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_4
一枚十马克的
硬币,很难为情地把它放在桌子上。他怎么能把钱塞到老头手里呢,好像他是个
乞丐似的。
“既然这样,我想我就等身体好些再来吧。”他收下了那枚硬币,还是问往
常一样,向菲利普一躬到底之后就走了出去,再没有什么别的表示。
“Bonjour,Monsieur.①”
①法语,日安,先生。
菲利普隐隐感到有点失望。想想自己如此慷慨解囊,迪克罗先生总该对他千
恩万谢,感激涕零吧,哪知这位年迈的教师,收下这笔赠金就像是理所当然似的,
菲利普颇感意外。他年纪还轻,不懂得人情世故。实际上,受惠者的知恩报答心
理,要比施惠者的施恩图报心理淡薄得多。五六大之后,迪克罗先生又来了,步
履越发踉跄,身体显得很衰弱,不过重病一场现在总算挺过来了。他仍旧像过去
那样沉默寡言,还是那么神秘、孤僻、邋遢。一直等到上完了课,他才提到自己
生病的事。接着,他起身告辞,就在他打开房门的时候,突然在门口刹住了脚。
他犹豫着,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
“要不是您给我的那点钱,我早就饿死了。我全靠那点钱过日子。”
他庄重而巴结地鞠了一躬,走出房去。菲利普一阵心酸,喉咙口哽住了。他
似乎多少有点明白过来,这位老人是在绝望的痛苦中挣扎着,就在菲利普觉着生
活如此美好的时候,生活对这位老人来说却是多么艰难。
26
菲利普已在海德堡呆了三个月。一天早晨,教授太太告诉他有个名叫海沃德
的英国人要住进这寓所来,就在当天晚上吃饭时,他见到了一张陌生面孔。连日
来,这屋子里的人一直沉浸在兴奋之中。首先,经过教授太太母女俩低三下四的
恳求,加上含而不露的恫吓,另外天知道还耍了些什么鬼花招,那位与特克拉小
姐订婚的英国青年的父母,终于邀请她去英国看望他们。她动身时,随身带了一
本水彩画册,有意显示一下自己的多才多艺,另外还带去一大捆情书,以证明那
位英国青年在孽海中陷得有多深。一星期之后,赫德威格小姐又春风满面地宣布,
她的意中人,那位轻骑兵中尉,就要偕同父母前来海德堡。中尉的父母一则吃不
住宝贝儿子死皮赖脸的纠缠,二则对赫德威格小姐的父亲主动提出的那笔嫁妆动
了心,终于同意来海德堡同这位少女结识一下。会面的结果尽如人意,赫德威格
小姐洋洋得意地把情人领市立公园,让欧林教授家所有的人一睹丰采……那几位
紧靠教授太太端坐上席的老太太,平时一向沉静端庄,今晚却显得心绪不宁。当
赫德威格小姐说她要立即启程回家去举行订婚仪式时,教授太太毫不吝惜地说,
她愿意请大家喝Maibowle①,聊表祝贺之意。欧林教授颇为自己调制这种淡
雅、香醇的酒的手艺感到自豪。晚餐后,在客厅的圆桌上隆重地摆上了一大碗掺
苏打水的白葡萄酒,碗里还漂着一些香草和野生草莓。安娜小姐拿菲利普打趣,
说他的情人要甩下他走了,菲利普听了浑身不白在,有种说不出的惆怅之感。赫
德威格小姐唱了好几支歌子,安娜小姐演奏了《婚礼进行曲②》,教授唱了《Die
Wacht am Rhein》③。沉浸在这样的欢乐气氛之中,菲利普很少留意那位新
来的房客。刚才吃晚饭时他俩面对面坐着,但菲利普净忙着同赫德威格小姐拉扯
絮叨,而那位陌生人不懂德语,只顾一个人埋头吃饭。菲利普注意到他系了条淡
蓝色的领带,单因为这一点,菲利普就陡然心生厌恶。此人二十六岁,眉清目秀,
蓄着波浪形的长发,时而还漫不经心地抬手抚弄一下。一双蓝色的大眼睛,不过
是很淡很淡的蓝色,眼神里颇带几分倦怠之意。胡子刮得精光,尽管嘴唇薄薄的,
但整个口形很美。安娜小姐对于相面术很感兴趣,她要菲利普日后留神一下,那
陌生人的头颅外形有多匀称,而他脸庞的下部却显得松软。那颗脑袋,她评论说,
是颗思想家的脑袋,但他的下颚却缺少个性。这位注定了要当一辈子老处女的安
娜小姐,生就一副高高的颧骨和一只怪模怪样的大鼻子,特别注重人的个性。就
在他们谈论此人长相的时候,他已离开大伙儿,站在一旁冷眼观看这闹哄哄的一
群人,怡然自得的神态中微带几分傲慢。他身材修长。这会儿,他有意摆出一副
风雅不俗的仪态。维克斯,那几个美国学生中的一个,见他独自站在一旁,便跑
去同他搭讪。他们两位形成了奇怪的对照:那个美国人穿戴整洁,上身穿一件黑
色外套,下身套一条椒盐色的裤子,长得又瘦又干俾,举止神情之中多少掺着点
教士的热忱;而那个英国人呢,穿着一身宽松的花哨的呢服,粗手粗脚,举动慢
条市里。
①德语,草莓酒。
②瓦格纳的名曲。
③《莱茵河上的卫士》。
菲利普直到第二天才同新来的房客讲了话。午餐前,他们发现就自已两个站
在客厅前的凉台上。海沃德向他招呼说:
“我想你是英国人吧?”
“是的。”
“这儿的伙食老是像昨晚上的那么差劲?”
“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
“糟透了,是不?”
“糟透了。”
菲利普一点儿没觉着伙食有什么不对头。事实上,他不但吃起来津津有味,
而且食量颇大。但是,他可不想让人看出自己在吃的方面是个外行,竟把别人认
为不堪入口的伙食视作上乘佳品。
特克拉小姐已去英国作客,操持家务就得偏劳妹妹安娜,她再抽不出时间经
常到野外去散步。那位脸小鼻塌、金发束成长辫子的凯西莉小姐,近来也常闭门
独处,似乎不大愿意同别人交往。赫德威格小姐走了,经常陪他们一同外出散步
的那个美国人维克斯,现在也到德国南部旅行去了,丢下菲利普一个人,怪冷清
的。海沃德有心要同他结交,可菲利普却有这么个不幸的特点:由于生性羞怯,
或者说,由于在他身上出现某种返祖遗传——承继了穴居人的习性,他在同别人
乍打交道时,总是心生嫌恶。一直要等到以后熟捻了,才会消除初次见面时别人
给自己留下的坏印象。鉴于这点,外人很难同他接近。对于海沃德的友好表示,
菲利普虚与应付,感到羞赧难当。一天,海。德邀菲利普同去散步,菲利普不得
已同。了,因为他实在想不出句体面的托辞来。他照例是那么一句告罪的话,同
时对自己禁不住要脸红这一点很是恼怒,于是故意张扬一笑,想借此来掩饰自己
的窘态。
“我恐怕走不快呀。”
“我的老天,我又不是要打赌看谁走得快。我就是喜欢随便溜达溜达。您不
记得佩特①在《马里乌斯》的一章里曾经讲过,悠然漫步乃是最理想的交谈助兴
剂?”
①佩特(1839-1894):英国散文作家、文艺批评家;《马里乌斯》是他所
写的一部长篇历史小说,全名为:《伊壁鸠鲁信徒马里乌斯》。
菲利普颇能领略他人讲话的妙处。虽然他自己也常常想说些语惊四座的妙
语,但往往等到说话的机会已经错过了,才想起句把来;海沃德却谈锋甚健。换
个比菲利普稍微老练些的人,也许会觉得海沃德就是喜欢别人听他自己高谈阔
论。他那目空一切的傲态,给了菲利普很深的印象。对于许多被自己视为近乎神
圣不可侵犯的事物,此人竟敢表示轻侮之意,单凭这一点,就不能不叫人佩服,
不能不叫人肃然起敬。海沃德针砭世人对体育的盲目崇拜,把热心各种体育活动
的人一概斥之为“奖品迷”;其实菲利普不明白,海沃德毕竟脱不了此窠臼,在
身心的陶冶方面,他也总得迷恋些别的什么。
他们信步逛到古堡那儿,在古堡前那座俯瞰着海德堡全城的平台上坐定。小
城傍依在风光宜人的内卡河①畔,显示出一种与世无争的恬淡气氛。千家万户的
烟囱里,腾起袅袅青烟,弥漫在古城上空,化成一片淡蓝的雾霭;高耸的屋顶和
教堂的塔尖,错落有致,赋予小城一种赏心悦目的中世纪风味。整个古城自有一
种沁人肺腑的亲切暖意。海沃德谈到了《理查·弗浮莱尔》②和《包法利夫人》,
谈到了魏尔伦③、但丁和马修·阿诺德④。那时候,菲茨杰拉德翻译的莪默·伽亚
谟的诗集⑤,只为少数上帝的特选子民所知晓,而海沃德却能将诗集逐字逐句地
背诵给菲利普听。他很喜欢背诵诗篇,自己写的,或是别人写的,都以一种平直
的歌调加以吟诵。等到他们回到家里时,菲利普对海沃德的态度,已从敷衍猜疑
一转而为热情崇拜。
①莱茵河的一条支流。
②《理查·弗浮莱尔)是十九世纪英国小说家、诗人梅瑞狄斯写的长篇小说,
全名为《理查·弗浮莱尔的苦难》。
③十九世纪法国象征派诗人。
④十九世纪英国诗人。
⑤莪默·伽亚谟,古波斯诗人。所著诗集《鲁拜集》,内容否定来世和宗教信
条,谴责僧侣的伪善,宣扬享乐和自由,不少诗篇常有悲观厌世色彩。该诗集由
十九世纪英国诗人、评论家菲茨杰拉德译成英语,曾在英国上流社会流行一时。
他们每天下午总要一起出外走一遭。菲利普没多久就了解到海沃德的身世点
滴。他是位乡村法官的儿子,不久前法官去世,他继承到一笔岁人三百镑的遗产。
海沃德在查特豪斯公学的学业成绩优异出众,他进剑桥大学时,甚至连特林尼特
学院院长也破格亲自出迎,对他决定进该学院深造表示满意。海沃德厉兵袜马,
准备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他同出类拔萃的知识界人士周旋交往,热情研读勃
朗宁的诗作,对了尼生的作品嗤之以鼻。①雪莱同海略特②的那段啼笑姻缘的细
节,他洞晓无遗;他对艺术史也有所涉猎(在他房间的墙壁上,挂有G·F·华茨、
伯恩-琼斯和波提切利③等画家杰作的复制品)。他自己也写了一些格调悲凉,却
不乏特色的诗篇。朋友间相互议论,说他资质聪颖,才气横溢;海沃德很乐意听
他们预言自己将来如何一鸣惊人,蜚声文坛。没多久,他自然而然地成了义学艺
术方面的权威。纽曼④的《自辩书》对他颇有影响;罗马天主教生动别致的教义,
和他敏锐的美感一拍即合,他只是伯父亲(他父亲是个思想褊狭、心直口快的愣
汉,平生喜读麦考利⑤的作品)大发雷霆才没有“幡然改宗”,皈依天主教。当
海沃德在毕业考试中只取得个及格成绩时,朋友们都惊愕不止;而他自己却耸耸
肩,巧妙地暗示说,他可不愿充当主考人手里的玩偶。他让人感到优异的考试成
绩总不免沾有几分市井之气。他用豁达调侃的口吻描述了一次口试的经过:某个
围了只讨厌透顶的领圈的角色,提问他逻辑学上的问题;口试冗长乏味到了极点,
突然,他注意到主考人穿着一双宽紧靴,这情况怪诞而可笑,他思想开起小差来,
想到了金斯学院哥特式教堂的粗犷之美。话得说回来,他也确实在剑桥度过一段
美好时光:在那儿,他宴请过亲朋好友,餐席之丰美,还未见过能与之比肩的;
他在自己的书室里与同窗纵论天下事,其言谈之高雅,往往令人永志难忘。说着,
他随口给菲利普引述了一句精辟的警句:
①勃朗宁、丁尼生均为十九世纪英国著名诗人。
②海略特,雪莱之前妻。雪莱十九岁时,为了将十六岁的海略特从其凶残的
酒吧老板父亲手里救出来,和她结了婚。但是他俩在心智和兴趣方面格格不入。
后来雪莱爱上玛丽·葛德汶。海略特也因某种爱情事件的失败而自杀。
③G·F·华茨(1817-1904):英国画家、雕塑家;伯恩-琼斯(1833-1898):
英国画家;波提切利(1444-151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
④十九世纪英国红衣主教及作家。
⑤麦考利(1800-1859):英国历史学家、作家。
“他们告诉我,赫拉克利特①,他们告诉我,你已经归天了。”
①公元前五世纪的希腊哲学家,辩证法的奠基人之一。
这会儿,当他言归正传,继续绘声绘色地讲述关于主考人和他靴子的轶事时,
他禁不住仰面大笑起来。
“这当然是件蠢事罗,”他说,“不过在此蠢事之中也有其微妙之处。”
菲利普不无激动地想:真了不起!
之后,海沃德去伦敦攻读法律。他在克莱门特法律协会租了几间十分雅致的、
墙壁上镶有嵌板的房间,设法把它们布置得像学院里的书室那样。他的抱负,多
多少少是着眼于政界官场的。他自称是辉格党人。有人推举他加入一个虽带有自
由党色彩、绅士气息却很浓的俱乐部。海沃德的想法是先开业当律师(他打算处
理大法官法庭方面的诉讼事务,因为这比较仁慈些),一俟各方的许诺兑现之后,
便设法当上某个地利人和的选区的议员。在此期间,他经常上歌剧院,结交少数
几个趣味相投的风雅之士。他还加入某个聚餐俱乐部,俱乐部的座右铭是:全、
佳、美。他同一个住在肯辛顿广场、比他年长八岁的女士建立了柏拉图式的情谊。
几乎每天下午,他都要同她在带遮光罩的烛灯之下品茶对饮,谈论乔治·梅瑞狄
斯和沃特·佩特。众所周知,律师协会举行的考试是不论哪个傻瓜都通得过的;
所以海沃德也就疲疲沓沓地应付着学业。哪知到头来,结业考试却没及格,海沃
德认为这是主考人存心同他过不去。也就在这时,那位住在肯辛顿广场的太太告
诉他说,她丈夫马上要从印度回国来度假了,丈夫的为人尽管在各方面都无可指
责,但毕竟是个见地平庸的男人,对于一位青年男子的频繁拜访,不见得会予以
充分谅解的吧。海沃德感到生活里充满了丑恶,同时,想到还要再一次面对玩世
不恭的主考人,真是打心底里感到厌恶。他觉得干脆把脚边的球一脚踢开去,倒
不失为快刀斩乱麻的好办法。况且他眼下债台高筑;在伦敦,想依靠三百镑的岁
人来维持个体面的生活,也实在是难。他内心向往着威尼斯和佛罗伦萨,这两处
地方被约翰·罗斯金①说得神乎其神。他觉得自己适应不了庸俗繁忙的法律事务,
因为他已发现,先把自己的大名往大门上一写,是招揽不到什么诉讼案的,而且
现代政治似乎也欠尊严。他觉得自己生来是个诗人。他退掉克莱门特法律协会的
房间,动身去意大利。他在佛罗伦萨和罗马分别度过了一个冬天,现在又来到德
国,消度他在国外的第二个夏天,以便日后可以欣赏歌德的原著。
①约翰·罗斯金(1819-1900):英国作家、文学批评家。
海沃德具有极其可贵的天赋:他对文学有很高的鉴赏力,能够将自已的激情
淋漓尽致地倾注在作品之中,使自己获得与作家相同的感受,洞察作家的一切精
华所在,然后垦切入理地加以评论。菲利普读的书不可谓不多,但是从不加以选
择,拿到什么就读什么,现在遇到这么一个能在义学鉴赏方面加以点拨的良师益
友,真是三生有幸。菲利普从本城藏书量有限的外借图书馆借来各种书籍,凡是
海沃德提到过的精采之作,他一本连一本地拜读过去。虽然读的时候并不都觉得
饶有兴味,但他锲而不舍地往下钻。他感到自己太无知,太浅薄,热切地希望自
己能有所长进。到八底,维克斯从德国南部回来的时候,菲利普已经完全置于海
沃德的影响之下。海沃德不喜欢维克斯,对那个美国人的黑外套和椒盐色裤子连
声哀叹;每每讲到他那新英格兰的良心,则轻蔑地一耸肩。听着海沃德出言不逊,
糟蹋维克斯,菲利普也暗暗得意,尽管维克斯对他特别殷勤友善:反过来,维克
斯对海沃德稍微发表几句不中听的议论,菲利普听了就会顿时发起火来。
“你的新朋友看上去倒像个诗人呢,”维克斯不无挖苦地说,饱经忧患的嘴
角上挂着一缕微笑。
“他本是个诗人嘛。”
“是他自己对你这么说的吗?在我们美国,管他这号人叫标准饭桶。”
“可我们现在并不在美国,”菲利普冷冷地说。
“他多大了?二十五岁?他就这样成天无所事事,住在膳宿公寓里写诗。”
“你不了解他,”菲利普气冲冲地说。
“不,我很了解他呢!像他这样的人我见过一百四十七个了。”
维克斯的那对眸子灼灼有光,但是菲利普欣赏不了美国人的幽默,噘嘴翘唇,
铁板着脸。在菲利普看来,维克斯似乎已届中年,实际上他才三十出头。维克斯
是个瘦长条子,像学者似的,有点佝偻,头颅大得难看,头发暗淡而稀疏,皮肤
呈土色。薄薄的嘴唇,细长的鼻子,额骨明显地向前突出,生就一副粗俗相。他
的态度冷淡,举止拘泥刻板,既无生气,也无热情,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轻浮气
质,闹得一些容严心肃的人周章失措,而维克斯出于本能,偏偏喜欢同这等人混
在一起。他在海德堡大学攻读神学,而另外一些也在此地攻读神学的同胞对他都
心存戒意。此人离经叛道的味儿太浓,使他们望而生畏。他的那种古怪幽默感,
也使他们颇不以为然。
“他这样的人你怎么可能见过一百四十七个呢?”
“我在巴黎的拉丁居民区见到过他;我在柏林、慕尼黑的寄宿公寓里见到过
他。他住在佩鲁贾和阿西西①的小旅馆里。他那样的人三五成群地伫立在佛罗伦
萨的波提切利名画之前;他那样的人占满了罗马西斯廷教堂②的座席。在意大利,
他喝葡萄酒稍微多一点;他在德国喝起啤酒来,则是开怀痛饮,全无节制。凡属
正确的东西,不问是什么,他一概膜拜顶礼。他打算在不久的将来写一部皇皇巨
著。想一想吧,一百四十七部惊世之作,蕴藏在一百四十七位大人物的心头;不
幸的是,这一百四十七部惊世之作一部也写不出来。而世界呢,照样在前进。”
①佩鲁贾和阿西西均为意大利的城市。
②罗马教皇宫殿中的教皇礼拜堂。
维克斯一本正经地侃侃而谈,临结束时,那一双浅灰眸于忽闪了几下。菲利
普脸红了,知道这位美国人在拿他打趣。
“净瞎扯淡,”菲利普怒气冲冲地说。
27
维克斯在欧林夫人家的后屋租了两个小房间,其中一间布置成会客室,用来
接待客人,倒也够宽敞的。维克斯生性爱淘气,他在麻省坎布里奇的一些朋友也
拿他一点没办法。现在,也许是由于这种脾气在作怪,他常常一吃过晚餐就邀请
菲利普和海沃德上他屋里来闲聊几句。他礼数周全地接待他们,一定要他们在屋
里绝无仅有的两张比较舒服的椅子里坐下。他自己点酒不沾,却把几瓶啤酒端放
在海沃德的胳膊肘旁边,在这般殷勤好客的礼仪中,菲利普不难辨别出嘲弄之意。
在双方唇枪舌剑的激烈争论中,每当海沃德的烟斗熄掉的时候,维克斯就坚持要
替他划火柴点火。他们刚结识上的时候,海沃德作为名扬四海的最高学府中的一
员,在哈佛大学毕业生维克斯面前摆出一副降尊纤贵的姿态。谈话之中,话锋偶
尔转到希腊悲剧作家身上,海沃德自觉得在这个题目上尽可以发表一通权威性评
论,于是摆出一副指点迷津非他莫属的架势,不容对方插嘴发表意见。维克斯脸
带微笑,虚怀若谷地在一旁洗耳恭听,直到海沃德的高论发表完了,他才提出一
两个表面听上去相当幼稚、暗中却打了埋伏的问题,海沃德不知深浅,不假思索
地回答了,结果当然中了圈套。维克斯先生彬彬有礼地表示异议,接着纠正了一
个事实,然后又援引某个不见经传的拉工民族注释家的一段注释,再加上一句德
国某权威的精辟论断——情况明摆着:他是个精通古典文学的学者。他就这么面
带微笑,从容不迫,连连表示歉意,结果却把海沃德的全部立论批驳得体无完肤。
他既揭示了海沃德学识的肤浅,又丝毫不失礼仪。他温和委婉地挖苦了海沃德几
句。菲利普不能不看到海沃德的那副十足傻相;他本人刚愎自用,不知进退,仍
在气急败坏地力图狡辩。他信口开河,妄加评论,维克斯则在一旁和颜悦色地加
以纠正;他理屈词穷却硬要强词夺理,维克斯又证明他这么做是多么荒谬。最后,
维克斯说了实话,他曾在哈佛大学教过希腊文学。海沃德对此报以轻蔑的一笑。
“这一点你不说我也看得出。你当然是像学究冬烘那样啃希腊文学作品,”
他说,“而我是像诗人那样来欣赏它的。”
“在你对作品原意不甚了了的情况下,你是否反倒觉得作品的诗味更浓了
呢?我个人认为,只有在天启教①里,错译才会使原意更加丰满呢。”
①天启教(revealed religion)是指直接受启于上帝的宗教,如犹太教、
基督教等。这里所讲的错译之事,疑指《圣经》的翻译。小泉八云在《英国文学
中的圣经》一文中曾提到,詹姆士王钦定本《圣经》有好些错译之处,但是“译
错的地方,往往要比原文美丽得多”。(可参见孙席珍所译《英国文学研究》一书。)
最后,海沃德喝完啤酒,离开维克斯的屋子,全身燥热,头发蓬松,他忿忿
然一挥手,对菲利普说:
“不用说,这位先生是个书呆子,对于美没有丝毫真切的感受。精确是办事
员的美德。我们的着眼点在于希腊文学的精髓。维克斯就好比是这么个煞风景的
角色,去听鲁宾斯坦①演奏钢琴,却抱怨他弹错了几个音符。弹错了几个音符!
只要他演奏得出神入化,错弹几个音符又何足道哉?!”
①九世纪俄国大钢琴家和作曲家。
这段议论给了菲利普很深的印象,殊不知世间有多少无能之辈正是借这种无
知妄说聊以自慰呢!
海沃德屡遭败北,但他决不肯放过维克斯提供的任何机会,力图夺回前一次
失掉的地盘,所以维克斯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海沃德拉了来进行争论。尽管海沃德
不会不清楚,他在这个美国人面前显得多么才疏学浅,但是出于英国人特有的那
股执拗劲儿,由于自尊心受到了挫伤(也许这两者本是一码事),他不愿就此罢
休。他似乎是以显示自己的无知、自满和刚愎白用为乐事呢。每当海沃德讲了一
些不合逻辑的话,维克斯三言两语就点出他推理中的破绽,得意扬扬地停顿一会
儿,然后匆匆转人另一个话题,似乎是基督徒的兄弟之爱促使他竟有已被击败的
敌手。有时候,菲利普试图插言几句,帮他朋友解围,可是经不住维克斯轻轻一
击,便溃不成军了。不过,维克斯对他的态度同对付海沃德不一样,极其温和,
甚至连极度敏感的菲利普也不觉得自尊心受到挫伤。海沃德由于感到自己越来越
像个傻瓜,常常沉不住气,索性破口大骂起来,幸亏那个美国人总是客客气气地
堆着笑脸,才没使争论变为无谓的争吵。每当海沃德在这种情况下离开维克斯的
房间,他总要气呼呼地咕哝一句:
“该死的美国佬!”
这样一切就解决了。对于某个似乎无法辩驳的论点,这句咒语就是最妙不过
的回答。
他们在维克斯的那个小房间里,虽说开始讨论的是各种各样的问题,但最后
总难免要转到宗教这个题目上来:神学学生出于职业上的偏爱,总是三句不离本
行;而海沃德也欢迎这样的话题,因为无需列举那些使他仓皇失措的无情事实—
—在这方面,既然个人感受才是衡量事物的尺度,那就全不必把逻辑放在眼里,
既然逻辑又是他的薄弱环节,能把它甩开岂不是正中下怀?海沃德觉得,不花费
一番口舌,很难把自己的信仰同菲利普解释清楚。其实,不说也明白(因为这完
全符合菲利普对人生世道的看法),海沃德一直是在国教的熏陶中成长起来的。
虽然海沃德现在已经摒弃了皈依罗马天主教的念头,但对那个教派仍抱有同情。
关于罗马天主教的优点,他有好多话要说。比如,他比较喜欢罗马天主教的豪华
典礼,而英国国教的仪式就嫌过于简单。他给菲利普看了纽曼写的《自辩书》,
菲利普觉得这本书枯燥无味,不过还是硬着头皮把它看完了。
“看这本书,是为了欣赏它的风格,而不在乎它的内容,”海沃德点拨说。
海沃德兴致勃勃地谈论着祈祷室里的音乐,并且还就焚香与心诚之问的关
系,发表了一通娓娓动听的议论。维克斯静静听着,脸上挂着那惯有的一丝冷笑。
“阁下以为单凭这番高论就足以证明罗马大主教体现了宗教的真谛,证明约
翰·亨利·纽曼写得一于好英语,证明红衣主教曼宁丰姿出众,是吗?”
海沃德暗示说,他的心灵饱经忧患。他曾在黑茫茫的迷海里漂泊了一年。他
用手指抚弄了一下那一头金色的波浪形柔发,对他们说,即使给他五百镑钱,他
也不重新经受那此精神上的痛苦折磨。值得庆幸的是,他总算安然进入了风平浪
静的海域。
“那么,你究竞信仰什么呢?”菲利普问,他永远也不满足于含糊其词的说
法。
“我相信——全、佳、美。”
他说这话的时候,顾长的四肢怡然舒展,再配上优雅的头部姿势,模样几显
得十分潇洒、俊逸,而且吐词也颇有韵味。
“您在户口调查表里就是这么填写您的宗教信仰的?”维克斯语调温和地问。
“我就是讨厌僵死的定义:那么丑陋,那么一目了然。要是您不见怪,我得
说我信奉的是惠灵顿公爵和格莱斯顿先生所信奉的那个教。”
“那就是英国国教罗,”菲利普说。
“哟,多聪明的年轻人!”海沃德回敬了一句,同时还淡淡一笑,把个菲利
普羞得脸都没处搁,因为菲利普顿时意识到,自己把别人推衍性的言词用平淡如
水的语言直统统地表达出来,未免有失风雅。“我属于英国国教,但是我很喜欢
罗马教士身上穿戴的金线线罗,喜欢他们奉行的独身主义,喜欢教堂里的忏悔室,
还喜欢洗涤有罪灵魂的炼狱。置身于意大利黑黢黢的大教堂内,沉浸在熏烟缭绕、
神秘莫测的气氛之中,我心悦诚服,相信弥撒的神奇魔力。在威尼斯,我亲眼见
到一位渔妇赤裸着双脚走进教堂,把鱼篓往身旁一扔,双膝下跪,向圣母马利亚
祈祷。我感到这才是真正的信仰,我怀着同样的信仰,同她一道祈祷。不过,我
也信奉阿芙罗狄蒂、阿波罗和伟大的潘神。①”
①阿芙罗狄蒂,希腊神话中爱与美的女神,相当于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阿
波罗,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主管音乐、诗、健康等。潘神,希腊神话中的牧羊
神。
他的声音悦耳动听,说话时字斟句酌,吐词抑扬顿挫,铿锵有力。他滔滔不
绝地还想往下说,可是维克斯这时打开了第二瓶啤酒。
“让我再给您斟点。”
海沃德转身朝菲利普,现出那副颇使这位青年动心的略带几分屈尊俯就的姿
态。
“现在你满意了吧?”他问。
如堕五里雾中的菲利普,表示自己满意了。
“我可有点失望,你没在自己的信仰里再加上点佛教的禅机,”维克斯说。
“坦白地说,我。可有点同情穆罕默德。我感到遗憾,您竟把他撇在一边不理不
睬。”
海沃德开怀大笑。那天晚上他心情舒畅,那些铿锵悦耳的妙语仍在自己耳边
回响。他将杯子里的啤酒一口干了。
“我并不指望你能了解我,”他回答说。“你们美国人只有冷冰冰的理解力,
只可能持批评的态度,就像爱默生①之流一样。何谓批评?批评纯粹是破坏性的。
任何人都会破坏,但并非所有的人都会建设。你是个书呆子,我亲爱的老兄。重
要的问题在于建设:我是富有建设性的;我是个诗人。”
①爱默生(1803-1882):十九世纪美国散文作家、诗人。
维克斯注视着海沃德,目光中似乎既带着严肃的神色,同时又露出明朗的笑
意。
“我想,要是你不见怪的话,我得说,你有点醉了。”
“没有的事,”海沃德兴致勃勃地回答说。“这点酒算得了什么,我照样可以
在辩论中压垮您老兄的。得啦,我已经对您开诚布公了。现在您得说说您自己的
宗教信仰罗。”
维克斯把头一侧,看上去活像只停歇在栖木上的麻雀。
“这问题我一直琢磨了好多年。我想我是个唯一神教派教徒①。”
①基督教的一个教派,认为上帝不是三位一体,而只有一位,主张耶稣只是
个伟大的神圣人物而不是神,不是三位一体中的一位。
“那就是个非国教派教徒罗,”菲利普说。
他想象不出他们俩为什么同时哑然失笑:海沃德纵声狂笑,而维克斯则滑稽
地溟抿嘴格格傻笑。
“在英国,非国教派教徒都算不上是绅士,对吗?”维克斯问。
“嗯,如果您要我直言相告,我得说是的,”菲利普颇为生气地回答说。
他讨厌他们笑他,可他们偏偏又笑了起来。
“那就请您告诉我,何谓绅士?”
“哟,我说不上来,反正这一点尽人皆知。”
“您是个绅士吗?”
在这个问题上,菲利普从未有过半点儿怀疑,不过,他知道这种事儿是不该
由本人来表白的。
“假如有那么个人在您面前大言不惭自称是绅士,那您完全有把握此人决非
是个绅土!”菲利普顶撞了一句。
“那我算得上绅士吗?”
不会说假话的菲利普觉得很难回答这个问题,然而,他生来很讲礼貌。
“喔,您不一样,”他说,“您是美国人嘛。”
“我想,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只有英国人才算得上是绅士罗,”维克斯神
情严肃地说。
菲利普没有反驳。
“是不是请您再稍微讲得具体些?”维克斯问。
菲利普红了脸,不过他一冒火,也就顾不得会不会当众出洋相了。
“我可以给你讲得非常具体。”他想起他大伯曾讲过:要花上三代人的心血
才能造就一个绅士。常言道,猪耳朵成不了绸线袋,就是这么个意思。“首先,
他必须是绅士的儿子,在公学里念过书,而且还上过牛津或者剑桥。”
“这么说,念过爱丁堡大学还不行罗?”维克斯问。
“他得像绅士那样讲英语,他的穿戴恰到好处,无可挑剔。要是他本人是绅
士,那他任何时候都能判断别人是不是绅士。”
菲利普越往下说,越觉得自己的论点站不住脚。不过这本是不言而喻的:所
谓“绅士”,就是他说的那么个意思,他所认识的人里面也全都是这么说的。
“我明白了,我显然算不上个绅士,”维克斯说。“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一
说自己是非国教派教徒,你竟会那么感到意外。”
“我不太清楚唯一神教派教徒究竟是怎么回事,”菲利普说。
维克斯又怪里怪气地把头一歪,你简直以为他当真要像麻雀那样吱吱啁啾
呢。
“对于唯一神教派的教徒来说,凡是世人相信的事物,他差不多一概极其真
诚地不予相信,而对凡是自己不甚了然的事物,都深信不疑。”
“不明白您干吗要取笑我,”菲利普说。“我是真心想要知道呐。”
“我亲爱的朋友,我可没在取笑您。我是经过多年的惨淡经营,经过多年呕
心沥血、绞尽脑汁的钻研,才下了个那样的定义。”
当菲利普和海沃德起身告辞时,维克斯递给菲利普一本薄薄的平装书。
“我想您现在看法文书没问题了吧。不知这本书会不会使你感兴趣。”
菲利普向他道了谢,接过书,一看书名,原来是勒南①写的《耶稣传》。
①勒南(1823-1892):法国历史学家、散文作家。
28
海沃德也好,维克斯也好,全没想到他们借以消磨无聊黄昏的那些饭后清谈,
竟会在菲利普灵活的头脑里引起好大一番折腾。菲利普以前从没想到宗教竟是件
可以随意探讨的事儿。对他来说,宗教就是英国国教,不相信该教的教义乃是任
性妄为的表现,不是今生就是来世,迟早要受到惩罚。关于不信国教者要受惩罚
这一点,他脑子里也有一些怀疑。说不定有这么一位慈悲为怀的判官,专把地狱
之火用来对付那些相信伊斯兰教、佛教以及其他宗教的异教徒,而对非国教派的
基督徒和罗马天主教徒则可能高抬贵手,网开一面。(不过这可得付出代价——
他们在被迫承认错误的时候得蒙受什么样的屈辱!)说不定上帝本人也可能动恻
隐之心,宽宥那些没有机会了解真相的人——这也言之成理,因为尽管布道团四
下活动,其活动范围毕竟有限-一不过,倘若他们明明有这样的机会却偏偏置若
罔闻(罗马天主教徒和非国教派教徒显然属于这一范畴),他们就逃脱不了应得
的惩罚。不用说,信奉异端邪说者,处境危如累卵。由许并没有人拿这些话来开
导过菲利普,但是,他无疑得到了这样的印象:唯有英国国教派的教友,才真正
可望获得永恒的幸福。
有一点菲利普倒是听人明确提起过的,这就是:不从国教者,尽是此邪恶、
凶险之徒。可这位维克斯,尽管对他菲利普所信仰的一切事物几乎全表示怀疑,
却过着基督徒纯洁无暇的生活。菲利普并没有从生活中得到多少温暖友爱,而现
在倒是被这个美国人乐于助人的精神深深打动了。有一次,他因患感冒在床上整
整躺了三天,维克斯像慈母一般在旁悉心照料。在维克斯身上,没有半点邪恶和
凶险的影子,唯见一片赤诚和仁爱。显然,一个人完全有可能做到既有德行,而
又不信从国教。
另外,菲利普从他人的言谈中也了解到,有些人之所以死抱住其他信仰不放,
若不是由于冥顽不化,就是出于私利的考虑:他们心里明知那些信仰纯属虚妄,
但仍有意装模作样来蒙骗他人。为了学习德语,菲利普本来已习惯于主日上午去
路德会教堂做礼拜,自从海沃德来到这儿以后,又开始跟他一起去做弥撒。他注
意到新教堂①内门庭冷落,做礼拜的教友都显得没精打采;而另一方,耶稣会②
教堂内却是人头攒动,座无虚席,善男信女祷告时似乎虔诚到了极点。他们看上
去也不像是一伙伪君子。见到如此鲜明的对比,菲利普不由暗暗吃惊,不用说,
他知道路德会的教义较接近于英国国教,所以比罗马天主教会更贴近真理。大部
分信徒(做礼拜的基本上都是男信徒)是德国南部人士,菲利普不禁暗自嘀咕,
要是自己出生在德国南部,也肯定会成为天主教徒的。诚然,他生于英国,但也
完全有可能出生在某个天主教国家;就是在英国,他诞生在一个幸好是遵奉法定
国教的家庭,但也完全可能诞生在某个美以美教友、浸礼会教友或卫理会教友的
家庭。好险啊,差点儿投错了娘胎!想到这儿,菲利普还真舒了一口气。菲利普
扣那位身材矮小的中国人相处得很融洽,每天要和他同桌共餐两次。此人姓宋,
总是笑眯眯的,为人和善,举止文雅。要是仅仅因为他是个中国人就非得下地狱
受煎熬,岂不奇哉怪也?反之,要是一个人不问有何信仰,灵魂都能获得拯救,
那么信奉英国国教似乎也谈不上有什么得天独厚之处了。
①即指前面提到的路德会教堂。路德会是一个起源于德国的基督教派,以马
丁·路德为名。
②耶稣会为大主教的一个教派,1533 年由两班牙人伊格那修·罗耀拉所创。
主张顺从、刻苦、坚贞;而新教徒指摘其虚伪、阴险,故有下文“不像是一伙伪
君子”之说。
菲利普一生中,从未像现在这样迷惘惶惑,他去试探维克斯对这事的看法。
他得慎之又慎,因为他对别人的嘲弄颇为敏感,而那个美国人谈论英国国教时的
尖酸口吻,弄得菲利普狼狈不堪。维克斯反而使他越发迷惑不解。他迫使菲利普
承认:他在耶稣会教堂看到的那些德国南部人士,他们笃信罗马天主教,就像他
笃信英国国教一样至诚。维克斯进而又使他承认,伊斯兰教徒和佛教徒也同样对
各自的宗教教义坚信不疑。由此看来,自认为正确并不说明任何问题,大家都自
认为正确得很。维克斯无意破坏这孩子的信仰,只不过是因为自己对宗教深感兴
趣,觉得宗教是个引人入胜的话题罢了。他说过,凡是他人信仰的事物,他差不
多一概加以怀疑,这话倒也精确无误地表达了他自己的观点。有一回,菲利普问
了他一个问题,那是菲利普以前听到他大伯提出来的,当时报纸正在热烈讨论某
部温和的唯理主义作品,而他大伯也在家里同人谈起了这部作品。
“请问,为什么偏偏是你对,而像圣安塞姆和圣奥古斯丁①那样一些人物倒
错了呢?”
①圣安塞姆(1033-1109):英国坎特伯雷大主教。圣奥古斯丁(354-430):
北非希波主教,早期基督教著作家。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是聪明绝顶,博学多才的圣人。而对于我呢,你很有
怀疑,觉得我既不聪明,又无学问,是吗?”
“嗯,”菲利普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是好,自己刚才那样提出问题,未免
有点儿唐突失礼。
“圣奥古斯丁认为地球是平的,而且太阳是绕着地球转动的。”
“我不懂这话说明什么问题。”
“嘿,这证明一代人有着一代人的信仰。您的那些圣人生活在信仰的年代里,
在他们那种时代,那些在我们看来绝对无法置信的事物,他们却几乎不能不奉为
玉律金科。”
“那么,您又怎么知道我们现在掌握了真理呢?”
“我并没这么说。”
菲利普沉思片刻之后说: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今天置信不疑的事物,就不会像过去他们所相信的
事物那样,同样也是错误的呢?”
“我也不明白。”
“那您怎么还可能有信仰呢?”
“我说不上来。”
菲利普又问维克斯对海沃德所信奉的宗教有何看法。
“人们总是按照自身的形象来塑造神抵的,”维克斯说,“他信奉生动别致的
事物。”
菲利普沉思了半晌,又说:
“我不明白一个人干吗非得信奉上帝。”
话刚一出口,他顿时意识到自己已不再信奉上帝了。他好似一头栽进了冷水
里,气也透不过来。他瞪着惊恐的双眼望着维克斯,突然害怕起来,赶紧离开了
维克斯。他希望独自冷静一下。这是他有生以来最触目惊心的际遇。菲利普想把
这件事通盘思考一下;这件事使他激动不已,因为它关系到他的整个一生(他觉
得在这个问题上所作出的决定,势必深刻影响到他今后一辈子的生活历程),只
要偶一失足,就可能沉沦万世,永劫不复。然而,他越是前思后想,主意就越坚
定;尽管在以后的几个星期里,他如饥似渴地研读了几本帮助了解怀疑主义的书
籍,结果无非是进一步坚定了他本能感受到的东西。事实是,他已不再相信上帝
了,这并非出于这层或那层理由,而在于他天生没有笃信宗教的气质。信仰是外
界强加给他的。这完全是环境和榜样在起作用。新的环境和新的榜样,给了他认
识自我的机会。抛弃童年时代形成的信仰,毫不费事,就像脱掉一件他不再需要
的斗篷一样。抛弃信仰以后,一上来,生活似乎显得陌生而孤独,尽管他一直没
意识到,信仰毕竟是他生活中的可靠支柱。他感到自己像个一向依赖拐杖走路的
人,现在突然被迫要独立跨步了。说真的,白天似乎更加寒冷,夜晚似乎越发凄
凉。但是内心的激动在支撑着他,这一来,生活似乎成了一场更加惊心动魄的冒
险;不久以后,那根被他扔在一边的拐棍,那件从他肩头滑落的斗篷,就像难以
忍受的重担,永远从他身上卸去了。多年来一直强加在他身上的那一套宗教仪式,
已成了他宗教信仰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他不时想到那些过去要他死记硬背的祈
祷文和使徒书,想到大教堂里所举行的那些冗长的礼拜仪式——从开始到结束就
那么坐着,四肢发痒,巴不得能松动一下。他回忆起当年夜间如何沿着泥泞的道
路走向布莱克斯泰勃的教区礼拜堂,那幢暗淡的建筑物里多么阴冷,他坐着坐着,
双脚冻得像冰一般,手指又僵又重,无法动弹,而周围还弥漫着一股令人恶心的
润发油的腻味,真是无聊透了。明白到自己已永远摆脱了所有这一切时,他的心
房止不住跳荡起来。
他对自己感到吃惊,竟如此轻而易举地抛弃了上帝。他进入了心明神清的不
惑之境,将此归因于自己的小聪明,殊不知他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受,乃是由于
内在性格的微妙作用。他飘飘然有点忘乎所以。菲利普少年气盛,缺乏涵养,看
不惯任何不同于自己的处世态度。他对维克斯和海沃德颇有几分鄙夷之意,因为
他们满足于那种被称之为上帝的模糊感情,逡巡不前,不原跨出在菲利普看来似
乎是非跨不可的那一步。一天,他为了登高远望,饱餐秀色,独自来到某座山岗。
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野外景色总能使他心旷神怡,充满腾云飞天似的狂喜之
情。眼下已入秋季,还经常是万里无云的大好天气,天幕上似乎闪烁着更加璀璨
的光芒:大自然好似有意识要把更饱满的激情,倾注在所剩无几的晴朗日子里。
菲利普俯视着眼前那一大片在阳光下微微颤抖的广阔平原,远处隐隐可见曼海姆
的楼房屋顶,而那朦胧迷离的沃尔姆斯显得分外邈远。更为光耀夺目的,则是那
横贯平原的莱茵河。宽阔的河面,华波涌涌,浮光闪金。菲利普伫立在山头,心
儿不住欢快地跳动,他想象着魔鬼是如何同耶稣一块儿站在高山之巅,指给他看
人世间的天堂。菲利普陶醉在眼前的绮丽风光之中,对他来说,似乎整个世界都
展示在他面前,他急不可待地要飞步下山,去尽情领略尘世的欢乐。他摆脱了对
沉沦堕落的恐惧,摆脱了世俗偏见的羁绊。他尽可以走自己的路,不必再害怕地
狱之火的无情折磨。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同时也摆脱了责任的重负,以往由于这一
重负压肩,他对自己生活中的一举一动,都得考虑其后果,不敢掉以轻心。现在,
他可以在无拘无束的气氛中自由地呼吸。他的一言一行只需对自己负责就行了。
自由!他终于摆脱了一切羁绊,成了自己的主宰。出于原有的习惯,他又不知不
觉地为此而感谢那位他已不再信奉的上帝。
菲利普一面陶醉在自己的智慧和勇气之中,一面从容不迫地开始了新的生
活。但是信仰的丧失,并没像他预期的那样明显地影响到自己的言谈举止。尽管
他把基督教的信条扔到了一边,但他从未想到要去批评基督教的伦理观;他接受
了基督教倡导的各种美德,并且进而认为,要是能因其本身的价值而身体力行,
并不顾及报偿或惩罚,那倒也不失为好事。在教授太太的家里,很少有实践这些
美德的用武之地。不过,他还是原意表现得比以往更诚实些,强迫自己对那几位
枯燥乏味的老太太更殷勤些。有时她们想跟他攀谈,而他呢,只是一般性地敷衍
几句。文雅的诅咒语,激烈的形容词,这些体现我们英国语言特色的东西,菲利
普一向视为男子气的象征,努力修习,可现在则是煞费苦心地戒绝不说了。
既然已把这件事一劳永逸地圆满解决了,菲利普便想把它抛置脑后。不过,
嘴上说说很容易,做起来可不简单哪:他无法排除那些后悔的念头,也不能抑制
那此不时折磨着自己的疑虑情绪。菲利普毕竟年纪尚轻,结交的朋友又不多,所
以灵魂的永生不灭对他并无特别的吸引力,说不信也就不信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有一件事情使他黯然伤神。菲利普暗暗责备自己太不近情理,试图借嘲笑自
己来排遣这种悲怆之情。可是,每当他想到这一来将永远见不着那位美丽的母亲
了,总忍不住热泪盈眶。他母亲死后,随着岁月的流逝,他越来越觉得母爱的珍
贵。似乎是由于无数虔诚、敬神的先人在冥冥中对他施加影响,他有时会陷于莫
名其妙的恐惧之中而不能自拔:说不定这一切竟是真的呢,在那儿,蓝色的天幕
后面,藏着一位生性忌妒的上帝,他将用永不熄灭的烈火来惩罚无神论者。逢到
这种时候,理智也帮不了他什么忙,他想象着无休止的肉体折磨会给人带来什么
样的巨大痛苦,吓得浑身冷汗淋漓,差不多要晕了过去。最后,他绝望地自言自
语说:
“这毕竟不是我的过错。我不能强迫自己去相信。若是果真有个上帝,而且
就因为我老实表示不相信他而一定要惩罚我,那我也只得随他去了。”
29
秋尽冬来。维克斯到柏林听保尔森讲学去了,海沃德开始考虑去南方。当地
的剧院在上演各种戏目。菲利普和海沃德每周要跑两三次戏院。看戏的目的倒也
颇值得嘉许,乃是为了提高他们的德语水平。菲利普发觉,通过这种途径来掌握
语言比听牧师布道更生动有趣。他们置身于戏剧的复兴浪潮之中。冬季准备上演
的剧目中,有好几出易卜生的戏剧。苏台尔曼①的《荣誉》是一部新作,它上演
之后,使这座恬静的大学城顿时为之哗然,有的推崇备至,有的痛加抨击。另有
些剧作家也紧紧跟上,奉献了不少在新思潮影响下写成的剧本。菲利普眼界大开,
在他看到的一系列剧作中,人类的罪恶暴露无遗。在此之前,他还从未看过话剧
(有时候,一些可怜巴巴的巡回剧团也来布莱克斯泰勃的村会议厅演出,但是那
位教区牧师一则碍于自己的职业,二则认为看戏有失风雅,所以从不肯屈尊赏
脸),他被舞台上人物的喜怒哀乐深深吸引住了。他一走进灯光暗淡的蹩脚小戏
馆,就感到心弦颤动。没多久,菲利普对那小剧团的特色已了如指掌。只要看一
下演员角色的分派情况,就能立刻说出剧中人物的性格特征;不过这并不影响菲
利普的兴致。在他看来,戏剧是真实生活,那是一种阴森而痛苦的奇怪生活,男
男女女都把自己内心的邪念暴露在无情的睽睽泯众目之下:姣好的容貌把堕落的
灵魂包藏了起来;君子淑女拿德行当作掩饰丑恶隐私的面具;徒有其表的强者由
于自身的弱点而逐渐演为色厉内荏;诚实之徒并不诚实;高洁之辈原是荡妇、淫
棍。你恍惚置身于这样一个房间:前一夜,人们在这儿纵酒宴乐,清晨,窗户尚
未打开,空气浑浊不堪,酒残烟陈,杯盘狼藉,煤气灯还在闪亮。台下没有爽朗
的笑声,至多也只是对那些伪君子或傻瓜蛋窃笑几声罢了:剧中人自我表白时所
使用的残忍言词,仿佛是在羞痛交逼之下硬从心坎里挤出来的。
①苏台尔曼(1857-1928):德国剧作家、小说家。
菲利普完全被这人间的罪恶渊薮迷住了。他似乎是按另一种方式重新审视着
世界,对于眼前的这个世界他也渴望了解透彻。演出结束后,菲利普同海沃德一
道去小酒店,坐在又明亮又暖和的店堂里,吃一客三明治,喝一杯啤酒。他们周
围,三五成群的学生谈笑风生。阖家光临酒店的也不少,父母,两三个儿子,还
有一个女儿。有时,女儿说了句刺耳的俏皮话,做父亲的就往椅背上一靠,仰面
大笑,笑得还真欢哩。气氛极其亲切、纯真,好一幅天伦之乐图。但是,对于这
一切,菲利普却视而不见。他还在回味着刚才在剧院里见到的那一幕幕。
“你不认为这就是生活吗,呢?”他激动地说。“你知道,我不会再在这儿
长呆下去。我要去伦敦,开始过真正的生活。我要见见世面。老是在为生活作准
备,真使人发腻:我要尝尝生活的滋味。”
有时候,海沃德让菲利普独个儿回公寓。他从不针对菲利普心急火燎的提问
作出确切回答,而是无所用心地嘻嘻傻笑一声,转弯抹角地谈起。某一件风流韵
事。他还引用一些岁塞蒂①的诗句。有次甚至给菲利普看了一首十四行诗。诗中
热情洋溢,词藻华丽,充满了悲惋凄怆的情调、全部诗情为一个名叫特鲁德的少
女而发。海沃德把自己的肮脏、庸俗的无矿艳遇“,抹上一层光泽照人的诗意,
还认为自己的诗笔颇得伯里克理斯②和菲狄亚斯③的几分遗风,因为他在描述自
己所追求的意中人时特意选用了”hetaira“④这样一个词而不屑从英语所提供
的那些直截了当、比较贴切的字眼中挑选一个。日大,菲利普受着好奇心的驱使,
曾特地去古桥附近的小街上走了一遭。街上有几幢整洁的、装有绿色百叶窗的白
房子,据海沃德说,特鲁德小姐就住在那儿。但是,打门里走出来的那些女人,
个个涂脂抹粉,脸带凶相,粗声粗气地同他打招呼,不能不叫他心惊肉跳。她们
还伸出双粗壮的手来想把菲利普拦住,吓得他拔腿就溜。他特别渴望增加阅历,
觉得自己幼稚可笑,因为自己到了这般年纪,还没有领略过所有小说作品无不渲
染的那种所谓”人生最重要的东西“;不幸的是,他天生具有那种洞察事物本来
面目的能力,出现在他面前的现实,同他梦境中的理想,其差别之大,有如天壤。
①十九世纪下半叶英国女诗人。
②古雅典政治家。
③古希腊雕塑家。
④希腊语,情人。
他不懂得在人生的旅途上,非得越过一大片干旱贫瘠、地形险恶的荒野,才
能跨入活生生的现实世界。所谓”青春多幸福“的说法,不过是一种幻觉,是青
春已逝的人们的一种幻觉;而年轻人知道自己是不幸的,因为他们充满了不切实
际的幻想,全是从外部灌输到他们头脑里去的,每当他们同实际接触时,他们总
是碰得头破血流。看来,他们似乎成了一场共谋的牺牲品,因为他们所读过的书
籍(由于经过必然的淘汰,留存下来的都是尽善至美的),还有长辈之间的交谈
(他们是透过健忘的玫瑰色烟雾来回首往事的),都为他们开拓了一个虚假的生
活前景。年轻人得靠自己去发现:过去念到过的书,过去听到过的话,全是谎言,
谎言,谎言;而且每一次的发现,又无异是往那具已被钉在生活十字架上的身躯
再打入一根钉子。不可思议的是,大凡每个经历过痛苦幻灭的人,由于受到内心
那股抑制不住的强劲力量的驱使,又总是有意无意地再给现实生活添上一层虚幻
的色彩。对于菲利普来说,世上再不会有比与海沃德为伍更糟糕的事了。海沃德
这个人是带着十足的书生气来观察周围一切的,没有一工点儿自己的看法;他很
危险,是因为他欺骗自己,达到了真心诚意的地步。他真诚地错把自己的肉欲当
作浪漫的恋情,错把自己的优柔寡断视为艺术家的气质,还错把自己的无所事事
看成哲人的超然物外。他心智平庸,却孜孜追求高尚娴雅,因而从他眼睛里望出
去,所有的事物都蒙上了一层感伤的金色雾纱,轮廓模糊不清,结果就显得比实
际的形象大些。他在撒谎,却从不知道自己在撒谎;当别人点破他时,他却说谎
言是美的。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30
菲利普坐卧不安,身心得不到满足。海沃德富有诗意的旁征博引,使他想入
非非,他的心灵渴望着浪漫艳遇,至少,他对自己就是这么说的。
正好这时候欧林太太的公寓里发生了一桩事儿,使菲利普越发专注于有关两
性的问题。有两三回菲利普在山间散步,遇到凯西莉小姐一个人在那里溜达。菲
利普走过她身边,朝她一躬身,继续往前;没走多远,又看到了那个中国人。当
时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是有一天傍晚,夜幕已经低垂,他在回家的路上打两个行
人身旁经过。那两人原是紧靠在一起的,可他们一听到菲利普的脚步声,赶紧向
两旁闪开。夜色朦胧,菲利普看不真切,但几乎可以肯定那是凯西莉和宋先生。
他俩如此忙不迭分开,说明他们刚才是手勾着手走的。菲利普惊讶之余又有点困
惑。他对凯西莉从未多加注意。这个姑娘平常得很,方方的脸,五官并不怎么清
秀。既然她把一头金发编成长辫子,说明她还没超过十六岁。那天晚上用餐时,
菲利普好奇地打量她,尽管她近来在桌上很少言语,这会儿倒主动跟菲利普攀谈
起来了。
“您今天去哪儿散步来着,凯里先生?”她问。
“哦,我朝御座山那儿走了一程。”
“我呆在屋里没出去,”她主动表白说,“头有点疼。”
坐在她身边的那个中国人,这时转脸对她说:
“真遗憾”他说:“希望您这会儿好点了吧。
凯西莉小姐显然放心不下,因为她又问了菲利普这么一句:
“路上您遇到不少人吧?”
菲利普当面扯了个弥大大谎,脸儿禁不住红了起来。
“没啊,我想连个人影儿也没见着。”
菲利普觉得她的眼睛里闪过宽慰的神情。
然而不久,关于他俩关系暧昧这一点,不可能再有什么好怀疑的了。教授太
太公寓里的其他人,也看到过他俩躲在幽暗处不知鬼鬼祟祟干啥。坐在上席的那
几位老太太,现在开始把这件事当作丑闻来谈论。教授太太义气又恼,但她尽力
装作什么也没察觉。此时已近隆冬,不比夏天了,要让公寓住满房客可不那么容
易。宋先生是位不。不可多得的好主顾:他在底楼租了两个房间,每餐都要喝一
瓶摩泽尔葡萄酒,教授太太每瓶收他二个马克,赚头挺不错。可是,她的其他房
客都不喝酒,有的甚至连啤酒也点滴不沾。她也不想失掉凯西莉小姐这样的房客。
她的父母在南美洲经商,为了酬谢教授太太慈母般的悉心照顾,他们付的费用相
当可观。教授太太心里明白,假如她写信给那位住在柏林的凯西莉小姐的伯父,
他会马上把她带走的。于是,教授太太满足于在餐桌上朝他俩狠狠地瞪上几眼;
她不敢得罪那位中国人,不过尽可以对凯西莉小姐恶声恶气,以发泄自己的心头
之恨。但是那三位老太太却不肯就此罢休。她们三个,两个是寡妇,一个是长相
颇似男子的荷兰老处女。她们付的膳宿费已经少得不能再少,而且还经常给人添
麻烦,但她们毕竟是永久性的房客,所以对她们也只得将就些。她们跑到教授太
太跟前说,一定得果断处置才是,这太不成体统,整个公寓的名声都要给败坏了。
教授太太施出浑身解数招架,时而正面顶牛,时而勃然大怒,时而痛哭流涕,但
还是敌不过那三位老太太。最后,她突然摆出一副疾恶如仇的架势,愤然表示要
了结这桩公案。
吃完午饭,教授太太把凯西莉带到自己的卧房里,开始正言厉色地同她谈话。
使教授太太吃惊的是,凯西莉的态度竟那么厚颜无耻,公然提出得任她自行其是,
如果她高兴同那位中国先生一起散步,她看不出这同旁人有何相于,这本是她自
己的事嘛。教授太太威胁说要给她伯父写信。
“那亨利希伯父就会送我到柏林的某户人家去过冬,这对我来说岂非更好!
宋先生也会去柏林的嘛。”
教授太太开始号啕起来,眼泪沿着红通通的、又粗又肥的腮帮子扑籁扑簌往
下掉,凯西莉却还在一个劲儿取笑她。
“那就是说,整个冬天要有三间屋子空着罗,”她说。
接着,教授太太变换对策,想用软功来打动凯西莉的柔肠:说她善良,理智,
忍让;不该再拿她当女孩子看待,她已经是个大人啦。教授太太说,要不是姓宋
的,事情本不会这么糟嘛,黄皮肤,塌鼻梁,一对小小的猪眼睛,这才是使人惶
恐不安的症结所在。想到那副尊容,就叫人恶心。
“Bitte,Bitte!”①凯西莉说,一面喘着粗气,“别人讲他讲话,我一句
也不要听。”
①德语,别,请别说了。
“这话你只是说说的吧?”欧林太太倒抽着凉气。
“我爱他!我爱他!我爱他!”
“Gott in Himmel!”①
①德语,我的上帝!
教授太太神色惊恐地冲着凯西莉小姐发愣。她原以为这一切无非是女孩子的
淘气,一场无知的胡闹罢了。然而,她话音里情感之热切,泄露了全部真情。凯
西莉用那双灼热的眼睛,端详了教授太太一番,然后肩膀一耸,扬长而去。
欧林太太绝口不提这次谈话的经过。过了一两天,她把餐席的座次变换了一
下。她问宋先生是否愿意坐到她这一头来,始终那么温文尔雅的宋先生欣然从命。
凯西莉对这一改变满不在乎。似乎是因为他俩的关系反正在这幢公寓里已是尽人
皆知,他们也就越发肆无忌惮。现在,他们不再瞒着人偷偷地一起出外散步,而
是每天下午都大大咧咧地到小山同那儿溜达。显然,他们已不在乎旁人的说三道
四。闹到最后,甚至连秉性温和的欧林教授也沉不住气了,他坚持要妻子同那个
姓宋的谈一次。教授太太这回把宋先生拉到一边,对他好言规劝:他不该败坏那
姑娘的名誉;他正危及整个公寓的名声;他必须明白他的所作所为有多荒唐,有
多邪恶。但是,她得到的却是面带微笑的矢口否认;宋先生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他对凯西莉小姐不感兴趣,他从来没同她一起散过步。所有这一切纯属子虚乌有,
全是捕风捉影。
“啊,宋先生,您怎能这么说呢?人家不止一次看到你们俩在一起。”
“不,您搞错了。哪有这种事呢。”
他始终笑眯眯地望着教授太太,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细牙。他泰然自若,
什么也不认帐。他厚脸而又文雅地百般抵赖。最后,教授太太冒火了,说那姑娘
自己也承认爱上他了。但是宋先生还是不动声色,脸上仍旧挂着微笑。
“扯淡!扯淡!根本没这种事。”
教授太太从他嘴里掏不出一句实话来。天气渐渐变得十分恶劣,又是下雪,
又是降霜。然后,冰融雪化,一连好几天,让人感到没精打采,出外散步也变得
索然无味。一天晚上,菲利普刚上完教授先生的德语课,站在客厅里同欧林太太
说话,还没说上几句,只见安娜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妈妈,凯西莉在哪儿?”她说。
“大概在她自己房间里吧。”
“她房间里没有灯光。”
教授大大惊叫一声,神情沮丧地望着女儿。安娜脑袋里的念头也在她脑际闪
过。
“打铃叫埃米尔上这儿来,”她嗓音嘶哑地说。
埃米尔是个笨头笨脑的愣小子,吃饭时,他在桌旁伺候,平时屋里的大部分
活计都丢给他一个人干。他应声走了进来。
“埃米尔,到楼下宋先生的房间去,进去时别敲门。要是里面有人,你就说
是来照看火炉的。”
在埃米尔呆板的脸上,不见有半点惊讶的表示。
他慢腾腾地走下楼去。教授太太母女俩任房门开着,留神楼下的动静。不一
会儿,他们听见埃米尔又上楼来了,他们忙招呼他。
“屋里有人吗?”教授太太问。
“宋先生在那儿。”
“就他一个人吗?”
他抿起嘴,脸上绽出一丝狡黠的微笑。
“不,凯西莉小姐也在那儿。”
“哟,真丢人,”教授太太叫了起来。
这会儿,埃米尔咧嘴笑了。
“凯西莉小姐每天晚上都在那儿。一呆就是几个小时。”
教授太太开始绞扭双手。
“哟,真可恶!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这。可不关我的事,”他回答,同时慢腾腾地耸了耸肩。
“我看他们一定赏了你不少钱吧,走开!走吧!”
他脚步蹒跚地向门口走去。
“一定得把他们撵走,妈妈,”安娜说。
“那让谁来付房租呢?税单就要到期了。得把他们撵走,说得多轻巧!可是
他们一走,我拿什么来付帐。”她转身面朝菲利普,脸上挂着两串热泪。“哎,凯
里先生,您不会把听到的话声张出去吧。假如让福斯特小姐知道了,”——就是
那位荷兰老处女——“假如让福斯特小姐知道了,她会立刻离开这儿的。假如大
家都跑了,咱们就只好关门大吉。我实在无力维持下去。”
“我当然什么也不会说的。”
“如果让她再在这儿呆下去,我可不愿再理睬她了,”安娜说。
那天晚上吃饭时,凯西莉小姐准时人席就座。她脸色比平日红此,带着一股
执拗的神情。但是宋先生没有露面,菲利普暗自思忖,他今天是有意要躲开这个
难堪的局面吧。不料最后宋先生还是来了,满脸堆笑,一双眼睛忽溜忽溜转着,
为自己的概栅来迟不住连声道歉。他还是像往常一样,硬要给教授太太斟一杯他
订的摩泽尔葡萄酒,另外还给福斯特小姐斟了一杯。屋子里很热,因为炉子整天
烧着,窗户又难得打开。埃米尔慌慌张张地奔来跑去,不过手脚倒还算麻利,好
歹把席上的人挨个儿应付了过去。三位老太太坐在那儿不吭声,一脸不以为然的
神气;教授太太哭了一场,似乎还没恢复过来;她丈夫不言不语,闷闷不乐。大
家都懒得启口。菲利普恍惚觉得,在这伙一日三餐与他共坐一席的人身上,似乎
有着某种令人胆寒的东西,在餐室那两盏吊灯的映照下,他们看上去同往常有些
异样,菲利普隐隐感到局促不安。有一回,他的目光偶然同凯西莉小姐相遇,他
觉得她的目光里射出仇恨与轻蔑。屋子里空气沉闷,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似乎大
家被这对情人的兽欲搞得心神不宁;周围有一种东方人堕落的特有气氛:炷香袅
袅,幽香阵阵,还有窃玉偷香的神秘味儿,似乎逼得人直喘粗气。菲利普感觉得
到额头上的脉管在搏动。他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奇怪的感情搞得他如此心
慌意乱,他似乎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极其强烈地吸引他,而同时又引起他内心的反
感和惶恐。
这种局面延续了好几天,整个气氛令人恶心,人们感到周围充斥着那股违反
常理的情欲,小小客寓中所有人的神经都被拉得紧紧的,似乎一碰即崩。只有宋
先生神态如故,逢人还像以前那么笑容满面,那么和蔼可亲,那么彬彬有引。谁
也说不准他的那种神态算是文明的胜利呢,还是东方人对于败倒在他们脚下的西
方世界的一种轻蔑表示。凯西莉则四处招摇副玩世不恭的神气。最后,这种局面
甚至连教授太太也感到忍无可忍了。惊恐之感突然攫住她心头,因为欧林教授用
极其严峻的坦率的口气向她她点明,这一众人皆知的私通事件。可能会引起什么
样的后果。这件丑事说不定会闹得满城风雨,而她就得眼睁睁看着自己在海德堡
的好名声,连同自己一生惨淡经营的寄宿公寓的良好声誉毁于一旦。不知怎地,
她也许是被一些蝇头小利迷住了心窍,竟一直没想到这种。可能性。而现在,她
又因极度的恐惧而乱了套套,几乎忍不住要立时把这姑娘撵出门去。多了安娜还
算有见识,给柏林的那位伯父写了封措辞谨慎的信,建议地把凯西莉领走。
但是,教授太太在横下心决计忍痛牺牲这两个房客之后,再也憋不住心头的
一股于怨气,非要痛痛快快地发泄一通不可——她已经克制了好久啦。现在她可
以当着凯西莉的面,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我已经写信给你伯父了,凯西莉,要他来把你领走。我不能再让你在我屋
里呆下去。”
教授太太注意到那姑娘脸色刷地发白,自己那双溜圆的小眼睛禁不住一闪一
闪发亮。
“你真不要脸,死不要脸,”她继续说。
她把凯西莉臭骂了一顿。
“您对我的亨利希伯父说了些什么呢,教授太太?”姑娘问,原先那股扬扬
自得、梁骛不驯的神气突然化为乌有了。
“噢,他会当面告诉你的。估计明天就能收到他的回信。”
第二天,教授太太为了要让凯西莉当众出丑,故意在吃晚饭时拉开嗓门,冲
着坐在餐席下首的那姑娘大声嚷嚷。
“我已经收到你伯父的来信啦,凯西莉。你今晚就给我把行李收抬好,明天
一早,我们送你上火车。他会亲自到中央车站去接你的。”
“太好了,教授太太。”
教授太太看到宋先生仍然满脸堆笑,尽管她再三拒绝,他还是硬给她斟了一
杯酒。这顿饭,教授太太吃得津津有味。虽说她一时占了上风,可到头来还是失
算了。就在就寝之前,她把仆人唤到跟前。
“埃米尔,要是凯西莉小姐的行李箱已经收拾停当,你最好今晚就把它拿到
楼下去。明天早饭之前,脚夫要来取的。”
仆人走开不多一会儿,又回来了。
“凯西莉小姐不在她房里,她的手提包也不见了。”
教授太太大叫一声,拔脚就往凯西莉的房间跑去:箱子放在地板上,已经捆
扎好而且上了锁,但是手提包不见了,帽子、斗篷也不知去向。梳妆台上空空如
也。教授太太喘着粗气,飞步下楼,直奔姓宋的房间。她已有二十年没这么健步
如飞了。埃米尔在她背后连声呼喊,要她当心别摔倒。她连门也顾不得敲,径直
往里面闯。房间里空荡荡的,行李已不翼而飞,那扇通向花园的门豁然洞开着,
说明行李是从那儿搬出去的。桌上放着一只信封,里面有几张钞票,算是偿付这
个月的膳宿费和外加的一笔小费。教授太太由于刚才的疾步飞奔,这时突然支撑
不住,她嘴里呻吟着,胖乎乎的身躯颓然倒在沙发里。事情再清楚不过了:那对
情人双双私奔了。埃米尔仍旧是那么一副木然、无动于衷的神态。
第04 章
31
一个月来,海沃德四日声声说自己明天就要动身去南方,可是想到整理行装
好不麻烦,还有旅途的沉闷乏味,他又下不了这个决心,结果行期一周又一周地
往后延宕,直到圣诞节前,大家都忙着过节,这才迫不得已动了身。他受不了条
顿民族的寻欢作乐方式,只要一想到节日期间那种放浪形骸的狂欢场面,他身上
就会起鸡皮疙瘩。为了不招人注目,他决定趁圣诞节前夜悄悄启程。
菲利普送走海沃德时,心里并不感到依依不舍,因为他生性爽直,见到有谁
优柔寡断拿不定主意,就会生出一股无名火来。尽管他深受海沃德的影响,但他
认为一个人优柔寡断,并不说明他感官锐敏,讨人喜欢。另外,海沃德对他为人
处世的一板一眼,不时暗露嘲讽之意,这也使他忿忿不满。他们俩保持通信往来。
海沃德可谓是尺续圣手,他自知在这方面颇有天分,写信时也就特别肯下功夫。
就海沃德的气质来说,他对接触到的胜景美物,具有很强的感受力,他还能把淡
雅的意大利乡土风光,倾注在他罗马来信的字里行间。他认为这座古罗马人缔造
的城市,有点俗不可耐,只是由于罗马帝国的衰微才沾光出了名;不过教皇们的
罗马①,却在他心头引起共鸣,经他字斟句酌的精心描绘,洛可可式②建筑的精
致华美跃然纸上。海沃德谈到古色古香的教堂音乐和阿尔卑斯山区的绮丽风光,
谈到袅袅熏香的催人欲眠,还说到令人销魂的雨夜街景:人行道上微光闪烁,街
灯摇曳不定,显得虚幻迷离。这些令人赞叹的书信,说不定他还只字不改地抄寄
给诸亲好友。他哪知道这些书信竟扰乱了菲利普心头的平静呢。相形之下,菲利
普眼下的生活显得何其索然寡味。随着春天的来临,海沃德诗兴勃发,他建议菲
利普来意大利。他呆在海德堡纯粹是虚掷光阴。德国人举止粗野,那儿的生活平
淡无奇。置身于那种古板划一的环境,人的心灵怎能得到升华?在托斯卡纳③,
眼下已是春暖花开,遍地花团锦簇;而菲利普已经十九岁了。快来吧,他们可以
一起遍游翁布里亚④诸山城。那些山城的名字深深印刻在菲利普的心坎上。还有
凯西莉,她也同情人一起去意大利了。不知怎地,他一想到这对情侣,就有一种
莫可名状的惶惶之感攫住了他的心。他诅咒自己的命运,因为他连去意大利的川
资也无法筹措,他知道大伯除了按约每月寄给他十五镑外,一个子儿也不会多给
的。他自己也不善于精打细算。付了膳宿费和学费之后,菲利普的口袋里已是所
剩无几。再说,他发现同海沃德结伴外出,开销实在太大。海沃德一会儿提出去
郊游,一会儿又要去看戏,或者去喝瓶啤酒,而这种时候,菲利普的月现钱早已
花个精光,囊中空空;而在他那种年岁的年轻人都有那么一股子傻气,硬是不肯
承认自己手头拮据,一点铺张不起的。
①指梵蒂冈。
②洛可可式是欧洲十八世纪建筑艺术的一种风格,其特点是纤巧、浮华、繁
琐。
③意大利中部一地区。
④意大利中部一地区。
幸好海沃德的信来得不算太勤,菲利普还有时间安下心来过他穷学生的勤奋
生活。菲利普进了海德堡大学,旁听一两门课程。昆诺·费希尔此时名声大噪,
红得发紫。那年冬季,他作了一系列有关叔本华的相当出色的讲座。菲利普学哲
学正是由此人的门。他的头脑注重实际,一接触抽象思维就如堕烟海似地惴惴不
安起来,可是他在聆听完验哲学的专题报告时,却销声敛息,出乎意外地入了迷,
有点像观赏走钢丝的舞蹈演员在悬崖峭壁表演惊险绝技似的,令人兴奋不已。这
一厌世主义的主题,深深吸引了这个年轻人。他相信,他即将步入的社会乃是一
片暗无天日的无情苦海,这也丝毫不减他急于踏入社会的热情。不久,凯里太太
来信转达了菲利普的监护人的意见:他该回国了。菲利普欣然表示同意。将来到
底干什么,现在也得拿定主意了。假如菲利普在七月底动身离开海德堡,他们可
以在八月间好好商量一下,如能就此作出妥善安排,倒也不失时宜。
回国行期确定之后,凯里太太又来了一封信,提醒他别忘了威尔金森小姐,
承蒙这位小姐的推荐,菲利普才在海德堡欧林太太的家里找到落脚之处。信中还
告诉他,说威尔金森小姐准备来布莱克斯泰勃同他们小住几周。预计她将在某月
某日自弗拉欣①渡海,他要是也能在这一天动身,到时候可以同她结伴同行,在
来布莱克斯泰勃的路上照顾照顾她。生性怕羞的菲利普赶忙回信推托,说他得迟
一两天才能动身。他想象着自己如何在人群里寻找威尔金森小姐,如何难为情地
跑上前去问她是否就是威尔金森小姐(他很可能招呼错了人而横遭奚落),然后
又想到,他拿不准在火车上是该同她攀谈呢,还是可以不去搭理她,只管自己看
书。
①荷兰的一个港口。
菲利普终于离开了海德堡。近三个月来,他净是在考虑自己的前途,走时并
无眷恋之意。他一直没觉得那里的生活有多大乐趣。安娜小姐送给他一本《柴金
恩的号手》,菲利普回赠她一册威廉·莫里斯的著作。他俩总算很聪明,谁也没去
翻阅对方馈赠的书卷。
32
菲利普见到伯父伯母,不觉暗暗一惊。他以前怎么从没注意到他俩已是这般
老态龙钟了?牧师照例用那种不冷不热的态度接待了他。牧师又稍许胖了一点,
头发又秃了些,白发也更多了。在菲利普眼里,大伯是个多么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啊。他脸上流露出内心的软弱和任性。路易莎们母把菲利普搂在怀里,不住地亲
他,幸福的热泪夺眶而出,顺着面颊滚滚流下。菲利普深受感动,又有点扭泥不
安,他以前并不知道她竟是这般舐犊情深地疼爱自己。
“哦!菲利普,你走后,我们可是度日如年呀,”她抽搭着说。
她抚摩着他的双手,用喜滋滋的目光端详着他的脸庞。
“你长大了,简直是个大人啦。”
他上唇边上已长出薄薄一层软髭。他特地买了把剃刀,不时小心翼翼地将光
滑的下巴颏上的柔毛剃掉。
“你不在家,我们好冷清啊。”接着,她又用微带颤抖的声音腼腆地问:“回
到自己家里很高兴吧?”
“那还用说!”
她又瘦削又单薄,仿佛目光也能将她的身子穿透似的。那两条勾住菲利普颈
脖的胳膊,瘦骨嶙峋,不禁让人联想起鸡骨头来;那张凋枯的脸哦,皱纹竟是这
般密密层层!一头斑斑白发,仍梳理成她年轻时流行的鬈发式样,模样儿既古怪,
又叫人觉得可怜。那于瘪瘦小的身躯,好似秋大的一片枯叶,你觉得只要寒风一
起,就会将它吹得无影无踪。菲利普意识到,他们这两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已
经走完人生的历程:他们属于过去的一代,现在正在那儿耐心而又相当麻木地等
待着死神的来临。而他呢,却是朝气蓬勃,年富力强,渴望着刺激与冒险,看到
如此浑浑噩噩地虚度年华,自然不胜惊骇。他们一生碌碌无为,一旦辞世之后,
也就如同未曾到过人世一般。他对路易莎伯母倍感怜悯,突然疼爱起她来,因为
她也疼爱自己呢。
这时,威尔金森小姐走进屋来。刚才她十分知趣地回避开,好让凯里夫妇有
机会同侄儿亲热一会儿。
“这是威尔金森小姐,菲利普,”凯里太太说。
“浪子回家啦,”她边说边伸出手来,“我给浪子带来了一朵玫瑰花,把它别
在衣扣上吧。”
她笑吟吟地把那朵刚从花园里摘来的玫瑰花别在菲利普上衣的钮扣眼里。菲
利普脸涨得通红,觉得自己傻乎乎的。他知道威尔金森小姐是威廉大伯从前的教
区长的女儿;自己也认识许多牧师的女儿。这些小姐衣着很差,脚上的靴子也过
于肥大。她们通常穿一身黑衣服。菲利普早先呆在布莱克斯泰勃的那几年,手织
衣还没传到东英吉利来,而且牧师家的太太小姐们也不喜欢穿红戴绿。她们的头
发蓬蓬松松,梳得很马虎,上过浆的内衣发出一股刺鼻的怪味。她们认为女性健
力的外露,有失体统,因而无论老妇少女全是千篇一律的打扮。她们把自己的宗
教当作借以目空一切的金字招牌。她们自恃与教会血缘相联,在对待同类的态度
上,免不了带有几分专横之气。
威尔金森小姐可不同凡响。她身穿一袭白纱长服,上面印有鲜艳的小花束图
案,脚蹬一双尖头高跟鞋,再配上一双网眼长袜。在不见世面的菲利普眼里,她
的穿戴似乎极为阔气,岂知她的外衣乃是一件华而不实的便宜货。她头发做得十
分考究,故意将一络光滑的发鬈耷拉在前额中央,发丝乌黑发亮,很有骨干,看
上去似乎永远不会蓬松散乱。一双眼睛又黑又大,鼻梁略呈钩形,她的侧影略带
几分猛禽的凶相,而从正面看上去,却很逗人喜欢。她总是笑容可掬,但因为嘴
大,笑的时候,得留神不让自己那口又大又黄的板牙露出来。最使菲利普不好受
的,是她脸上抹的那厚厚一层脂粉。他对女性的风度举止向来很挑剔,认为一个
有教养的上流女子万万不可涂脂抹粉;不过话得说回来,威尔金森小姐当然是位
有教养的小姐罗,因为她是牧师的千金,而牧师则是属于有教养的上流人士。
菲利普打定主意不对她产生半点好感。她说话时带点法国腔,他不明白她为
什么要这样,她明明是在英格兰内地土生土长的嘛。他觉得她笑起来流于矫揉造
作,还有那股故作羞态的轻浮劲儿,也使他感到恼火。头两三天里,他心怀敌意,
不和她多罗唆,而威尔金森小姐显然没有注意到他的态度,在他面前显得特别和
蔼可亲。她几乎只跟他一个人交谈,并且不断就某些问题征求菲利普的意见,这
种做法自有讨人喜欢的地方。她还故意逗他发笑,而菲利普对那些使自己感到有
趣的人,一向无法拒之于门外:他颇有几分口才,能时而说几句高雅风趣的妙语,
现在碰上了一位知音者,怎么能不叫他喜上心头呢。牧师和凯里太太都没一点幽
默感,无论他说什么都不能引他们开颜展笑。菲利普渐渐同威尔金森小姐厮混熟
了,他不再感到拘泥羞涩,而且渐渐喜欢起她来了:他发觉她的法国腔别有风味;
在医生家的游园会上,她打扮得比谁都漂亮,穿一身蓝底大白点子的印花绸裙衫,
单凭这一点,就足已使菲利普心荡神移。
“我敢肯定,他们准会认为你有失身分,”他笑着对她说。
“让人们看作放荡的野女人,本是我平生夙愿,”她回答说。
有一天,菲利普趁威尔金森小姐呆在自己房里的当儿,问路易莎伯母她有多
大了。
“哎哟,亲爱的,你万万不可打听一位姑娘的年龄。不过一点是肯定的,你
要和她结婚,那她年纪可嫌太大啦。”
牧师肥胖的脸膛上,慢慢漾起一丝笑意。
“她可不是个黄毛丫头吧,路易莎,”他说。“我们在林肯郡的那阵儿,她就
差不多已是个大姑娘了。那还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那会儿,她背后还拖着根大
辫子呢。”
“那时她也许还不满十岁吧,”菲利普说。
“不止十岁了,”路易莎伯母说。
“我想那时候她快二十了吧,”牧师说。
“哦,不,威廉,至多不过十六七岁。”
“那她早已三十出头罗,”菲利普说。
就在这时候,威尔金森小姐步履轻盈地走下楼来,嘴里还哼着支本杰明·戈
达德的曲子。她戴着帽子,因为已经约好菲利普一块儿去散步;她伸出手来,让
菲利普给她扣好手套的钮扣。他并不精于此道,动作笨拙。他虽有几分尴尬,却
自觉显示了骑士风度。他们俩现在交谈起来,无拘无束,十分投机;这会儿他们
信步闲逛,一边天南海北地聊着。她给他讲在柏林的所见所闻,而他则告诉她这
一年在海德堡的生活情形。过去似乎是无足轻重的琐事,现在谈起来却增添了新
的趣味。他描述了欧林太太寓所内的房客以及海沃德和维克斯之间的那几次谈
话。当时似乎对他影响至深,此刻他却略加歪曲,使两位当事人显得荒唐可笑。
听到威尔金森小姐的笑声,菲利普颇感得意。
“你真让人害怕,”她说,“你的舌头好厉害。”
接着,她又打趣地问他在海德堡时可有过什么艳遇。菲利普不假思索直言相
告:福分太浅,一事无成。但威尔金森小姐就是不相信。
“你嘴巴真紧!”她又说,“在你这种年纪,怎么可能呢?一
菲利普双颊刷地红了,哈哈一笑。
“啊,你打听的事未免多了点,”他说。
“哈哈,我说嘛,”威尔金森小姐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瞧你脸都红啦。”
说来好不叫人得意,她竟会认为自己是风月场中的老手。为了让她相信自已
确实有种种风流事儿要隐瞒,他赶忙变换话题。他只怨自己从来没谈过情,说过
爱。实在没有机缘哪。
威尔金森小姐时乖命蹇,怨天尤人。她怨恨自己不得不自谋生计糊口,她在
菲利普面前絮絮叨叨地讲述自己的身世;她原可以从她母亲的一个叔父那儿继承
到一笔财产,哪知这个叔父意跟他的厨娘结了婚,把遗嘱改了。言谈之中,她暗
暗示自己家境曾相当阔绰,她将当年在林肯郡野游有马可策、出门有车代步的宽
裕生活,同目前寄人篱下的潦倒处境作了对比。事后菲利普对路易莎伯母提起此
事时,路易莎伯母的话却使他有点迷惑不解。她告诉菲利普,当年她认识威尔金
森一家的时候,他们家充其量也只有一匹小驹和一辆寒伧单马马车;至于那个阔
叔父,路易莎伯母倒确实听人说起过,但他不仅结过婚,而且在埃米莉①出世前
就有了孩子,所以埃米莉压根儿没希望得到他的遗产。威尔金森小姐眼下在柏林
工作,她把那儿说得一无是处。她抱怨德国的生活粗俗不堪,不无痛苦地将它同
巴黎的五光十色作了对比。她在巴黎呆过好几年,但没说清究竟呆了几年。她在
一个时髦的肖像画师家里当家庭教师,女主人是个有钱的犹太人。在那儿,她有
幸遇到许多知名人士,她一口气说了一大串名流的名字,听得菲利普晕头转向。
法兰西喜剧院的几位演员是她主人家的常客。吃饭时,科克兰②就坐在她身边,
他对她说,他还从未遇到过哪个外国人能说这么一口纯粹、流利的法国话。阿尔
方斯·都德③也来过,曾给她一本《萨福④诗选》。他原答应把她的芳名写在书上,
可她后来忘记提醒他了。不管怎么说,她现在仍把这本书当宝贝似地保存在手边,
她愿意借给菲利普一阅。还有那位莫泊桑。威尔金森小姐提到他时格格一笑,意
味深长地瞅着菲利普。了不起的人物!了不起的作家!海沃德曾讲到过莫泊桑,
因而此人的名声菲利普也略有所闻。
①即威尔金森小姐。
②科克兰(1841-1909):法国名演员。
③都德(1840-1891):法国小说家。
④古希腊抒情女诗人。
“他向你求爱了吗?”他问道。
说来也奇怪,这句话冒到喉咙口时似乎在那儿哽住了,可毕竟还是吐了出来。
现在他挺喜欢威尔金森小姐,同她闲聊时,心里止不住阵阵激动,可他很难想象
会有人向她求爱。
“瞧你问的!一她叫了起来。”可怜的居伊①,他不论遇到什么样的女人都
会向她求爱的。他这个脾气怎么也改变不了。“
①莫泊桑的名字。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似乎是满怀柔情地回忆着往事。
“他可是个迷人的男子啊,”她低声嘟哝。
只有阅历比菲利普深些的人,才能从她的话里猜测出那种可能有的邂道场
面:那位著名作家应邀前来赴家庭便宴,女教师带着两个身材修长的女学生,彬
彬有礼地走了进来:主人向客人介绍:
“Notre Melle Anglaise.”①
①法语,我们的英国小姐。
“Mademoiselle.”①
①法语,小姐。
席间,名作家同男女主人谈大说地,那位Melle Anglaise 默默地坐在一
旁。
可是她的那番话,却在菲利普的头脑里唤起远为罗曼蒂克的奇思遐想。
“快跟我讲讲他的事情吧,”他激动地说。
“也没什么好讲的,”她这句说的倒是实话,可眉宇间的那副神气却似乎在
说:哪怕写上三厚本也写不尽其中的艳史佳话呢。“你可不该这么刨根问底呀。”
她开始议论起巴黎来。她喜欢那儿的林荫大道和奇花异木。条条马路都优美
雅致,而爱丽舍田园大街①上的树丛林苑,更是别具一格。他们俩这会儿坐在公
路边的栅栏梯瞪上,威尔金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