很大的差异。

“这个真的很难描述,我在跟德里克说话时,老是觉得很别扭,也很失望。他是在听我说话,但不知怎的,他好像不是真的那么在意。他没有问问题,以前他不仅是单向接收,而且是全心投入。这种情况让我很难过。我对自己生活中发生的事满怀热情,但是告诉德里克之后,只会让我觉得我的生活仿佛与他不相干!”

罗杰的难过,说明了倾听的重点。我们渴望的并不只是不被打断或干扰。有时,人们看起来是在听,事实上却没有真的听进去。许多人在听我们说话时,善于用沉默来伪装。但那些四下张望或摇来晃去的动作,透露出他们并不走心。有时哪怕他们并没有流露出不专心,但我们仍然可以感受到他们没有在听,觉得他们并不在乎。

德里克的消极表现,对罗杰的伤害特别大,因为他们曾经那么亲密。现在,他们的友谊遇到了瓶颈,罗杰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对朋友敞开心扉,德里克也为他们渐行渐远的情谊所扰。

友谊本身是自愿的,所以要不要就它坐下来谈一谈,也要看双方的意愿。罗杰不想对德里克有所抱怨或要求,何况我们又该怎么告诉朋友,我们觉得对方已经不再关心自己了?因此,罗杰没有告诉德里克自己有被疏远的感受。可惜的是,当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差时,“谈论它”也许是唯一可以挽救的方法!

与你关系亲密的人,你尤其渴望他们能理解你,这时,不被倾听的伤害也就格外严重!

大多数人有过这种经历后,都会以成人的姿态来伪装自己,不再把那些琐碎或误解的事放在心上。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可能会变得冷漠一些,那好吧,这就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生存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但是,得不到响应会让我们备受伤害,一气之下,我们有可能在人际关系中退缩起来,甚至达数年之久。

有一位女性发现丈夫出轨了,她痛心到像是被人狠狠踢了一脚。在悲伤与气愤之下,她找了一位很亲近的人倾吐心声,那就是她的婆婆。虽然婆婆试着理解她、支持她,但是一个做婆婆的,真的很难听进去媳妇编派自己儿子的不是。她尽力了,但是显然,她提供的支持仍然不够。最后,危机过了,这对夫妇重归于好,但媳妇却认为在最需要支持的时候,婆婆没有为她做什么,从此便不再与婆婆说话。

遗憾的是,这位婆婆拿媳妇固执的沉默也没有办法。我们常常认为他人的反应是无理取闹,但是从得不到响应而受伤的人的角度来看,他们的反应却是很合理的。

倾听就是要报以专心,引出兴趣,热切关怀,用心体会,及时确认,细心察觉,为之感动,表示赞赏。事实上,倾听是人存在的核心,以至于常常不为我们所察觉。也可以说,倾听本身又常以不同的伪装出现,以至于我们不容易发现它是如此重要的一个需求。就像是前面的罗杰,还有那位与婆婆疏离的媳妇一样,我们平常也没有意识到他人倾听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有当自己被剥夺了这个权利后,才豁然明白了它的重要性!

偶尔的情况下,我们能意识到他人倾听我们的重大意义。比如,你无法决定是否接受一个新的职位,便打电话和一位老友商量。她没有告诉你该怎么做,但是她在听,她真正在听,这已经能协助你看得更清楚。再举个例子,你喜欢上了一个刚认识的人,在餐馆享受了一顿很棒的晚餐之后,你鼓足勇气,邀他到你的住处喝杯咖啡,他却拒绝说:“不,谢谢,我明天必须早起。”被拒绝的滋味够你受的,你说服自己说他不是真的喜欢你,于是开始躲避他。可是,几天之后,他又来关心你发生什么事了。你再次鼓足勇气,告诉他你伤心的原因。出乎意料地,他没有反驳什么,反而很认真在听,也接受你所说的。他坦白道:“我可以理解你为什么有这样的感受,但是事实上,我想再见你。”

生活为什么不能一直像这样呢?我说,你听,不就那么简单吗?然而,事与愿违。说话与倾听之间有一种很特殊的关系,说者及听者都在不断交换角色,设法抢占有利位置,用自己的需求压过他人的需求!如果你怀疑这个说法,那就请试着告诉某人你目前所遭遇的困扰,然后看看过了多久之后,他会忍不住打断你的话,告诉你他曾遇到过类似的问题,或给你一个可能适合他本人,却不适合你的建议。

一位正在接受心理治疗的男子,在探讨自己与疏远的父亲之间的关系时,突然忆及父亲与他一起玩电动火车的快乐时光。那可是从他父亲和他父亲的父亲手里传下来的一套Lionel牌的火车组。沉浸在回忆中,他再次感受到与父亲传承家庭传统的光荣之情,变得越来越兴奋。当他说得正高兴时,治疗师突然接过话头,滔滔不绝地谈起自己小时候的玩具火车,还有他让邻居小孩带上各自的装备,在他家地下室铺设火车轨道的情景。治疗师说了好一通,病人终于按捺不住被中途打断的愤怒,喊道:“你的玩具火车,关我什么事!干吗老是要告诉我?”治疗师迟疑了一下,就像吐露心事一样,用一种克制过的、不带个人情感色彩的口吻,讪讪地说道:“我只是想表示友善而已!”

分享一种感受,需要两个人,一个人说,而另外一个人听。

治疗师本身犯了一个常见的错误(实际上,他犯了好几个错,不过,谁让本周是“请放过治疗师周”呢),他想当然地认为,分享自身的经验就等于同理心。事实上,他已经把焦点转移到了自己身上,病人就会觉得自己不受重视、不被认同、遭到误解,而这就是伤害!

同理心这个字眼已越来越为人所熟知,但这个词语的意思,还没有充分强调出“认同另一个人的内心世界”的作用。同理的倾听就像仔细地读一首诗,消化每一个字,去了解文字背后所要传达的意思。个中区别在于,尽管同理心也是一种主动的想象,但它基本上是接纳多于创造。当我们欣赏一件艺术作品时,我们每个人的独特反应都有它的意义。但是当我们去听别人说话时,重要的是理解力,而不是创造力。

倾听也是一种见证

倾听有两个目的:一是吸收信息,二是见证他人的经验。真正的倾听者会搁置自己的参考架构,进入我们的经验世界,他不仅能理解我们所说的话,而且还予以肯定。这种肯定对维护自尊是很重要的。如果没有人听我们说话,我们就会把自己关在心中的孤城里。

今年三十六岁的玛丽,在为一个小意外而不安,她甚至怀疑自己可能需要心理治疗。事情是这样的:玛丽是某公共政策机构的副所长,她安排了一场与副州长的会议,会上,她将提出一个有关大型州立工厂的管理方案。出于礼节,她邀请了老板出席,尽管如果他不来的话,她会表现得更好。但老板反过来,请了该机构的主要游说人员与会,因为他们得靠这位游说员,来向国会议员说明这个管理方案的必要性。会议的开场,完全在玛丽预料之中,老板天马行空地说了一大堆没有重点的话。但他在结束开场白之后,并没有请玛丽上台,反而让那位游说员做了报告!玛丽震惊之余,游说员已经开始讲了起来,直到十五分钟后会议结束,玛丽连提及自己方案一个字的机会都没有!

玛丽忍不住要告诉丈夫今天发生的事。谁知道丈夫出差去欧洲了,要三天之后才会回来。她早已习惯了丈夫因为生意常要出差,但还不习惯这种沟通中断的经验,她的确很需要同丈夫谈一谈。夜幕低垂,玛丽越来越绝望,整个人都乱了。她现在不仅是觉得挫败而已,而且也开始感到无能。自己为什么这么依赖丈夫?为什么就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玛丽认为自己的问题是缺乏安全感,如果她更有安全感,那么也就不会这么需要某人在身边,就不会这么脆弱了。她靠自己就行。

玛丽埋怨自己,想不通自己为何要苦求他人倾听。她自我总结了一下,她认为如果自己更有自信,就不会那么依赖他人的响应了。事实上,她的抱怨和结论是一般人通常都会有的。我们需要别人有所反应,这反过来也让我们相信:只要自己够坚强,就不会那么需要别人了,而别人也就无法让我们失望了。

“被倾听”为我们的成长提供了安全感。与一些人所想的相反,我们不会像一个完成品,比如雕塑或纪念碑那样完整无缺。如同其他生物,人类不仅需要养分来茁壮成长,而且也需要养分来维持体力及活力。而倾听滋养了我们的价值感。

我们越觉得不安,就越需要别人的保证。但是实际上,对所有人来说,无论我们感到多么安心或适应良好,都需要别人的注意力来支持我们。如果你对这一点还有不清楚的地方,那么就请试着观察我们是怎么用自己偏好的方式来宣布一些消息的。举例来说,我太太如果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我,那么她可能在我工作时就打电话来,或是我一回到家,她就立刻说出来。她是一个有话就说的人,而我就不是了。如果我有什么好消息,我会先按住不表,然后以一种很夸张的方式宣布出来,恨不得小题大做。

有一段时间,我辛苦了好几个月,想敲定一个出书的计划。我太太知道我在忙一本书,但是我没有告诉她出书合约已经不远了。我殷切地等待着,企盼着,也让自己不要期望过高。我产生了很多有关得到好消息,或者说,是分享好消息的夸张幻想,而告诉我太太就是最大的回报!我最最不想做的,就是简简单单地告诉她。我想要,也需要把宣布这个消息当成天大的事来做。合约敲定的那一天,我的心情好极了,最棒的是,终于可以让我太太知道了!我打电话到她办公室,说要给她一个惊喜,要带她去吃一顿很棒的晚餐。她答应了,没有多问什么。(好吧,她“只”认识我三十年而已。)

我回到家时,太太已换上丝质礼裙准备出门。她看出我很兴奋,但还是耐心地等待谜底揭晓。在餐厅里,我叫了一瓶香槟,香槟送上来时,她终于耐心地问了:“你要告诉我什么吗?”我把合约拿出来,摆在桌上,像个十岁的小孩显摆自己的成绩单一样。她看出了那是一份合约,脸上的笑容好灿烂!那个模样,掺杂了爱与骄傲,有一种说不出的甜美!我喜极而泣!

为了迎接这一刻,我们彼此不知隐忍了多长的时间。我这种要安排特殊场合宣布好消息的人,与我妻子那种不需要费事精心设计的人,共同分享了好多喜悦!等着宣布好消息的那段时间,充满了焦虑的期待,我们可以感受到不断积累起来的紧张。我们都有一种想要影响他人,并得到回应的冲动,无论我们是要去表白、对峙、炫耀,还是提议,而这都会导致紧张。其中的兴奋来自希望获得正面的回馈,而焦虑则出于害怕被拒绝,或别人不关心。

你选择告诉什么人什么事,正说明了你与自己的关系,以及你与生活中其他人的关系。把自己展示出来,事关骄傲与羞耻,也与你选择分享的人有关。那么,你觉得跟谁在一起,可以放心地大哭、抱怨、生气、吹牛,或透露出特别丢脸的事呢?

一位好的倾听者是见证人,而不是评断你经验的人。

一旦你能说出自己心中所想,而且有人听到了并认可了这些想法,那么你一下就轻松了,仿佛身上的某处疼痛突然消失了。如果这个过程很快,就像日常我们跟他人对话时那样,那么你也许都察觉不到自己有被了解的需要。但是,别人没有听你说话的那种失望,以及你等待与期望对方能听你时的那种紧张感,正说明了被倾听是多么重要的事。我们总会有想把心里话全部说出来,与别人沟通或分享的时候,这时,我们就知道被人忽视、陷入沉默是很痛苦的,而说出来就是想减轻那种痛苦。

“想想看”

你还记得上一次有一件很棒的事发生时,自己等着要告诉某个人的情景吗?那时,你选择了谁?事情的经过如何?

倾听还是一种尊重

前面提到,我们认为被人倾听是理所当然的,后来发现它是人生中强烈的动机之一。被人倾听是一种媒介,借由它,我们可以发现自己是否能够被人了解与接受。所以,虽然我们关心听我们说话的人,甚至爱他们,但是偶尔,我们也是在“利用”他们。

当我们有被欣赏的需求时,我们会把别人当成与我们有关的“自体客体(self-objects)”。“自体客体”这个概念是精神分析学家海因兹·科胡特(Heinz Kohut)提出的,指的是给我们反应的“他者(other)”,我们没有把他当作独立的个体,而是看成“为我们而存在”的人(someone-there-for-us)。

把听众当成“自体客体”的想法,可能会让你想起那些老是谈论自己,看起来并不关心你说话的讨厌鬼。他们在听他人说话的时候,心思却不在那里,只是等着把话题再转回到他们自己身上而已。

这种不被欣赏的情况,如果发生在我们与父母之间,尤其让人痛苦!如果父母不接受我们是拥有自主权利的人,也就是说,我们有自己的想法及理想,那简直令人抓狂。而父母在我们面前认真听别人说话的样子,会更让人生气!为什么他们就不能专心一点地听我说话?作家哈罗德·布罗德基(Harold Brodkey)在《逃家的灵魂》(The Runaway Soul)这本书中,很戏剧化地借由一个年轻女子与男友的一段对话,描述了这么一种令人生气的经验。下面,首先发问的是那位男友。

“你爸爸听你说话吗?或者他只是在自说自话?”

“他只顾说自己的。难道我爸给你机会开口了吗?”

“除非是我坚持要说的时候。然后,我们就轮流自说自话了。”

“就是这样子!现在我爸爸对你说的话,比跟我说的话要多了!”

当然,这个女子的爸爸会和她的男友说更多话了,因为她的男友是一个新的听众嘛!

伤我们最深的人,往往是那些我们认为很亲密的人,他们让我们觉得,对他们而言,我们的关注及了解十分重要,直到有一天,我们发现,他们是那么轻易地就把注意力转到别人身上了。在跟我们谈心事的过程中,他们又注意到了别人,然后草草结束与我们的谈话,转而去同另一个人说话。我们发现,原以为是只跟我们分享的事,而他们老早就告诉过许多人了。所谓的“推心置腹”,也不过如此。这种“滥情”的“知己”最伤人的地方,不是他们利用了我们,而是他们剥夺了那种他们看重我们、视我们为特殊的感觉!

虽然没有人愿意遇见那种不在乎别人感受的超级自恋狂,尤其是在我们自己的身上。但是,事实上,我们不就常常这么无法自拔地沉浸在自恋中吗?而“自恋”也成为探讨倾听之道的一个重要主题。我在这里提到“自恋”,是想说明“我们需要他人”的这个诉求,就某方面而言,是全然自私的。“被倾听”可以维持我们的自恋,或者简单来说,可以让我们自我感觉良好。

入学报到那天,罗珊与她的父母把行李从车上卸下来后,她突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消沉情绪,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缺失了什么。她不安地看着其他学生和他们家人一窝蜂地拥入宿舍,放下精致的枕头被褥、iPod、DVD、发卷、笔记本电脑、网球拍及曲棍球杆。要知道,罗珊从没有见过什么曲棍球杆。父母驾车离开后,留她一个人独自站在宿舍前面,那种初进大学的兴奋,已然消失无踪。

大一那年,她一直无法克服孤立感,每个人好像都可以很轻易地交上朋友,除了她。她常常打电话回家,试着告诉父母情况有多糟,但是他们却说:“别担心,亲爱的,每个人刚开始的时候都会有一点寂寞。”“你应该交更多的朋友!”或者说:“也许你应该更用功地学习!”如果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就好了!

安抚他人,并不表示你就在聆听。

没到第一个寒假,罗珊开始逃课、厌食、哭着入睡。濒临承受边缘时,她终于预约到学校心理咨询中心就诊。

治疗师请罗珊直接喊她“诺琳”时,她很吃惊,完全不习惯大人的这种开放姿态,而诺琳是罗珊见过的最富有同情心的人。她没有告诉罗珊该做什么,或是去分析罗珊的感受,而她只是听。对于罗珊而言,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在诺琳的帮助下,罗珊度过了大学的第一年,以及接下来的三年。诺琳协助她发现了自己的不安全感,正来自她从未真正被父母所关爱的感觉。罗珊一直认为自己的父母很好,但她现在明白了,他们并不是很了解她。罗珊的父亲总是很忙,而母亲则没有把她当成一个真正的成年人。

诺琳逐步让罗珊认识到,除非她能与父母厘清问题,不然她就永远无法摆脱自己的愤怒情绪,这也容易让她陷入沮丧。诺琳征得罗珊的同意之后,建议她与我联络,做几次家庭治疗。

第一次见面,罗珊及她的父母先后到达。虽然他们都面带微笑,但三个人看起来就像猫绕着蛇看那么警惕。我事前已经在电话中建议罗珊,在第一次见面时,尽量放慢步调,也请她不要一下子将太多的愤怒施加到父母的身上,而是要先尝试与父母取得一些共识。同时,她要建立共识的,应该是自己想要建立什么样的关系,而不是自己有什么样的感受。

但实际上,她首先拿父亲开刀,说自己小时候虽然很爱他,但长大后发觉父亲很可笑,对别人漠不关心。(她的父亲是一个努力工作的人,理个小平头,为共和党投票,是一个忠党爱国者,做事果断。)在听完女儿并不友善的评论之后,罗珊的父亲只说了一句:“你就是这么看我的?”然后就不说话了,沉默是他保护自己的盔甲。

然后,罗珊转向母亲,她用“肤浅”“虚假”来描述自己的母亲。而一个孩子对母亲最最残酷的指控就是,她说她母亲“只关心自己”!

罗珊的母亲想尽力听下去,但是她做不到。

“那不是真的!”她说,“你为什么凡事都要这么夸大其词?”

这只让罗珊更火大!母女两人就这么一来一往,用越发尖锐的声音互相指责。

我试着安抚他们,但没有什么效果。罗珊一心想沟通,但她所谓的“沟通”,不是相互迁就的旧式“聊天”,而是“传达”。这可是一个重大的进展,尤其是其中一位家庭成员执意要告诉其他人一些重要的讯息,当面用尖锐的事实与他们对质,而不管对方听不听。

结果,罗珊的母亲哭着离开了会谈。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我单独与罗珊见了面。她为会谈最后变成那样而感到抱歉,不过,她很高兴把自己的感觉发泄出来了。她认为,母亲已经表现出自己是个不能接受事实的人,正如她以前对母亲的看法一样。罗珊已经不与母亲说话了,但是她不在乎。

六个月后,出乎我的意料,罗珊打电话来说,她与父母想再预约一次会谈。这次,他们交谈的气氛虽然很友善,但却是不着重点。罗珊夸奖母亲的鞋子很好看,又问候了妹妹的近况,她母亲也关心她过得如何。可是罗珊已经克服了那些痛苦吗?罗珊再度觉得自己是被人施惠的对象,被草草打发了事,她不想发作,却又忍不住。

一发不可收拾地,她生气地指责母亲并不是真的关心她的感受,只是表现出形式上的礼貌而已。我的心陡然下沉,但是这回罗珊的母亲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发火,或阻止女儿说下去。她没有说太多话,同样,也没有为了替自己辩驳而打断罗珊。是什么原因让她这回可以安静地听女儿的指责了呢?我不知道,但是她的确在听。

一个母亲所承受的最大压力之一,就是当子女在“需求”及“愤怒”这两种本能之间来回时,充当一个靶子。气愤会直接扑向那双推动摇篮的手,不管母亲是多么慈爱,这也是孩子寻求独立自主必经的历程。罗珊的母亲似乎感受到了这一点,想起在某些方面,她的女儿毕竟还是个小女孩。

罗珊似乎在期待母亲的回击,但是当她所预期的情况没有出现时,她明显冷静了下来。她想要的也许只是被听见而已!

那次会面之后,罗珊与家人的关系也有了戏剧化的转变。以前,他们只限于独白或沉默的沟通方式,现在已进入“对话”的状态。罗珊会打电话与写信给家人,也会与母亲分享秘密。虽然不是每次都这样,也不是每次都很成功,但是罗珊已经以更为成人的方式向母亲打开心扉,而不只是单纯地视她为“该把什么事都做对”的母亲而已。相应地,罗珊也没那么孩子气了,她更像一位可以自己独立生活的成熟女子了。

罗珊“被倾听”的需要无法满足,这也让她与他人失去了交流,进而心里产生不满。她能说出口来,就像是推倒了那堵阻挡她与别人联系的墙!正是因为长期都没有机会说起,所以,她的感受才显得有些幼稚。与诺琳谈话时,诺琳不设防的态度,才使得罗珊愿意开口了。

我们时不时在家人之间看到,因为某个人的一番话而扭转了整个局面,就像罗珊与父母第二次会谈时的场景。但是,带来转机的,并不是罗珊说了什么,她以前也说过这些话;而是因为她母亲搁置了争执自己才正确的念头,只是好好地听着。

他人的愤怒和焦躁之下,隐藏着没有说出来的感受,如果我们学会倾听这些感受,那么就具备了消除痛苦、拉近人与人之间距离的能力。稍稍用心一些,我们就能听出敌意后面所隐藏的痛苦,逃避后面所隐藏的悔恨,以及让人们害怕开口去说或专注去听的脆弱。了解倾听的治愈能力后,我们甚至可以听进去那些让我们不自在的事了。

被听见就是被重视,它满足了我们自我表达及与他人相连的需要。包容开放的倾听者能接纳我们表达的想法和感受。他人的倾听与关注有助于我们确定自我意识,进而厘清我们的思绪及感受。倾听者让我们相信,他人能够认同我们,由此,也让我们印证了“人性相通”。无人倾听,只会让我们觉得受到忽视、不被认可、被隔绝、被孤立。我们需要被人了解,需要有人能听我们说话,理解并认可我们的经历,这是滋养人心的养料。

如果生活中没有足够的带有同理心的理解,那么我们就会被笼罩在一种无形的不自在当中,焦躁又孤独。那种感觉可不好受,于是,我们用消极的逃避方式寻求慰藉,比如坐在电视机前看肥皂剧,捧着冰激凌大吃特吃,或缩进虚构小说世界里,沉浸在主角们的刺激生活中。当然,放松一下没什么不对的,但是为什么在没有什么可看的时候,我们仍然要打开电视呢?为什么不打开车上的广播,我们就会觉得不自在,即使广播里只是噪声而已?

我们通常混淆消极逃避的方式与舒解压力的方式。许多人常常在一天接近尾声之时,觉得精疲力竭,但也许不是工作过劳让我们疲惫,而是生活中缺乏了解所致。其中缺失的一个最重要的要素,就是给予我们关注与认可的“自体客体”,也就是那些关爱我们、用心听我们说话的人。

当我们与他人的关系不足以维系平衡及热忱时,或者是我们无力维系的时候,我们就会从病态的自我意识中寻求庇护。我们追求刺激、兴奋、响应及享乐,这些感觉也可以从与我们关心的人交心对话中获得。然而,如果没有他人与我们说话所带来的稳定感,我们可能就会持续躲在沉默里面,就像是少了那些可以让我们分心的电子娱乐产品,我们便能听到绝望低沉的轰隆声。

练习
成为更好的倾听者

·在你认识的人当中,谁是最好的倾听者?作为一个好的倾听者,他具备哪些素质?(不打岔?提出有趣的问题?认可你所说的?)跟这样的人在一起,感觉怎么样?从他们身上,你能够学到什么,从而成为一个更好的倾听者呢?

·什么事情是你迟疑不敢跟伴侣谈论的?为什么?这些压抑不说的想法与不敢表达的感受,之后怎么样了呢?你不说出来的后果如何?对于两人关系的影响呢?

·如果你改善了自己倾听的方式,那么你希望谁能注意到?什么样的对话是你最希望换个方式进行的呢?

·如果有人认为你没有真正听他们说话,那他们会得出什么结论?这个结论的结果可能会如何?

·如果别人认为你在听他们说话,那他们又会得出什么结论?结果会如何?

·下一次当你在烦恼某件事时,请留意你对于找人谈一谈是做何感想的?有什么原因让你打住不说吗?你在担心什么?如果你跟某人分享自己的感受,又会发生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