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_2
梦中叫醒,这
时她也顾不得了。
“威廉,威廉,”她说,“那孩子哭得好伤心哩。”
凯里先生坐起身子,把裹在腿上的毯子掀掉。
“哭的什么事?”
“我不知道……噢,威廉,我们可不能让孩子受委屈呀。你说这是不是该怪
我们?我们要是自己有孩子,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凯里先生惶惑不解地望着凯里太太。遇到这种事,他特别感到束手无策。
“不见得是因为我叫他背祈祷文他才哭鼻子的吧。一共还不满十行呢。”
“还是让我去拿几本图画书给他看看,你说呢,威廉?我们有几本关于圣地
的图画书。这么做不会有什么不妥吧。”
“好吧,我没意见。”
凯里太太进了书房。搜集图书是凯里先生唯一热中的俗事,他每回上坎特伯
雷总要在旧书店泡上一两个钟头,而且还带回来四五卷发霉的旧书。他从不去读
它们,因为读书恰情的习惯他早就给丢了,不过他有时还是喜欢翻翻,假如书里
有插图的话,就看看那些插图。他还喜欢修补旧书的封皮。他巴望天下雨,因为
逢到这种天气,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呆在家里,用胶水锅调点蛋白,花一个下午的
时间,修补几册四开本旧书的俄罗斯皮革封面。他收藏了好多册古旧游记,里面
还有钢板雕刻画的插页;凯里太太一下子就找出两本介绍圣地巴勒斯坦的书。她
走到餐室门口,故意咳嗽一声,好让菲利普有时间镇定下来。她想,菲利普如果
在偷偷掉眼泪的当口被自己撞上了,一定会觉得丢脸的。接着,她又喀哒喀哒地
转动门把。她走进餐室时,看见菲利普装出一副聚精会神看祈祷书的样子。他用
手遮住眼睛,生怕让凯里太太发觉自己刚才在掉眼泪。
“祈祷文背出来了吗?”她问。
他没有马上回答;她觉察得出孩子是生怕自己的嗓音露了馅。她感到这局面
尴尬得出奇。
“我背不出来,”他喘了一口粗气,总算迸出了一句。
“噢,没关系,”她说。“你不用背了。我给你拿来了几本图画书。来,坐到
我膝头上来,我们一块儿看吧。”
菲利普一骨碌翻下椅于,一瘸一拐地朝她走来。他低头望着地板,有意不让
凯里太太看到自己的眼睛。她一把将他搂住。
“瞧,这儿就是耶稣基督的诞生地。”
她指给他看的是座东方风味的城池,城内平顶、圆顶建筑物和寺院尖塔交相
错落。画面的前景是一排棕桐树,两个阿拉伯人和几只骆驼正在树下歇脚。菲利
普用手在画面上抹来抹去,似乎是想摸到那些房屋建筑和流浪汉身上的宽松衣
衫。
“念念这上面写了些什么,”他请求说。
凯里太太用平静的声调,念了那另外一页上的文字记叙。那是三十年代某个
东方旅行家写的一段富有浪漫色彩的游记,词藻也许过于华丽了些,但文笔优美
动人,感情充沛,而对于继拜伦和夏多勃里昂①之后的那一代人来说,东方世界
正是焕发着这种感情色彩展现在他们面前的。过了一会儿,菲利普打断了凯里太
太的朗读。
①十九世纪法国诗人、作家,消极浪漫主义的代表,与拜伦为同时代人。
“再给我看张别的图画。”
这时,玛丽·安走了进来,凯里太太站起身来帮她铺台布,菲利普捧着书,
忙不迭把书里所有插图一张张翻看过去。他伯母费了好大一番口舌,才哄住他放
下书本来用茶点。他已把刚才背祈祷文时的极度苦恼丢诸脑后,忘了刚才还在哭
鼻子流眼泪哩。次日,天下起雨来,他又提出要看那本书。凯里太太满心欢喜地
拿给了他。凯里太太曾同丈夫谈起过孩子的前途,发觉他俩都希望孩子将来能领
圣职,当个牧师;现在,菲利普对这本描述圣子显身之地的书表现出异乎寻常的
兴趣,这无疑是个好兆头哟。看来这孩子的心灵,天生是同神圣的事物息息相通
的。而隔了一两天,他又提出要看别的书。凯里先生把他领到书房里,给他看一
排书架,那上面放着他收藏的一些有插图的书卷,并为他挑选了一本介绍罗马的
书。菲利普遍不及待地接了过去。书中的插图把他引进一片新的乐境。为了搞清
图画的内容,他试着去念每幅版画前后页的文字叙述;不久,玩具再也弓坏起他
的兴趣了。
之后,只要身旁没有人,他就把书拿出来自念自看;也许是因为最初给他留
下深刻印象的是座东方城市,所以他特别偏爱那些描述地中海东部国家和岛屿的
书籍。他一看到画有清真寺和富丽堂皇的宫殿的图片时,心儿就兴奋得怦怦直跳;
在一本关于康斯坦丁堡的书里,有一幅题为“千柱厅”的插图,特别使他浮想联
翩。画的是拜占庭的一个人工湖,经过人的想象加工,它成了一个神奇虚幻、浩
瀚无际的魔湖。菲利普读了插图的说明:在这人工湖的入口处,总是停泊着一叶
轻舟,专门引诱那些处事轻率的莽汉,而凡是冒险闯入这片神秘深渊的游人,没
有一个能生还。菲利普真想知道,那一叶轻舟究竟是在那一道道柱廊里永远穿行
转悠着呢,还是最终抵达了某座奇异的大厦。
一天,菲利普意外地交上了好运,偶然翻到一本莱恩翻译的个一千零一夜》。
他一翻开书就被书中的插图吸引住了,接着开始细读起来。一上来先读了那几篇
述及巫术的故事,然后又陆续读了其他各篇;他喜欢的几篇,则是爱不释手,读
了又读。他完全沉浸在这些故事里面,把周围的一切全忘了。吃饭时,总得让人
唤上两三遍才珊珊而来。不知不觉间,菲利普养成了世上给人以最大乐趣的习惯
——一披览群书的习惯;他自己并没意识到,这一来却给自己找到了一个逃避人
生忧患苦难的庇护所;他也没意识到,他正在为自己臆造出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境,
转而又使得日常的现实世界成了痛苦失望的源泉。没多久,他开始阅读起其他书
籍来。他的智力过早地成熟了。大伯和伯母见到孩子既不发愁也不吵闹,整个身
心沉浸在书海之中,也就不再在他身上劳神了。凯里先生的藏书多得连他自己也
搞不清;他自己并没认真读过几本,对那些因贪其便宜而陆陆续续买回来的零星
旧书,心里也没有个底。在一大堆讲道集、游记、圣人长老传记、宗教史话等书
价里面,也混杂了一些旧小说,而这些旧小说终于也让菲利普发现了。他根据书
名把它们挑了出来。第一本念的是烂开夏女巫》,接着读了《令人钦羡的克里奇
顿》,以后又陆续读了好多别的小说。每当他翻开一本书,看到书里关于两个孤
独游子在悬崖峭壁上策马行进的描写时,他总联想到自己是安然无险的。
春去夏来。一位老水手出身的花匠,给菲利普做了一张吊床,挂在垂柳的枝
干上。菲利普一连几小时躺在这张吊床上看书,如饥似渴地看呀看呀,不论是谁
上牧师家来,都见不着菲利普的人影。光阴荏苒,转眼已是七月,接着忽忽又到
了八月。每逢星期天,教堂内总挤满了陌生人,做礼拜时募到的捐款往往有两镑
之多。在这段时间里,牧师也好,凯里太太也好,经常足不出户。他们不喜欢见
到那些陌生面孔,对那些来自伦敦的游客极为反感。有位先生租下牧师公馆对面
的一幢房子,住了六个星期。这位先生有两个小男孩。有一回,他特地派人来问
菲利普是否高兴上他家和孩子一起玩耍,凯里太太婉言谢绝了。她生怕菲利普会
被伦敦来的孩子带坏。菲利普长大了要当牧师,所以一定不能让他沾染上不良习
气。凯里太太巴不得菲利普从小就成为一个撒母耳①。
①撒母耳系《圣经》中的人物,希伯来的法官和先知。
10
凯里夫妇决定送菲利普进坎特伯雷皇家公学念书。邻近一带的牧师,都是把
自己的儿子往那儿送的。根据长久以来的习惯,这所学校早已同坎特伯雷大教堂
联系在一起了:该校校长是教堂牧师会的名誉会员;前任校长中有一位还是大教
堂的副主教。学校鼓励孩子立志领圣职,当牧师;而学校的教学安排,也着眼于
让诚实可靠的少年日后能终身侍奉上帝。皇家公学有一所附属预备学校,现在打
算送菲利普去的就是这所学校。近九月底的一个星期四下午,凯里先生领菲利普
去坎特伯雷。这一整天,菲利普既兴奋,又惴惴不安。对于学校生活,他只是从
《男童报》①上的故事里稍微了解到一些。此外,他还读过(埃里克——点滴进
步》那本书。
①英国出版的一种专供男小孩间看的漫画刊物。
他们在坎特伯雷跨下火车时,菲利普紧张得快要晕倒了;去城里的途中,他
脸色煞白,一声不响地呆坐在马车里。学校前面那堵高高的砖墙使学校看上去活
像座监狱。墙上有扇小门,他们一按铃,门应声而开。一个笨手笨脚、衣履不整
的工友走出来,帮菲利普拿铁皮衣箱和日用品箱。他们被领进会客室。会客室里
摆满了笨实、难看的家具,沿墙端放着一圈靠椅,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印象。他
们恭候校长光临。
“沃森先生是个啥模样的?”过了半响,菲利普开口问。
“待会儿你自己瞧吧。”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凯里先生暗暗纳闷:校长怎么迟迟不露面?这时菲利普
鼓起勇气,又说:
“告诉他我的一只脚有毛病。”
凯里先生还没来得及答话,门倏地被推开,沃森先生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在菲利普看来,他简直是个巨人:他身高六英尺开外,肩膀宽阔,一双硕大无朋
的巨掌,一簇火红的大胡子。他说起话来,嗓门很大,语调轻快,可是他那股咄
咄逼人的快活劲儿,却使菲利普胆战心惊。他同凯里先生握握手,接着又把菲利
普的小手捏在掌心里。
“喂,小家伙,来上学了,觉得带劲吗?”他大声说。
菲利普红着脸,窘得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你多大岁数啦?”
“九岁,”菲利普说。
“你该称呼一声’先生,才是,”他大伯在旁提醒说。
“看来你要学的东西还不少呢,”校长兴致勃勃地大声嚷嚷道。
为了给孩子鼓鼓劲,沃森先生用他粗壮的手指搔逗起菲利普来。菲利普给他
这么一搔,又难为情,又发痒难受,不住扭动着身子。
“我暂且把他安排在小宿舍里……住在那儿你会喜欢的,是不是?”他朝菲
利普加了一句。“你们那儿一共才八个人。你不会感到太陌生的。”
这时门打开了,沃森太太走了进来。她是个肤色黝黑的妇人。乌黑的头发,
打头正中清晰地向两边分开。嘴唇厚得出奇,鼻子挺小,鼻尖圆圆的,一双眼睛
又大又黑。这位太太的神态冷若冰霜。她难得启口,脸上的笑容更难见到。沃森
先生把凯里先生介绍给自己的太太,然后又亲热地把菲利普住她身边一推。
“这是个新来的孩子,海伦。他叫凯里。”
沃森太太默默地同菲利普握握手,然后一言不发地在一旁坐下。校长问凯里
先生菲利普在读些什么书,程度怎样。沃森先生嘻嘻哈哈的热乎劲儿,使这个布
莱克斯泰勃的教区牧师有点受不了;不多一会儿,凯里先生赶紧起身告辞。
“我想,菲利普现在就托你多多照应啦。”
“没说的,”沃森先生说。“孩子在我这儿保管没问题。要不了一两天他就习
惯这儿的生活啦。你说呢,小家伙?”
不等菲利普回答,大个子校长就纵声哈哈大笑起来。凯里先生在菲利普额上
亲了一下,随即离开了。
“跟我来,小伙子,”沃森先生扯着嗓门说,“我领你去看看教室。”
沃森先生迈着大步,大摇大摆地走出客厅,菲利普赶紧在他后面一瘸一拐地
跟着。他被领进一个长长的房间,里面空荡荡的,只摆着两张和房问一般长的桌
子,桌子两边各有一排长板凳。
“现在学校里还没什么学生,”沃森先生说,“我再领你去看看操场,然后就
请你自便了。”
沃森先生在前面领路。菲利普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大操场,操场的三面都围有
高高的砖墙,还有一面横着一道铁栅栏,透过栅栏,可以望见一大片草坪,草坪
那边便是皇家公学的几座校舍。一个小男孩在操场上没精打采地闲逛,一边走一
边踢着脚下的砂砾。
“喂,文宁,”沃森先生大声招呼,“你什么时候来的?”
小男孩走上前来同沃森先生握手。
“这是个新同学,年纪比你大,个子也比你高,可别欺负他呀。”
校长瞪大眼睛,友善地望着这两个孩子,那洪钟般的嗓音足以将孩子们震慑
住,接着他哈哈笑着走开了。
“你叫什么名字?”
“凯里。”
“你爸爸干什么的?”
“爸爸过世了。”
“哦!你妈妈给人洗衣服吗?”
“我妈妈也去世了。”
菲利普以为他的回答会使那孩子发窘,哪知文宁并不当回事,仍嬉皮笑脸地
开玩笑。
“哦,那她生前洗衣服吗?”
“洗过的,”菲利普没好气地回答。
“那她是个洗衣妇罗?”
“不,她不是洗衣妇。”
“那她就没给人洗过衣服。”
小男孩觉得自己巧辩有术,占了上风,挺洋洋得意。这时候他一眼瞧见了菲
利普的脚。
“你的脚怎么啦?”
菲利普本能地缩回那只跛足,藏在好脚的后面,想不让他看见。
“我的脚有点畸形,”他回答道。
“怎么搞的?”
“生下来就这样。”
“让我看看。”
“不。”
“不看就不看。”
那孩子嘴上这么说,却猛地朝菲利普的小腿飞起一脚。菲利普猝不及防,被
踢个正着,痛得他直呼嘘喘气。然而,就程度而言,肉体上的疼痛还及不上心里
的惊讶。菲利普不明白文宁干吗要对他来这么一招。他惊魂未定,顾不上还手,
况且这孩子年纪也比他小。他在《男童报》上念到过,揍一个比自己年幼的对手
是件不光彩的事。在菲利普抚揉小腿的时候,操场上又出现了第三个孩子,那个
折磨人的孩子撇开他跑了。过了一会儿,菲利普注意到他俩在窃窃私议,还不住
打量自己的一双脚。菲利普两腮发烫,浑身发毛。
这时候又来了一批孩子,共有十来个,不多一会儿又跑来几个,他们叽叽呱
呱扯开了:假期里干了些什么啊,去过哪些地方啊,打了多少场精采的板球啊。
几个新同学出现了,一转眼菲利普不知怎么倒同他们攀谈了起来。他显得腼腆,
局促不安。菲利普急于给人留下个愉快的印象,可一时却找不到话茬来。别的孩
子向他问这问那,提了一大堆问题,他很乐意地——一作了回答。有个小男孩还
问他会不会打板球。
“不会,”菲利普说,“我的脚不方便。”
那男孩朝他下肢瞥了一眼,涨红了脸。菲利普看得出,那孩子察觉到自己问
的问题不甚得体,羞得连句道歉的话都说不出口,只是尴尬地冲着菲利普发愣。
第02 章
11
次日清晨,菲利普被一阵丁丁当当的钟声吵醒,他睁开眼,不无惊讶地打量
着自己的一方斗室。这时,耳边响起一声叫唤,使他记起自己此刻置身于何处。
“你醒了吗,辛格?”
小卧室是用磨光的油松本隔成的,卧室正面挂着一幅绿色门帘。那时候,人
们很少考虑到屋内的通风问题,窗户老是关得严严的,只在早晨打汗一会儿,让
宿舍透点新鲜空气。
菲利普从床上爬起,跪在地上做祷告。早晨寒气彻骨,菲利普一阵哆嗦:不
过他人伯曾开导过他,穿着睡衣做祷告,比等到穿戴整齐后再做祷告更合上帝的
心意。这种说法倒不怎么使菲利普感到意外,因为他自己也开始有所领悟:他足
上帝创造出来的生灵,这位造物主对善男信女们的磨难困苦特别欣赏。作完晨祷,
菲利普开始梳洗。宿舍里有两只浴盆,供五十名寄宿生轮流使用,每个学生一星
期可洗一次澡。平时就用搁在脸盆架上的小脸盆洗脸揩身。这只洗脸架,再加上
床铺和一把椅子,就是每问小卧室的全部家什。孩子们一边穿衣服,一边快活地
随便闲扯。菲利普竖起耳朵听着。这时,又传来一阵钟声,孩子们飞奔下楼。他
们进了教室,在两张长桌旁的条凳上坐定。沃森先生也进来坐下,后面跟着他的
太太和几名工友。沃森先生做起祷告来很有点威势,雷鸣般的声声祈祷,似乎是
针对每个孩子本人发出的恐吓之间。菲利普忐忑不安地听着。随后,沃森先生念
了一章《圣经》,工友们鱼贯而出。不一会儿,那个衣履不整的年轻工友端来了
两大壶茶,接着又跑了一趟,捧进来几大盘涂着黄油的面包片。
菲利普怕吃油腻的食物,看到涂在面包上的那厚厚一层劣质黄油,怎不叫他
倒胃日?但他看到其他孩子都把那层黄油刮掉,他就如法炮制。他们都有一罐罐
炯肉之类的自备食品,是放在日用品箱里带进来的。有些学生还享用一份鸡蛋或
成肉“加菜”,沃森先生从这上面捞到一笔外快。沃森先生也问过凯里先生,是
否让菲利普也来份“加菜”,凯里先生一口回绝,说他觉得不该把孩子惯坏了。
沃森先生极表赞同——一他认为,对正在发育成长的少年来说,再没有比面包加
黄油更好的食物了——一但是有些做爹娘的却过分娇宠子女,坚持要给他们“加
菜”。
菲利普注意到“加菜”给某些孩子争得了几分面子,于是他打定主意,等到
给路易莎伯母写信时,要求给自己也来一份“加菜”。
早餐后,孩子们都到外面操场上去溜达。走读生也陆续到校。他们的父亲或
是当地的牧师,或是兵站的军官,再不就是定居在这座古城里的工厂主和商人。
不一会儿,铃声大作,孩子们争先恐后拥向讲堂。讲堂包括一个长长的大房间和
一个小套间。大房间的两头,由两位教师分别教中、低班的课;小套间是沃森先
生授课用的,他教高班。为了表示这所学校是附属于皇家公学的预备学校,在一
年一度的授奖典礼上,在公文报告里,这三个班级一律正式称为预科高班、预科
中班和预科低班。菲利普被安排在低班。这个班的老师名叫赖斯,他满脸红光,
有一副悦耳动听的嗓子,给孩子们上课时活泼而风趣。时间不知不觉地溜了过去,
一会儿已是十点三刻,时间过得如此之快,使菲利普感到惊讶。课间,孩子们被
放到教室外面去休息十分钟。
全校学生一下子吵吵嚷嚷地涌到操场上。新来的学生被吩咐站在操场中央,
其他学生沿墙分立在左右两侧。他们开始玩起“逮清的游戏。老同学从这一堵墙
跑到另一堵墙,中间的新同学这时便设法上去拦截,如果逮住一个,就念声咒语:
“一、二、三,猪归咱。”于是,那个被逮住的孩子便成了俘虏,反过来帮新同
学去捉那些还在逍遥奔跑的人。菲利普看见一个男孩打身边跑过,想上前将他抓
住,可他一瘸一拐,眼睁睁让他溜了;这一下,奔跑着的孩子趁机全朝他管辖的
地盘跑来。其中有个男孩灵机一动,模仿起菲利普奔跑的怪样子。其他孩子见状
都咧嘴大笑,接着他们也学那男孩的样,在菲利普周围怪模怪样地拐着腿奔跑,
尖着嗓门又是叫又是笑。他们陶醉在这种新玩意儿的欢快之中,乐得透不过气来。
有一个孩子上前绊了菲利普一交,而菲利普就像平常摔倒时那样,实实地摔个正
着,膝盖也跌破了。菲利普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孩子们笑得更欢了。一个男孩从
背后猛推了菲利普一把,要不是另一个男孩顺手将他拉住,他保准又是扑地一交。
大伙儿光顾拿菲利普的残疾取乐,连做游戏也给忘了。其中一个孩子更是别出心
裁,做了个怪里怪气的一摇三摆的痛步模样,让人觉得特别滑稽可笑,好几个孩
子乐不可支,笑得直在地上打滚:菲利普吓得U 瞪口呆,他实在不明白大伙儿
干吗要这般嘲弄他。他的心怦怦乱跳,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菲利普出娘胎以来,
还从未受到过这么大的惊吓。他呆若木鸡似地站在那儿,任凭孩子们在他周围大
声哄笑,模仿他的步态,奔来跑去。他们冲着他大声喊叫,逗他去抓他们,但是
菲利普纹丝不动。菲利普不愿让他们再看到自己奔跑。他使出全身气力,强忍着
不哭出来。
突然铃声响了,学生们纷纷涌回讲堂。菲利普的膝盖在淌血,他头发提散,
衣衫凌乱,满身是上。有好几分钟,赖斯先生没法控制班上的秩序。刚才那套新
奇的玩意儿使孩子们兴奋不已;菲利普看到有一两个同学还在偷偷打量自己的下
肢,赶紧把脚缩到板凳下面。
下午,孩子们准备去球场踢足球。菲利普吃过午饭,正往外走,沃森先生把
他叫住。
“我想,你不会踢足球吧,凯里?”沃森先生问菲利普。
菲利普窘得涨红了脸。
“不会,先生。”
“那就别踢了。你最好也到场地上去。这点路你总能走吧?”
菲利普并不知道足球场在哪儿,但他还是照先前那样回答了一句:
“能的,先生。”
孩子们在赖斯先生的带领下出发了,他一眼瞥见菲利普没换衣服,便问他为
什么不准备去踢球。
“沃森先生说我不必踢了,先生,”菲利普说。
“为什么?”
许多孩子围着菲利普,好奇地望着他。菲利普感到一阵羞愧,垂下眼皮不吭
声。别的孩子替他回答了。
“他是个瘸子,先生。”
“噢,我明白了。”
赖斯先生很年轻,一年前刚取得学位。他这时突然感到很困窘。他本能地想
对菲利普表示歉意,可又不好意思开口。他粗着嗓子冲着其他孩子嚷了一句:
“喂,孩子们,你们还在等什么呀?还不快走!”
有些学生早已出发,留下来的人也三三两两地走了。
“你最好跟我一块儿走,凯里,”老师说,“你不认得路,是吧?”
菲利普猜到了老师的好意,喉咙口抽噎了一声。
“我走不快的,先生。”
“那我就走慢点,”老师微笑着说。
这位红脸膛的普普通通的年轻人说了句体贴的话,一下子赢得了菲利普的好
感。他顿时不再感到那么难过了。
可是晚上孩子们上楼脱衣睡觉的时候,那个叫辛格的男孩却从自己的小卧室
里跑出来,把脑袋瓜伸进菲利普的卧室。
“嘿,把你的脚伸出来让我们瞧瞧,”他说。
“不,”菲利普回答道。
他赶紧跳上床钻进毯子。
“别对我说‘不,字,”辛格说。“快来,梅森。”
隔壁卧室里的孩子正在门角处探头探脑,一听到叫唤,立即溜了进来。他们
朝菲利普走来,伸手想去掀他身上的毯子,但菲利普紧紧揪住不放。
“你们干吗死乞白赖地缠着我?”菲利普叫喊道。
辛格抓起一把刷子,用刷子背敲打菲利普那只紧抓着毛毯的手。菲利普大叫
起来。
“你干吗不把脚乖乖地伸出来让咱们看?”
“就不让你们看。”
绝望之余,菲利普捏紧拳头,对准那个折腾自己的孩子揍了一拳,但是,他
势孤力单,辛格一把抓住菲利普的胳臂,死劲反扭着。
“哦,别扭别扭,”菲利普说,“胳臂要断的。”
“那么你老老实实躺着别动,把脚伸出来。”
菲利普抽搭一声,吁了口气。辛格又把手臂扭了一下。菲利普疼得没法忍受。
“好吧,我伸,我伸,”菲利普说。
菲利普伸出了脚。辛格仍旧抓住菲利普的手腕不放。他好奇地打量着那只跛
足。
“真恶心!”梅森说。
这时又进来一个孩子,也来凑趣看热闹。
“呸,呸,”他不胜厌恶地说。
“哎哟,模样儿真怪,”辛格说着做了个鬼脸。“它硬不硬?”
他心环戒惧地用食指尖碰碰那只脚,好像它是个有生命意识的怪物似的。突
然,他们听到楼梯上传来沃森先生沉重的脚步声。他们赶紧把毯子扔还给菲利普,
像兔子似地一溜烟钻回自己的卧室。沃森先生走进学生宿舍。他只须踮起脚跟,
就可以从挂着绿色帘子的竿子上方看到里面的动静。他察看了两三间学生卧室。
孩子们都已安然人睡,他熄了灯,回身出去。
辛格叫唤菲利普,但菲利普没有理会。他用牙紧紧咬着枕头,怕让人听到自
己在啜泣。此刻他暗自流泪,倒不是因为挨了揍,身子疼痛,也不是因为让他们
看了自己的残足,蒙受了羞屏,而是恼恨自己懦弱,这么经不起折磨,最后竟乖
乖地把脚伸了出去。
此时,他感受到了生活道路上的凄风苦雨。在他这个人生才刚开始的小孩看
来,今后准是苦海无边的了。不知怎么地,他忽然想起那个寒冷的早晨,埃玛怎
么将他从床上抱到妈妈身边。打那以后,他再未回想过那番情景;叶是此刻,他
似乎又感受到偎依在母亲怀里的那股暖意。他顿时觉得,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他
母亲的溘然辞世,牧师公馆里的生活,还有这两天在学校的不幸遭遇,恍若一场
幻梦;而明天一早醒来,自己又在家里了。菲利普想着想着,眼泪渐渐干了。他
委实太不幸了,这一切想必是场幻梦;他母亲还活着,埃玛一会儿就会上楼来睡
觉的。他睡着了。
然而第二天早晨,他依旧在丁丁当当的铃声中愕然醒来,首先跃入眼帘的还
是他小卧室里的那幅绿色门帘。
12
日子一久,菲利普的残疾不再使孩子们感兴趣,而是像某个孩子的红头发,
或者像某个孩子的过度肥胖那样,终于也为大家所认可。然而在这段时间里,菲
利普却变得极度敏感。只要能不跑,他就尽量避免奔跑,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奔跑
就越发病得厉害,即使平时走路,也扭。泥作态,步履奇特。在人前,他尽可能
伫立不动,把跛足藏在另一只脚后边,以免惹人注目。他每时每刻都在留神别人
是否牵扯到自己的跛足。其他孩子玩的游戏,他没法参加,所以对于他们的生活
始终很生疏。他们的各种活动也没有他的份,他只能自个儿站在一边观看。他觉
得自己同别的孩子之间,似乎横着一道无形的壁障。有时候,孩子们似乎也认为,
菲利普不会踢足球那全该怪他自己,而菲利普自己又无法取得孩子们的谅解。他
经常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他一向饶舌多话,现在却渐渐变得沉默寡言。他开始
思索起自己跟别的孩子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同来了。
宿舍里最大的孩子辛格不喜欢菲利普。就年龄来说,菲利普的个儿算是矮小
的,他得经常忍受各种虐待。大约过了半个学期,学校里出现一股玩“笔尖”游
戏的热潮。这是种双人游戏,用钢笔尖在桌子或长凳上斗着玩。玩的人须用指甲
推动自己的一只笔尖,设法让它迎着对手的笔尖头爬上去;而对手一面招架防备,
一面也竭力设法使自己的笔尖迎头爬上对方的笔尖背。谁成功了,就在自己拇指
向球上呵口气,然后用力按这两只笔尖,假如能把它们粘住,同时提起来,那么,
这两只笔尖就属于赢者的了。没多久,学校里净看见学生们在玩这种游戏,那些
心灵手巧的孩子赢得了大量笔尖。过了一阵子,沃森先生认定这是一种赌博,断
然禁止这种游戏,并把学生手里的笔尖全部充公。这种游戏菲利普玩得挺得心应
手,结果也只好忍痛割爱,交出全部战利品。但是,他手指痒痒的,总想再过过
痛。几天以后,他在去足球场途中,跑进一家商店,花了一个便士,买了几枚丁
字形钢笔尖。他把这些笔尖散放在口袋里,摸着过瘾。辛格很快发现菲利普手头
有这些笔尖。辛格的笔尖也上缴了,但是他偷偷留下一只封号叫“大象”的特大
笔尖,这只笔尖几乎是常胜将军。这会儿,他怎么也不愿坐失良机,非要把菲利
普的丁字形笔尖赢到手不可。菲利普尽管明明知道用自己的小笔尖和他对阵,无
异是以卵击石,但他生性爱冒险,所以还是愿意背水一战。再说他也明白,要是
自己拒绝比赛,辛格决不肯善罢甘休。他已经歇手了一个星期,现在坐下来重新
挥戈上阵,心头止不住一阵兴奋。菲利普一下子就输掉了两只小笔尖,辛格乐得
眉开眼笑。可是第三次交锋时,辛格的“大象”不知怎么地突然一个滑转,菲利
普乘机把他的丁字形笔尖推上了“大象”脊背。他由于得胜而欢呼起来。就在这
时,沃森先生一脚跨了进来。
“你们在干什么?”他问。
他望望辛格,又望望菲利普,他俩谁也不吱声。
“难道你们不知道,我禁止你们玩这种愚蠢的游戏?”
菲利普的心怦怦直跳。他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吓得魂不附体,但恐惧之
中又掺杂着几分喜悦。菲利普还从未挨过老师鞭答。皮肉之苦固然难熬,但事过
之后,未尝不可借此在别的孩子面前吹嘘一番。
“上我书房来。”
校长转过身,两个孩子并排跟在后面,辛格轻声对菲利普嘀咕了一句:
“这回咱们该倒霉了。”
沃森先生指着辛格说:
“弯下身子!”
菲利普脸色煞白,看见辛格每挨一鞭,身子就抽搐一下,三鞭抽下,辛格哇
哇号啕起来。紧接着又是三鞭。
“够了,站起来。”
辛格直起身,泪水流了一脸。菲利普跨上一步,沃森先生打量了他一番:
“我可不想用藤鞭抽你。你刚来不久,而且我也不能揍一个瘸腿的孩子。走
吧,你们俩都走吧,今后不许再胡闹了。”
他俩走回教室时,一群孩子正在那儿等候着,他们已经通过某种神秘的渠道
打听到出了什么事。孩子们急不可耐地冲着辛格问这问那。辛格面朝着他们,脸
疼得涨成猪肝色,面颊上还留着斑斑泪痕。辛格将脑袋朝站在身后不远的菲利普
一撇,悻悻然说:
“给他滑了过去,他因为是个瘸子沾光啦。”
菲利普红着脸,默不作声地站着。他察觉到孩子们向他投来鄙夷的目光。
“挨了几下?”有个孩子问辛格。
辛格没有理睬。他因为受了皮肉之苦,一肚子怒火。
“以后再也别来找我斗笔尖了,”他冲着菲利普吼道,“你可真占便宜,一点
风险也不用担。”
“我可没来找你。”
“你没有?”
辛格说着猛起一脚,将菲利普绊倒在地。菲利普平时就站不太稳,这一交摔
得着实不轻。
“瘸子!”辛格骂了一声。
后半学期里,辛格持命作践菲利普。尽管菲利普竭力回避,无奈学校太小,
总是冤家路窄。他试图主动同辛格搞好关系,甚至还巴结奉承他,买了一把小刀
送他,小刀他倒收下了,可就是不肯握手言和。有一两回,菲利普实在忍无可忍,
一时性起,就朝这个比他大的男孩挥拳踢脚,但是辛格的气力要大得多,菲利普
哪是他的对手,到头来好歹挨了一顿揍,而且还得哀告求饶。这一点特别使他疾
首痛心他忍受不了讨饶的屈屏,但每当疼痛超过了肉体所能忍受的限度,他又不
得不认错道歉。更糟糕的是,这种悲惨的生活不知得捱到何年何月。辛格才十一
岁,一直要到十三岁才会升到中学部去。菲利普明白还得同这个作践自己的冤家
同窗两年,而且休想躲得了他。菲利普只有在埋头做功课的当儿,再不就是上床
睡觉的时候,才稍许快活一点。一种莫名的感觉经常萦绕在他脑际:眼前的生活,
连同它的百般苦难,都不过是一场幻梦,说不定早晨一觉醒来,自己又躺在伦敦
老家的那张小床上了。
13
一晃两年过去了,菲利普已快十二岁。现在他已升入预科高班,在班里是名
列前茅的优等生。圣诞节以后有几个学生要升到中学部去念书,到那时,菲利普
就是班里的尖子顶儿了。他已获得了一大堆奖品,尽是些没什么价值的图书,纸
张质地很差,装潢倒挺考究,封面上还镌有学校的徽志。菲利普成了优等生以后,
再没有人敢来欺负他,而他也不再那么郁郁寡欢了。由于他生理有缺陷,同学们
并不怎么忌妒他的成就。
“对他来说,要到手件把奖品还不容易,”他们说,“他除了死啃书本,还能
干什么呢!”
菲利普已不像早先那么害怕沃森先生,并习惯了他那种粗声粗气的嗓门;每
当校长先生的手掌沉沉地按在菲利普的肩头上,他依稀辨觉出这实在是一种爱抚
的表示。菲利普记性很好,而记忆力往往比智力更有助于学业上的长进。他知道
沃森先生希望他在预科毕业时能获得一笔奖学金。
可是菲利普在这两年里,自我意识变得十分强烈。一般来说,婴儿意识不到
自己的躯体有异于周围物体,乃是自身的一部分;他要弄自己的脚趾,就像耍弄
身边的拨浪鼓一样,并不觉得这些脚趾是属于他自身的。只是通过日积月累的疼
痛感觉,他才逐渐理解到自己肉体的存在。而对个人来说,他也非得经历这类切
肤之痛,才逐渐意识到自我的存在;不过这里也有不同的地方:尽管我们每个人
都同样感觉到自己的身躯是个独立而完整的机体,但并非所有的人都同样感觉到
自己是以完整而独立的个性存在于世的。大多数人随着青春期的到来,会产生一
种落落寡合的感觉,但是这种感觉并不总是发展到明显地同他人格格不入的程
度。只有像蜂群里的蜜蜂那样很少感觉到自身存在的人,才是生活的幸运儿,因
力他们最有可能获得幸福:他们群集群起,融成一片,而他们的生活乐趣之所以
成为生活乐趣,就在于他们是同游同行,欢乐与共的。我们可以在圣灵节那天,
看到人们在汉普斯特德·希斯公园翩翩起舞,在足球比赛中呐喊助威,或是从蓓
尔美尔大街①的俱乐部窗口挥手向庄严的宗教队列连声欢呼。正因为有他们这些
人,人类才被称作社会动物。
①蓓尔美尔大街(pall mall),伦敦的一条大街,以俱乐部众多而著名。
菲利普由于自己的跛足不断遭人嘲弄,逐渐失却了孩提的天真,进而痛苦地
意识到自身的存在。对他来说,个人情况相当特殊,无法沿用现成的处世法则来
应付周围环境,尽管这些法则在通常情况下还是行之有效的。他不得不另谋别法。
菲利普看了好多书,脑子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念头,正由于他对书里讲的事理只
是一知半解,这反倒为他的想象力开阔了驰骋的天地。在他痛苦的羞态背后,在
他的心灵深处,某种东西却在逐渐成形,他迷迷糊糊地意识到了自己的个性。不
过有时候,这也会让他感到不胜惊讶;他的行为举上有时连自己也莫名其妙,事
后回想起来,也茫然如堕大海,讲不出个所以然来。
班里有个叫卢亚德的男孩,和菲利普交上了朋友。有一天,他们在教室里一
块儿玩着,卢亚德随手拿过菲利普的乌木笔杆耍起戏法来。
“别来这套无聊把戏,”菲利普说,“你不把笔杆折断才怪呢。”
“不会的。”
那小孩话音未落,笔杆已“啪”地一声折成两段。卢亚德狼狈地望着菲利普。
“哎呀,实在对不起。”
泪珠沿着菲利普的面颊扑籁而下,但他没有吱声。
“咦,怎么啦?”卢亚德委实吃了一惊,“一模一样的赔你一根就是啦。”
“笔杆本身我倒不在乎,”菲利普语声颤抖地说,“只是这支笔杆是我妈临终
时留给我的。”
“噢,凯里,真是太遗憾了。”
“算了,我不怪你。”
菲利普把折成两段的笔杆拿在手里,出神地看着。他强忍着不发出呜咽,心
里悲不自胜。然而他说不上自己为何这般伤心,因为他明明知道,这支笔杆是他
上回在布莱克斯泰勃度假时花了一两个便士买来的。他一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
无端编造出这么个伤感动人的故事来,可是他却动了真情,无限伤感,好像确有
其事似的。牧师家的虔诚气氛,还有学校里的宗教色彩,使得菲利普十分注意良
心的清白无暇;他耳濡口染,不知不觉形成了这样一种意识:魔鬼每时每刻都在
窥探,一心想攫取他的永生不灭的灵魂。虽说菲利普不见得比大多数孩子更为诚
实,但是他每回撒了谎,事后总追悔不迭。这会儿,他把刚才的事前前后后思量
了一番,感到很痛心,打定主意要去找卢亚德,说清楚那故事是自己信口杜撰的。
尽管在他眼里,世上再没有比蒙羞受辱更可怕的了,然而有两三天的时间,他想
到自己能以卑躬的忏悔来增添上帝的荣耀,想到痛苦悔罪之余的喜悦心情,还暗
自庆幸呢。但是他并没有把自己的决心付诸行动,而是选取了比较轻松的办法来
安抚自己的良心,只向全能的上帝表示忏悔之意。然而有一点他还是想不通,他
怎么会真的被自己虚构的故事打动了呢。那两行沿着邋遢的面颊滚落的泪珠,确
实是饱含真情的热泪。后来,他又偶然联想到埃玛向自己透露母亲去世消息时的
那番情景。当时,他虽然泣不成声,还是执意要进屋去同两位沃特金小姐道别,
好让她们看到自己在哀恸悲伤,从而产生怜悯之情。
14
接着,学校里掀起一股笃信宗教的热潮。再听不到有谁骂人、讲粗话,低年
级学生的捣蛋行为被视为大逆不道,而大孩子们就像中世纪不居圣职的上院议员
那样,依仗自己的膂力迫使弱小者改恶从善。
菲利普的思想本来就比较活跃,渴望探求新事物,这股热潮一来,他变得十
分虔诚。不久,他听说有个“圣经联谊会”征收会员,便写信去伦敦询问详情。
回信悦,要填一张表格,写上申请人的姓名、年龄和所在学校;还要在一份正式
宣誓书上签字,保证自己每天晚上念一节《圣经》,持续念上一年;另外,再缴
半个克朗①会费——据解释,所以要缴这半个克朗,一方面是为了证明申请者要
求加入“圣经联谊会”的诚意,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分担该会的办公开支。菲利普
将表格和钱款及时寄了去,随后收到对方寄来的一本约值一个便士的日历,日历
上注明每天规定要念的经文;另外还附了一页纸,纸的一面印着一幅耶稣和羊羔
的图画,另一面是一小段框有红线的祈祷词,每天在念《圣经》之前得先吟诵这
段祈祷同。
①克朗,英币名,相当于五先令。
每天晚上,菲利普以最快速度脱去衣服,为的是争取时间,赶在煤气灯熄掉
之前完成他的读经任务。他孜孜不倦地阅读经文,就像平时念书一样,那些关于
暴虐、欺骗、忘恩负义、不诚实和诡诈的故事,他不加思辨地一一念过去。这般
所作所为,要是果真出现在周围的现实生活之中,准会使他惊恐万状,而现在他
念到时,却是不置一词地让它们在头脑里一掠而过,因为这些恶行是在上帝的直
接授意下干的。“圣经联谊会”的读经办法是交替诵读《旧约》和《新约》中的
一个篇章。一天晚上,菲利普看到耶稣基督的这样一段话:
“你们若有信心,不疑惑,不但能行无花果树上所行的事,就是对这座山说,
你挪开此地,投在海里,也必成就。
“你们祷告,无论求什么,只要信,就必得着。”①
①见《马太福音》第二十一章二十二节。
当时,这段话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印象。但事有凑巧,就在两三天后的那个
星期天,住在任所的教堂牧师会成员,也把这段话作为他布道的内容。照理说,
即使菲利普很想洗耳恭听,恐怕也未必能听清楚,因为皇家公学的学生全被安排
在唱诗班的座席上,而布道坛又设在教堂的十字式耳堂的角落处,这样,布道人
差不多是完全背对着菲利普他们。再说,距离又那么远,布道人要是想让坐在唱
诗班座席上的人听清楚自己的话,那么他不但得生就一副响嗓子,还须懂得演说
的诀窍才行。但长期以来,挑选坎特伯雷大教堂牧师会成员的主要依据,照例是
教士们的学识造诣,而不注重他们是否具备应付大教堂事务的实际才能。或许是
因为菲利普不久前刚读过那段经文,因而传到他耳朵里时倒还清晰可闻。不知怎
么地,他突然觉得这些话似乎是针对自己讲的。在布道的过程中,菲利普老是想
着那段话。晚上一爬上床,立刻翻开福音书,又找到了那段经文。菲利普尽管对
书上讲的一同一语向来深信不疑,但现在发觉《圣经》里有时明明说的是一码事,
到头来指的却是另一码事,确是够玄乎的。这儿学校里,他乐意请教的人一个也
没有,于是他把问题记在心里,等到圣诞节回家度假时,才找了个机会提出来。
一天吃过晚饭,刚做完祷告,凯里太太同往常一样在数点玛丽·安拿进屋来的鸡
蛋,并在每只上面标上日期。菲利普站在桌旁假装没精打采地翻看《圣经》。
“我说呀,威廉大伯,这儿一段话,真是这个意思吗?”
菲利普用手指按着那段经文,装作无意之间读到的样子。
凯里先生抬起眼睛,从眼镜框的上方望着菲利普。他正拿着份《布莱克斯泰
勃时报》,凑在炉火前面烘烤。那天晚上送来的报纸,油墨还未干透,牧师总要
把报纸烘上十分钟,然后才开始看。
“是哪一节?”
“嗯,是讲只要心诚,大山也能搬掉的那一节。”
“假如《圣经》里这么说的,那当然就是这个意思了,菲利普,”凯里太太
语调柔和地说,一面顺手操起餐具篮。
菲利普望着大伯,等他回答。
“这里有个心诚不诚的问题。”
“您的意思是说,只要心诚,就一定能把大山搬掉,是这样吗?”
“要靠心诚感化上帝,”牧师说。
“好了,该向你大伯道晚安了,菲利普,”路易莎伯母说。“你总不至于今晚
就想去报大山吧?”
菲利普让大伯在自己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走在凯里太太前头,上楼去了。
他想要打听的,已经打听到了。小房间像座冰窖似的,他在换睡衣时,禁不住直
打哆嗦。然而菲利普总觉得在艰苦的条件下做祷告,更能博得上帝的欢心。他手
脚的冰凉麻木,正是奉献给全能之主的祭品。今晚,他跪倒在地,双手掩面,整
个身心都在向上帝祈祷,恳求上帝能使他的跛足恢复正常。同搬走大山相比,这
简直是件不费吹灰之力的小事。他知道,上帝只要愿意,一举手就能办到;而就
他自己来说,内心一片至诚。第二天早晨菲利普结束祷告时,又提出了同样的请
求,同时心中还为这项奇迹了出现规定了个日期。
“哦,上帝,假如仁慈与怜悯乃是您的意愿,就请您赐仁慈与怜悯于我,在
我回学校的前一天晚上,把我的跛足治好吧。”
菲利普高兴地把他的祈求编成一套固定词儿。后来在餐室里祷告时又重复了
一遍。牧师在念完祷告之后,往往要静默片刻才站起身子,而菲利普就是趁这当
儿默诵的。晚上睡觉前,他身穿睡衣,浑身哆嗦着又默告了一遍。他的心不可谓
不诚。他一度甚至巴不得假期早点结束。他想到大伯见到自己竟一步三级地飞奔
下楼,该是多么惊讶;早餐后,自己和路易莎伯母又得怎么赶着出门去买一双新
靴子……想着,想着,他不禁失声笑了出来。还有学校里的那些同学,见了不惊
得目瞪口呆才怪呢!
“喂,凯里,你的脚怎么好啦?”
“噢,好了就好了呗,”他就这么漫不经心地随口应上一句,似乎这本来是
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
这一来,菲利普尽可以踢足球了。他仿佛见到自己在撒开腿跑呀,跑呀,跑
得比谁都快,想到这儿他的心止不住突突猛跳。到复活节学期结束时,学校要举
行运动会,他可以参加各种田径赛;他甚至想象到自己飞步跨栏的情景。他可以
同正常人完全一样,那些新来的学生,再不会因发现自己的生理缺陷而不胜好奇
地一个劲儿打量自己;夏天去浴场洗澡,也不必在脱衣服时战战兢兢,百般防范,
然后赶紧把脚藏到水里了——这一切,实在妙不可言。
菲利普将心灵的全部力量,都倾注在自己的祈祷里。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对上帝的言词无限信仰。在返校前的那天晚上,他上楼就寝时激动得浑身颤抖不
止。户外地面积了一层白雪;甚至路易莎伯母也忍痛破格在自己的卧房里生了火,
而菲利普的小房间里冷森森的,连手指也冻麻了。他好不容易才把领扣解开。牙
齿不住格格打战。菲利普忽然心生一念:他得以某种异乎寻常的举动来吸引上帝
的注意。于是,他把床前的小地毯挪开,好让自己跪在光秃秃的地板上;他又突
然想到,自己身上的睡衣太柔软了,可能会惹造物主不快,所以索性把睡衣也脱
了,就这么赤裸着身子作祷告。他钻到床上,身子冰凉冰凉,好一阵子都睡不着。
可是一旦入睡后,睡得又香又沉,到第二天早晨玛丽·安进屋给他送热水来时,
竟不得不把他摇醒。玛丽·安一边拉开窗帘,一边跟他说话。但菲利普不吭声,
因为他一醒来马上就记起,奇迹应该就在今晨出现。他心中充满了喜悦和感激之
情。他第一个本能动作,就是想伸手去抚摸那只现在已经完好无缺的下肢。但这
么做,似乎是对上帝仁慈的怀疑。他知道自己的脚已经健全了。最后他拿定主意,
就单用右脚脚趾碰了碰左脚。接着他赶紧伸手摸去。
就在玛丽·安进餐室准备作晨祷的时候,菲利普一瘸一拐地下了楼,在餐桌
旁坐下用早餐。
“今儿个早上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呀,菲利普,”少顷,路易莎伯母说。
“这会儿他呀,正在想明天学校给他吃的那顿丰盛早餐哪,”牧师说。
菲利普应答的话,显然跟眼前的事儿毫不相干,这种答非所问的情况常惹他
大伯生气。他大伯常斥之为“心不在焉的环习惯”。
“假定你请求上帝做某件事,”菲利普说,“而且也真心相信这种事儿一定会
发生,噢,我指的是搬走大山之类的事,而且心也够诚的,结果事。清却没发生,
这说明什么呢?”
“真是个古怪孩子!”路易莎伯母说。“两三个星期之前,你就问过搬走大山
的事啦。”
“那正说明你心不诚哪,”威廉大伯回答说。
菲利普接受了这种解释。心诚则灵嘛,要是上帝没把他医治好,原因只能是
自己心还不够诚。可他没法明白,究竟怎样才能使自己进一步加深自己的诚意。
说不定是没给上帝足够的时间吧,他给上帝的限期只有十九天嘛。过了一两天,
他又开始祷告了。这一回,他把日期定在复活节。那是上帝的圣子光荣复活的日
子,说不定上帝沉浸在幸福之中,会越发慈悲为怀的吧。菲利普但求如愿以偿,
又加用了其他一些办法:每当他看到一轮新月或者一匹有斑纹的马,他就开始为
自己祝愿;他还留神天上的流星。有一回他假日回来,正碰上家里吃鸡,他同路
易莎伯母一块儿扯那根如愿骨①时,他又表示了自己的心愿。每一回,他都祈祷
自己的跛足能恢复正常。不知不觉间,他竟祈求起自己种族最早信奉的诸神抵来,
这些神抵比以色列信奉的上帝具有更悠远的历史。白天,只要有空,只要他记起
来,就一遍又一遍地向全能的主祈祷,总是一成不变的那几句话。在他看来,用
同样的言词向上帝请求,是至关重要的。但过了不久,他又隐隐约约感到这一回
他的信念也还不够深。他无法抵御向他阵阵袭来的疑虑。他把自己的切身体验归
纳成这样一条规律:
①指家禽、鸟等胸前的叉骨。西方迷信说,两人同扯此骨,扯到长的一段的
人可以有求必应。
“依我看,谁也没法心诚到那种地步,”他说。
这就像他保姆过去常对他说起的盐的妙用一样。她说:不管是什么乌,只要
你往它尾巴上撒点盐,就能轻而易举地将它逮住。有一次,菲利普真的带着一小
袋盐,进了肯辛顿花园。但是他怎么也没法挨近小鸟,以便能把盐撒在它尾巴上。
他没到复活节,就放弃了这种努力。他对他大伯暗暗生出一股怨气,觉得自己上
了大伯的当。《圣经》里讲的搬走大山的事,正是属于这种情况:说的是一码事,
指的又是另一码事。他觉得他大伯一直在耍弄自己哩。
15
菲利普十三岁那年正式进了坎特伯雷皇家公学。该校颇以其源远流长而自
豪。它最初是所修道院学堂,早在诺曼人征服英国之前就创办了,当时只设有几
门很简单的课程,由奥古斯汀教团的修士讲授。这所学校也像其他这类学校一样,
在修道院遭到破坏之后,就由亨利八世国王陛下的官员加以整顿重建,该校的校
名即源出于此。打那时起,学校采取了比较实际的办学方针,面向当地上流人士
以及肯特郡各行各业人士的子弟,向他们提供足以应付实际需要的教育。有一两
个学生走出校门之后,成了誉满字内的文人,他们最初以诗人的身分驰骋文坛,
论其才华之横溢,仅次于莎士比亚,最后专事散文写作,影响深远,他们的人生
观甚至影响到菲利普这一代人。皇家公学还出了个把出类拔萃的律师,不过当今
社会上名律师多如牛毛,这也就不足为奇了。此外,还出过个把战功赫赫的军人。
然而,皇家公学在脱离修士会以后的三百年内,主要还是专为教会培养大量人材:
教士、主教、主任牧师、牧师会成员,特别是乡村牧师。有些在校学生的父亲、
祖父和曾祖父都在这儿念过书,现在全都当上了坎特伯雷主教管区内的教区长,
所以这些学生刚跨进校门时就已经决心继承祖业,将来当个牧师。尽管如此,也
还是有迹象表明,甚至在这些人身上也会发生某些变化;有些孩子把在家里听到
的话搬到学校来,说什么如今的教会已不复是往日的教会。问题倒不在于教会的
薪俸菲薄,而是现在干教会这一行的人良莠不齐,鱼龙混杂。据个别孩子所知,
有几位副牧师的父亲就是做买卖的。他们宁可跑到殖民地去(那时候,凡是在英
国找不到出路的人,依然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殖民地上),也不愿在某个出身低
贱的小子手下当副牧师。在皇家公学也像在布莱克斯泰勃的牧师公馆一样,说到
买卖人,就是指那些投错了娘胎、没有祖传因产(这里,有田产的乡绅和一般的
土地占有者之间存在着细微的差别),或是并非从事四大专门职业①的人(对于
有身分的人来说,要谋事也总是在这四门职业中加以选择的)。皇家公学的走读
生里面,大约有一百五十人的家长是当地的上流人士或是驻扎在兵站里的军官,
至于老子是做买卖的那些孩子,则自觉地位卑微而抬不起头来。
①四大专门职业,一般指需要受高等教育及特殊训练的律师、建筑师、医师
及牧师这样四种职业,但是牧师夫妇所认为的四门体面职业则稍有不同,参见第
三十三章。
学校里的那些老夫子,容不得半点教育方面的新思想,有时在《泰晤士报》
或《卫报》上也看到一些,便大不以为然。他们一心只盼皇家公学能保持其固有
的老传统。那些僵死的语言,教师们教起来道地得无以复加,孩子们日后往往一
想到荷马或维吉尔,就不免泛起一股厌恶之感。尽管也有个把胆大妄为的角色在
教员公用室进餐时暗示说,数学已显得日益重要了,但大多数人总觉着这门学科
岂能与高雅的古典文学相提并论。学校里既不传授德语,又不设置化学课。而法
语课呢,那是由级任老师上的,他们维持课堂秩序比外国教员更加有效;再说,
他们的语法知识决不比任何法国人逊色。至于他们在布洛涅的餐馆里,要不是侍
者懂得点英文,恐怕连杯咖啡也喝不成,这一点似乎是无关宏旨的。教地理课,
主要是让学生们画地图。孩子们倒也最爱上这门课,特别是在讲到某个多山国家
的时候,因为画画安第斯山脉或是画画亚平宁山脉①,可以消磨掉很多时间。教
师都是些毕业于牛津或剑桥的、没结过婚的教士。假如他们之中偶尔有哪个心血
来潮想结婚成家的话,那就得听任牧师会处置,接受某个薪俸较微的职务才行。
实际上多年来,还未有哪位教师愿意离开坎特伯雷这样一个高雅的生活圈子(这
个生活圈子除了虔诚的宗教气氛之外,还由于当地的骑兵站而带上几分尚武色
彩),去过乡村教区的那种单调生活;而学校的教师现在都早已过了四十岁。
①安第斯山脉在南美洲;亚平宁山脉在意大利境内。
而皇家公学的校长,却非得结婚不可;他主持学校事务,直到年迈体衰、无
力视事为止。校长退休时,不仅酬以一份一般教师连想都不敢想的优厚俸禄,而
且还授予牧师会荣誉会员的称号。
然而就在菲利普升入皇家公学的前一年,发生了一项重大变化。早一阵子大
家就注意到,当了二十五年校长的弗莱明博士已经耳聋眼花,显然无力再继续为
上帝效劳增光了。后来,正好城郊有个年俸六百镑的肥缺空了出来,牧师会便建
议他接受这份美差,实际上也是在暗示他该告老退休了。再说,靠着这样一份年
俸,他也尽可以舒舒服服休养生息,尽其天年。有两三位一直觊觎这份肥缺的副
牧师,免不了要在老婆面前抱怨叫屈:这样一个需要由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来主持
的教区,却交给了一个对教区工作一窍不通、只知营私自肥的老朽,简直岂有此
理!不过尚未受领牧师之职的教士们的牢骚怨言,是传不到大教堂牧师会衮衮诸
公的耳朵里的。至于那些教区居民,他们在这种事情上没什么要说的,所以也不
会有人去征询他们的意见。而美以美会教徒和浸礼会教徒在乡村里又都有自己的
小教堂。
弗莱明博士的事儿就这样处置停当了,现在有必要物色一个继任人。如果从
本校教师中挑选,那是违背学校传统的。全体教员一致希望推举预备学校校长沃
森先生出山:很难把他算作皇家公学的教师,再说,大家认识他已有二十年,不
用担心他会成为一个讨人嫌的角色。但是,牧师会的决定却让他们大吃一惊。牧
师会选中了一个叫珀金斯的无名之辈。起初,谁也不知道珀金斯是谁,珀金斯这
个名字也没给谁留下什么好印象。然而惊愕之余,他们猛然省悟过来:这个珀金
斯原来就是布店老板珀金斯的儿子!弗莱明博士直到午餐前才把这消息正式通知
全体教师,从他的举止神态来看,他本人也不胜惶遽。那些留在学校里用餐的教
师,几乎是一声不响地只顾埋头吃饭,压根儿不提这件事,一直等到工友离开了
屋子,才渐渐议论开来。那些在场的人究竟何名柯姓,不说也无妨大局,好在几
代学生都知道他们的雅号叫“常叹气”、“柏油”、“瞌睡虫”、“水枪”和“小团团”。
他们全都认识汤姆·珀金斯。首先,他这个人算不上有身分的绅士。他过去
的情况大家记忆犹新。他是个身材瘦小,肤色黝黑的小男孩,一头乱草堆似的黑
发,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看上去活像个吉卜赛人。那会儿念书时,他是名走读
生,享受学校提供的最高标准的奖学金,所以他在求学期间,连一个子儿也不曾
破费。当然罗,他也确实才华横溢。一年一度的授奖典礼上,他手里总是捧满了
奖品。汤姆·珀金斯成了学校的活金字招牌。这会儿,教师们不无心酸地回想起
当年他们怎么个提心吊担,生怕他会甩开他们,去领取某所规模较大的公学的助
学金。弗莱明博士甚至亲自跑去拜见他那位开布店的父亲——教师们都还记得设
在圣凯瑟琳大街上的那家“珀金斯-库珀布店——而且表示希望汤姆在进牛津之
前能一直留在他们那儿。皇家公学是”珀金斯-库珀“布店的最大主顾,珀金斯
先生当然很乐意满足对方要求,一口作出了保证。汤姆·珀金斯继续青云直上。
他是弗莱明博士记忆之中古典文学学得最好的尖子学生。离校时,他带走了学校
向他提供的最高额奖学金。他在马格达兰学院又得到一份奖学金,随之开始了大
学里的光辉历程。校刊上记载了他年复一年获得的各种荣誉。当他两门功课都获
得第一名时,弗莱明博士亲自写了几句颂词,登在校刊的扉页上。学校教师在庆
贺他学业上的出色成就之时,心情分外满意,因为”珀金斯-库珀“布店这时已
交上了厄运。库珀嗜酒如命,狂饮无度;而就在汤姆·珀金斯即将取得学位的当
口上,这两位布商递交了破产申请书。
汤姆·珀金斯及时受领圣职,当起牧师来了,而他也确实是块当牧师的料于。
他先后在威灵顿公学和拉格比公学担任过副校长。
话得说回来,赞扬他在其他学校取得成就是一码事,而在自己学校里,并且
还要在他手下共事,那可完全是另一码事。”柏油“先生常常罚他抄书,”水枪“先
生还打过他的耳刮子。牧师会竟然作出这等大谬不然的事儿来,实在令人难以想
象。谁也不会忘掉他是个破产布商的儿子,而库珀的嗜酒贪杯似乎又往他脸上抹
了一层灰。不说也知道,坎特伯雷教长自然是热情支持自己提出来的候选人罗,
所以说不定还要设宴替他接风呢。可是,教堂园地内举行的那种赏心悦目的小型
宴会,如果让汤姆·珀金斯成了座上客,是否还能保持同样的雅趣呢?兵站方面
会有何反应?他根本别指望军官和上流人士会容许他进入他们的生活圈子;如果
真的进入了,对学校的危害简直无法估量。家长们肯定会对此表示不满,要是大
批学生突然中途退学,也不会令人感到意外。再说,到时候还要称他一声”珀金
斯先生“,实在太有失体面!教师们真想集体递交辞呈以示抗议,但是万一上面
处之泰然,真的接受了他们的辞呈,岂非弄巧成拙?!想到这里义只得作罢。
“没别的法子,只得以不变应付万变罗,”“常叹气”先生说。五年级的课他
已教了二十五年,至于教学,再找不到比他豆窝囊的了。
教师们和新校长见面之后,心里也未必就踏实些。弗莱明博士邀请他们在午
餐时同新校长见面。他现在已是三十二岁的人了,又高又瘦,而他那副不修边幅
的邋遢相,还是和教师们记忆中的那个小男孩一模一样。几件做工蹩脚的衣服胡
乱地套在身上,一副寒酸相。满头蓬松的乱发还是像以前那样又黑又长,显然他
从来没学会怎么梳理头发;他一挥手,一跺足,那一绺绺头发就耷拉到脑门上,
随后又猛地一抬手,把头发从眼睛旁撩回去。脸上胡子拉碴,黑乎乎的一片,差
不多快长到了颧骨上。他同教师们谈起话来从容自在,好像同他们才分手了一两
个星期。显然,他见到他们很高兴。对于他新任的职务,他似乎一点儿也不感到
生疏。人们称他“珀金斯先生”,他也不觉着这里面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地方。
他同教师们道别时,有位没话找话的教师,随口说了一声“离火车开车时间
还早着呢”。
“我想各处去转一转,顺便看看那个铺子,”珀金斯兴冲冲地回答说。
在场的人明显地感到困窘。他们暗暗奇怪这家伙怎么会这般愣头愣脑的;而
那位弗莱明博土偏偏没听清楚珀金斯的话,气氛越发显得尴尬。他的太太冲着他
耳朵大声嚷嚷:
“他想各处去转一转,顺便看看他父亲的老铺子。”
所有在场的人都辨出了话里的羞辱之意,唯独汤姆·珀金斯无所察觉。他转
身面向弗莱明太太:
“您知道那铺子现在归谁啦?”
她差点答不上话来,心里恼火得什么似的。
“还是落在一个布商手里呗,”她没好气地说。“名字叫格罗夫。我们现在不
上那家铺子买东西了。”
“不知道他肯不肯让我进去看看。”
“我想,要是说清楚您是谁,他会让您看的吧。”
直到晚上吃完晚饭,教员公用室里才有人提到那件在肚里憋了好半天的事
儿。是“常叹气”先生开的头。他问:
“嗯,诸位觉得我们这位新上司如何?”
他们想着午餐时的那场交谈。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交谈,而是一场独白,是珀
金斯一个人不停地自拉自唱。他说起话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嗓音深沉而洪亮。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声短促而古怪。他们听他讲话很费力,且
不得要领。他一会儿讲这,一会儿讲那,不断变换话题,他们往往抓不住他前言
后语的联系。他谈到教学法,这是自然不过的,可他却大讲了一通闻所未闻的德
国现代理论,听得教师们莫不栖栖惶惶。他谈到古典文学,可又说起本人曾去过
希腊,接着又拉扯到考古学上,说他曾经花了整整一个冬天挖掘古物。他们实在
不明白,这套玩意儿对于教师辅导学生应付考试究竟有何稗益。他还谈到政治。
教师们听到他把贝根斯菲尔德勋爵①同阿尔基维泽斯②相提并论时,不免感到莫
名其妙。他还谈到了格莱斯顿③先生和地方自治。他们这才恍然大悟,这家伙原
来是个自由党人。众人心头顿时凉了半截。他还谈到了德国哲学和法国小说。教
师们认为,一个什么都要涉猎、玩赏的人,在学术上肯定不会造诣很深的。
①贝根斯菲尔德(1804-1881):英国政治家、小说家,英国保守党创始
人之一。
②阿尔基维泽斯(公元前450-前404):雅典政治家、将军,苏格拉底年
轻时的好友。
③格莱斯顿(1809-1898):英国政治家,自由党领导人之一,曾于一八
八六年、一八九三年两次提出地方自治法案,均遭上院否决。
最后还是那位“瞌睡虫”先生,画龙点睛地把大家的想法概括成一句精辟妙
语。“瞌睡虫”是三年级高班的级任老师,生性懦弱,眼皮子老是耷拉着。瘦高
挑个儿,有气无力,动作迟钝、呆板,给人一种终日没精打采的印象,别人给他
起的那个雅号,倒真是入木三分,贴切得很。
“此人乃是热情冲动之徒,”“瞌睡虫”说。
热情溢于言表,乃是缺乏教养的表现。热情冲动,绝非绅士应有的风度,让
人联想到救世军吹吹打打的哄闹场面。热情意味着变动。这些老夫子想到合人心
意的传统积习危在旦夕,不由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前途简直不堪设想。
“瞧他那副模样,越来越像个吉卜赛人了,”沉默了一阵子以后,有人这么
说。
“我怀疑教长和牧师会选定此人时,是否知道他是个激进分子,”另一个人
悻悻然抱怨说。
谈话难以继续。众人心乱如麻,语塞喉管。
一星期之后,“柏油”先生和“常叹气”先生结伴同行,去牧师会会堂参加
一年一度的授奖典礼。路上,一向说话尖刻的“柏油”先生对那位同事感叹道:
“你我参加这儿的授奖典礼总不算少吧?可谁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次呢?!”
“常叹气”比往日更加愁眉苦脸。
“我现在也别无他求,只要能给我安排个稍许像样点的去处,我退休也不在
乎个早晚了。”
16
转眼间,一年过去了。当菲利普升入皇家公学时,那些老学究依然守着各自
的地盘;尽管他们百般阻挠,学校里还是出现了不少变化。说实在的,他们暗地
里的那股顽固劲儿,一点也不因为表面上随声附和新上司的主张就更容易对付
些。现在,低年级学生的法语课仍由级任老师上,但是学校里另外延聘了一位教
师,他一面教高年级的法语课,一面还给那些不喜欢学希腊语的学生开德语课。
这位新教师曾在海德堡大学获得语言学博士的学位,并在法国某中学里执教过三
年。学校还请了一位数学教师,让他比较系统地讲授数学,而过去一向是认为无
须如此大动干戈的。两位新教师都是未就圣职的文士。这真是一场名副其实的重
大变革,所以当这两位刚来校执教时,前辈教师都对他们侧目而视,觉得他们靠
不住。学校辟建了实验室,还设置了军训课。教师们议论纷纷:学校这一下可兜
底变啦!天晓得珀金斯先生那颗乱七八糟的脑袋瓜里,还在盘算些什么新花样!
皇家公学同一般的公学一样,校舍狭小,最多只能收二百个寄宿生,而且学校挤
缩在大教堂的边上,没法再扩大;教堂周围的那一圈之地,除了有一幢教师宿舍,
差不多全让大教堂的教士们给占了,根本别想找到一块扩建校舍的空地。然而,
珀金斯先生精心构思了一项计划,如能付诸实施,足以将现有的学校规模扩大一
倍。他想把伦敦的孩子吸引过来。他觉得让伦敦孩子接触接触肯特郡的少年,未
尝没有好处,也可以使这儿一些不见世面的乡村才子得到磨练。
“这可完全违背了本校的老传统,”“常叹气”听了珀金斯先生的提议之后说,
“我们对伦敦的孩子,一向倍加防范,不让他们败坏我们学校的风气。”
“嘿,简直是瞎扯淡!”
过去,还从未有谁当着这位老夫子的面说他瞎扯淡,他打算反唇相讥,回敬
他一句,不妨在话里点一下布料衣裤之类的事儿,捅捅他的老底。可就在他苦思
冥想、搜索枯肠的当儿,那位出言不逊的珀金斯先生又肆无忌惮地冲着他发话了:
“教堂园地里的那所房子——只要您结了婚,我就设法让牧师会在上面再加
高两层,我们可以用那几间屋作宿舍和书室①,而您太太还可以照顾照顾您。”
①这里的所谓“书室”,是指供高年级学生住宿的小寝室。可参见第十七章
的有关内容。
这位上了年纪的牧师倒抽了一口凉气。结婚?干吗呢?已经五十七岁啦。哪
有人到了五十七岁还结婚的呢!总不见得到这把年纪再来营巢筑窝吧。他压根儿
不想结婚。如果非要他在结婚与乡居这两者之间作出抉择,他宁可告老退隐。他
现在只求太太平平安度晚年。
“我可没转过结婚的念头哟,”他嘟哝了一句。
珀金斯先生用那双烟烟闪亮的黑眼睛,打量着对方,即使他眸子在调皮地忽
闪忽闪,可怜的“常叹气”先生也决不会有所察觉的。
“多可惜!您就不能帮我个忙,结婚安家算了?这样,我在主任牧师和牧师
会面前建议将你房子翻造加高时,就更好说话了。”
然而,珀金斯先生最不得人心的一项革新,还是他搞的那套不定期同别的教
师换班上课的新规矩。他嘴上说得挺客气,请对方行个方便,实际上这个方便却
是非提供不可的。这种做法照“柏油”先生,也就是特纳先生的说法,双方都有
失尊严。珀金斯先生往往事先也不打个招呼,晨祷刚结束,就突然对某位教师说:
“请您今天上午十一点替我上六年级的课,不知尊意如何?我们换个班上上,
行吗?”
教师们不知道其他学校是否也兴这套做法,不过在这儿坎特伯雷肯定是前所
未有的。就上课的效果来说,也让人莫名其妙。首当其冲的是特纳先生,他把消
息事先透露给班里的学生,说这天的拉丁文课将由校长先生来上,同时,借口学
生们兴许要问他一两个问题,特地在历史课下课前留出一刻钟时间,把规定那天
要学的利维①的一段文章给学生逐句讲解了一遍,免得他们到时候目瞪口呆、出
足洋相。然而,等他回到班上,看到珀金斯先生的打分记录,不觉一惊:他班上
的两名拔尖学生看来很不争气,而另外几个一向中不溜儿的学生却得了满分。他
问自己班上最聪明的孩子埃尔德里奇究竟是怎么回事,孩子绷着脸回答说:
①利维(公元前59-公元17):古罗马历史学家。
“珀金斯先生根本没要我们解释课文,他问我关于戈登将军①知道点什么。”
①戈登(1833-1885):英国殖民主义军官,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任英国
侵略军军官。1885 年被苏丹起义军处死。
特纳先生惊愕地望着埃尔德里奇。孩子们显然都觉得受了委屈,他禁不住对
孩子们敢怒不敢言的情绪产生共鸣。他也看不出戈登将军同利维有何相于。后来
他鼓起勇气旁敲侧击地探问了一下。
“您问埃尔德里奇关于戈登将军知道些什么,这一问可真把他问懵啦,”他
强作笑颜对校长说。
珀金斯先生纵声大笑。
“我见他们已学到凯斯·格拉胡斯①的土地法,所以很想知道他们对爱尔兰
的土地纠纷是否有所了解。谁知他们对爱尔兰的了解,仅止于都柏林②位于利菲
河畔这一点。所以我再问了一下他们是否听说过戈登将军。”
①凯斯·格拉胡斯(公元前158-前122):古罗马政治家,毕生致力于政治
改革。这里讲的土地法,最早是其兄蒂韦里乌斯·格拉胡斯提出来的。
②爱尔兰的首都。
于是,这个可怕的事实赫然公诸于众:这位新来的上司原来是个“常识迷”。
他颇怀疑目前通行的学科考试有何用处,学生们死记硬背无非是为了应付这些考
试。他注重的是常识。
时间一个月一个月过去,“常叹气”越来越忧心忡忡。他设法排遣这样的念
头:珀金斯先生一定会逼他把结婚日期确定下来;此外,他还十分恼恨这位上司
对古典文学所持的态度。毋庸置疑,珀金斯先生是位造诣很深的学者,眼下正忙
于写一篇完全符合正统的论著——一篇有关拉丁文学谱系的论文,但是他平时谈
论起古典文学来,口气相当轻率,就像是在谈论某种无关宏旨的类似弹子的娱乐
一般,似乎它只是供茶余饭后助兴的话题,无须严肃对待。再说到三年级中班的
教师“水枪”先生,此公脾气也是一天坏似一天。
菲利普进皇家公学之后,就被安排在他班上。这位B·B·戈登牧师先生,就
其性情来说,似乎并不适宜做教师:既无耐心,肝火又旺。再加上长期以来无人
过问他的教学,接触的又尽是些年幼学生,他可以为所欲为,自制力早已丧失殆
尽。他上起课来,往往以大发雷霆开始,以暴跳如雷结束。他个子不高也不矮,
胖墩墩的,一头黄中带红的短发已开始染上白霜,唇上蓄着一撮又短又硬的小胡
子。此公其貌不扬,大脸盘上长着一对小小的蓝眼睛,脸色红扑扑的,可脾气一
发作立时转成猪肝色,而他这个人又是动辄发火的。手上的指甲由于经常咬呀,
咬呀,连肉也包不住了:只要有哪个学生解释课文时打哆嗦,他就怒从心头起,
坐在讲台边直发抖,同时狠咬自己的指甲。关于他虐待学生的丑事,师生中传得
沸沸扬扬,其中免不了也有夸大其词的地方。两年前有件事,曾在学校里轰动一
时。据说,有位学生家长常扬言要向法院起诉,因为这位老夫子拿起一本书,狠
命揍了一个名叫沃尔特斯的孩子的耳光,结果孩子的听觉受到严重影响,不得不
中途辍学。孩子的父亲就住在坎特伯雷,城里好些人为之愤愤不平,当地报纸还
报道过这件事。然而,沃尔特斯先生毕竟只是区区一酿酒商,所以别人对他的同
情也无形中打了个折扣。至于班上其余的孩子,尽管很讨厌这位老夫子,但出于
他们自己最清楚不过的考虑,在这件事情上,还是站在教师这一边,不但对外界
于涉校内事务表示愤慨,甚至还百般刁难继续留在学校的沃尔特斯的弟弟。不过,
戈登先生险些儿被撵到乡下去苟度余生,此后再不敢揍学生了。教师们随之丧失
了打学生手心的权利,“水枪”也再不能用教鞭抽打讲台来发泄心头的盛怒了,
现在至多不过是抓住学生的肩膀,使劲操他两下。不过对于调皮捣蛋,或是犟头
倔脑的孩子,他们照旧要给予处罚,让他们空悬着一条胳膊,在那儿站上十分钟
到半小时,而骂起学生来,依然像过去一样没遮拦。
对于像菲利普这样生性胆怯的学生来说,恐怕再也找不到比“水枪”更糟糕
的教师了。菲利普这次进皇家公学,比起第一回见沃森先生时,胆子总算大了些。
这儿有好多孩子他都认识,是预科的老同学。他觉得自己不再是小孩子了,他本
能地意识到,周围同学越多,他的残疾就越少惹人注目。然而进校第一天,戈登
先生就使他诚惶诚恐;这位夫子一眼就能看出哪些学生怕他,同时似乎也单凭这
点,就此特别讨厌那些学生。过去,菲利普听老师讲课总觉得津津有味,可现在
每到上课就胆战心惊,度时如年。教师提问时,他宁叶呆头呆脑地坐着,一声不
响,生怕回答错了,挨老师一顿臭骂;每回轮到他站起来解释课文,他总是战战
兢兢,脸色煞白,像害了大病似的。他也有快乐的时候,那就是珀金斯先生前来
代课的时候。对这位有常识癖的校长,菲利普颇能投其所好,供成年人阅读的各
种奇书异卷,菲利普都有所涉猎。珀金斯先生上课常出现这样的情况:他提出的
问题先在学生中兜了一圈,谁也回答不出,最后总是留待菲利普来回答。珀金斯
先生朝菲利普微微一笑——这一笑使得菲利普心花怒放——然后说:
“好,凯里,请你给大家说说吧!”
菲利普在这种场合取得的好分数,更增添了戈登先生胸中的不平。一天,轮
到菲利普做翻译练习,老夫子坐在那儿,一面恶狠狠地瞪着菲利普,一面气呼呼
地咬着大拇指。他正在火头上呢!菲利普开始轻声低语。
“别咕咕哝哝的!”老师吼叫了一声。
菲利普喉咙里像被什么异物堵住似的。
“说下去!说下去!说下去!”
他一连尖叫三声,一次比一次响,结果把菲利普原来学到的东西全都吓跑了,
菲利普只是望着书页发愣。戈登先生直喘粗气。
“你要是不懂,干吗不明说呢?你到底懂不懂?上次解释课文的时候,你究
竟听进去了没有?干吗不开口?说啊,你这个笨蛋!说啊!”
老夫子抓住坐椅的扶手,紧紧抓着,似乎生怕自己会朝菲利普猛扑上去。学
生们都知道,过去他常一把掐住学生的脖子,差不多要把学生掐个半死才放手。
这会儿戈登先生额上青筋毕露,脸色阴沉可怕。他简直成了个疯子。
菲利普前一天已把那段课文全搞懂了,但此刻却什么也记不起来。
“我不懂,”他气喘吁吁地说。
“你怎么会不懂呢?好吧,让咱们逐字逐句解释,你究竟是不是在装蒜,马
上就能见分晓。”
菲利普站着不吭声,面如土色,浑身微微打颤,脑袋耷拉着,差不多碰到了
课本。老夫子的鼻孔呼呼直响,简直像在打呼噜。
“校长说你很聪明,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普通常识!”他粗野地大
笑起来。“我不明白他们干吗要把你安排到这个班上来。笨蛋!”
他对这个词儿很欣赏,拉开嗓门一连重复了几声。
“笨蛋!笨蛋!一个瘸腿大笨蛋!”
戈登先生这么发泄一通,火气总算消了几分。他瞧见菲利普的脸倏地涨得通
红。他叫菲利普去把记过簿拿来。菲利普放下手里的《恺撒纪事》,悄然无声地
走出教室。记过簿是个浅黑封面的本儿,专门用来登录顽皮学生的越轨行为。哪
个学生的大名在本子上出现三次,他就要挨一顿鞭答。菲利普走到校长的住处,
敲敲他的书房门。珀金斯先生正坐在桌旁。
“先生,我可以拿记过簿吗?”
“就在那儿,”珀金斯先生随口应了一句,同时朝放记过簿的地方点一点头。
“你干了什么不该干的事啦?”
“我不知道,先生。”
珀金斯先生朝菲利普瞥了一眼,但没再说什么,继续忙自己的事儿。菲利普
拿起本子,出了书房。几分钟后,菲利普又把记过簿送回来。
“让我看一下,”校长说。“哦,戈登先生把你的名字记进了记过簿,说你’
放肆无礼,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我不知道,先生。戈登先生说我是个瘸腿笨蛋。”
珀金斯先生又望了菲利普一眼,他很想知道这孩子回答的话里是否暗含讥讽
之意,只见这孩子惊魂未定,脸色苍白,目光里流露出惊恐、痛苦的神色。珀金
斯先生站起身,放下记过簿,顺手拿起几张照片。
“今天上午,我的一位朋友给我寄来了几张雅典地方的风景照,”他口气随
便地说。“瞧,这是雅典卫城①。”
①雅典卫城,设置在一块高45 米、长350 米、宽150 米的大岩石上,早
期雅典国王还在那儿修筑了许多宫殿,其中还有巴台农神庙。雅典卫城在波(斯)
希战争中被毁。城中许多雕塑艺术珍品在一八一六年被英人埃尔金劫往英国。
他把照片上的古迹细细解释给菲利普听。经他这么一说,画面上的残垣废墟
顿时变得栩栩如生。他还把狄俄尼索斯①露天剧场指给菲利普看,讲解当时观众
按等级就座的情况,又讲到观众打哪边极目远眺,可以看见蔚蓝色的爱琴海。接
着,他突然话题一转:
①希腊神话里的酒神。
“我记得过去在戈登先生班上念书的时候,他常常叫我‘站柜台的吉卜赛
人’。”
菲利普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那些照片上,他还没来得及领会这句话的含义,珀
金斯先生又拿出一张萨拉米斯岛①的图片,还用手指——那手指的指甲尖还有一
道黑边——点给他看当年希腊、波斯两国战舰的阵容部署。
①希腊的一座岛屿,公元前四八○年希腊曾在此处大败波斯军队。
17
菲利普在接下来的两年里,生活虽说单凋,倒还算自在。比起另外一些个子
同他相仿的学生来,也不见得受到更多的欺凌;他身有残疾,不能参加任何游戏
活动,所以在外人眼里,有他没有他都无所谓,而菲利普也正求之不得。他默默
无闻,形单影只。他在“瞌睡虫”先生的班上学了两个学期。这位“瞌睡虫”先
生,成天耷拉着眼皮,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似乎对一切都感到厌倦。他还算克
尽职守,不过干什么都心不在焉。他心地善良,性情温和,就是有点迂拙。他对
学生的品行很信得过;他认为,对教师来说,要使孩子们诚实可信,最要紧的是
自己一刻也不该产生孩子可能会撒谎这种念头。他还引经据典地说:“求豆者得
豆,求瓜者得瓜。”在三年级高班里,日子着实好混。比如说,逢到解释课文,
还未轮到自己,早就摸准了要解释哪几行,再加上作弊用的注释本又在学生手里
传来递去,不消两分钟就可以查到所需要的东西。教师挨个儿提问时,学生可以
把拉丁语语法书摊在自己的膝头上;即使在十几个学生的作业本上同时发现巧得
令人难以置信的错误,“瞌睡虫”夫子也从不觉得这里面有何可疑之处。他不怎
么相信考试,因为他注意到学生们考试起来成绩从不像平时在班上那么出色:这
固然令人丧气,不过也无妨大局。到时候,学生们照样升级,他们虽然在学业上
无甚长进,但是却学会了若无其事、厚着脸皮弄虚作假的本事,对于他们日后处
世来说,这种本事说不定比识点拉丁文更管用呢。
随后,他们归“柏油”先生管教了。他真名叫特纳,在学校的老夫子中数他
最富有生气。黝黑的肤色,五短身材,挺着个大肚子,下巴上的那一大把黑胡须
已开始花白。他穿着那身牧师服,倒也真让人联想到柏油桶。平时要是无意听到
有哪个孩子唤他的雅号,他就根据校规罚孩子抄五百行字,然而在教堂园地举行
的聚餐会上,自己倒也常常拿这个雅号开几句玩笑。在教师中间,他最耽于世俗
的享乐,外出赴宴比谁都勤。与之交往的人也不局限于牧师这个圈子。在学生们
的眼里,他是个十足的无赖。一到了假期,这位夫子便脱去牧师服,有人曾看到
他在瑞士穿了一套花里胡哨的粗呢服。他爱好杯中物,讲究口腹之欲。有一次,
有人还看到他同一位女士——可能是他的一位近亲——在皇家餐馆对酌共餐。打
这以后,好几代学生都认为此公耽于纵酒宴乐,这方面许多绘声绘色的详尽细节,
足以证实人性堕落之说不容怀疑。
特纳先生估计,要改造这些在三年级高班呆过的学生,整饬他们的学风,得
花整整一学期的工夫。他不时在学生面前狡黠地透点口风,表示对他同事班里的
种种弊端洞悉无遗。面对这种情况,他倒也不恼火。在他看来,学生天生是些小
痞子,只有在确信自己的谎言会露出马脚来的时候,他们才会稍许放老实些。他
们有自己独特的荣誉感,而这种荣誉感在同教师打交道时完全不适用;等他们知
道调皮捣蛋捞不到半点好处了,才能有所收敛。特纳先生颇为自己的班级感到自
豪,尽管眼下已五十五岁了,可还是像初来学校执教时那样,热中于使自己班级
的考试成绩胜过别的班级。他也像一般胖子那样,动辄发火,但火气来得快,消
得也快;不多久,学生们就摸着了他的脾气,尽管他经常正言厉色,将他们痛加
训斥,但是在他声色俱厉的表象下面,却自有一番亲切厚意。他对那些脑子不开
窍的笨蛋很没有耐心,但是对于一些外表任性、内藏颖慧的淘气鬼,却能循循善
诱,不厌其烦。他喜欢邀他们到自己房里用茶,尽管那些学生发誓说,同特纳先
生一起喝茶时,从不见有蛋糕和松饼之类的点心——一般人总认为特纳先生如此
发福,说明他饕餮贪食,而饕餮贪食则说明他肚里多了几条线虫——但他们还是
真心乐意接受他的邀请的。
菲利普现在更惬意了:学校校舍并不宽舒,仅有的一些书室只供高年级学生
享用。在这之前,他一直住在集体大宿舍里,学生们在里面吃饭,低年级学生还
在那儿做功课,乱哄哄的,菲利普看了总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同别人混在一起,
常使他坐立不安,他渴望能让他一个人清静清静。他经常独个儿信步逛人乡间。
那儿有条小溪,淙淙流过绿色的田野,小溪两岸耸立着一株株整了枝的大树。菲
利普沿着河岸溜达,心里总觉着挺快乐,至于究竟乐在何处,他也说不出个所以
然来。走累了,他就趴在岸边草地上,望着鲦鱼和蝌蚪在水里忙碌穿梭。在教堂
园地里悠然漫步,给了他一种独特的满足之感。教堂园地中央有一片草地,夏天
学生们在那儿练习打网球,而在其他季节,周围十分恬静。孩子们有时候手挽手
地在草地上闲逛,间或有个别勤奋好学的孩子在那儿慢腾腾地踱步,眼睛里露出
若有所思的神色,嘴里反复念叨着需要背熟的功课。一群白嘴鸦栖息在那几株参
天榆树上,凄厉的哀鸣响彻长空。教堂矗立在草地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