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_7
翻脸不认人,朝你横眉竖眼。但话得说回来,他毕竟从她那儿学到
了不少东西。尽管她自己画得并不高明,但凡属可以口传。于授的知识,她多少
都懂得一点,寸得有她不时在旁点拨,菲利普才在绘画方面有所长进。当然,奥
特太太也给了他不少帮助,查利斯小姐有时也。指出他、品中的不足之处。另外,
劳森滔若江河的高谈阔论,还有克拉顿一所提供的范本,也都使菲利普得益匪浅。
然而,范妮·普赖斯小姐最恨他接受旁人的指点;每当菲利普同人交谈之后再去
向她求教,总被她恶狠狠地拒之于门外。劳森、克拉顿、弗拉纳根等人常常借她
来取笑菲利普。
“留神点,小伙子,”他们说,“她已经爱上你啦。”
“乱弹琴,”他哈哈大笑。
普赖斯小姐这样的人也会坠入情网,这念头简直荒谬透顶。菲利普只要一想
到她那丑陋的长相,那头茅草似的乱发,那双邋遢的手,还有那一年到头常穿不
换、又脏又破的棕色衣衫,就不由得浑身发凉:看来她手头很拮据。其实这儿又
有谁手头宽的?她至少也该注意点边幅,保持整洁才是。就拿那条裙子来说,用
针线缝补抬掇一下,总还是办得到的吧。
菲利普接触了不少人,他开始系统地归纳自己对周围人的印象。如今,他不
再像旅居海德堡时那样少不更事(那一段岁月,在他看来已恍如隔世),而是对
周围的人产生出一种更为冷静而成熟的兴趣,有意在一旁冷眼观察,并暗暗作出
判断。他与克拉顿相识已有三个月,虽说天天见面,但对此人的了解,还是同萍
水相逢时一样。克拉顿留给画室里众人的印象是:此人颇有几分才干。大家都说
他前途无量,日后必定大有作为,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至于他将来究竟能干
出什么样的事业来,那他自己也好,其他人也好,都说不出个名堂来。克拉顿来
阿米特拉诺之前,曾先后在“朱利昂”、“美术”、“马克弗松”等画室学过画,说
来还是呆在阿米特拉诺的时日最长,因为他发现在这儿可以独来独往,自行其是。
他既不喜欢出示自己的作品,也不像其他学画的年轻人那样,动辄求教或赐教于
他人。据说,他在首次战役路有间兼作工作室和卧室的小画室,那儿藏有他的一
些精心佳作,只要谁能劝他把这些画拿出来公展,他肯定会就此一举成名。他雇
不起模特儿,只搞些静物写生。对他所画的一幅盘中苹果图,劳森赞不绝口,声
称此画是艺苑中的杰作。克拉顿生性喜好嫌歹,一心追求某种连自己也不甚了了
的目标,总觉得自己的作品不能尽如人意。有时,他觉得作品中某一部分,譬如
说,一幅人体画的前臂或下肢啊,静物写生中的一个玻璃杯或者瓷杯什么的,也
许尚差强人意,于是他索性从油布剪下这些部分,单独加以保存,而把其余的画
面毁掉。这样,如果有谁一定要欣赏他的大作,他就可以如实禀告:可供人观赏
的画,他一幅也拿不出来。他在布列塔尼曾遇到过一个默默无闻的画家,一个怪
人,原是证券经纪人,直至中年才幡然弃商习画①。克拉顿深受此人作品的影响,
他正打算脱离印象派的门庭,花一番心血,另辟蹊径,不仅要闯出一条绘画的新
路子,而且要摸索出一套观察事物的新方法。菲利普感到克拉顿身上确实有一股
独出心裁的古怪劲头。
①这里所讲的画家,系指法国后期印象派画家高庚。毛姆后来根据此画家的
事迹,写成另一部长篇小说《月亮与六便士》。
无论是在格雷维亚餐馆的餐桌上,还是在凡尔赛或丁香园咖啡馆消磨黄昏的
清谈中,克拉顿难得开腔。他默默地坐在一旁,瘦削的脸上露出讥诮的神情,只
有看到有机会插句把俏皮话的时候才开一下金口。他喜欢同别人抬杠,要是在座
的人中间有谁可以成为他凋侃挖苦的靶子,那他才来劲呢。他很少谈及绘画以外
的话题,而且只在一两个他认为值得一谈的人面前发表自己的高见。菲利普在心
里嘀咕:鬼知道这家伙在故弄什么玄虚。不错,他的沉默寡言、他那副憔悴的面
容,还有那种辛辣的幽默口吻,似乎都表明了他的个性。然而所有这些,说不定
只是一层掩饰他不学无术的巧妙伪装呢。
至于那位劳森,菲利普没几天就同他熟捻了。他兴趣广泛,是个讨人喜欢的
好伙伴。他博览群书,同学中间很少有人能在这方面赶得上他的。尽管他收入甚
微,却喜欢买书,也很乐意出借。菲利普于是有机会拜读福楼拜、巴尔扎克的小
说,还有魏尔伦、埃雷迪亚和维利埃·德利尔一亚当①等人的诗作。他俩经常一
块儿去观赏话剧,有时候还跑歌剧场,坐在顶层楼座里看喜歌剧。离他们住处不
远,就是奥代翁剧场。菲利普很快也沾染上他这位朋友的热情,迷上了路易十四
时期悲剧作家的作品,以及铿锵悦耳的亚历山大体诗歌②。在泰特布街常举行红
色音乐会③,花上七十五。个生丁,就可在那儿欣赏到优美动听的音乐,说不定
还能免费喝上几口。座位不怎么舒适,场内听众挤得满满的,浑浊的空气里弥散
着一股浓重的烟丝味儿,憋得人透不过气来,可是他们凭着一股年轻人的热情,
对这一切毫不介意。有时候他们也去比利埃跳舞厅乐一下。逢到这种场合,弗拉
纳根也跟着去凑热闹。他活泼好动,爱大声嚷嚷,一身的快活劲,常常逗得菲利
普和劳森乐不可支。跳起舞来,又数他最在行。进舞厅还不到十分钟,就已经同
一个刚结识的妙龄售货女郎在舞池里翩跹起舞啦。
①魏尔伦(1844-1896)、埃雷迪亚(1842-1905)、维利埃·德利尔-亚
当(1840-1889)均为法国诗人。
②指一种十二音节的抑扬格诗歌。
③指现代派音乐家在咖啡馆、酒吧或街头举行的音乐会。法语中的“红色”
一词含有“新颖”、“不落俗套”之意。
他们这伙人谁都想搞到个情妇。情妇乃是巴黎习艺学生手里的一件装饰品。
要是到手个情妇,周围的伙伴都会对他刮目相看,而他自己呢,也就有了自我吹
嘘的资本。可难就难在他们这些穷措大连养活自己也成问题,尽管他们振振有词
地说,法国女郎个个聪明绝顶,即使养了个情妇,也不见得会比单身过日子增加
多少开支,可惜同他们长着一样心眼的姑娘,就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所以,就
大部分学生来说,他们也只得满足于酸溜溜地骂那些臭娘们狗眼看人低,瞧不起
他们这些穷学生,而去委身于那些功成名就的画家。万万想不到,在巴黎物色个
情妇竟这等困难。有几次,劳森好不容易结识了一个小妞儿,而且同她订下了约
会。在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内,他兴奋得坐卧不宁,逢人便夸那尤物如何如何迷
人,可是到了约定的时候,那妞儿却影踪全无。直到天色很晚了劳森才赶到格雷
维亚餐馆,气急败坏地嚷道:
“见鬼,又扑了个空!真不明白,凭哪一点她们不喜欢我。莫非是嫌我法语
讲得不好,还是讨厌我的红头发怎么的。想想来巴黎已一年多了,竟连一个小妞
儿也没搞到手,真窝囊。”
“你还没摸着门儿呗,”弗拉纳根说。
弗拉纳根在情场上屡屡得手,可以一口气报出一长串情妇的名字来,还真叫
人有点眼红。尽管他们可以不相信他说的全是真话,可是在事实面前,他们又不
能不承认他说的未必尽是谎言。不过他寻求的并不是那种永久性的结合。他只打
算在巴黎呆两年;他不愿上大学,他花了一番口舌说通了父母,才来巴黎学画的。
满两年之后,他准备回西雅图去继承父业。他早拿定要及时行乐的主意,所以他
并不追求什么忠贞不渝的爱情,而是热中于拈花惹草,逢场作戏。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把那些娘儿弄到手的,”劳森愤愤不平地说。
“那还不容易,伙计!”弗拉纳根回答说。“只要瞅准了目标,迎上去就行了
呗!难就难在事后如何把她们甩掉。这上面才要你耍点手腕呢。”
菲利普大部分时间忙于画画上,另外还要看书,上戏院,听别人谈天说地,
哪还有什么心思去追女人。他想好在来日方长,等自己能操一口流利的法国话了,
还愁没有机会!
他已有一年多没见到威尔金森小姐。就在他准备离开布莱克斯泰勃的时候,
曾收到过她一封信,来巴黎之后,最初几个星期忙得不可开交,竟至没工夫回信。
不久,她又投来一书,菲利普料想信里肯定是满纸怨忿,就当时的心情来说,他
觉得还是不看为妙,于是就把信搁在一边,打算过些日子再看,谁知后来竟压根
儿给忘了。事隔一月,直到有一天他拉开抽屉想找双没有破洞的袜子,才又无意
中翻到那封信。他心情沮丧地望着那封未开封的信。想到威尔金森小姐准是伤透
了心,他不能不责怪自己太薄情寡义。继而转念一想,管她呢,反正这时候她好
歹已熬过来了,至少已熬过了最痛苦的时刻。他又想到女人说话写信,往往喜欢
夸大其词,言过其实。同样这些话,若是出于男人之口,分量就重多了。再说,
自己不是已下了决心,今后无论如何再不同她见面了吗,既然已好久没给她写信,
现在又何必再来提笔复她的信呢?他决计不去拆看那封信。
“料她不会再写信来了,”他自言自语道。“她不会不明白,咱们间的这段缘
分早尽了。她毕竟老啦,差不多可以做我老娘呢。她该有点自知之明嘛。”
有一两个小时光景,他心里感到不是个滋味。就他的处境来说,显然也应该
取这种断然的态度,但是他思前顾后,总觉得整个事儿失之于荒唐。不过,威尔
金森小姐果真没再给他写信,也没有出其不意地在巴黎露面,让他在朋友面前出
丑——一他就怕她会来这一手,其实这种担心还真有点可笑。没过多少时候,他
就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
与此同时,他毫不含糊地摒弃了旧时的崇拜偶像。想当初,他是那么惊讶地
看待印象派作品,可是往日的惊讶之情,今日尽化为钦慕之意,菲利普也像其余
的人一样,振振有词地谈着马奈、莫奈和德加等画家的过人之处。他同时买了一
张安格尔名作《女奴》和一张《奥兰毕亚》的照片,把它们并排钉在脸盆架的上
方,这样,他可以一边修面剃须,一边细细揣摩大师们的神来之笔。他现在确信,
在莫奈之前根本谈不上有什么风景画。当他站在伦勃朗的《埃默斯村的信徒》或
委拉斯开兹的《被跳蚤咬破鼻子的女士腼前,他真的感到心弦在震颤。“被跳蚤
咬破鼻子”,这当然不是那位女士的真实姓名,但是他正因为有了这个浑号才在
格雷维亚餐馆出了名。从这里岂不正看出此画的魅力吗,尽管画中人生就一副令
人难以消受的怪模样。他已把罗斯金、布因一琼司和瓦茨等人,连同他来巴黎时
穿戴的硬边圆顶礼帽和笔挺的蓝底白点领带,全都打入冷宫。现在,他戴的是宽
边软帽,系的是随风飘飞的黑围巾,另外再套一件裁剪式样颇带几分浪漫气息的
披肩。他在蒙帕纳斯大街上悠然漫步,那神态就像是他一生下来就知道这地方似
的。由于凭着一股锲而不舍的韧劲,他居然也学会了喝苦艾酒,不再感到味儿苦
涩。他开始留长发了,心里还很想在下巴颏上蓄起胡子,无奈造化不讲情面,历
来对年轻人的非分之想不加理会,于是他也只得将就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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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不久就意识到,正是克朗肖的灵感,使他那伙朋友变得聪明起来。劳
森嘴里的那一套奇谈怪论,是从克朗肖那儿搬来的,就连那位力求不落入窠臼的
克拉顿,在发表自己的高见时,也有意无意地袭用了那位长者的一些措词。他们
在餐桌上议论的是克朗肖的一些想法;他们评判事物的是非曲直,则更要援引克
朗肖的权威见解。他们无意间会对他流露出几分敬意,为了弥补这一过失,他们
故意嘲笑他性格上的弱点,为他身染多种恶习而悲叹连连。
“不用说,可怜的老克朗肖再也成不了气候啦,”他们说,“这老头已无可救
药。”
事实上,也只有他们这个圈子里的几个人欣赏他的天才,而他们自己颇以此
为骄傲。出于青年人对干傻事的中年人所特有的那种轻蔑之情,他们在背后议论
到他的时候,免不了要摆出一副纤尊降贵的架势。不过他们认为,此公郁郁不得
志,实在是生不逢时,如今这个时代只允许一雄浊步群芳嘛,而他们能结识这样
一位人杰,毕竟脸上很有几分光彩。克朗肖从不到格雷维亚餐馆来。近四年来,
他一直和一个女人同居,只有劳森曾见过那女人一面。他们住在大奥古斯丁街的
一幢破旧不堪的公寓里,靠六楼上的一个小套间栖身,境遇甚为糟糕。有一回,
劳森津津有味地描绘了那屋里污秽凌乱、垃圾满地的情形:
“那股扑鼻的臭气,熏得你五脏六腑都要翻倒出来。”
“吃饭的时候别谈这些,劳森,”有人劝阻说。
可劳森正在兴头上,哪肯住嘴,硬是把那些曾钻进他鼻孔的气味绘声绘色描
述了一番。他还惟妙惟肖地讲了那个给他开门的女人的模样,讲的的时候,那股
得意劲儿就别提了。她肤色黝黑,身材矮小而丰腴,年纪很轻。满头乌黑的云鬓
像是随时都会蓬松开来。她贴身裹了件邋遢的短上衣,连紧身胸衣也没穿。那张
红扑扑的脸庞,那张富有性感的阔口,还有那对流光泛彩、勾魂摄魄的双眸,使
人不禁想起那帧陈列在卢佛尔宫内的弗兰兹·海尔斯①的杰作《波希米亚女子》。
她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招蜂引蝶的浪劲儿,既让人觉得有趣,又令人不胜骇然。一
个蓬头垢面的婴儿正趴在地上玩。那个荡妇背着克朗肖,同拉丁区一些不三不四
的野小子勾勾搭搭,已不成其为什么秘密。然而才智过人、爱美胜似性命的克朗
肖竟然和这样一个宝贝货搅在一起,真叫那些常在咖啡馆餐桌旁汲取克朗肖的睿
智敏慧的天真青年百思而不得其解。克朗肖自己呢,对她满口不登大雅之堂的粗
俗言词倒似乎大加赞赏,还常常把一些不堪入耳的粗话转述给别人听。他调侃地
称她La fille de mon concierge②。克朗肖一贫如洗,就靠给一两家英文
报纸撰写评论画展的文章勉强糊口,同时还搞点翻译。他过去当过巴黎某英文报
纸的编辑,后来由于好酒贪杯而砸了饭碗,不过现在仍不时为这家报纸干点零活,
报道特鲁沃饭店举行的大拍卖啊,或是介绍杂耍剧场上演的活报剧什么的。巴黎
的生活已经渗入他的骨髓之中;尽管他在这儿尝尽了贫困、劳累和艰苦,但他宁
肯舍弃世间的一切,也不愿抛开这儿的生活。他一年到头都厮守在巴黎,即使在
酷暑盛夏,他的朋友熟人全都离开巴黎消夏去了,他也不走:只要离开圣米歇尔
大街一英里,他就浑身感到不自在。可说来也是桩怪事,他至今连句把像样的法
国话也不会说。他穿着从“漂亮的园丁”商场买来的破旧衣衫,始终是一副英国
佬的气派,大概至死也改不了啦。
①弗兰兹·海尔斯(1580-1666):荷兰肖像画家。
②法语,我那位管家婆。
这个人确实是生不逢辰,要是在一个半世纪之前,那他一定会混得很得志。
因为那时候单凭能说会道这一条,就能出入于社交界,结交名流,觥筹交错地喝
个大醉酩酊。
“我这个人啊,本该生在十九世纪的,”他对自己这么说道。“我缺少有钱有
势的保护人。否则,我可以靠他的捐赠出版我的诗集,把它奉献给某个达官贵人。
我多么希望能为某伯爵夫人的狮子狗写几行押韵的对句。我整个心灵都在渴望能
和贵人的侍女谈情说爱,同主教大人们谈天说地。”
说着,他随口援引了浪漫诗人罗拉①的诗句:
①罗拉(1300-1349):中世纪英国神秘主义诗人、隐士。
“Je suis venu trop tard dans un monde trop vleux.”①
①法语,我来到一个太古老的国家,来得太迟了。
他喜欢看到一些陌生的面孔。他对菲利普颇有好感,因为菲利普在同人交谈
时似乎具有这样一种不可多得的本事:言语不多又不少,既能引出谈论的话题,
又不会影响对方侃侃而谈。菲利普被克朗肖迷住了,殊不知克朗肖说的大多是老
调重弹,很少有什么新奇之点。他的谈吐个性鲜明,自有一股奇异的力量。他嗓
音洪亮悦耳,面阐明事理的方式,又足以使青年人拜倒折服。他的一字一句,似
乎都显得那么发人深思,难怪劳森和菲利普在归途中,往往为了讨论克朗肖随口
提出的某个观点,而在各自寄宿的旅馆之间流连往返。菲利普身为年轻人,凡事
都要看其结果如何,而克朗肖的诗作却有负于众望,这不免使他有点惶惑不解。
克朗肖的诗作从未出过集子,大多发表在杂志上。后来菲利普磨了不少嘴皮子,
他总算带来了一圈纸页,是从《黄皮书》、《星期六评论》以及其他一些杂志上撕
下来的,每页上都刊登着他的一首诗。菲利普发现其中大多数诗作都使他联想起
亨莱①或史文朋的作品,不由得吓了一跳。克朗肖能把他人之作窜改成自己的诗
章,倒也需要有一支生花妙笔呢。菲利普在劳森面前谈到了自己对克朗肖的失望,
谁知劳森却把这些话随随便便地捅了出去,待到菲利普下回来到丁香园时,诗人
圆滑地冲他一笑:
①亨莱(1849-1903):英国作家和编辑。
“听说你对我的诗作评价不高。”
菲利普窘困难当。
“没的事,”他回答说,“我非常爱读阁下的大作。”
“何必要顾及我的面子呢,”他将自己的胖乎一挥,接口说,“其实我自己也
不怎么过分看重自己的诗作。生活的价值在于它本身,而不在于如何描写它。我
的目标是要探索生活所提供的多方面经验,从生活的瞬息中捕捉它所激发的感情
涟漪。我把自己的写作看成是一种幽雅的才艺,是用它来增添而不是减少现实生
活的乐趣。至于后世如何评说-一让他们见鬼去吧!”
菲利普含笑不语,因为怎么也瞒不过明眼人:眼前的这位诗人,喜欢在纸上
涂鸦,从未写出过什么像样的作品。克朗肖若有所思地打量了菲利普一眼,给自
己的杯子里斟满酒。他打发侍者去买盒纸烟。
“你听我这么议论,一定觉得好笑。你知道我是个穷措大,同一个俗不可耐
的骚婆娘住在公寓的顶楼上,那女人背着我偷野汉子,同理发师和garc ons de
cafe ①勾勾搭搭。我为英国读者翻译不登大雅之堂的书籍,替一些不值一文的
画儿写评论文章,而实际上对这些画儿,就连骂几句还嫌弄脏自己的嘴呢。不过,
请你告诉我,生活的真谛究竟何在?”
①法语,咖啡馆侍者。
“哦,这倒是个挺难回答的问题!还是请你自己来回答吧。”
“不,答案除非由你自己找出来,否则便一无价值。请问,你活在世上究竟
为何来着?”
菲利普从来没问过自己这样的问题,他沉吟了半晌,然后答道:
“哎,我说不上来:我想是为了聊尽自己的责任,尽量发挥自己的才能,同
时还要避免去伤害他人。”
“简而言之,就是人以德待吾,吾亦以德待人,对吗?”
“我想可以这么说吧。”
“基督徒的品性。”
“才不是呢,”菲利普愤愤然说,“这同基督徒的品性风马牛不相及,纯粹是
抽象的道德准则。”
“但是,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抽象的道德准则’这种东西!”
“要真是这样,那么,假设你离开这儿时,因为喝醉了酒而把钱包丢下了,
我顺手捡了起来,请问你凭什么认为我应该把钱全还给你呢?总不至于是害怕警
察吧。”“
“那是因为你怕造了孽会下地狱,也因为你想积点阴德好升天堂。”
“‘可我既不信有地狱,也不信有天堂。’”
“那倒也可能。康德在构思‘绝对命令’之说时,也是啥都不信的。你抛弃
了信条,但仍保存了以信条为基础的伦理观。你骨于里还是个基督教徒;所以如
果天堂里真有上帝,你肯定会得到报偿的。上帝不至于会像教会宣传的那般愚蠢。
他只要求你遵守他的法规,至于你究竟信他还是不信,我想上帝才一点不在乎
呢。”
“不过、要是我忘了拿钱包,你也一定会完壁奉还的吧,”菲利普说。
“这可不是出于抽象道德方面的动机,而仅仅是因为我害怕警察。”
“警察绝无可能查明此事。”
“我的祖先长期居住在文明之邦,所以对警察的畏惧已经深深地渗透进我的
骨髓之中。而我的那位concierge①就绝不会有片刻的犹豫。你也许要说,她
是归在罪犯那一类里的。绝不是,她不过是已摆脱了世俗的偏见而已。”
①法语,管家婆。
“但同时也就抛弃了名誉、德行、良知、体面——一抛弃了一切,”菲利普
说。
“你过去作过孽没有?”
“我不知道,我想大概作过吧。”
“瞧你说话的腔调,就像个非国教派的牧师似的。我可从来未作过什么孽。”
克朗肖裹着件破大衣,衣领子朝上翻起,帽檐压得很低,红光满面的胖圆脸
上,一对小眼睛在忽闪忽闪,这副模样儿着实滑稽,只是因为菲利普大当真了,
竟至一点儿不觉着好笑。
“你从未干过使自己感到遗憾的事吗?”
“既然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我哪会有遗憾之感呢?”克朗肖反诘
道。
“这可是宿命论的调子。”
“人们总抱有一种幻觉,以为自己的意志是自由的,而且这种幻觉如此根深
蒂固,以至连我也乐意接受它了。当我采取这种或那种行动的时候,总以为自己
是个有自由意志的作俑者。其实事成之后就很清楚:我所采取的行动,完全是各
种各样的永恒不灭的宇宙力量共同作用的结果,我个人想防上也防止不了。它是
不可避免的。所以,即使干了好事,我也不想去邀功请赏,而倘若干了环事,我
也绝不引咎自责。”
“我有点头晕了。”
“来点威士忌吧,”克朗肖接口说,随手把酒瓶递给菲利普。“要想清醒清醒
脑子,再没比喝这玩意儿更灵的了。要是净喝啤酒,脑子不生锈才怪呢。”
菲利普摇摇头,克朗肖又接着往下说:
“你是个挺不错的小伙子,可惜竞不会喝酒。要知道,神志清醒反倒有碍于
你我之间的交谈。不过我所说的好事和环事,”菲利普明白他又接上了刚才的话
头,“完全是套用传统的说法,并没有赋予什么特定的涵义。对我来说,‘恶’与
‘善’这两个字毫无意义。对任何行为,我既不称许道好,也不非难指责,而是
一古脑儿兜受下来。”
“在这世界上,总还有一两个其他人吧,”菲利普顶了他一句。
“我只替自己说话。只有当我的活动受到别人限制时,我才感觉到他们的存
在。就他们来说,每个人的周围,也各有一个世界在不停转动着。各人就其自身
来说,也都是宇宙的中心。我个人的能力大小,划定了我对世人的权限范围。只
要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尽可以为所欲为。我们爱群居交际,所以才生活在
社会之中,而社会是靠力,也就是靠武力(即警察)和舆论力量(即格朗迪太太
①)来维系的。于是你面前就出现了以社会为一方,而以个人为另一方的阵势:
双方都是致力于自我保存的有机体。彼此进行着力的较量。我孑然一身,只得接
受社会现实。不过也谈不上过分勉强,因为我作为一个弱者,纳了税,就可换得
社会的保护,免受强者的欺凌。不过我是迫于无奈才屈服于它的法律的。我不承
认法律的正义性:我不懂得何谓正义,只知什么是权力。譬如说,我生活在一个
实施征兵制的国家里,我为取得警察的保护而纳了税,还在军队里服过兵役(这
个军队使我的房屋田产免受侵犯),这样我就不再欠社会什么了。S 接下来,我
就凭借自己的老谋深算来同社会的力量巧妙周旋。社会为了B 保全自身而制定
了法律,如果我犯了法,社会就会把我投入监狱,甚至将我处死。它有力量这么
做,所以也就拥有了这份权利。假如我犯了法,我甘愿接受国家的报复,但是我
决不会把这看作是对我的惩罚,也不会觉得自己真的犯了什么罪。社会用名誉、
财富以及同胞们的褒奖作钓饵,想诱使我为它效劳,可同胞们的褒奖,我不希罕,
名誉,我也不放在眼里。我虽无万贯家财,日子还不照样混得挺好。”,
①格朗迪太太(Mrs.Grandy),为十八世纪英国剧作家莫尔顿所作喜剧中
的人物。这位太太拘泥礼俗,爱说闲话,邻人多畏之;后来格朗迪太太成为“社
会舆论”的代名词。
“如果人人都像你这么想,社会岂不立即分崩离析了!”
“别人和我有何相干?我只关心我自己。反正人类中的大多数都是为了捞名
获利才干事的,而他们干的事总会直接或间接地给我带来方便,我乐得坐享其成
呢。”
“我觉得你这么看问题,未免太自私了吧。”
“难道你以为世人做事竟有不出于利己动机的?”
“是的。”
“我看不可能有。等你年事稍长,就会发现,要使世界成为一个尚可容忍的
生活场所,首先得承认人类的自私是不可避免的。”
“要果真是这样,”菲利普嚷道,“那么,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呢?去掉了天职,
去掉了善与美,我们又何必到这世界上来呢?”
“灿烂的东方给我们提供答案来了,”克朗肖微笑着说。
克朗肖抬手朝店堂口一指:店门开了,随着一股飕飕冷风,进来了两个流动
小贩。他们是地中海东岸一带的阿拉伯人,各人膀子上都挽着一卷毛毯,是来兜
售廉价地毯的。时值星期六晚上,咖啡馆里座无虚席,只见这两个小贩在一张张
餐桌间穿行而过。店堂里烟雾腾腾,空气很浑浊,还夹着酒客身上散发出的臭气。
他们的来到,似乎给店堂里平添了一股神秘气氛。他俩身上倒是欧洲人的打扮,
又旧又薄的大衣,绒毛全磨光了,可各人头上却戴着顶土耳其无檐毡帽。面孔冻
得发青。一个是中年人,蓄着黑胡子;另一个是年约十八岁的小伙子,满脸大麻
子,还瞎了一只眼。他们打克朗肖和菲利普身边走过。
“伟哉,真主!先知穆罕默德是真主的代言人,”克朗肖声情并茂地说。
中年人走在前面,脸上挂着谄媚的微笑,那模样就像只习惯于挨揍的杂种狗。
只见他朝门口匕斜了一眼,鬼鬼祟祟而又手脚麻利地亮出一张春宫画。
“你是亚历山大①的商人马萨埃德·迪恩?要不,你是从遥远的巴格达捎来
这些货色的?哟,我的大叔,瞧那边的独眼龙,我看那小伙子真有点像谢赫拉查
德给她主了讲的三国王故事里的一个国王呢,是吗?”
①埃及港口。
商贩尽管一句也没听懂克朗肖的话,却笑得越发巴结,他像变魔术似地拿出
一只檀香木盒。
“不,还是给我们看看东方织机的名贵织品吧,”克朗肖说。我想借此说明
个道理,给我的故事添加几分趣味。“
“东方人展开一幅红黄相间的台布,上面的图案粗俗丑陋,滑稽可笑。
“三十五个法郎,”他说。
“哟,大叔,这块料子既不是出自撒马尔罕①的织匠之手,也不是布哈拉②
染坊上的色。”
①中亚细亚的俄国城市,丝织中心。
②中亚细亚的俄国城市。
“二十五个法郎,”商贩堆着一脸谄媚的微笑。
“谁知道是哪个鬼地方的货色,说不定还是我老家怕明翰的产品呢。”
“十五个法郎,”蓄着黑胡子的贩子摇尾乞怜道。
“快给我走吧,我的老弟,”克朗肖说,“但愿野驴子到你姥姥的坟上撒泡尿
才好呢!”
东方人敛起脸上的笑容,夹着他的货物不动声色地朝另一张餐桌走去。
“你去过克鲁尼博物馆①吗?在那儿你可以看到色调典雅的波斯地毯,其图
案之绚丽多彩,真令人惊羡不止,从中你可以窥见到讳莫如深的东方秘密,感受
到东方的声色之美,看到哈菲兹②的玫瑰和莪默③的酒杯。其实,到时候你看到
的还远不止这些。刚才你不是问人生的真谛何在?去瞧瞧那些波斯地毯吧,说不
定哪天你自己会找到答案的。
①巴黎的一座博物馆,以珍藏古代弗兰德斯和波斯挂毯、地毯而著名。
②十四世纪波斯抒情诗人,主要作品为《诗歌集》,收五百多首抒情诗,内
容多为揭露僧侣的伪善,反对禁欲主义。
③十二世纪波斯诗人,所著诗集《鲁拜集》,否定古老的宗教信条,宣扬享
乐的自山。(参见第二十六章注)
“你是在故弄玄虚呢,”菲利普说。
“我是喝醉了,”克朗肖回答说。
46
菲利普发觉在巴黎过日子,开销并不像当初听人说的那样省,他随身带来的
那几个钱,不到二月份就已花掉一大半。他秉性高傲,当然不肯启齿向他的监护
人求助,而且他也不愿意让路易莎伯母得知他目前的捉襟见肘的窘境,因为他相
信,伯母一旦知道了,定会刮尽私囊给他寄钱来,而他心里明白,伯母力不从心,
她“私房”里实在也挤不出几个子儿。好在再熬上三个月,等满了法定的成年年
龄,那笔小小的财产就可归自己支配了。他变卖了几件父亲留下的零星饰物,以
应付眼前这段青黄不接的日子。
差不多也就在这时候,劳森向菲利普提议,是不是合伙把一间空关着的小画
室租下来。画室坐落在拉斯佩尔大街的一条岔路上,租金甚为低廉,还附有一个
可作卧室用的小房间。既然每天上午菲利普都要去学校上课,到时候劳森就可以
独个儿享用画室,不愁有人打扰。劳森曾一连换过好几所学校,最后得出结论,
还是单枪匹马干的好。他建议雇个模特儿,一周来个三四天。起初,菲利普担心
开支太大,拿不定主意,后来他们一块儿算了笔细帐(他俩都巴不得能有间自己
的画室,所以就实打实地估算起来),发现租间画室的费用似乎也不见得比住旅
馆高出多少。虽说房租开支略微多了些,还要付给看门人清洁费,但是petit
dejeuner①由自己动手做,这样可以省出钱来。假如是在一两年以前,菲利普
说什么也不肯同别人合住一个房间,因为他对自己的残疾过于敏感。不过,现在
这种病态心理已渐趋淡薄:在巴黎,他的残疾似乎算不了一回事;尽管他自己一
刻也没忘记过,但他不再感到别人老在注意他的跛足了。
①法语,意为“早饭”。
他俩终于搬了进去,又添置了两张小床、只洗脸盆架和几把椅子,生平第一
回感受到一种占有之喜。乔迁后的头天晚上,在这间可以称为“家”的屋子里,
他们躺在床上,兴奋得合个上眼,唧唧呱呱一直谈到凌晨三时。第二天,他们自
己生火煮咖啡,然后穿着睡衣细饮慢啜,倒真别有一番风味。直到十一点光景,
菲利普才匆匆赶至阿米特拉诺画室。他今天的兴致特别好,一见到范妮·普赖斯
就朝她点头打招呼。
“日子过得可好?”他快活地随口问了一声。
“管你什么事?”她反诘了一句。
菲利普忍不住呵呵笑了。
“这可把我给问住了,何必呢?我不过是想显得有点礼貌罢了。”
“谁希罕你的礼貌。”
“要是同我也吵翻了,您觉得划得来吗?”菲利普口气温和地说。“说实在
的,乐意同您说句把话的人并不多呀。”
“那是我自个儿的事,对不?”
“当然罗。”
菲利普开始作画,心里暗暗纳闷:范妮·普赖斯干吗存心要惹人讨厌呢。他
得出结论:这女人没有一点讨人喜欢的地方。这儿,大伙儿对她没好感。要说还
有谁对她客客气气的话,那无非是顾忌她那片毒舌头,怕她在人前背后吐出些不
堪入耳的脏话来。但是那天菲利普心里着实高兴,连普赖斯小姐也不想多所得罪,
惹她反感。平时,他只须耍点手腕就能使她回嗔作喜,这会儿他又想重演一下故
技。
“嘿,我真希望你能过来看看我的画。我画得糟透了。”
“谢谢你的抬举,可我没这许多闲工夫,我有更值得的事情要做。”
菲利普瞪大眼,吃惊地望着普赖斯小姐,他自以为已摸透了她的脾气,只要
开口向她求教,她准会欣然应允的。只见她压低嗓门,气急败环地往下说:
“现在劳森走了,所以你又来迁就我了。多谢你的抬举。还是另请高明吧!
我可不愿拾别人的破烂。”
劳森天生具有当教师的禀赋,每逢他有点什么心得体会,总是热切地传授给
别人。正因为他乐于教人,所以教起来也颇得法。菲利普不知不觉地养成了习惯,
一进画室就挨着劳森坐下;他万万没想到,范妮·普赖斯竟会打翻醋罐子,竟会
因为看到他向别人求教而憋了一肚子火。
“当初,你在这儿人生地不熟,所以很乐意找我来着,”她悻悻地说。“可你
一交上新朋友,立即把我给甩了,就像甩掉只旧手套那样。一她把这个早被用滥
了的比喻,不无得意地又重复了一遍——”就像甩掉只。旧于套那样。好吧,反
正我也不在乎,可你休想叫我再当第二次傻瓜!“
她的这番话倒也未必没有道理,菲利普由于被触到了痛处而恼羞成怒,脑子
里一想到什么,立时脱口而出:
“去你的吧!我向你讨教,不过是为了投你所好罢了。”“
她喘了一口粗气,突然朝菲利普投来满含痛楚的一瞥。接着,两行泪水沿着
腮帮子滚落下来。她看上去既邋遢又古怪。这种神态,菲利普从未见到过,也不
知算是怎么一回事,只顾忙自己的画去了。他心里很不自在,深感内疚。然而,
他说什么也不肯跑到她跟前去,向她赔个不是,问一声自己有没有伤了她的心,
因为怕反被她乘机奚落一番。打这以后,她有两三个星期没对他讲过一句话。起
先,菲利普见她对自己不理不睬,心里很有点惴惴不安,可事情过后,他似乎反
倒为自己摆脱了这样一个难于对付的女友,大有如释重负之感。以往,她总露出
一副菲利普非她莫属的神气,菲利普真有点消受不了。这个女人确实不寻常。每
天早晨八点就来到画室,模特儿刚摆好姿势,她便立即动手作画。画起来还真有
一股韧劲,对谁也不吭一声,即使遇到无力克服的障碍,也依然一小时又一小时
地埋头问于,直到钟敲十二点才离开画室。说到她画的画,那真是不可救药。大
多数年轻人来画室学上几个月之后,总多少有所长进,好歹能画几笔,可她时至
今日,还远远赶不上他们。她每天一成不变地穿着那身难看的棕色衣裙,裙边上
还留着上一个雨天沾上的泥巴,菲利普初次同她见面。时就看到的破烂处,至今
也没拾掇好。
然而有一天,她红着脸走到菲利普跟前,问菲利普待会儿她能否同他说几句
话。
“当然可以,随你说多少句都行,”菲利普含笑说。“十二点我留下来等你。
课结束后,菲利普朝她走去。
“陪我走一程好吗?”她说,窘得不敢正眼看菲利普。
“乐意奉陪。”
他俩默默无言地走了两三分钟。
“你还记得那天你对我说什么来着?”她冷不防这么问。
“哎,我说呀,咱们可别吵嘴,”菲利普说,“实在犯不着哟。”
她痛苦而急促地猛抽一口气。
“我不想同你吵嘴。你是我在巴黎独一无二的朋友。我原以为你对我颇有几
分好感。我觉得我俩之间似乎有点缘分。是你把我吸引住了——你知道我指的是
什么,是你的跛足吸引了我。”
菲利普哥地红了脸,本能地想装出正常人走路的姿势来。他讨厌别人提及他
的残疾。他明白范妮·普赖斯这番话的含义,无非是说:她其貌不扬,人又邋遢,
而他呢,是个瘸子,所以他俩理应同病相怜。菲利普心里对她十分恼火,但强忍
着没吭声。
“你说你向我对教,不过是为了投我所好。那你认为我的画一无是处罗?”
“我只看过你在阿米特拉诺作的画,光凭那些,很难下断语。”
“不知你是否愿意上我住处看看我的其他作品。我从不让别人看我的那些作
品。我倒很想给你看看。”
“谢谢您的美意。我也真想饱饱眼福呢。”
“我就住在这儿附近,”她带着几分歉意说,“走十分钟就到了。”
“噢,行啊,”他说。
他们沿着大街走去。她拐人一条小街,领着菲利普走进一条更加狭陋的小街,
沿街房屋的底层都是些出售廉价物品的小铺子。最后总算到了。他们爬上一层又
一层的楼梯。她打开门锁,他们走进一间斜顶、开着扇小窗的小顶室。窗户关得
严严的,屋里弥漫着一股霉味。虽然天气很冷,屋里也不生个火,看来这屋子从
来就没生过炉子。床上被褥凌乱。一把椅子,一口兼作脸盆架的五斗橱,还有一
只不值几个钱的画架——一这些就是房间里的全部陈设。这地方本来就够肮脏的
了,再加上满屋子杂物,凌乱不堪,看了真叫人恶心。壁炉架上,胡乱堆放着颜
料和画笔,其间还搁着一只杯子、一只脏盆子和一把茶壶。
“请你往那边站,我好把画放到椅子上,让你看清楚些。”
她给菲利普看了二十张长十八厘米,宽二十厘米左右的小幅油画。她把它们
一张接一张地搁在椅子上,两眼留神着菲利普的脸色。菲利普每看完一张,就点
点头。
“这些画你很喜欢,是吗?”过了一会儿,她急不可待地问。
“我想先把所有的画看完了,”他回答道,“然后再说说自己的看法。”
菲利普强作镇静,其实心里又惊又慌,不知该说什么是好。这些画不单画得
糟糕,油彩也上得不好,像是由不懂美术的外行人涂上去似的,而且毫无章法,
根本没有显示出明暗的层次对比,透视也荒唐可笑。这些画看上去就像是个五岁
小孩画的。可话得说回来,要果真出自五岁小孩之手,还会有几分天真的意趣,
至少试图把自己看到的东西按原样勾画下来。而摆在眼前的这些画,只能是出于
一个市井气十足、脑袋里塞满了乱七八糟的庸俗画面的画匠之手。菲利普还记得
她曾眉飞色舞地谈论过莫奈和印象派画家,可是摆在他面前的这些作品,却是蹈
袭了学院派最拙劣的传统。
“喏,”她最后说,“全在这儿了。”
虽说菲利普待人接物不见得比别人更诚实,但要他当面撒一个弥天大谎,倒
也着实使他为难。在他说出下面这段话的时候,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我认为这些都画得挺不错的。”
她那苍白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嘴角处还漾起一丝笑容。
“我说,你要是觉得这些画并不怎么样,就不必当面捧我。我要听你的真心
话。”
“这确实是我的心里话。”
“难道没什么好批评的了?总有几幅作品,你不那么喜欢的吧。”
菲利普无可奈何地四下张望了一眼。他瞥见一幅风景画,一幅业余爱好者最
喜欢画的风景“小品”:画面五彩缤纷,画着一座古桥,一幢屋顶上爬满青藤的
农舍,还有一条绿树成荫的堤岸。
“当然罗,我也不想冒充行家,说自己对绘画很精通,”他说,“不过,那幅
画究竟有多大意思,我可不太明白。”
她的脸刷地涨得通红。她赶紧把那幅画拿在手里,把背面对着菲科普。
“我不懂你干吗偏偏选这张来挑剔。这可是我所画过的最好的一幅。我相信
自己的眼力没错。至于画的价值,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这种事儿是没法把
着手教的。”
“我觉得所有这些都画得挺不错的,”菲利普重复了一句。
她带着沾沾自喜的神情望着那些画。
“依我看,这些画完全拿得出去,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菲利普看了看表。
“我说,时间不早了。我请你去吃顿便饭,肯赏脸吗?”
“这儿我已准备好了午饭。”
菲利普看不到一丝午饭的影子,心里想:也许等他走后,看门人会把午餐送
上来的吧。他只想快点离开这儿,屋里的那股霉味把他头都熏疼了。
47
到三月份,画室里热闹了起来,大家净忙着为一年一度的巴黎艺展投送画稿。
唯独克拉顿超然物外,没准备任何作品,还把劳森送去的两幅头像画大大奚落了
一番。这两幅画显然出自初学者之手,是直接根据模特儿写生的,不过笔力苍劲,
有股雄浑之气,而克拉顿所追求的,是完美无缺的艺术,他不能容忍火候功力还
未到家的彷徨逡巡之作。他耸耸肩对劳森说,一些连画室门都拿不出的习作,竟
要送去展览,真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即使后来那两幅头像被画展处接受了,他仍
然固执己见。弗拉纳根也试了运气,结果送去的画被退了回来。奥特太太送去了
一幅《母亲之像》,一幅具有一定造诣、无可非议的二流作品,被挂在十分显眼
的地方。
劳森和菲利普打算在自己的画室里举行一次聚餐会,对劳森的作品荣获公展
聊表庆贺之意。这时海沃德也到巴黎来小住几天,正好凑上了这场热闹。打他离
开海德堡之后,菲利普还没见到过他。菲利普一直很盼望能再次见到海沃德,可
是如今真的会了面,倒不觉有点失望。海沃德的模样变了。一头金黄色的柔发变
得稀稀拉拉,随着姣好容颜的迅速衰败,人也显得干瘪瘪的没一点生气。那对蓝
眼睛失去了昔日的光泽,整个面容都带点灰溜溜的神情,然而他的思想却似乎丝
毫未变。可惜,使十八岁的菲利普深为叹服的那种文化素养,对二十一岁的菲利
普来说,似乎只能激起轻蔑之情。菲利普已今非昔比:往日那一整套有关艺术、
人生和文学的见解,而今一概视如敝屣;至于那些至今仍死抱住这些迂腐之见的
人,他简直无法容忍。他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多么急于在海沃德面前露一手。等他
陪着海沃德参观美术馆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把自己也不过刚接受过来的革命观
点,一古脑儿端了出来。菲利普把海沃德领到马奈的《奥兰毕亚》跟前,用颇带
戏剧性的口吻说:
“我愿意拿古典大师的全部作品,来换取眼前的这一幅杰作,当然委拉斯开
兹、伦勃朗和弗美尔①的作品除外。”
①弗美尔(1632-1675):荷兰风俗画家。
“弗美尔是谁?”海沃德问。
“哟,亲爱的老兄,你连弗美尔都不知道?你莫非是还没开化怎么的。要是
连弗美尔也不知道,人活着还有啥意思。他是唯一具有现代派风格的古典大师。”
菲利普把海沃德从卢森堡展览馆里硬拖了出来,催着他上卢佛尔宫去。
“这儿的画都看完了?”海沃德怀着那种唯恐有所遗漏的游客心理问。
“剩下的净是些微不足道的作品,你以后可以自己带着导游手册来看。”
到了卢佛尔宫之后,菲利普径直领着他的朋友步入长廊。
“我想看看那幅《永恒的微笑》①,”海沃德说。
①即达·芬奇的名画《蒙娜丽莎》。
“噢,我的老兄,那算不得杰作,被文人捧起来的,”菲利普答道。
最后来到一间小房间,菲利普在弗美尔·凡·戴尔夫特的油画《织女》跟前停
了下来。
“瞧,这是卢佛尔宫内首屈一指的珍品,完全像出自马奈的手笔。”
菲利普翘起他富于表现力的大拇指,细细介绍起这幅佳作的迷人之处。他一
口画家的行话,叫人听了不能不为之折服。
“不知我是否能尽领其中妙处,”海沃德说。
“当然罗,那是画家的作品嘛,”菲利普说。“我敢说,门外汉是看不出多大
名堂的。”
“门——什么?”海沃德说。
“门外汉。”
跟大多数艺术爱好者一样,海沃德很想充当行家,最怕在别人面前露馅。倘
若对方闪烁其词,不敢断然发表自己的见解,他就要摆出一副权威的架势来;倘
若对方引经据典,振振有词,他就做出虚心听取的样子。菲利普斩钉截铁的自信
口吻,不由海沃德不服,他乖乖地认可了菲利普的言外之意:只有画家才有资格
评断绘画的优劣,而且不管怎么说也不嫌武断。
一两天后,菲利普和劳森举行了聚餐会。克朗肖这回也破例赏光,同意前来
尝尝他们亲手制作的食品。查利斯小姐主动跑来帮厨。她对女性不感兴趣,要他
们不必为了她的缘故而特地去邀请别的女客。出席聚餐会的有克拉顿、弗拉纳根、
波特和另外两位客人。屋里没什么家什,只好把模特儿台拿来权充餐桌。客人们
要是喜欢,可以坐在旅行皮箱上;要是不高兴,那就席地而坐。菜肴有查利斯小
姐做的蔬菜肉汤,有从街角处一家餐馆买来的烤羊腿,拿来时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散发着令人馋涎欲滴的香味(查利斯小姐早已把土豆煮好,画室里还散发着一股
油煎胡萝卜的香味,这可是查利斯小姐的拿手好菜),这以后是一道火烧白兰地
梨,是克朗肖自告奋勇做的。最后一道菜将是一块大得出奇的fromage de
Brie①,这会儿正靠窗口放着,给已经充满各种奇香异味的画室更添了一股浓
香。克朗肖占了首席,端坐在一只旅行皮箱上,盘起了两条腿,活像个土耳其帕
夏②,对着周围的年轻人露出宽厚的笑意。尽管画室里生着火,热得很,但他出
于习惯,身上仍然裹着大衣,衣领朝上翻起,头上还是戴着那顶硬边礼帽。他心
满意足地望着面前的四大瓶意大利西昂蒂葡萄酒出神。那四瓶酒在他面前排成一
行,当中还夹着瓶威士忌酒。克朗肖说,这引起了他的联想,好似四个大腹便便
的太监守护着一位体态苗条、容貌俊美的彻尔克斯③女子。海沃德为了不让别人
感到拘束,特意穿了套花呢服,戴了条“三一堂”牌领带。他这副英国式打扮看
上去好古怪。在座的人对他彬彬有礼,敬如上宾。喝蔬菜肉汤的时候,他们议论
天气和政局。在等羊肉上桌的当儿,席间出现了片刻的冷场。查利斯小姐点了一
支烟。
①法语,布里干酪。
②土耳其的高级官衔。
③俄国北高加索西部地区的山民部族,女子以貌美著称。
“兰蓬泽尔,兰蓬泽尔,把你的头发放下来吧,”她冷不丁冒出了这么一句。
她仪态潇洒地抬起手,解下头上的绸带,让一头长发披落到肩上。随即又是
一摇头。
“我总觉得头发放下来比较惬意。”
瞧着她那双棕色的大眼睛、苦行僧似的瘦削脸庞、苍白的皮肤和宽阔的前额,
真叫人以为她是从布因-琼司的画里走下来的呢。她的那双手,十指纤纤,煞是
好看,美中不足的是指端已被尼古丁熏得蜡黄。她穿了件绿紫辉映的衣裙,浑身
上下透出一股肯辛顿高街的淑女们所特有的浪漫气息。她风流放荡,但为人随和、
善良,不失为出色的人间尤物,惜乎情感比较浅薄。这时猛听得门外有人敲门,
席上的人齐声欢呼起来。查利斯小姐起身去开门。她接过羊腿,高高举托过头,
仿佛盛在盘子里的是施洗者圣约翰的头颅。她嘴里仍叼着支烟卷,脚一下跨着庄
重、神圣的步伐。
“妙啊!希律迪亚斯①的女儿!”克朗肖喊道。
①《圣经》中犹太希律王的第:二个妻子。
席上的人全都津津有味地大啃其羊腿来,尤其是那位面如粉玉的女郎大啖大
嚼的馋相,看了更叫人觉着有趣。在她的左右两边,分别坐着克拉顿和波特。在
场的人心里全明白,她对这两个男子决不会故作扭。泥之态。对于大多数男子,
不出六个星期,她就感到厌倦了,不过她很懂得事后该如何同那些曾经拜倒在她
石榴裙下的多情郎应付周旋。她爱过他们,后来不爱了,但她并不因此而对他们
怀有任何怨隙,她同他们友好相处,却不过分亲昵。这会儿,她不时用忧郁的目
光朝劳森望上一眼。火烧白兰地梨大受欢迎,一则是因为里面有白兰地,一则是
由于查利斯小姐坚持要大家夹着奶酪吃。
“这玩意儿究竟是美味可口呢,还是令人恶心,我实在说不上来,”她在充
分品尝了这道杂拌以后评论说。
咖啡和科涅克白兰地赶紧端了上来,以防出现什么棘手局面①。大家坐着惬
惬意意地抽着烟。露思·查利斯一抬手、一投足,都有意要显示出她的艺术家风
度。她姿态忧美地坐在克朗肖身旁,把她那小巧玲珑的头倚靠在他的肩头。她若
有所思地凝望空中,仿佛是想望穿那黑森森的时间的深渊,间或朝劳森投去长长
的、沉思的一瞥,同时伴以一声长叹。
①指防止查利斯小姐因食用火烧白兰地梨而引起呕吐。
转眼间夏天到了。这几位年轻人再也坐不住了。湛蓝湛蓝的天穹引诱他们去
投身大海;习习和风在林荫大道的梧桐枝叶间轻声叹息,吸引他们去漫游乡间。
人人都打算离开巴黎。他们在商量该带多大尺寸的画布最合适;他们还备足了写
生用的油画板;他们争辩着布列塔尼各个避暑地的引人入胜之处。最后,弗拉纳
根和波特到孔卡努①去了;奥特太太和她母亲,性喜一览无余的自然风光,宁愿
去篷特阿旺②];菲利普和劳森决计去枫丹白露森林。查利斯小姐晓得在莫雷有
一家非常出色的旅馆,那儿有不少东西很值得挥笔一画,再说,那儿离巴黎又不
远,菲利普和劳森对车费也并非毫不在乎。露思·查利斯也要去那儿。劳森打算
替她在野外画一幅肖像画。那时候,巴黎艺展塞满了这类人像画;阳光灿烂的花
园,画中人身居其间,眨巴着眼睛,阳光透过繁枝茂叶,在他们的脸庞上投下斑
驳的绿影。他们请克拉顿结伴同游,可是克拉顿喜欢独个儿消夏。他刚刚发现了
塞尚③,急着要去普罗旺斯。他向往云幕低垂的天空,而那火辣辣的点点蓝色,
似乎像汗珠那样从云层间滴落下来。他眷恋尘土飞扬的宽阔的白色公路、因日晒
而变得苍白的屋顶,还有被热浪烤成灰色的橄榄树。
①法国西北部的海滨避暑胜地。
②法国比斯开河口的一个小村庄。
③塞尚(1839-19O6):法国后期印象派画家。
就在准备动身的前一天,上午上完课后,菲利普一边收拾画具,一边对范
妮·普赖斯说:
“我明天要走啦,”他兴冲冲地说。
“去哪儿?”她立刻追问道,“你不会离开这儿吧?”她的脸沉了下来。
“我要找个地方去避避暑,你呢?”
“我不走,我留在巴黎。我还以为你也留下呢。我原盼望着……”
她戛然收住口,耸了耸肩。
“夏天这儿不是热得够呛吗?对你身体很不利呢。”
“对我身体有利没有利,你才无所谓呢。你打算去哪儿?”
“莫雷。”
“查利斯也去那儿。你该不是同她一起去吧?”
“我和劳森一块儿走。她也打算去那儿,是不是同行我就不清楚了。”
她喉咙里轻轻咕噜了一声,大脸盘憋得通红,脸色阴沉得可怕。
“真不要脸,我还当你是个正派人,大概是这儿独一无二的正派人呢。那婆
娘同克拉顿、波特和弗拉纳根都有过私情,甚至同老富瓦内也勾勾搭搭——所以
他才特别为她费神嘛——现在可又轮到你和劳森两个了,这真叫我恶心!”
“哟,你胡扯些什么呀。她可是个正经女人,大家差不多把她当男子看待。”
“哟,我不想听!我不想听!”
“话说回来,这又管你什么事?”菲利普诘问道。“我愿上哪儿消夏,完全
是我自个儿的事嘛。”
“我一直痴痴地盼望着这样一个机会,”她喘着粗气,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我还以为你没钱出去呢。到时候,这儿再没旁人,咱们俩就可以一块儿作画,
一块儿出去走走看看。”说到这儿,她又猛地想起了露思·查利斯。“那个臭婊子,”
她嚷了起来,“连跟我说话都不配。”
菲利普望着她,心头有股说不出的滋味。他不是个自作多情的人,以为世上
的姑娘都会爱上自己;相反,他由于对自己的残疾十分敏感,在女人面前总感到
狼狈,显得笨嘴拙舌。此刻,他不知道她这顿发作,除了一泄心头之火外还能有
什么别的意思。她站在他跟前,身上套着那件邀遏的棕色衣裙,披头散发,衣衫
不整,腮帮子上还挂着两串愤怒的泪水,真叫人受不了。菲利普朝门口瞟了一眼,
本能地巴望此刻有人走进屋来,好马上结束这个尴尬的场面。
“我实在很抱歉,”他说。
“你和他们都是一路货。能捞到手的,全捞走了,到头来连谢一声都不说。
你现在学到的东西,还不都是我把着手教给你的?除我以外,还有谁肯为你操这
份心。富瓦内关心过你吗?老实对你说了吧,你哪怕在那里学上一千年,也决不
会有什么出息。你这个人没有天分,没一点匠心。不光是我一个人——他们全都
是这么说的。你一辈子也当不了画家。”
“那也不管你的事,对吗?”菲利普红着脸说。
“哟,你以为我不过是在发脾气,讲气话?不信你去问问克拉顿,去问问劳
森,去问问查利斯!你永远当不成画家。永远!永远!永远当不成!你根本不是
这块料子!”
菲利普耸耸肩,径自走了出去。她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喊道:
“永远!永远!永远当不成!”
那时光,莫雷是个只有一条街的老式小镇,紧挨在枫丹白露森林的边沿。“金
盾”客栈是一家还保持王政时代遗风的小旅舍,面临蜿蜒曲折的洛英河。查利斯
小姐租下的那个房间,有个俯瞰河面的小凉台,从那儿可以看到一座古桥及其加
固过的桥日通道,景致别有风味。每天晚上用过晚餐,他们就坐在这儿,喝咖啡,
抽烟卷,谈艺术。离这儿不远,有条汇入洛英河的运河,河面狭窄,两岸种着白
杨树。工作之余,他们常沿运河的堤岸溜达一会。白天的时间,他们全用来画画。
他们也跟同时代的大多数青年人一样,对于富有诗情画意的景色感到头痛;展现
在眼前的小镇的绮丽风光,他们偏偏视而不见,而有意去捕捉一些质朴无华的景
物。凡是俏丽之物,他们一概嗤之以鼻。西斯莱和莫奈曾经画过这儿白杨掩映的
运河,他们也很想试试笔锋,画一幅具有典型法国情调的风景画,可是又害怕眼
前景色所具有的那种匀称之美,于是煞费苦心地要加以回避。心灵手巧的查利斯
小姐落笔时,故意把树顶部分略去不画,以使画面独具新意,不落窠臼。劳森尽
管一向瞧不起女子的艺术作品,可这一回也不得不叹服她独具匠心。至于他自己,
灵机一动,在画的前景添上一块蓝色的美尼尔巧克力糖的大广告牌,以显示他对
巧克力盒糖的厌恶。
现在菲利普开始学画油画了。当他第一次使用这种可爱的艺术媒介时,心里
止不住感到一阵狂喜。早晨,他带着小画盒随同劳森外出,坐在劳森身旁,一笔
一笔地在画布上涂抹着。他得心应手,画得好欢,殊不知他所干的充其量只是依
样画葫芦罢了。他受这位朋友的影响之深,简直可以说他是通过他朋友的眼睛来
观察世界的。劳森作画,爱用很低的色调,绿宝石似的草地,到了他俩眼里则成
了深色的天鹅绒,而光华闪烁的晴空,在他们的笔下也成了一片郁郁苍苍的深蓝。
整个七月都是大好晴天,气候酷热,热浪似乎把菲利普的灵感烤干了,他终日没
精打采,连画笔也懒得拿,脑子里乱哄哄的,杂念丛生。早晨,他常常侧身躲入
河边的浓荫,念上几首小诗,然后神思恍惚地默想半个钟头。有时候,他骑了辆
租来的破自行车,沿着尘土飞扬的小路朝森林驶去。随后拣一块林中空地躺下,
任自己沉浸在罗曼蒂克的幻想之中。他仿佛看到华托①笔下的那些活泼好动、漫
不经心的窈窕淑女,在骑士们的伴同之下,信步漫游于参天巨树之间;她们喁喁
私语,相互诉说着轻松、迷人的趣事,然而不知怎么地,似乎总摆脱不掉一种无
名恐惧的困扰。
①华托(1684-1721):法国画家,多数作品描绘贵族的闲逸生活,画中
人物带有沉思忧郁之感,反映贵族阶级精神上的空虚。
整个客栈里,除了一个胖胖的法国中年妇人之外,就他们这几个人了。那女
人颇似拉伯雷①笔下的人物,动辄咧嘴大笑,发出一阵阵淫荡的笑声。她常去河
边,很有耐心地钓上一整天鱼,尽管从未钓到过一条。有时候,菲利普走上去同
她搭讪几句。菲利普发现,她过去是干那种营生的-一那一行里面最负盛名的人
物,在我们这一代就数华伦太太②了。她赚足了钱,现在到乡下来过她布尔乔亚
的清闲日子。她给菲利普讲了些不堪入耳的淫秽故事。
①拉伯雷(1494-1533):文艺复兴时期的法国作家,人文主义者。主要
作品为《巨人传》。
②肖伯纳剧本《华伦太太的职业》中的人物,以开妓院为业。
“你得去塞维利亚①走一遭,”她说——一她还能讲几句蹩脚英语,“那儿的
女人是世界上最标致的。”
①西班牙城市,著名的游览胜地。
她用淫荡的目光瞟了菲利普一眼,又朝他点点头。她的上下三层下颔,还有
那鼓突在外的大肚子,随着格格笑声不住地抖动起来。
气温愈来愈高,晚上几乎无法人眠。暑热像是一种有形物质,在树丛间滞留
不散。他们不愿离开星光灿烂的夜景,三个人悄没声儿地坐在露思·查利斯的房
间的凉台上,一小时又一小时,谁都懒得说一句话,只顾尽情地享受夏夜的幽静。
他们侧耳谛听潺潺的流水声,直到教堂的大钟打了一下,两下,有时甚至打了三
下,才拖着疲惫的身子上床去睡。菲利普恍然醒悟过来,露思和劳森原来是对情
侣。这一点,他是凭自己的直觉,从姑娘凝望年轻画家的目光以及后者着了魔似
的神态中揣测到的。菲利普同他们坐在一块儿的时候,总觉得他们在眉来眼去,
传送着某种射流,似乎空气也因夹带了某种奇异之物而变得沉重起来。这一意想
不到的发现,着实叫菲利普大吃一惊。他向来认为查利斯小姐是个好伙伴,很喜
欢同她聊上几句,似乎从没想到能同她建立起更深一层的关系。一个星期天,他
们三人带着茶点篓筐,一齐走进森林。他们来到一块绿树环拥的理想的林间空地,
查利斯小姐认为这儿具有田园风味,执意要脱下鞋袜。惜乎她的脚太大了些,而
且两只脚的第三个脚趾上都长着一个大鸡眼,要不然她那双脚倒也够迷人的。菲
利普暗自嘀咕,这大概就是她行走时步态有点滑稽可笑的缘故吧。可是现在,菲
利普对她刮目相看了。她那双大眼睛,那一身橄榄色的皮肤,都显露出女性所特
有的温柔。菲利普觉得自己真是个大傻瓜,竟一直没注意到她原是那么富于魅力。
他似乎觉得她有点儿瞧他不起,就因为他过于迟钝,竟然会感觉不到有她这样的
尤物存在;而他发现劳森现在似乎也带有几分自恃高人一等的神气。他忌妒劳森,
不过他忌炉的倒也并非劳森本人,而是忌妒他的爱情。要是他能取劳森而代之,
像劳森那样去爱,那该有多好呀。菲利普心烦意乱,忧心忡忡,唯恐爱情会从他
身旁悄悄溜走。他盼望有股感情的激流向他猛然袭来,把他卷走。他愿意听凭这
股激流的摆布,不管卷至何方,他全不在乎。在他看来,查利斯小姐和劳森似乎
有点异样,老是守在他们身边,使他感到惴惴不安。他对自己很不满意。他想获
得的东西,生活就是不给。他心里很不是个滋味,觉得自己是在蹉跎光阴。
那个法国胖女人没多久就猜到了这对青年男女之间的关系,而且在菲利普面
前直言不讳。
“而你呢,”她说,脸上挂着那种靠同胞委身卖笑而养肥自己的人所特有的
微笑,“你有petite amie①吗?
①法语,女朋友。
“没有,”菲利普红着脸说。
“怎么会没有呢?C‘est de votre age①。
①法语,你已经到了谈情说爱的年龄了。
菲利普耸耸肩。他手里拿着魏尔伦的一本诗集,信步走开了。他想看看书,
但是情欲在他心头骚动得厉害。他想起弗拉纳根给他讲过的男人们寻花问柳的荒
唐经:小巷深院里的幽室,装饰着乌得勒支①天鹅绒织品的客厅,还有那些涂脂
抹粉的卖笑女子。想到这里,菲利普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他往草地上一倒,像头
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幼兽那样仰肢八叉地躺着。那泛着涟漪的河水,那在微风中婆
娑起舞的白杨树,那蔚蓝的天穹——周围的这一切,菲利普几乎都没法忍受。他
现在已堕入了自织的情网。他想入非非,似乎感到有两片温暖的嘴唇在吻他,有
一双温柔的手搂着他的脖子。他想象着自己如何躺在露思·查利斯的怀里,想到
了她那对乌黑的明眸,那细腻光洁的皮肤,他竟白白地错过了这份良缘,自己不
是疯子才怪呢!既然劳森这么干了,他为何不可呢?不过,只是她不在跟前的时
候——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觉,或是白天在运河边沉思的时候,他才会有这样的
欲念。而一见到她,他的感情就起了突变,既不想拥抱她,也不再想象自己如何
吻她了。这真是天下少有的怪事!她不在跟前时,他觉得她千媚百娇,仪态万方,
只想到她那双勾魂摄魄的眸子和略透奶油色的苍白脸庞;可是同她呆在一块儿的
时候,他只看到她平直的胸脯和那一口微蛀的龋齿,而且还忘不了她脚趾上的鸡
眼。他简直没法理解自己。难道是回于自己的那种似乎净在夸大伊人的不尽人意
之处的畸形视觉,他才永远只有在心上人不在跟前的时候才能去爱,而一旦有机
会和她面面相对,反党扫兴的吗?
①荷兰城市,以天鹅绒织品著称于世。
气候的变换,宣布漫漫长夏已尽。他们返回巴黎,而菲利普心里并天半点遗
憾之感。
48
菲利普回到阿米特拉诺画室,发现范妮·普赖斯已不再在那儿学画。她个人
专用柜的钥匙也已交还给学校。菲利普向奥特太太打听她的情况,奥特太太双肩
一耸,说她很可能回英国去了。菲利普听了不觉松了口气。她那副臭脾气实在让
人受不了。更气人的是,菲利普在作画的时候,她定要在旁指手划脚,倘若菲利
普不按她的意见办,她便认为是有意怠慢,不把她放在眼里。殊不知他菲利普早
已不是当初那么个一窍不通的傻小子啦。没多久,菲利普便把她忘得一干二净。
现在他迷上了油画,一心希望画出一两幅有分量的作品来,好参加明年的巴黎艺
展。劳森在作查利斯小姐的肖像画。就这位小姐的模样来说,确实颇堪入画,凡
是拜倒在她脚下的青年人,都曾替她作过画。她天生一副慵慵恹恹的神态,再加
上喜欢搔首弄姿,使她成为一个不可多得的模特儿。再说她自己对门也很在行,
还可以在旁提些中肯的意见。她之所以热中于艺术,主要是因为向往艺术家的生
涯。至于自己的学业是否有所长进,倒是满不在乎。她喜欢画室里的热闹气氛,
还有机会大量抽烟。她用低沉而悦耳的声,谈论对艺术的爱,谈论爱的艺术,而
这两者究竟有何区别,连她自己也分辨不清。
近来,劳森一直在埋头苦干,差不多真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他一连画上好
几天,直到支撑不住才罢手,接着却又把画好的部分统统刮掉。幸好是露思·查
利斯,若换了别人早就不耐烦了。最后,画面被他搞得一团糟,再也没法补救。
“看来只得换块画布,重砌炉灶罗,”他说。“这回我心里有底了,不消多久
就能画成的。”
当时菲利普正好也在场,查利斯小姐对他说:
“你干吗不也来给我画一张?你观摩劳森先生作画,一定会学到不少东西
的。”
查利斯小姐对他的情人一律以姓氏相称①——这也是她待人接物细致入微
的地方。
①根据英语国家的习惯,以姓氏相称,既表示客气,也显得疏远。亲友与熟
人之间,一般皆以教名(the first name)相称。
“要是劳森不介意,我当然非常乐意罗。”
“我才不在乎呢!”劳森说。
菲利普还是第一次动手画人像,一上来尽管有点紧张,但心里很得意。他坐
在劳森旁边。一边看他画,一边自己画。面前放着这么个样板,又有劳森和查利
斯小姐毫无保留地在旁点拨,菲利普自然得益匪浅。最后,劳森终于大功告成,
请克拉顿来批评指教。克拉顿刚回巴黎。他从普罗旺斯顺路南下,到了西班牙,
很想见识一下委拉斯开兹在马德里的作品,然后他又去托列多待了三个月。回来
后,他嘴里老念叨着一个在这些年轻人听来很觉陌生的名字:他竭力推崇一个名
叫埃尔·格列柯①的画家,并说倘若要想学他的画,则似乎非去托列多不可。
①埃尔·格列柯(1541-1614):西班牙画家,原籍希腊,于一五五七年去
西班牙,并在反宗教改革的中心托列多终其一生。作品多系宗教题材,人物形象
多半瘦削修长,并用阴冷色调来渲染超现实的气氛,积极为宗教改革服务。
“哦,对了,这个人我听说过,”劳森说,“他是个古典大师,其特色却在于
他的作品同现代派一样拙劣。”
克拉顿比以往更寡言少语,这会儿他不作任何回答,只是脸带讥讽地瞅了劳
森一眼。
“你打算让咱们瞧瞧你从西班牙带回来的大作吗?”
“我在西班牙什么也没画,我太忙了。”
“那你在忙点啥?”
“我在思考问题。我相信自己同印象派一刀两断了。我认为不消几,年工夫,
他们的作品就会显得十分空洞而浅薄。我想把以前学的东西统。统扔掉,一切从
零开始。我回来以后,就把我过去所画的东西全都销毁了。在我的画室里,除了
一只画架、我用的颜料和几块干净的画布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那你打算干什么呢?”
“我说不上来。今后要干什么我还只有一点模糊的想法。”
他说起话来慢腾腾的,神态很怪,好像在留神谛听某种勉强可闻的声音。他
身上似乎有股连他自己也不理解的神秘力量,隐隐然挣扎着寻求发泄的机会。他
那股劲头还真有点儿咄咄逼人。劳森嘴上说恭请指教,心里可有点发慌,忙不迭
摆出一副对克拉顿的见解不屑一听的架势,以冲淡可能挨到的批评。但菲利普在
一旁看得清楚,劳森巴不得能从克拉顿嘴里听到几句赞许的话呢。克拉顿盯着这
张人像,看了半晌,一言不发,接着又朝菲利普画架上的画瞥了一眼。
“那是什么玩意儿?”他问。
“哦,我也试着画画人像。”
“依着葫芦学画瓢,”他嘟哝了一句。
他再转过身去看劳森的画布。菲利普涨红了脸,没吱声。
“嗯,阁下高见如何?”最后劳森忍不住问道。
“很有立体感,”克拉顿说,“我看画得挺好。”
“你看明暗层次是不是还可以?”
“相当不错。”
劳森喜得咧开了嘴。他像条落水狗似的,身子连着衣服一起抖动起来。
“嘿,你喜欢这幅画,我说不出有多高兴。”
“我才不呢!我认为这幅画毫无意思。”
劳森拉长了脸,惊愕地望着克拉顿,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克拉顿不
善辞令,说起话来似乎相当费劲,前言不搭后语,结结巴巴,罗里罗唆,不过菲
利普对他东拉西扯的谈话倒还能琢磨出个究竟来。克拉顿自己从不开卷看书,这
些话起初是从克朗肖那儿听来的,当时虽然印象不深,却留在他的记忆里了。最
近,这些话又霍然浮现在脑际,给了他某种新的启示:一个出色的画像,有两个
主要的描绘对象,即人及其心灵的意愿。印象派沉湎于其他方面,尽管他们笔下
的人物,有形有色,令人赞叹,但他们却像十八世纪英国肖像画家那样,很少费
心去考虑人物心灵的意愿。
“可你果真朝这方面发展,就会变得书卷气十足了,”劳森插嘴说,“还是让
我像马奈那样画人物吧,什么心灵的意愿,见他的鬼去!”
“要是你能在马奈擅长的人像画方面胜过他,当然再好不过,可实际上你赶
不上他的水平。你今天立足的这个地盘,已是光光的一无所有,你怎么能既站在
现在的地盘上又想用往昔的东西来丰富自己的创作呢?你得脚踏实地重新退回
去。直到我见到格列柯的作品之后,我才开了眼界,感到可以从肖像画中得到以
前所不知道的东西。”
“那不是又回到罗斯金的老路上去了!”劳森嚷道。
“不——你得明白,他喜欢说教,而我才不在乎那一套呢。说教呀,伦理道
德呀,诸如此类的玩意儿,根本没用,要紧的是激情和情感。最伟大的肖像画家,
不仅勾勒人物的外貌,而且也描绘出人物心灵的意愿。勒勃朗和埃尔·格列柯就
是这样。只有二流画家,才局限于刻划人物的外貌。幽谷中的百合花,即使没有
香味,也是讨人喜欢的;可是如果还能散发出阵阵芳馨,那就更加迷人了。那幅
画,”一他指着劳森画的人像一“嗯,构图不错,立体感也可以,就是没有一点
新意。照理说,线条的勾勒和实体的表现,都应该让你一眼就看出这是个卖弄风
骚的婆娘。外形准确固然是好,可埃尔·格列柯笔下的人物,却是身高八英尺,
因为非如此便不足以表达他所想表达的意趣。”
“去他妈的埃尔·格列柯,”劳森说,“这个人的作品我们连看都没看到过,
却在这儿谈论此人如何如何,还不是瞎放空炮!”
克拉顿耸耸肩,默默地点上一支烟,走开了。菲利普和劳森面面相觑。
“他讲的倒也不无道理,”菲利普说。
劳森悻悻然冲着自己的画发愣。
“除了把你看到的东西毫不走样地勾勒下来,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可用来表达
人物心灵的意愿?”
差不多就在这时候,菲利普结交了个新朋友。星期一早晨,模特儿们。照例
要到学校来应选,选中者就留下来工作一周。有一回,选中了个青年男子,他显
然不是个职业模特儿。菲利普被他的姿态吸引住了:他跨上,站台,两腿交叉成
直角,稳稳地站着,紧攥双拳,头部傲然前倾,这一姿态鲜明地显示了他体型的
健美;他身上胖瘦适中,鼓突的肌肉犹如铜铸铁浇一般。头发剪得很短,头部轮
廓线条很优美,下巴上留着短短的胡须;一对眼睛又大又黑,两道眉毛又粗又浓。
他一连几个小时保持着这种姿势,不见半点倦意。他那略带几分羞惭的神态之中,
隐隐透出一股刚毅之气。他活力充沛,神采奕奕,激起了菲利普的罗曼蒂克的遐
想。等他工作完毕,穿好衣服,菲利普反觉得他像个裹着褴褛衣衫的君王。他寡
言少语,不轻易开口。过了几天,奥特太太告诉菲利普,这模特儿是个西班牙人,
以前从未干过这一行。
“想来他是为饥饿所迫吧,”菲利普说。
“你注意到他的衣服了?既整洁又体面,是吗?”
说来也凑巧,在阿米特拉诺画室习画的美国人波特,这时要去意大利。小住
几个月,愿意让菲利普借用他的画室。菲利普正求之不得。他对劳森那种命令式
的诲训已渐渐有点不耐烦,正想一个人住开去。周末,他跑到那个模特儿跟前,
借口说自己的画还没画完,问他是否肯上自己那儿去加一天班。
“我不是模特儿,”西班牙人回答说,“下星期我有别的事要干。”
“现在跟我一起去吃中饭,咱们可以边吃边商量嘛,”菲利普说。他见对方
迟疑不决,又笑着说:“陪我吃顿便饭会把你坑了怎么的。”
那个模特儿耸了耸肩,同意了,他们便一块儿去一家点心店就餐。那个模特
儿说一口蹩脚的法语,吐词又像连珠炮似的,所以听起来很吃力。菲利普小心应
付,和他谈得还算投机。那西班牙人是个作家,来巴黎写小说的,在此期间,为
了糊口,穷光蛋干的苦差事他差不多全干过:他教书,搞翻译,主要是搞商务文
件翻译(凡能揽到手的,不管什么都译),到最后,竟不得不靠自己的健美体型
来赚钱。给人当模特儿,收入倒还不错,这个星期所挣到的钱,够他以后两个星
期花的。他对菲利普说,他靠两个法郎就能舒舒服服地过上一天(菲利普听了好
生惊讶)。不过,为了挣几个子儿而不得不裸露自己的身子,这实在使他感到羞
愧难当。在他看来,做模特儿无异是一种堕落,唯一可聊以自慰的是:总不见得
眼睁睁地让自己饿死吧。菲利普解释说,他并不想画整个身子,而是单画头部,
他希望画张他的头像,争取送到下一届巴黎艺展去展出。
“干吗你一定要画我呢?”西班牙人问。
菲利普回答说自己对他的头型很感兴趣,说不定能画出一幅成功的人像画
来。
“我可抽不出时间来。要我挤掉写作时间,哪怕是一分一秒,我也不乐意。”
“但我只想占用你下午的时间。上午我在学校里作画。不管怎么说,坐着让
我画像,总比翻译法律公文要强吧。”
拉丁区内不同国籍的学生,一度曾相处得十分融洽,至今仍传为美谈,可惜
这早已成了往事。如今,差不多也像在东方城市里那样,不同国籍的学生老死不
相往来。在朱利昂画室或是在美术学院里,一个法国学生苦与外国人交往,就会
遭到本国同胞的侧目;而一个旅居巴黎的英国人要想与所住城市的当地居民有所
深交,似乎比登天还难。说真的,有许多学生在巴黎住了五年之久,学到的法语
只够在跑商店饭馆时派点用处。他们仍过着道地的英国式生活,好似在南肯辛顿
工作、学习一样。
菲利普一向醉心于富有浪漫气息的事物,现在有机会和一个西班牙人接触,
他当然不舍得白白放过。他拨动如簧巧舌,连劝带哄,想把对方说通。
“我说就这么办吧,”西班牙人最后说,“我答应给你当模特儿,但不是为了
钱,而是我自个儿高兴这么做。”
菲利普劝他接受点报酬,但对方拒意甚坚。最后他们商定,他下星期一下午
一时来。他给了菲利普一张名片,上面印着他的大名:米格尔·阿胡里亚。
米格尔定期来当模特儿,他虽然拒绝收费,但不时问菲利普借个五十法郎什
么的,所以菲利普实际的破费,比按常规付他工钱只多不少。不过,西班牙人感
到满意了,因为这些钱可不是干下践活儿挣来的。由于他有着西班牙的国籍,菲
利普就把他当作浪漫民族的代表,执意要他谈谈塞维利亚和格拉纳达①,谈谈委
拉斯开兹和卡尔德隆②。但是米格尔并不把自己国家的灿烂文化放在眼里。他也
像他的许多同胞一样,认为只有法国才算得上英才荟萃之乡,而巴黎则是世界的
中心。
①西班牙南部城市。
②卡尔德隆(1600-1681):西班牙剧作家及诗人。
“西班牙完蛋了,”他大声叫道。“没有作家,没有艺术,什么也没有。”
渐渐地,米格尔以其民族所特有的那种浮夸辩才,向菲利普披露了自己的抱
负。他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希望能借此一举成名。他深受左拉的影响,把巴黎
作为自己小说的主要生活场景。他详细地给菲利普讲了小说的情节。在菲利普听
来,作品内容粗俗而无聊,有关秽行的幼稚描写——c’est la vie,mon cher,
c‘est la vie①,他叫道——反而更衬托出故事的陈腐俗套。他置身于难以想
象的困境之中,坚持写了两年,含辛茹苦,清心寡欲,舍弃了当初吸引他来巴黎
的种种生活乐趣,为了艺术而甘心忍饥挨饿;他矢志不移,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了
实现毕生宏愿的决心。这种苦心孤诣的精神倒真了不起呢。
①法语,这就是生活,我的朋友,这就是生活。
“你何不写西班牙呢?”菲利普大声说。“那会有趣多了。你熟悉那儿的生
活。”
“巴黎是唯一值得描写的地方。巴黎才是生活。”
有一天,他带来一部分手稿,自念自译。他激动得什么似的,再加上他的法
语又那么蹩脚,菲利普听了简直不知其所云。他一口气念了好几段。实在糟糕透
了。菲利普望着自己的画发愣:他实在没法理解,藏在宽阔的眉宇后面的思想,
竟是那么浅薄平庸;那对灼灼有光、热情洋溢的眸子,竞只看到生活中浮光掠影
的表象。菲利普对自己的画总觉着不顺心,每回作画临结束时,差不多总要把已
成的画面全部刮掉。人物肖像,旨在表现心灵的意愿,这说法固然很中听,可如
果出现在你面前的是一些集各种矛盾于一身的人物,那又有谁说得出心灵的意愿
是什么呢?他喜欢米格尔,看到他呕心沥血却劳而无功,不免感到痛心。成为出
色作家的各种条件,他差不多一应俱全,唯独缺少天赋。菲利普望着自己的作品。
谁又分辨得出这里面确实凝聚着天才,还是纯粹在虚掷光阴呢?显然,那种不达
目的誓不罢休的意志,帮不了你什么忙,自信心也毫无意义。菲利普想到了范
妮·普赖斯:她既坚信自己的禀赋,意志力也相当惊人。
“要是我自知成不了大器,我宁可就此封笔不画了,”菲利普说。“我看当个
二流画家实在毫无出息。”
一天早上他刚要出门,看门人将他叫住,说有封他的信。平时除了路易莎伯
母,间或还有海沃德外,再没别人给他写信了。而这封信的笔迹他过去从未见过。
信上这么写着:
见信后请速来我处。我再也支撑不住。你务必亲自前来。想到让别人来碰我
的身子,我简直受不了。我要把所有的东西全留给你。
范·普赖斯
我已经一连三天没吃到一口食物。
菲利普突然感到一阵惶恐,浑身发软。他急匆匆直奔她的住所。使他吃惊的
是,她竟还留在巴黎。他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她,以为她早就回英国去了。他一
到那儿,便问门房她是否在家。
“在的吧,我已经有两天没见她出门了。”
菲利普一口气奔上了楼,敲敲房门。里面没人应答,他叫唤她的名字。房门
锁着,他弯腰一看,发现钥匙插在锁孔里。
“哦,天哪,但愿她没干出什么糊涂事来,”他失声大叫。
他急忙跑到楼下对门房说,她肯定是在房间里。他刚收到她的一封信,担心
出了什么意外。他建议把门撬开。起初门房板着脸,不想听他说话,后来知道事
态严重,一时又慌了手脚。他负不起破门而入的责任,坚持要把警察署长请来。
他们一块儿到了警察署,然后又找来了锁匠。菲利普了解到普赖斯小姐还欠着上
个季度的房租。元旦那天,也没给门房礼物,而门房根据惯例,认为元旦佳节从
房客那儿到手件把礼物乃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们四人一起上了楼,又敲了敲门,
还是无人应答。锁匠动手开锁,最后大家总算进了房间。菲利普大叫一声,本能
地用手捂住眼睛。这个可怜的姑娘已上吊自尽了——绳索就套在天花板的铁钩
上,而这钩子是先前某个房客用来挂床帘的。她把自己的小床挪到一边,先站在
椅于上,随后用两脚把椅于蹬开。椅子现在就横倒在地上。他们割断绳索,把她
放下来。她的身子早已凉透了。
49
从菲利普多方面了解到的情况来看,范妮·普赖斯的境遇够惨的。平时,画
室里的女同学常结伴去餐馆用餐,唯独她范妮·普赖斯从未凑过。这份热闹,所
以她们免不了要在背后嘀咕几句。其实原因很清楚:她一贫如洗,哪有钱上馆子。
菲利普想起他初来巴黎时曾同她在一块儿吃过一顿午餐,当时她那副狼吞虎咽的
馋相,菲利普看了不胜厌恶,现在他明白过来,她原来并非嘴馋贪吃,而实在是
饿坏了。她平日吃些什么,看门人给菲利普讲了:每天给她留一瓶牛奶,面包由
她自个儿买,中午她从学校回来,啃半个面包,喝半瓶牛奶,剩下的就留在晚上
吃。一年四季天天如此。想到她生前忍饥挨饿,一定受够了苦,菲利普不由得一
阵心酸。她从来不让人知道自己比谁都穷;她显然已落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最后
连画室的学费也付不出。她的一方斗室里,空空荡荡的几乎没什么家具。至于她
的衣服,除了那件一年穿到头的破旧棕色裙衫外,就再没有什么了。菲利普翻看
她的遗物,想找到个把亲友的地址,好同他联系。他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他菲利普的名字,一连写了几十次。他像当头挨了一棍子似地愣住了。想来她准
是爱上自己了哩。那具悬梁高挂、裹在棕色衣衫里的形销骨立的尸体,顿时浮现
在眼前,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要是她心里果真有他,那干吗不开口向他求助呢?
他肯定乐意尽力周济的嘛。当初不该明知她对自己有特殊的感情,竟然装聋作哑,
漠然置之,现在想来,心里悔恨交集。她遗书中的那句留言,包含着几多哀怨:
想到让别人来碰我的身子,我简直受不了。她是活活给饥饿逼死的。
菲利普终于找到了一封落款为“家兄艾伯特”的信件。信是在两三个星期之
前从萨比顿区①某街寄来的,信中一口回绝了商借五英镑的请求。写信人说,他
有家室之累,得为妻子儿女着想;他不认为自己有理由可随意借钱给别人。他功
范妮回伦敦设法谋个差事。菲利普给艾伯特·普赖斯发了份电报。不久,回电来
了:
①伦敦市郊的一个行政区。
“深感悲恸。商务繁忙,难以脱身。是否非来不可?普赖斯。”
菲利普又去了份简短的电报,请他务必拨冗前来。第二天早上,一个陌生人
来画室找他。
“我叫普赖斯,”菲利普把门打开,对方自我介绍说。
来人略带几分粗俗之气,穿一身黑衣服,圆顶礼帽上箍了根簿条带。他那笨
手笨脚的模样有点像范妮。他蓄着一撮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