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_16
个骷髅。”
菲利普的脸刷地红了。
“你这就不对罗,莎莉,”她的父亲嚷道。“罚你一根金头发。珍妮,去拿把
大剪刀来。”
“嗯,他是很瘦嘛,爸爸,”莎莉抗辩说,“简直骨瘦如柴。”
“这不是问题的要害,孩子。他完全有权利瘦吧,可是你过度肥胖却有失体
面。”
他说话的当儿,扬扬自得地用手搂住莎莉的腰,并用赞叹的目光注视着她。
“让我把台布铺好,爸爸。要是我轻快了,有些人也不见得会来关心这件事。”
“不正经的小丫头!”阿特尔涅叫了一声,一只手戏剧性地挥了挥。“她老是
用嘲笑来刺激我,说什么约瑟夫已经向她求婚了。约瑟夫是在霍尔本开珠宝店的
那个莱维的一个儿子。”
“莎莉,你有没有接受他的求婚呀?”菲利普问道。
“你到这时还不了解我父亲吗?他说的话没一句是真的。”
“嗯,要是他还没有向你求婚的话,”阿特尔涅又嚷道,“我向圣乔治①和可
爱的英格兰发誓,我就去扭住他的鼻子,要他立即回答我他究竟居心何在。”
①圣乔治,英国的守护神。
“请坐下,爸爸,晚饭已做好了。喂,孩子们,你们都听着,统统出去,都
去洗手,一个也别想溜,我要检查你们的手,然后才让你们吃饭。好,快走!”
菲利普觉得饿极了,可当真要吃时,又没有胃口,一点儿东西都咽不下去。
他脑子疲惫不堪。他竟没有注意到阿特尔涅一反常态,只顾闷着头吃饭,很少说
话。坐在这舒适宜人的屋子里,菲利普感到宽慰,但是他无法控制自己,仍不时
地抬头向窗外张望。这天刮着暴风,下着暴雨。蛮好的天气给揽了。外面寒气袭
人,凄风呼啸,阵阵暴雨哗啦啦地拍打着窗户。菲利普心里犯起愁来,不知今晚
在何处安身。阿特尔涅一家睡觉挺早的,他呆在这儿,至迟不得超过十点钟。一
想到要走进那凄风苦雨的黑暗中去,菲利普的心不由得一沉。对他来说,呆在朋
友家里,那黑漆漆的夜要比他孤单单地一人呆在户外显得更加可怕。他不时地劝
慰自己,还有许多人也将在户外过夜。他几次想通过说话来引开自己的思绪,但
是话刚说出一半,一听到雨点敲打窗户发出的噼噼啪啪声又缩了回去,不觉胆战
心凉。
“这倒像三月里的天气,”阿特尔涅说,“没有谁喜欢在这种天气里去渡英吉
利海峡。”
不一会儿,晚饭吃好了,莎莉进来收拾餐桌。
“这种两便士的蹩脚货,你想不想也来一根!”阿特尔涅说着,随手递给菲
利普一支雪茄烟。
菲利普接过雪茄,并高高兴兴地吸了一口。这口烟下肚,心里着实畅快。莎
莉收拾完毕后,阿特尔涅关照她随手把门关好。
“这下没人来打扰我们了,”他转过脸来对菲利普说。“我事先跟贝蒂说好的,
我不叫,不准让孩子们进来。”
菲利普听后不觉诧异,但是还没来得及领会他的意思,阿特尔涅用惯常的动
作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然后接着往下说道:
“上星期天我写给你一封信,询问你出什么事没有。见你不回信,我星期三
跑到你的住处找你去了。”
菲利普把头转向别处,默然不语。他的心评怦直跳。阿特尔涅一言不发。眨
眼间,房间里一片沉寂。菲利普忍受不了,但又想不出一句话来。
“你的房东太太告诉我,说你打上星期六晚上起就没住在那儿,而且还说你
还欠着上个月的房钱没付。这个星期你都睡在哪儿了?”
这个问题菲利普实在不想回答。他目光呆滞地凝视着窗外。
“没地方可去。”
“我一直想法找到你。”
“为什么?”菲利普问了一声。
“贝蒂和我的日子也一直很穷,我们还得抚养孩子。你为什么不上我家来
呢?”
“我不能呀!”
菲利普生怕自己哇地一声失声痛哭。他感到周身软弱无力。他闭上双眼,皱
了皱眉头,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他突然忿恨起阿特尔涅来了,恨阿特尔涅不
让他清静。他的精神彻底垮了。此时,他的双目依然紧闭着,为了使自己的语调
平稳,他一字一顿地说着,把上几个星期的遭遇一股脑儿都告诉了阿特尔涅。在
诉说的过程中,菲利普似乎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儿愚蠢,这使得他更加语无伦次。
他感到阿特尔涅会认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
“好,在你找到工作之前,你就跟我们住在一起,”他讲完以后,阿特尔汉
这样说道。
菲利普莫名其妙地涨红了脸。
“喔,你们太好了,不过我想我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不能呢?”
菲利普没有回答。他出于本能,生怕自己打扰人家而加以拒绝,再说他生性
就羞于接受别人的恩惠。他心里明白,阿特尔涅夫妇俩也只是做做吃吃,勉强得
以糊口,另外家里那么多人,既没有地方也没有多余的钱来接济一位陌生人。
“你当然应该住到这儿来,”阿特尔涅说。“索普可以跟他的弟兄们合睡,你
就睡他的床。别以为多了你那一日三餐饭,我们就对付不了了。”
菲利普害怕说话。于是,阿特尔涅走到门口,呼唤他的妻子。
“贝蒂,”阿特尔涅太太进来时他说,“凯里先生准备住在我们这儿。”
“哦,那敢情好哇,”她说。“我这就去把床铺好。”
她把什么都当作理所当然的事,说话时声音是那么的亲切、友好,菲利普深
受感动。他从来不指望人们对他表示友善,然而人们一旦对他表示友善,他就感
到惊异、激动。此刻,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两颗硕大的眼泪夺眶而出,顺着面
颊扑籁而下。阿特尔涅夫妇俩佯作没看见,在一旁商讨安置他的办法。阿特尔涅
太太走后,菲利普身子往后靠在椅子上,两眼眺望着窗外,不觉粲然一笑。
“今晚这天气可不宜外出散步哟,对不?”
102
阿特尔涅当面告诉菲利普,说他毫不费劲就可以在他所在的那家大亚麻布制
品公司里给菲利普找个工作。公司里有几位店员上了前线,而莱恩-塞特笠是家
富有爱国热忱的公司,保证给上前线的店员们保留职位。公司把英雄们的工作压
在留下来的店员身上,但又不增加这些人的工资,这样一来,公司既表现出热心
公益的精神,又省下了一笔开支。不过战争尚在进行,生意倒也不是太不景气的,
假期一到,店员中有些人照常度假,一外出就半个来月,这样一来,公司就不得
不再雇用些店员。菲利普的生活经历使得他怀疑,即使在这种情形下,公司方面
是否还能雇用他。然而,阿特尔涅却俨然以公司的举足轻重人物自居,坚持说公
司经理不能拒绝他提出的任何建议。他还说,菲利普在巴黎时于绘画方面所受的
训练非常有用场,只要稍等一段时间,定能得到一个薪俸优厚的设计服装式样或
绘画广告的职位。菲利普为夏季买卖画了一幅广告画,阿特尔涅随即把它带走了。
两天之后,他又把那幅广告画带了回来,对菲利普说经理对他的画稿备加称赞,
但是经理真诚地表示遗憾,眼下设计部门没有空缺。菲利普问阿特尔涅除此之外
是否就没有旁的事可干了。
“不见得就没有了。”
“你有把握吗?”
“嗯,明天公司要招聘一位顾客招待员,”阿特尔涅说话的当儿,两道怀疑
的目光透过镜片盯住菲利普。
“你认为我有可能获得这个职位吗?”
阿特尔涅不觉有些儿惘然。他一直在引导菲利普等待着一个更为体面、光彩
的职位,另一方面,他本身也是家徒壁立,无力为菲利普无限期地提供膳宿之便
哟。
“你完全可以先接受这一职位干着,同时等待一个更好的职位。你一旦被公
司录用了,总是能够得到一个比较好的机会的。”
“我可不是那种高不攀低不就的人物,这你是知道的,”菲利普笑吟吟地说。
“如果你拿定了主意,那明天上午八点三刻你得上公司去走一趟。”
尽管有战事,找工作显然还不是件易事,因为菲利普走到店里时,那儿早有
不少人在等着啦。他认出了几位他外出找工作时邂逅相遇过的人,其中有一位,
他曾见过此人晌午时分还躺在公园里。对菲利普来说,此人就跟他一样,也是个
无家可归、在外露宿的角色。这儿挤着各色人等,年纪有老有轻,身材高矮不等,
但是每一个人都为即将同经理会见而精心修饰边幅:他们都一丝不苟地把头发梳
理得溜滑,不厌其烦地把手洗了又洗。他们全都等候在一条走廊里,菲利普后来
才知道这条走廊通着餐厅和工作室。这条走廊每隔几码就开有一个五六步阔的门
洞。虽说店里装有电灯,可这条走廊上却燃着煤气灯,灯外网着铁丝以作保护,
一盏盏煤气灯咝咝地燃烧着。菲利普八点三刻准时到达店里,可一直等到将近十
点光景才被叫进办公室去。这是个只有三个角落的房间,活脱脱像块切开倒在一
边的干酪。墙上贴着几张守着紧身胸衣的女人照片,两张广告样稿。其中一张画
的是一个男人,身着草绿色和白色条纹相间的宽大睡衣裤;另一张画的是一条船,
扯满风帆,在蓝色的海面上破浪前进,风帆上印着“大批白布待销”几个大字。
办公室最长的一堵墙原来就是该店一个橱窗的背部,眼下橱窗正在进行布置。在
会见的过程中,一位助手走出走进的,忙个不停。那位经理正看着一封信件。此
人面色红润,长着一头沙色的头发和一大把沙色的大胡子,胸前表链中央悬挂着
一大串足球优胜奖章。他身穿衬衫,端坐在一张硕大的办公桌的后面,手边捆着
架电话机,面前堆放着当天的广告、阿特尔涅的大作,还有粘贴在卡片上的剪报。
他朝菲利普瞟了一眼,但没有说话,只顾对打字员口授信件。这位打字员是个姑
娘,坐在另一个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子旁。然后,他才问起菲利普的姓名、年龄以
及先前的工作经历。看来,他一说话就控制不住自己,总是拉开嗓门,发出刺耳
的声音,话音里还流露出浓重的伦敦土音。菲利普注意到他那上排牙齿一颗颗大
得吓人,而且还朝前龇着,给人以一种牙根松动、只要猛地一拉即会脱落的印象。
“我想阿特尔涅先生已经对您说起过我,”菲利普说道。
“喔,你就是那位画广告的年轻人吗?”
“是的,先生。”
“对我们没有一点用处,要晓得,一丁点儿用场都没有。”
他上下打量着菲利普,似乎注意到从某些方面来说,菲利普不同于前面进来
的几位应招人员。
“你要知道,你一定得搞件工装礼服穿穿。我估计你还没有吧。你看上去倒
是个正派的年轻小伙子。我想你觉得从事艺术不上算吧。”
从他的话中,菲利普猜不透他是否有雇用他的意思。他用一种敌视的态度对
菲利普说着话。
“你的家在哪儿?”
“我小时候父母亲就去世了。”
“我乐意给年轻人一个机会。我曾经给了不少年轻人这样的机会,而他们现
在都成了部门的头头了。他们都很感激我,为了他们我也要说这件事。他们知道
我为他们做了些什么。从梯子的最低一级爬起,这是学生意的唯一道路。往后,
只要你持之以恒,坚持拾级而上,那谁也不能预料这会把你引向哪儿。要是你合
适的话,有朝一日,你会发觉你自己处于同我现在一样的位子上的。牢牢记住我
刚才说的话吧,年轻人。”
“先生,我非常愿意尽我最大的努力把工作做好,”菲利普说。
菲利普知道不论他说什么,只要有可能,他都说上一个“先生”,但是这种
说法自己所来有些刺耳,因此他生怕自己做得太过分了。这位经理谈锋极健。说
话的当儿,他感觉到自己是多么的了不起,由此心里升起一种乐不可支的情感。
直到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套之后,才给菲利普一个肯定的答复。
“唔,我相信你会那样去做的,”最后他态度傲慢地说,“不管怎么说,我不
反对给你一个尝试的机会。”
“非常感谢您,先生。”
“你可以立即来上班。我付你每周六先令和你的生活费。就这么些了,要晓
得,六先令只是零花钱,按月付,你爱怎么花就怎么花。从星期一开始算起,我
估计你对此也没有可埋怨的吧。”
“是的,先生。”
“哈林顿大街,你知道这条街在哪儿吗?在沙夫兹伯雷林荫路上。你就住在
那儿,门牌是十号。唔,对,是十号。你愿意的话,星期天夜里就住到那儿去。
随你的便,或者你可以于星期一把你的箱子搬到那儿去,”经理点点头,说了声
“再见”。
103
阿特尔涅太太借给菲利普一笔钱。这笔钱足够他付清积欠房东太太的房租,
这样,房东太太就会允许他把行李物品拿走。他花了五先令外加一张典当一套西
服的当票,从当铺老板那里换了件礼服大衣,穿在身上倒挺合身的。其余的衣服
他都赎了回来。他叫卡特·帕特森把他的箱子送到哈林顿街,星期一早晨跟阿特
尔涅一道上店里去报到。阿特尔涅把他介绍给服装部的进货员之后就走了。这位
进货员名叫桑普森,三十岁光景,是个动作灵活、爱大惊小怪的小矮个儿。他同
菲利普握了握手,接着,为了炫耀一下他颇引以自豪的渊博的知识,他问菲利普
是否会讲法语。当菲利普回答说他会时,他的脸上现出了惊讶的神色。
“还会别的语言吗?”
“我还会讲德语。”
“哎哟!我自己偶尔去逛逛巴黎。Parlez yous francais?①到过马克
西姆大百货公司吗?”
①法语,意为“你会讲法语吗?”
菲利普被分配站在服装部的楼梯顶端。他的工作就是把人们引到各个部门
去。照桑普森先生说漏嘴的情况来看,这儿的部门还不少哩。突然,桑普森发现
菲利普走路有点儿瘸。
“你的腿怎么啦?”桑普森先生问道。
“我有只脚是瘸的,”菲利普回答说,“不过并不妨碍我走路或做别的什么事
情。”
进货员用怀疑的目光盯着菲利普的跛足瞧了一会儿。菲利普暗自忖度,他这
是对经理录用自己感到迷惑不解。菲利普肚里雪亮,那经理压根儿就没注意到他
的不便之处。
“我并不承望你第一天就把什么都搞对。如有什么疑问,只要去问问那些年
轻姑娘好了。”
说罢,桑普森转身走了。菲利普力图把这个那个部门的地点记在脑子里,目
光热切地寻找前来问讯的顾客。钟敲一点,他上楼去吃中饭。餐厅位于这幢大楼
的顶层。长长的餐厅很是宽敞,灯火通明,所有的窗户全部紧闭,以防灰尘进入,
大厅里弥漫着呛鼻难闻的烹调菜肴的油腻味。一张张长餐桌覆着台布,每隔几张
桌子放着个盛满水的大玻璃瓶,餐厅中央摆着盐罐子和几瓶醋。店员们吵吵嚷嚷
地拥进餐厅,坐在长板凳上,在十二点半前来用饭的那批店员坐得滚热的凳子到
现在还未凉下来呢。
“什么腌菜也没有,”紧挨着菲利普而坐的那个人说道。
这是个年轻人,细挑个儿,苍白的脸上嵌了个鹰钩鼻。他的脑袋很大,头颅
凹凸不平,像是被人这里按一下那里敲一下似的,样子古怪,额头和颈子上均长
满了红肿的粉刺。他的名字叫哈里斯。菲利普发现有几天餐桌的尽头摆着几个大
汤盆,里面盛着各种各样普通的腌菜。餐厅里没有刀叉。不一会儿,一个身穿白
大褂的又高又胖的男仆,手里捧着几把腌菜走进餐厅,噗地一声把腌菜扔在餐桌
上,大家纷纷伸手各取所需。腌菜刚从脏水里洗捞出来,还热乎乎、油腻腻的呢。
几位身穿白上衣的男仆转着圈在餐桌上分发猪肉,一片片猪肉在汤盆里不住地浮
动着。这些男仆们一个个好比魔术师,一个敏捷的动作,把一盆盆肉放到餐桌上,
溅得满桌都是肉汤。接着又送来了大碟白菜和马铃薯。一看到这种样子,菲利普
直反胃。他注意到其他店员都一个劲儿地往菜上倒醋。餐厅里嘈杂声震耳欲聋。
人们高谈阔论,哈哈大笑,大声叫唤,还夹杂着刀叉的乒乒乓乓的磕碰声和咀嚼
食物的怪声音。菲利普回到服装部很高兴。他逐渐记住了每个部门的地点,当有
人问路的时候,他很少求助于其他店员了。
“右边第一个拐弯处。左边第二个拐弯处,夫人。”
生意清闲时,有一两位女店员过来同菲利普搭讪几句,而他觉得她们这是在
打量他。到了五点,他再次被叫到楼上餐厅去用茶点。他巴不得能坐上一会儿呐。
那儿有涂着厚厚一层黄油的面包,许多店员还有瓶装的果酱呢,原来这些果酱是
存放在“贮藏室”里的,上面还写着他们各自的名字。
六点半商店打烊时,菲利普已累得筋疲力尽了。哈里斯——就是吃中饭时紧
挨着菲利普坐的那个年轻人——主动提出带菲利普到哈林顿街,去认认他的床
位。哈里斯告诉菲利普,说他的房间里还有一张空床,而其他房间都住满了,他
希望菲利普能同他睡在一起。哈林顿街上的那座房子原来是个皮靴店,眼下这爿
店用作宿舍。不过,屋里光线很暗,因为窗子面积的四分之三都用木板堵住了,
至今木板尚未拆除,窗子顶端留下的缝隙是屋子里的唯一通风口。屋子里散发出
一股霉臭味,菲利普对自己不必住在这种地方而感到万分庆幸。哈里斯把他带上
二楼的起居室,里面赫然摆着一架钢琴,那琴键活像一排龋齿。桌子上有个无盖
的香烟筒,里面装有多米诺骨牌。过期的《斯特兰德杂志》和《图画报》凌乱地
散落在地板上。其他的房间用作卧室。菲利普即将搬来住的那个寝室在屋子的顶
层。房间里一共摆了六张床,每张床旁不是放着一只大衣箱就是一只小纸箱。唯
一的家具是只衣柜,有四个大抽屉和两个小抽屉。菲利普作为新来的可以用其中
一个抽屉。抽屉都配有钥匙,但钥匙都是一样的,因此有没有钥匙没啥关系。哈
里斯劝菲利普把他那些稍微值钱的物品锁在大衣箱里。壁炉上方挂着一面镜子。
哈里斯还领着菲利普去看了看盥洗室,这个房间面积倒还不小,里面一排八只洗
脸盆,住在这里的人全上这里来用水。盥洗室跟浴室相通。浴室里有两只变色发
黑的澡盆,木制部分沾满了肥皂污斑,盆内一圈圈水印子表明洗澡人用的水量不
同。当哈里斯和菲利普回到寝室时,他们看到一个高个子男人正在换衣服,还有
一位十六岁光景的男孩一边梳理着头发,一边使劲地打着唿哨。一两分钟以后,
那个高个子同谁也没说话便掉头走了出去。哈里斯朝那个男孩眨眨眼,那个男孩
嘴里仍然不停地打着唿哨,也朝哈里斯眨眨眼。哈里斯对菲利普说,那个男人名
字叫普赖尔,是行伍出身,眼下在丝绸部工作。此人从不与人交往,但每天夜里
都去会女朋友,就像刚才那种样子,连一声“晚安”都不说。不一会儿,哈里斯
自己也走了,就剩下那个男孩。在菲利普解行李的当儿,那男孩在一旁用好奇的
眼光打量着菲利普。他的名字叫贝尔,在缝纫用品部里只干活不拿钱。他对菲利
普的晚礼服非常感兴趣。他还把房间里其他人员的情况都告诉了菲利普,还向菲
利普提出了各种各样有关他的问题。他是个生性活泼的少年,谈话的过程中,他
不时地操着半哑的声音哼上几段从杂耍剧场听来的歌曲。菲利普收拾好东西之后
走出户外,在大街小巷里转悠,望着那儿川流不息的人群,偶尔也站在餐馆门外
眼巴巴地看着人们鱼贯而入。此时,他觉得肚子饿了,便买了个小果子面包,边
走边啃。他从守门人那儿领到一把前门钥匙,这位守门人每晚十一点半关闭煤气
灯。菲利普怕被关在门外,便及时赶回宿舍。他已经了解到罚款的具体事项:如
果晚上十一点以后才回宿舍,那就得罚一先令,过了十一点半要罚款两个半先令。
除此以外,还得报告店方。要是被连续报告三次,就要被开除工作。
菲利普回到宿舍时,除了那位大兵没回来外,其余的都在宿舍里,其中两位
已经钻进被窝了。他的脚刚跨进寝室,一阵叫喊声迎面扑来。
“喔,克拉伦斯!捣蛋鬼!”
菲利普发觉,原来贝尔把他的晚礼服套在长枕头上了。贝尔对自己这一杰作
颇为得意。
“克拉伦斯,你应该穿这套礼服去参加社交晚会。”
“一不小心,就会赢得莱恩公司里最漂亮的女人的青睐。”
菲利普已经听说过社交晚会的事儿了,因为伙计们一个个都牢骚满腹,埋怨
公司把他们的工钱扣下了一部分不发。每月扣去两先令,用作医药费和借阅图书
馆那些破烂不堪的小说的图书费。但每月另外还得扣除四先令,说是付洗衣费,
这样一来,菲利普发觉他每周六先令的工钱,其中四分之一永远发不到他的手上。
好几个人在啃着面包夹肥香肠。店员们晚饭就吃这种三明治。这种三明治是
从隔几个门面的一家小店里买来的,两便士一份。此刻,那个大兵摇摇晃晃地走
了进来,不声不响地、动作敏捷地扒去衣服,外地一声倒在床上。到了十一点十
分时,煤气灯的火头“噗”地跳了一下,五分钟以后灯便熄灭了。此时,那位大
兵已经呼呼人睡了,而其他几个人身着睡衣裤,哄挤在大窗户跟前,对着下面走
过的女人投扔吃剩的三明治,嘴里还嚷着不三不四的脏话。对面的一幢六层楼房
是犹太人裁缝工场,每晚十一点放工。一个个房间灯火辉煌,窗户上没装百叶窗。
工场主的女儿——这家有父亲、母亲、两个小男孩和一位年方二十的妙龄少女,
共五口人——-出来把楼里各处的灯关掉。偶尔,她也任凭其中一个裁缝在自己
身上轻薄一番。与菲利普同住一个寝室的店员们饶有兴味地瞅着尾随那位姑娘的
两个男人,并就这两个男人谁能得逞打赌。将近子夜时分,哈林顿·阿姆斯剧院
终场时,他们也一个个上床睡觉去了。贝尔的床铺紧靠门口,他从一张张床上跳
过去,最后回到了自己的床上,嘴里还是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最后,四周万籁
俱寂,耳边不时传来那个大兵的均匀的轻微鼾声。此时,菲利普也上床就寝了。
翌晨七时,菲利普被一阵响亮的铃声惊醒了。到了七点三刻,他们都穿好了
衣服,套上袜子,匆匆下楼取靴子。他们边跑边扣靴子,赶往牛津街店里去吃早
饭。店里八点开饭。迟到一分钟,就没有吃;进入店后,就不准外出买早饭吃。
有时候,他们知道不能按时到店,便在宿舍附近的小店里买上三两个面包揣在怀
里。不过,这样太花钱了,因此,多数人空着肚子去上班,一直干到吃午饭。菲
利普吃了点牛油面包,喝了杯茶,一到八点半,又开始了他一天的工作。
“右边第一个拐弯处。左边第二个拐弯处,夫人。”
接着,他便机械地回答各种各样的问题。这工作单调乏味,也很累人。几天
之后,他的两条腿疼痛难熬,站都站不住,那厚厚的柔软的地毯更加烧脚,使之
疼痛钻心,到了夜里,脱袜子都很疼。对此,店员们都是怨声载道。招待员伙伴
们告诉他,说两脚不住地出臭汗,把袜子和靴子都烂光了。跟他住在一个寝室里
的那些人也同遭此罪,为了减轻疼痛,他们睡觉时把脚伸在被窝外面。起先,菲
利普简直一步都难挪动,接连好几个晚上,他只得呆在哈林顿宿舍的起居室里,
把脚浸在冷水里。在这种场合,他唯一的伙伴就是贝尔那孩子,因为他常常留在
宿舍里整理他搜集来的各种邮票。他一边用小纸条捆扎邮票,一边嘴里老是一个
劲地吹着口哨。
104
每隔一周的星期一,莱恩公司都要举办一次社交晚会。菲利普来后第二周就
碰上了。他跟部门里的一位女同事约好一同前往。
“对她们要迁就一点,”那位女同事对菲利普说,“就跟我对待她们那样。”
这位女店员叫霍奇斯太太,是个年纪四十有五的半老徐娘,头发染得不三不
四,黄脸盘上网着一根根细小的血管,泛黄的眼白衬托着淡蓝色的眸子。她对菲
利普颇感兴趣。菲利普进店还不满一个礼拜,她就唤起他的教名来了。
“这样做的结果,你我心中都有数,”霍奇斯太太接着说。
霍奇斯太太对菲利普说,她本来不姓霍奇斯。可说话间,她三句不离一个“我
那口子密司脱洛奇斯①”。她丈夫虽是个有资格出席高等法庭的律师,可待她却
粗鲁极了。她可是那种自由惯了的女人,于是一气之下便离开了她那口子。不过
话得说回来,她可尝过有她那口子挨着自己坐在她的马车里的滋味,亲爱的-她
叫谁都是亲爱的——因此,他们家吃饭总是很迟。霍奇斯太太习惯用她那根硕大
无朋的银胸针针尖剔牙齿。那根胸针打成鞭于和猎鞭交叉的形状,中间还有两个
踢马刺。菲利普在这陌生环境里感到很不自在。店里的姑娘们都叫他是“傲慢的
家伙”。有一次,一位姑娘叫他一声“菲尔”,可他却没意识到她是在叫自己,所
以没有搭理。那姑娘猛地把头往后一仰,骂他是只“骄傲的公鸡”。第二次两人
见面时,那姑娘正经八百然而话中带刺地喊了他一声凯里先生。那姑娘名叫朱厄
尔,不久将同一位医生结婚。她的女伴们从来没见过那位医生,可她们却一个个
都夸他一定是位绅士,因为他送给了朱厄尔小姐很多讨人欢喜的礼物。
①这位太太把“Mister Hodges”说成“Miste-odges”,把“H”吞掉
不发音,两词读成了一个词。
“听了她们的话,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亲爱的,”霍奇斯太太开导菲利普说。
“我过去经历过的事儿,你也得经历经历。她们那些姑娘也可怜得很,懂的东西
也不比别人多!你放心吧,不管她们说你什么,你都不要见气,到时她们会喜欢
上你的。”
社交晚会是在地下餐厅举行的。餐桌被推在一边,腾出地方让大家跳舞,而
小桌子摆得整整齐齐,供人们轮流玩惠斯特牌戏。
“公司里的头头们早早就到会场去了,”霍奇斯太太说。
霍奇斯太太介绍菲利普同班奈特小姐认识。班奈特小姐是莱恩公司超群出众
的美人。她是衬裙部的进货员。菲利普走进会场时,她正在同男用针织品部的进
货员交谈着。班奈特小姐身材敦实;脸盘又宽又大,上面涂抹着厚厚的脂粉;胸
脯沉甸甸的,大有撑破胸衣之势;亚麻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她穿着过分讲
究,不过收拾得倒还利落,浑身上下一袭黑色衣服,领头高高的。手上戴着光洁
的手套,连打牌也不脱。颈脖上套了几条沉重的金链子,双腕戴着手镯,耳朵上
挂着两个圆圆的头像垂饰,其中一个是亚历山德拉女王的头像。她手里拎一只黑
色的缎子提包,嘴里不住地咀嚼着牛皮糖。
“见到您很高兴,凯里先生,”她说。“您这是首次光临晚会,对不?我想您
有点儿局促,不过没必要这样,真的没必要。”
班奈特小姐为了不使人们感到拘束,真是费尽了心机。她不停地拍拍人们的
肩头,随后爽朗地哈哈大笑。
“我不是个淘气鬼吧?”她失声叫着,同时把脸转向菲利普,“您对我一定
会有看法吧?可我就是忍不住呀。”
凡是来参加晚会的人都到了。绝大多数是年轻店员,其中有至今尚未找到女
友的小伙子,也有还没找到可心的小伙子陪自己外出散步的妙龄女郎。有几个年
轻人,一副绅土派头,身穿普通西装,佩着雪白的领带,表袋里装着块鲜红的手
帕,一个个跃跃欲试,准备在此大显身手。他们有一种忙忙碌碌然而又心不在焉
的神气。有的表现出一副信心卜足、踌躇满志的样子,而有的却心急如焚,用一
种热切的目光不停地左顾右盼着。不一会儿,一位浓发如云的女郎坐定在钢琴边,
十指敏捷地掠过琴键,发出一阵嘈杂的声响。观众们安静下来后,她目光朝四下
里扫视了一遍,然后报出歌曲名:
《俄罗斯兜风歌》
那女郎动作灵巧地把铃铛系在手腕上,这当儿,全场爆发出一阵掌声。她报
以一笑,随即弹出一曲激越昂扬的曲调。结束时,掌声四起,而且比刚才更为热
烈。待大家静下来后,她又演奏了一段描绘大海的小品。只听得一连串轻微的颤
音,象征着浪涛拍击海岸;那轰鸣般的和音加上猛地一踩强音踏板,表示暴风雨
的来临。此后,一位先生出来唱了首叫《跟我说声再见》的歌,接着又不得不加
唱一部催眠曲》。在场的观众鉴赏力高雅,一个个热情洋溢。他们使劲为每一个
表演者鼓掌,直到表演者同意加演节目为止。这样,也就没有人会生有厚此薄彼
的猜疑。班奈特小姐大模大样地来到菲利普的跟前。
“我相信,您不是会弹琴就是会唱歌,”她狡黠地说。“这从您脸上就可以看
出来。”
“恐怕我啥也不会。”
“连朗诵也不会?”
“我可没什么拿手好戏。”
男用针织品部的进货员倒是位有名的朗诵家。他手下的那些店员一个劲儿地
点他出来给大家表演朗诵。他们没费多少劲敦促,他便朗诵了一首富有强烈悲剧
气氛的长诗。朗诵的当儿,他的眼珠骨碌碌地转动着,一只手搭在胸口,看上去
是一副悲恸欲绝的样子。可最后一行诗句泄漏了全诗的主题,原来是说他晚饭没
有吃到黄瓜。观众们听后报之以一阵哈哈笑声,不过这笑声有点儿勉强,因为大
家对他这首长诗都耳熟能详了。班奈特小姐既没有唱歌,又没有演奏,也没有朗
诵。
“喔,她有她自己的一套小把戏,”霍奇斯太太解释说。
“哟,你就别拿我开心啦。不过手相术术和超人的视力方面的事儿,我是知
道一点儿的。”
“哎唷,快瞧瞧我的手,班奈特小姐,”班奈特小姐手下的姑娘们争先恐后
地喧嚷着,一个个急于讨她的欢心。
“我可不喜欢相手,我真的不喜欢。我曾经对人们说过不少可怕的事情,可
后来都一一应验了,这使人变得有点儿迷信了。”
“哦,班奈特小姐,就看这一次。”
一小群人团团围住班奈特小姐。她神秘地讲着有关好人和坏人、一封信里的
钞票以及旅途的种种趣闻逸事,人群中不时发出一阵阵尴尬的尖叫声、开心的格
格笑声、伤心的欷嘘声和赞叹的欢呼声,还有人因害羞而把脸涨得通红。最后,
她讲得粉脸上暴出一颗颗硕大的汗珠。
“瞧我,”她说,“浑身上下汗出得像下雨似的。”
晚饭九点开始,免费供应饼子、面包、三明治、茶叶和咖啡、不过谁想喝矿
泉水,得自己掏腰包。年轻人豪爽洒脱,常常敬请女土们喝姜汁酒,而女士们出
于礼貌,总是婉言谢绝。唯独班奈特小姐偏偏爱好喝姜汁酒。在晚会上,她总要
喝上两瓶,有时甚至喝三瓶,不过她都坚持由自己付钱。那些年轻人就喜欢她这
种痛快劲儿。
“她这个老姑娘就是怪,”人们说,“不过,请注意,她人可不环,跟有些女
人就是不一样。”
晚饭一吃过,人们就开始玩起升级惠斯特牌戏来了。眨眼之间,餐厅里甚嚣
尘上。当人们从一张餐桌移到另一张餐桌时,那叫喊声、欢笑声更是此起彼伏,
不绝于耳。班奈特小姐觉得身上越来越热。
“瞧我,”她说道,“浑身上下汗淋淋的。”
不久,一位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站起来说,如果大家还想跳舞,那最好得抓紧
时间马上就开始。刚才伴奏的那位女郎一屁股坐在钢琴前,抬起一只脚,毅然决
然地踩在强音踏板上。她弹奏了一曲柔和恰神的华尔兹舞曲,用低音打着节拍,
同时还隔一会儿就用右手按一按高八度音栓。她还变着法儿,两手交叉地用低音
弹奏乐曲。
“她弹得棒极了,对不?”霍奇斯太太对菲利普说。“更棒的是,她从来没
上过学,这全凭她耳朵听来的。”
班奈特小姐喜爱舞蹈和诗歌甚于其他一切。她的舞跳得很好,舞步轻缓,双
眸流露出一种神情,仿佛她在悠悠沉思。她谈论起地板、热气和晚饭,说话间上
气不接下气。她说波特曼宿舍里的地板是全伦敦最高级。的,她就喜欢上那儿去
跳舞;那儿的人都是出类拔萃的妙人儿,她才不愿跟那些自己一点不了解的人跳
舞呐。嘿,要是那样的话,可能招人嘲笑,自己还不知为了什么呢。差不多在场
的每一个人都跳得很出色,都玩得非常痛快。一个个跳得满头大汁,那此年轻人
的高领头被汁水泡软了,耷拉了下来。
菲利普在一边袖手旁观。此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沮丧感袭上他的心头。他感
到孤单寂寞,简直难以忍受。他并没离开晚会,因为他怕显得太傲慢。于是他跟
姑娘们在一起说说笑笑,但内心深处却充满了悲戚。班奈特小姐问他是否有女朋
友。
“还没有呢,”菲利普微笑着作答。
“哦,嗯,这儿姑娘多的是,有你挑的。她们中间有些是非常好的体面姑娘。
我想要不了多久,你会交上女朋友的。”
她目光狡黠地注视着菲利普。
“对她们要造就一点,”霍奇斯太太说,“我刚才就是这样对他说的。”
晚会到十一点钟光景才散。菲利普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和别人一样,他也
把酸痛的脚放在被于外面。他使出全身力气,克制自己不去想眼下过的这种生活。
此时,耳边传来那个大兵的轻微的鼾声。
105
店员的工资由秘书每月发放一次。到了付工资那一天,一批批店员从楼上用
过茶点下来,走进过道,依次排在候领工资的长蛇阵队伍后面。队伍齐整,犹如
一长队排在美术馆门前等候购票的观众。他们一个个地走进办公室。秘书坐在办
公桌后面,面前摆着几只盛放着钞票的木匣子。他喊了一声店员的名字后,用怀
疑的目光瞥上店员一眼,随后目光敏捷地对着一本帐簿扫上一眼,嘴里读出应付
的工资数,信手从木匣里取出钞票,一张张地数进手里。
“谢谢,”秘书说。“下一位。”
“谢谢,”领得工资的店员回礼道。
接着,那店员便走到另一位秘书跟前,交付四先令的洗衣费和两先令的俱乐
部费,如被罚款,还得交上罚款。然后离开办公室,握着余下来的几个钱,回到
自己的工作岗位,在那儿一直呆到下班。跟菲利普住在同一宿舍的人大多都欠那
个卖三明治的妇人的债,因为他们一般都买她的三明治当晚饭。她是个有趣的老
太婆,体态臃肿,一张宽阔的脸,红光焕发,乌黑的青丝分成两络,利落地分伏
在额头的两旁,其发式同早期画像中的维多利亚女王一模一样。她头上总是戴一
顶黑色的无边软帽,腰间系条白色围裙。衣袖管总是高高地卷在胳膊弯里。她就
用那双肮脏、油腻的大手切三明治。她的背心、围裙和裙子上都沾满了油渍。她
叫弗莱彻太太,可大家都叫她一声“妈妈”,而她也非常喜欢这些店员,称他们
为她的孩子。临近月底的时候,店员们去向她赊购三明治,她从来不会不同意,
而且据说有时哪个店员有了难处,她还借给他几个先令花花呢。她是个好心肠的
女人。当店员们外出度假或者度假归来时,他们都要去亲亲她那胖胖的、红红的
面颊。有人被解雇后,一时又找不到工作,就从她那儿不花一个子儿地弄些三明
治填肚,借此苟延残喘,这种事儿已不是一起两起的了。店员们也是有心有肝的,
知道她的心肠好,都报之以情真意切的敬爱之心。他们常喜欢讲个故事,说是有
个人在布雷福德发了笔大财,开了五爿商店,十五年以后回到了伦敦,特地来登
门拜访弗莱彻妈妈,还送给她一块金表哩。
菲利普发觉一个月工资就剩下了十八个先令。这是他平生头一次凭自己的双
手挣来的钱,但并没有给他带来可能会有的自豪感,心中只有一种怅然伤感。这
笔钱数目之小更衬托出他境遇之艰困。他随身带了十五个先令,把它们交给阿特
尔涅太太,算是还给的部分欠款。但是阿特尔涅太太只收了十先令,不肯多收一
个子儿。
“你要知道,照这个样子,我得拖上八个月才能还清你的帐。”
“只要阿特尔涅不失业,我还是等得起的,说不定公司会给你涨工资呢。”
阿特尔涅刺刺不休地说要去找经理谈谈菲利普的事儿,说这种不充分利用菲
利普才能的做法是荒唐的,然而他却按兵不动。不久,菲利普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在经理的心目中,公司的新闻代理人并不像阿特尔涅自己认为的那样是个举足轻
重的人物。间或菲利普也看到阿特尔涅在店里,这时,他那夸夸其谈的劲头不知
哪儿去了,只见一个低三下四、态度谦恭的小老头,身穿整洁的、普通的、蹩脚
的衣服,步履匆匆地穿过各个部门,仿佛怕被人瞧见似的。
“每当想起我的才能在公司里遭到埋没,”阿特尔涅在家里说,“我真恨不得
递张辞职书上去。在那儿像我这样的人是没有前途的。我的才能受到压抑,没有
用武之地。”
阿特尔涅太太在一旁默默地做着针线活,对他的牢骚不予理睬。她噘了噘嘴。
“这时候找个工作很不容易。眼下你的工作固定,也有保障。我希望只要人
家满意你,你就给我呆在那儿吧。”
阿特尔涅显然会照她的话去做的。看到这位目不识丁、并未履行合法手续就
同他结合在一起的女人,竟能拿住那个才思横溢、朝三暮四的男人,倒是挺有意
思的。眼下菲利普却是另一番境遇。阿特尔涅太太对他像慈母般的体贴,她那种
热切地想让菲利普吃顿好饭的心情,猛烈地叩击着菲利普的心弦。每个星期天他
都可以在这么个洋溢着友好情谊的家庭里度过,这是他生活中的一种安慰(当他
慢慢习惯于这种生活时,生活的单调和索然无味正是使他感到惊愕的)。坐在那
堂堂皇皇的西班牙椅子里,同阿特尔涅纵论天下大事,这是一种享受。虽说他目
下的境况显得危如累卵,但他总是不把菲利普说得心花怒放是不会放他回哈林顿
街的。起先,菲利普为了使先前的学业不致荒疏,一度想发愤学习他的医学教科
书,但他发觉这种努力毫无成效。干了一天累人筋骨的活儿下来,心思说什么也
集中不到书上去,而且在他还不知得等上多久才能重返医院的情况下,就是在工
作之余再埋头攻读,似乎也无济于事。他多少次梦见自己又回到了病房,但一觉
醒来,内心却痛苦不已。看到房间里还睡着别人,菲利普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厌
烦。他生来独处惯了的,而现在却成天要同别人混在一起,不能独自清静片刻,
这事令人毛骨悚然。也就是在这种时候,他发觉要战胜自己的绝望情绪是何其困
难啊!他知道他只能继续干他的顾客招待员的营生,没完没了地说些“先向右拐,
左边第二个房间,夫人”诸如此类的话。只要他不被撵出商店,也就谢天谢地了!
因为参战的店员们很快就会复员回来,公司曾经答应保留他们的职位的,这样一
来,另外一批人就得卷铺盖滚蛋。他将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以保全他现有的这
一低贱的差使。
只有一件事才能使他摆脱目下的困境,那就是他那位牧师大伯早日去见上
帝。到那时,他可以获得几百英镑,有了这笔钱,他就能够在医院修完全部课程。
菲利普渐渐一心一意地期盼着那老头儿快快死去。他掐指计算着他大伯还能在人
间赖上多久。他大伯早过了古稀之年,具体岁数菲利普也说不上来,不过至少也
有七十五岁了,还身患慢性支气管炎,一到冬天就咳嗽得很厉害。虽然有关老年
慢性支气管炎的细节,菲利普已是烂熟于心,但还是一而冉、再而三地查阅着医
学书籍。来一个严酷的冬天就够那个老东西受的了。菲利普一心只盼老天来股寒
流,下场暴雨。这个念头无时无刻不在他脑海里盘旋着。他简直成了个偏执狂。
高温也能影响威廉大伯的身体健康,而在八月里,就有三个星期的炎暑天气。菲
利普脑子里想,说不定哪一天会接到一封报告牧师突然去世的唁电,他想象到那
时他心中会有说不出的宽慰。他人站在楼梯的高处,把人们引向各个不同的部门,
可脑子里却一刻不停地盘算着如何花那笔钱。究竟能到手多少钱,他也说不清楚,
也许最多不过五百英镑。不过,即使只有这么点钱,也足够派用场的了。他将立
即离开这家商店,他才不愿提什么辞职书呢!接着去把箱子一捆,跟谁也不打招
呼,就一走了之。然后他将回医院去。这是第一步。到时候,功课会不会忘了好
多了呢?这不打紧!只消半年,他就可以把荒废的功课全部补起来,一旦准备好
后,他就参加三个项目的考试,先考妇产学,接下来再考内科学和外科学。蓦地,
一阵悸怕袭上了菲利普的心头,生怕他大伯会不顾所许下的诺言而把遗产捐赠给
教区或教堂。这个想法使得菲利普忧心冲忡。他大伯还不至于会残忍到这种地步
吧。不过,事情果真如此,他将干些什么,心里早已拿定主意了,决不会让这种
日子拖得过久的。他之所以还能忍气吞声地活着,就是因为他还有所指望。没有
了希望,也就没有了恐惧。到那时,唯一的断然措施就是自杀。想到自杀,菲利
普考虑得很具体,很周到,连该吃哪一种既致命而又无痛楚的药,以及如何搞到
这种药等问题都想到了。想到这里,他胆气倍增。倘若事情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有办法对付的。
“靠右边的第二个门,夫人,在楼下。左边第一个门,走进去就行。菲利普
斯先生,请向前走。”
菲利普每月值一个星期的班。他得于清晨七时赶到商店,去监督清洁工。清
扫完毕后,他得把蒙在框架上和模特儿身上的挡灰布取下来。然后,到了傍晚,
店员们下班之后,他又得把挡灰布盖在框架和模特儿上面,同时还得跟那些清洁
工“合伙”打扫店堂。这可是桩吃灰尘的肮脏活。在店里是不准看书、写字和抽
烟的,他只得在店内四周踱步,因此,时间过得令人厌倦地缓慢。九点半下班时,
公司免费供应他一顿晚餐,这是唯一的慰藉。下午五点用过茶点后,他的食欲仍
然十分旺盛,所以这时送上来的公司供应的面包、奶酪和充裕的可可,吃在嘴里
还是香喷喷的。
菲利普来到莱恩公司三个月以后的一天,进货员桑普森先生怒气冲冲地走进
服装部里来。经理进来时凑巧注意了一下服装橱窗,便派人把桑普森先生请了去,
当他的面把橱窗的色彩设计狠狠地挖苦了一番。对上司的讽刺挖苦,桑普森先生
无可奈何,只得默默忍受,可是一回来便把气出在店员们的头上,把那位负责布
置橱窗的可怜的家伙骂了个狗血喷头。
“要想干好一件事情,就得自己亲自动手,”桑普森先生咆哮着。“我过去一
直是这样说的,以后还要这样讲。什么事也不能交由你们这批王八蛋来干。你们
不都说自己聪明吗?嘿,聪明个屁!”
他就指着店员们的鼻子骂着,仿佛这些话是世上最最刻毒的骂人话似的。
“难道你们就不懂橱窗里涂了铁蓝色不就把其他的蓝颜色给抵消了吗?”
“凯里,下星期五你来布置橱窗。让大家瞧瞧你能干出些什么名堂来。”
他嘴里骂骂咧咧地走进自己的办公室。菲利普却心事重重。到了星期五上午,
他怀着一种羞愧得直想恶心的情感钻进橱窗,双颊烧得发烫。得在过路人面前出
丑露乖,真让人心里发毛,尽管他自我告诫说屈服于这种心情挺傻气,但还是转
过身来背朝着街上。在这个时候,不太可能有医院的学生走过牛津街,再说他在
伦敦几乎没有什么别的熟人。但是菲利普动手干活的当儿,总觉得喉咙里塞了四
棉花似的,疑神疑鬼地认为他一转身就可能会接触到某个熟人的眼光。他使出了
吃奶的力气,赶紧完成任务。他一眼就看出橱窗里红色服装全部挤到了一起,于
是,只是把这些服装比先前分开一点,就取得了很好的效果。进货员走到街心端
详着菲利普布置的橱窗,脸上明显地泛起了满意的神情。
“我早就晓得让你来布置橱窗的做法不会错到哪儿去。事实是你跟我都是绅
士,清注意,我是不会在店里说这种话的,不过你和我确实是绅士,这一点随时
随地都可以看得出来。你说看不出来也白搭,因为我知道事实确是如此。”
这以后,菲利普被指派定期布置橱窗,但他就是不习惯干这种抛头露面的工
作。他就怕星期五早晨,因为这天一到,橱窗就得重新布置。这种恐惧心理使得
他夜不成寐,心里好不自在,早晨五时就醒了。店里的姑娘们都注意到他很怕羞,
而且没过多少天就发现了他背朝大街地站在橱窗里的奥秘。她们都一个劲儿地取
笑他,说他是“自高自大的家伙”。
“我想,你生怕被你姑妈撞见后会把你的名字从她的遗嘱中划去。”
总的说来,他同这些姑娘们处得挺融洽的。她们都认为他有点儿古怪,不过
他的那条瘸腿似乎倒成了他之所以与众不同的理由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们渐
渐发觉菲利普这人倒是蛮忠厚的。他谁的忙都帮,而且从不计较。他性情平和,
礼貌周全。
“看得出,他是一位绅士,”她们议论说。
“还非常不爱讲话,对不?”一位少妇说。她谈起戏剧来,真是激情洋溢,
唾味四溅,可菲利普听后却无动于衷。
姑娘中大多数都有了自己的“小伙子”,而那些至今尚未找到的却说她们宁
可让人以为没人倾心于她们。有那么一两个姑娘流露出很愿意同菲利普调情的意
向,而他却神情严肃而又饶有兴味地密切注视着她们的撩拨他人情欲的种种花
招。有段时间里,他对枕席之欢感到腻味,然而他一方面几乎总是感到厌烦,另
一方面却又常常迷恋声色,急煎煎地想以求一逞。
106
菲利普避而不到他境况优裕时去过的地方。在皮克大街那家酒菜馆里举行的
小小聚会,已经散伙了。那个马卡利斯特因背叛了朋友,再也不露面了。海沃德
上了好望角。只有劳森还留在伦敦,可菲利普感到他跟这位画家之间没有共同语
言,因此并不希望同他见面。但是,一个星期天下午,菲利普吃过中饭后换了身
衣裳,顺着里根特大街朝坐落在圣马丁巷的免费图书馆走去,打算在那儿泡上一
个下午。忽然,他发现劳森朝自己迎面走来。他的直觉驱使他闷头继续朝前走去,
但劳森却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
“你这一向究竟上哪儿啦?”劳森高声问道。
“我吗?”菲利普说。
“我给你写过一封信,想请你上我的画室来吃个闹宴的,可你一直不给回音。”
“没接到你的信呀。”
“你是没收到,这我知道。我上医院找你去了,只见信还搁在文件架上。你
不学医啦?”
菲利普迟疑了好一会儿。他羞于道出真情,但这种寒碜感倒使他内心不觉忿
然。他强打起精神来回答劳森的话,这当儿,他不由向主地涨红了脸。
“是的。我仅有的一点钱都用光了,无力继续我的学业。”
“唉,我真为你难过。那现在你在干什么呢?”
“我在一爿店里当招待员。”
菲利普语塞喉管,不是个滋味,但还是决意不隐瞒真相。菲利普两眼直盯盯
地看着劳森,发觉他一脸的尴尬相,便嘿嘿一声冷笑。
“要是你肯屈尊光临莱恩-塞特笠公司,走进‘成衣’部,你就会看到我身
穿大礼服,潇洒地四处溜达,给那些前来购买衬裙和长统株的太太们指路。右边
第二个拐弯,夫人。左边第二个拐弯。”
看到菲利普对自己的职位冷嘲热讽的态度,劳森极不自然地笑着,不知说什
么才好。菲利普描绘的工作情景,使得劳森不胜惊愕,但他又不敢流露出同情。
“这对你来说倒是个变化,”劳森说了一句。
他觉得自己说这种话未免太不得体了,顿时不胜懊悔。菲利普听后,赧颜满
面,脸色阴沉。
“是个变化,”菲利普说。“顺便说个事,我还欠你五个先令呢。”
他把手伸进了口袋,掏出了几枚银币。
“哦,这没什么。我都忘了。”
“别胡说,喏,快拿去。”
劳森默默地接过钱去。他们俩站在人行道中间,来往的行人推撞着他们。菲
利普的双眼闪烁着讥讽的神色,使得那位画家大有芒刺在背之感。劳森哪里知道,
此时此刻,菲利普却是心情沉重,悲痛欲绝。劳森很想为菲利普做些什么,但又
茫然不知所措。
“嘿,你到我画室来,咱俩好好聊聊不行吗?”
“我不去,”菲利普回答。
“为什么?”
“没什么可聊的。”
菲利普看到劳森眼里闪出痛苦的神色,虽感到遗憾,但心想这是没法子的事,
他得为自己着想啊。他不能容忍与人谈论他目下困厄的境况,只有狠狠心肠不去
想它,他心里才稍许有几分安宁。他生怕一旦披露了自己的心迹,他的精神就会
彻底崩溃。更重要的是,他对以前遭受过不幸的地方具有一股无法遏制的厌恶情
绪。他那次空着肚子站在画室里等着劳森施舍一顿饭时蒙受的耻辱,至今还记忆
犹新;他上次向劳森借五个先令的情景恍如昨日。他最不愿意看到劳森,因为一
看到劳森,他就会想起他那些潦倒落魄的日子。
“那好吧,哪一天晚上你到我画室来,咱俩在一块吃顿饭。哪一天来,你自
己决定。”
那位画家的好意,打动了菲利普的心弦。他暗自思忖着,各种各样的人都对
他表示友善,这真不可思议。
“你太好了,老兄,不过我还是不想来。”他向劳森伸出一只手,并说了声
“再见”!
劳森被这一似乎无法解释的举动弄糊涂了,迷惘地同菲利普握了握手,而菲
利普匆匆转过身去,一瘸一拐地走了。菲利普的心情沉重,而且同往常一样,他
又责备起自己刚才的举动来了。他自己都闹不清究竟是什么样的盲目骄傲,使得
自己把主动伸过来的友谊之手给挡了回去。身后传来追赶他的脚步声。不一会儿,
他听到劳森在叫他。他收住脚步,心中升起一股无名之火。他拉长了脸,冷冷地
面对着劳森。
“什么事呀?”
“我想,海沃德的事儿,你听说了吧?”
“我只知道他上好望角去了。”
“要知道,他到了好望角没多久就死啦!”
菲利普沉吟了半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回事?”他问道。
“哦,得伤寒症死的。真不幸,是不?我想兴许你还不晓得的。我刚听说这
个消息时,心里也咯噔了一下。”
劳森匆匆点了点头,便走开了。菲利普只觉得一阵震颤刺透了他的心。他从
未失去过一位年龄同他相仿的朋友。至于克朗肖,他的年龄要比菲利普大得多,
他的去世似乎还是合乎情理的正常死亡。这一噩耗给了他一记特别沉重的打击。
此时,他联想到自己最终也不免一死。同任何人一样,菲利普虽说也完全明白凡
人皆有一死,但内心深处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一条规律也同样适用于自己。虽说他
对海沃德早就没有了亲密的情谊,但海沃德猝然离开人世这件事,还是猛烈地撞
击着他的心。眨眼间,往昔他俩的趣味隽永的谈话又回响在他的耳边。当想到他
们再也不能在一起促膝谈心,他感到很是心疼。他们俩第一次见面以及在海德尔
堡愉快地度过了几个月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回忆起那逝去的岁月,菲利普不
由得黯然神伤。他下意识地摆动着双腿,朝前走着,也没注意自己是在走向哪里。
猛然间,他抬头一看,发觉自己没有拐人草市街,而径直沿着沙夫兹伯里林荫路
向前走去。折回去,他又不高兴。再说,听了那则消息之后,他毫无心思读书,
只想独自坐着沉思。他决定到不列颠博物馆去。独个儿坐在幽静处是他眼下唯一
的一种享受。自从进了莱恩公司,他常常到不列颠博物馆去,坐在来自巴台农神
庙①的群像雕塑前面,自己并无什么想法,只是让那些雕像来安抚他那茫然若失
的灵魂。可是这天下午,它们对他却无所启示,坐了几分钟以后,他再也耐不住
性子,便神情恍惚地走了出来。外面游人济济,中间有一脸蠢相的乡下佬,还有
专心致志地读着旅游指南的异国客。他们那种吓人的丑陋相玷污了这里的永恒的
艺术珍品;他们一个个坐不定立不稳的样子,扰乱了不朽的神灵的安宁。于是,
菲利普转身进了另一个房间,这里游人寥寥。他疲倦地一屁股坐了下来,可他的
神经却非常兴奋,说什么也不能把那批游人从脑海中驱赶出去。有时候,在莱恩
商店里,他也有同样的感觉,总是不胜惊骇地瞪视着人们打他眼前鱼贯而过。他
们一个个容貌丑陋至极,脸上无不流露出一副卑贱相,叫人看了实在可怕。他们
的脸面被下贱的欲念所扭歪,令人感到他们对任何一个美好的思想都视为不可思
议。他们生就一双狡黠的眼睛,一个不堪一击的下巴颏,他们虽无害人之心,却
一个个俗不可耐、褊狭猥劣。他们的幽默感既低级又滑稽可笑。有时候,菲利普
发觉自己眼睛望着他们,可心里在思量着他们究竟跟何种动物相似(他极力不让
自己作这样的联想,因为要不多久他就会入迷而无法摆脱),他发觉他们仿佛是
一群群绵羊、马匹、狐狸和山羊。一想到人类,他心里充满了厌恶。
①巴台农神庙在希腊雅典,是祭雅典娜女神的庙。
然而,不一会儿,房间里的气氛强烈地感染着他,使他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了。他心猿意马地浏览着房间里的一排排墓石。这些墓石均出自公元前四、五世
纪雅典石匠的手艺。它们虽平淡无奇,并非天才之作,但是无不闪烁着古朴风雅
的雅典精神。随着岁月的流逝,一块块墓石的棱角磨平了,都呈蜂蜜一般的颜色,
使人不由得想起了海米塔斯山①上的蜜蜂。有些墓石雕成一个人赤身裸体地坐在
椅子上的形象;有的描绘生命垂危的人向钟爱他的人们诀别的悲壮场面;还有的
是刻画行将就木的人紧紧抓住活在人世间的人的手的情景。图画淳朴,惟其淳朴,
显得格外动人心弦。朋友之间、母子之间的生离死别,何等地悲壮!而逝者的克
制使得生者内心的悲哀变得越发深沉。唉!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打那以
后,沧海桑田,不知过去了多少个世纪!两千年来,那些痛悼死者的人们也跟被
哀悼者一样变成了一杯黄土。然而,那种悲哀却至今还在人间,眼下菲利普就感
到不胜哀戚。他心中油然生起一股怜悯之情,不禁连连唱叹道:
①海米塔斯山,雅典附近的山脉,最高峰海拔3,367 英尺。
“可怜的人儿!可怜的人儿啊!”
菲利普突然想起那些张口呆看的游览观光者,那些手捧旅游指南、大腹便便
的异国客,以及那些为满足不足挂齿的欲念和俗不可耐的爱好而蜂拥挤人商店的
平庸之辈,他们都是人,最终都不免一死。他们也有所爱,但是,终究都得同他
们心爱的人永世分离,儿子要同母亲诀别,妻子要同丈夫永别,说不定他们生死
别离的场面将更为凄惨,因为他们一辈子都过的是丑恶的、下贱的日子。他们连
究竟是什么给世界带来美这一点都一无所知。一块漂亮的墓石上刻着两个年轻人
手携手的浅浮雕像,那恬淡的线条,朴实的画面,都令人感到那位雕刻家是带着
一种真诚的情感从事创作的。这幅浅浮雕像,并不是为友谊而是为世界赐予人类
又一件珍品这件事而竖立的一座丰碑。菲利普目不转睛地仰望着雕像,这当儿,
他感觉自己的眼眶渗出了泪水。他想起了海沃德。他们俩初次相遇时,他对海沃
德怀有热切的钦佩之情,可后来心中的偶像幻灭了,接着就是互相冷淡,最后只
有习惯与旧日情谊才把他们维系在一起。这一幕幕往事一一掠过菲利普的脑际。
生活中就有这样的事:你接连数月每天都碰见一个人,于是你同他的关系便十分
亲密起来,你当时甚至会想没有了这个人还不知怎么生活呢。随后两人分离了,
但一切仍按先前的格局进行着。你原先认为一刻也离不开的伙伴,此时却变得可
有可无,日复一日,久而久之,你甚至连想都不想他了。菲利普回想起早先在海
德尔堡的日子。那会儿海沃德完全有能力于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来,对未来怀
有满腔激情,可后来随着时光的流逝,他不知怎么的却一事无成,最后竟自暴自
弃,心甘情愿地成了一名败北者。现在他死了。他活得毫无意义,死得毫无价值。
他极不光彩地死于一种愚昧的病症,直到生命终止时,还是功不成,名不就,一
事无成,仿佛世上从来就没有过他这个人似的。
菲利普一个劲儿地问着自己:人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世间万物,一切皆空。
拿克朗肖来说,情况何尝不是如此。他活着,不过是个碌碌之辈,无声无息;他
一死,就被人忘得一干二净。他余下的那几本诗集只是摆在旧书摊上出售。他的
一生似乎只是提供个机会给人写篇评论文章,除此之外,就别无意义。于是菲利
普内心不由得呐喊起来:
“这又有什么意思呢?”
人们一生中所作的努力同其最后结局显得多么不相称啊。人们却要为年轻时
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付出饱尝幻灭之苦的惨重代价。痛苦、疾病和不幸,重重地
压在人生这杆天平的一侧,把它压倾斜了。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呢?菲利普联想到
自己的一生,想起了开始步入人生时自己所有的凌云大志,想起了他身患残疾给
他带来的种种限制,想起了他举目无亲、形单影只的景况,想起了他在没有疼爱、
无人过问的环境中度过的青春岁月。除了做些看上去是最好的事情以外,他不知
道自己还有没有做过别的什么事情。即使如此,他还是一个倒栽葱摔了下来,陷
入了深深的不幸之中。有些人并不比他菲利普高强多少,却一个个飞黄腾达;还
有些人要比他菲利普不知高强多少倍,可就是郁郁不得志。一切似乎纯粹是靠碰
机会。人无论是正直的还是不正直的,雨露毫无偏向地统统洒在他们身上。这里
面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
在思念克朗肖的当儿,菲利普记起了他送给自己的那条波斯地毯。当时克朗
肖曾说那条地毯可以为他揭示生活的奥秘。蓦然间,菲利普悟出了道理,不觉扑
哧笑出声来。啊,终于找到了答案。这好比猜谜语,百思不得其解,但一经点破
谜底,你简直不能想象自己怎么会一下被这谜语所难倒的。答案最明显不过了:
生活毫无意义。地球不过是一颗穿越太空的星星的卫星罢了。在某些条件的作用
下,生物便在地球上应运而生,而这些条件正是形成地球这颗行星的一部分。既
然在这些条件的作用下,地球开始有了生物,那么,在其他条件的作用下,万物
的生命就有个终结。人,并不比其他有生命的东西更有意义;人的出现,并非是
造物的顶点,而不过是自然对环境作出的反应罢了。菲利普想起了有关东罗马帝
国国王的故事。那国王迫切希望了解人类的历史。一天,一位哲人给他送来了五
百卷书籍,可国王朝政缠身,日理万机,无暇披卷破帙,便责成哲人将书带回,
加以压缩综合。转眼过了二十年,哲人回来时,那部书籍经压缩只剩了五十卷,
可此时,国王年近古稀,已无力啃这些伤脑筋的古籍了,便再次责成哲人将书缩
短。转眼又过了二十年,老态龙钟、白发苍苍的哲人来到国王跟前,手里拿着一
本写着国王孜孜寻求的知识的书,但是,国王此时已是奄奄一息,行将就木,即
使就这么一本书,他也没有时间阅读了。这时候,哲人把人类历史归结为一行字,
写好后呈上,上面写道:人降生世上,便受苦受难,最后双目一闭,离世而去。
生活没有意义,人活着也没有目的。出世还是不出世,活着还是死去,均无关紧
要。生命微不足道,而死亡也无足轻重。想到这里,菲利普心头掠过一阵狂喜,
正如他童年时当摆脱了笃信上帝的重压后所怀有的那种心情一样。在他看来,生
活最后一副重担从肩上卸了下来,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彻底自由了。原先他以为自
己人微言轻,无足轻重,而眼下却觉得自己顶天立地,强大无比。陡然间,他仿
佛觉得自己同一直在迫害着他的残酷的命运势均力敌,不相上下了。既然生活毫
无意义,尘世也就无残忍可言。不论是做过的还是没来得及做的事,一概都无关
宏旨。失败毫不足奇,成功也等于零。他不过是暂时占据在地球表层的芸芸众生
中间的一个最不起眼的动物而已;然而,他又无所不能,因为他能从一片混饨之
中探出其奥秘来。菲利普思想活跃,脑海里思潮翻腾;他感到乐不可支,心满意
足,不禁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他真想手舞足蹈,放喉高歌一番。几个月来,他还
没有像此刻这么心舒神爽。
“啊,生活,”他心里喟然长叹道,“啊,生活,你的意趣何在?”。
这股突如其来的思潮,以其无对辩驳的力量,向菲利普明白无误地表明了生
活毫无意义这一道理。在这同时,菲利普心中又萌生出另一个念头。他想原来克
朗肖就是为了向他说明这一点才送给他波斯地毯的呀。地毯织工把地毯的格局编
得错综复杂,并非出自某种目的,不过是满足其美感的乐趣罢了。正如地毯织工
那样,一个人也是这样度过其一生的。倘若一个人不得不相信其行动是不由自主
的,那么,他也可以以同样的观点来看待其人生,人生也不过是一种格局而已,
生活既无意义,也无必要,生活只不过是满足一个人的乐趣而已。从生活、行为、
感情和思想的五花八门的事件中剪辑些材料,他完全可能设计出一种有一定规律
可循的图案,一种错综复杂的图案,或者一种色彩缤纷的漂亮的图案。虽说这兴
许充其量不过是一种他认为自己可自由选择的幻想,虽说这兴许总是一种荒诞不
经的幻象与缕缕月光混杂在一起的戏法而已,但这一切均无关紧要,生活看上去
就是如此,而在菲利普看来生活也确实是这样的。眼下,菲利普认为生活没有意
义,一切都微不足道。在这种思想背景下,他认为一个人可以从那宽阔无垠的生
活长河(这是一汪无源之水,奔腾不息,却不汇入大海)中掬起几滴不同的水,
拼凑成那种格局,从而使自己心满意足。有一种格局,最明显,最完美无缺,同
时也最漂亮动人。这种格局是一个人呱呱坠地来到人间,渐渐长大成人,恋爱结
婚,生儿育女,为挣片面包而含辛茹苦,最终登腿弃世而去。但是生活还有别的
样式的格局,这些格局虽杂乱无章,却是妙不可言,幸福从未涉足其间,人们也
不追逐功名,但从中可以感觉到一种更加乱人心思的雅趣。有些人的一生,其中
也包括海沃德的一生,他们的人生格局尚未完美之前,盲目的、冷漠的机会却使
它突然中断了。于是,有人就说些安慰话,虽暖人心窝,却于事无补还有些人的
一生,正如克朗肖的一生那样,为人们提供了一个难以效法的格局:人们还没来
得及认识到他们哪些人的一生本身就证明其人生是正当的,观点就要改变,传统
的标准就又得修改了。菲利普认为他抛弃了追求幸福的欲念,便是抛弃了他的最
后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用幸福这根尺来衡量,那他的生活就显得很可怕;然而
当他意识到还有别的尺来衡量他的生活时,顿然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幸福跟痛
苦一样的微不足道,它们的降临,跟生活中出现的其他细节一样,不过是使得人
生格局更趋纷繁复杂罢了。霎时间,他仿佛超然物外了,感到生活中的种种意外
和不测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使他的情绪为之波动了。眼下,无论发生什么事情,
都不过是使得生活的格局更趋复杂罢了,而且当最后的日子到来之际,他会为这
格局的完成而感到由衷的高兴。这将是一件艺术珍品,将丝毫不减它那动人的光
彩,因为唯独只有他才知道它的存在,而随着他的死亡,它也就立即消失。
想到这里,菲利普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107
进货员桑普森先生渐渐喜欢上了菲利普。这位先生精神抖擞,干劲十足,店
里的姑娘们都说,即使他娶上个阔绰的顾客,她们也不觉得惊奇。他住在郊外,
可他常常给店员们留下在办公室也穿着夜礼服的印象。有时候,那些值班打扫的
店员发觉他一早来上班也穿着夜礼服,在他走进办公室换上工装礼服的当儿,他
们一个个神情严肃地相互眨巴着眼睛。每逢这种场合,桑普森先生偷偷溜出店去
匆匆吃点早饭,以后在上楼回办公室的途中,他总是一边搓着双手,一边朝菲利
普不住地挤眉弄眼的使眼色。
“哎呀!”他感慨万千地说,“多美的夜晚!多美的夜晚!”
他告诉菲利普,说他是这店里的唯一的绅士,而只有他和菲利普两人才懂得
人生的真谛。话音刚落,他倏地换了个面孔,称菲利普叫凯里先生而不再是一口
一个“老兄”了,转而又摆出一副跟进货员这一职位相称的派头,把菲利普推到
了顾客招待员的岗位上而对他发号施令。
莱恩一塞特笠公司每周收到一次从巴黎寄来的时装样片,并将这些时装款式
稍加改动,以迎合他们的顾客的需要。他们的主顾可非同一般,绝大多数都是一
些较小的工业城镇里的女工,她们的情趣高雅,不屑守本地生产的工装服,可又
限于条件,对伦敦情况不摸底,一下还难找到一家像样的服装公司。除此以外,
便是一大批杂耍剧场里的坤伶,拥有这样的主顾问这家公司的雅号似乎有点儿不
大相称。而这正是桑普森先先搭上的关系,对此,他还颇为沾沾自喜哩。这批戏
子开始只在莱恩公司定做戏服,可桑普森先生渐渐诱使他们中间的许多人也在店
里做些其他服饰。
“衣服做得跟帕奎因公司的一样好,价钱却便宜一半,”他说。
桑普森先生见人三分笑,说话富有诱惑力,这种态度倒颇得此类主顾的欢心,
无怪乎他们一个个都说:
“在莱恩公司可以买到谁都知道是从巴黎运来的外套或裙子,还有什么必要
再把钱扔到别处去呢?”
桑普森先生同那些他曾替他们做过礼服的公众的宠儿结下了友谊,对此,他
感到很是自豪。一个星期天下午两点钟,他随维多利亚·弗戈小姐一起上了她那
幢坐落在图尔斯山上的漂亮别墅,并同她共进了午餐。回来后,他洋洋洒洒地叙
述了一遍,把店员们说得一个个心里喜滋滋的。他说:“她穿了件我们缝制的深
蓝色上衣,我敢说,她压根儿没想到这上衣是我们店里的货,因此我只得亲口对
她说,这件上衣要不是我亲手设计的话,那一定是帕奎因公司设计的。”菲利普
从未留意过女人的服装,然而过了一段时间以后,也渐渐从技术的角度对女人的
服装发生了兴趣,对此,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他很能鉴赏颜色,在这一点上,
他倒是训练有素的,店里谁都望尘莫及。再说,在巴黎学画时,他还学得一些有
关线条美的知识,至今未忘。桑普森先生此人虽无知无识,但很有些自知之明,
还有一种综合别人建议的机灵劲儿。每设计一种新款式,他都要不注地征求店员
们的意见,而且他耳朵很灵,很快就发现菲利普的批评建议颇有价值。但是他生
性好护忌别人,从来不愿采纳别人的意见。在他根据菲利普的建议对某种设计进
行修改之后,他总是说:
“嗯,最后终于按照我的想法把设计修改出来了。”
菲利普来到店里五个月后的一天,艾丽丝·安东尼娅小姐跑来要见桑普森先
生。这位小姐以其仪态既庄重又诙谐而遐迩闻名。她是个粗壮的女人,长着一头
亚麻色头发,宽宽的脸庞涂抹着脂粉,说起话来,声音有些儿刺耳。她有着一个
惯与外省杂耍剧场里的男仆打情骂俏的女喜剧演员的活泼欢快的仪态。她即将登
台表演一首新曲子,希望桑普森先生为她设计一种新戏服。
“我想做一件叫人一见就瞠目吃惊的戏服,”她对桑普森先生说,“要知道,
我可不要那老套头,要的是与众不同的戏服。”
桑普森先生和颜悦色。他说店里肯定可以做出中她意的戏服来,并向她出示
了几张戏服设计图样。
“我知道这里面没有一种式样是合您意的,不过,我只是想让您看看向您建
议的大致范围。”
“喔,不行,这根本不是我心目中要的式样,”艾丽丝·安东尼妞小姐眼睛不
耐烦地朝设计图样瞄了一眼后说,“我要的是这样一件戏服,穿上它叫人看了好
比一拳打在他的下巴上,打得他牙齿嘎啦嘎啦地直响。”
“是的,我懂您的意思,安东尼娇小姐,”进货员说着,脸上堆着一种喜人
的微笑,可他的双眼却显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我想,到头来我还得上巴黎去做。”
“哦,安东尼娅小姐,我想我们会使您满意的。您在巴黎能做到的戏服,我
们这里同样能做。”
安东尼妞小姐一溜烟似的走出了服装部之后,桑普森先生感到有些困恼,跑
去找霍奇斯太太商量。
“她确确实实是个疏忽不得的怪人,”霍奇斯太太说。
“艾丽丝,你在哪里?”进货员烦躁地嘟哝了一声,并认为在同艾丽丝·安
东尼娇小姐对阵中他略胜一筹。
在他的脑子里,杂耍剧场里用的戏服不外乎是各种各样的短裙子,上面滚着
缠七缠八的花边和挂着一片片闪闪发光的小金属圆片。但是安东尼姬小姐在这个
问题上的态度可毫不含糊。
“哎呀!啃!”她尖叫了一声。
她用一种对任何平庸之物都深恶痛绝的语调诅咒着,甚至还没有表达出她对
那些金属小圆片的嫌恶之情呢。桑普森先生搜索枯肠,抠出了一两个主意来,可
霍奇斯太太却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说他那些馊主意一个都不中。最后正是霍奇斯
太太对菲利普提出了这么个建议:
“菲尔,你能画画吗?你为何不试它一试,看看你能画些啥?”
菲利普买了一盒廉价的水彩颜料。到了晚上,那个十六岁的淘气包贝尔一边
不住手地整理着邮票,一边不断打着唿哨,一连吹了三个曲子。在这当儿,菲利
普搞出了几份服装设计图样。他至今还记得当年在巴黎见过的一些戏服的式样,
并以其中一种式样为蓝本,略作些修改,涂着一种既浓艳又奇异的色彩,效果还
满不错的哩。他感到大喜过望,并于第二天上午把它拿给霍奇斯太太看。这位太
太似乎被惊呆了,随即拿着它去见进货员。
“毋庸讳言,”桑普森先生说,“这份设计倒是别具一格。”
这份设计倒把他一下子给难住了,不过他那双训练有素的眼睛一眼就看出,
照这份设计缝制出衣服来倒是挺吸引人的。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他又开始提
出一些改动的意见来了。但是,还是霍奇斯太太有些见;地,她建议他就把这张
设计图样原封不动地拿去给安东尼妞小姐过目。
“行不行就在此一举了,说不定她会喜欢上这种式样的。”
“还远不止于此呢,”桑普森说话的当儿,两眼注视着面前的那张袒胸露背
的戏服设计图样。“他还会画画,是不?想不到他一直瞒着不让人知道。”
当有人通报安东尼娅小姐来到服装部时,桑普森先生把设计图样放在桌上显
眼的地方,好让安东尼姬小姐一跨进办公室就能看到它。她果真立刻扑向设计图
样。
“这是什么?”她嚷了起来。“为什么不能给我做这样的戏服?”
“这正是我们为您搞的,”桑普森慢条斯理地说。“您喜欢吗?”
“别说有多喜欢啦!”她说,“快给我递半品脱矿泉水来,里面再滴上一滴杜
松子酒。”
“啊,您瞧,不必上巴黎去了吧。您只要说一声您要什么,我们这里就有什
么。”
戏服立即差人去做了,当看到做好了的戏服时,菲利普满意得心儿扑扑直跳。
那位进货员和霍奇斯太太把功劳全部归于他们两人,不过菲利普才不在乎这些
呢。他跟着他们俩上蒂伏里杂耍剧场去看安东尼哑小姐试装,此刻,他心里头充
满了欢乐。在回答霍奇斯太太提问的当儿,他把自己当年学画的经历告诉了她,
还说他生怕那些同他住在一起的店员认为他想摆架子,所以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丝
毫不透露他先前的经历。霍奇斯太太把这个消息在进货员面前鹦鹉学舌般地重述
了一遍。对此,进货员在菲利普面前一声不吭,不过渐渐地对他另眼相待,不久
又让他为两位乡下的主顾搞了几份设计,这些设计都获得了好评。从此以后,桑
普森先生在主顾们面前说“你可知道,有位曾在巴黎学过画的聪明小伙子”在协
助他工作。不久,菲利普便身穿衬衫,从早到晚安坐在屏风后面,设计服装图样。
有时候,他简直忙得不可开交,只得于下午三时同一些“迟到者”在一起吃午饭。
他喜欢这样,因为他们人数不多,再说一个个累得精疲力竭,都懒得说话了。饭
菜也稍许好一些,都是那些进货员们吃剩的食物。
菲利普这次从商店的顾客招待员擢升为戏服设计员的事儿,在服装部引起了
强烈的反响。他意识到他成了大伙儿妒忌的对象。哈里斯——那位脑袋奇形怪状
的店员-是菲利普在店里第一个认识的人,并非常喜次菲利普。他也掩饰不住内
心的妒意。
“天底下所有的运气都让某些人碰上了,”哈里斯在菲利普面前嘀咕道,“要
不了多久,你自己就可以当进货员了,到那时,我们都得口口声声叫你先生罗。”
他对菲利普说,他应该去要求增加工资,原因是别看他眼下干着复杂的活儿,
可工资却并不比一开始就拿的每周六先令多一个子儿。但去向经理要求增加工资
却是件棘手的事情。在对付这一类申请涨工资的人方面,经理有种讥讽挖苦人的
办法。
“你认为你应该得到更多的工资,对不?那么你认为你该得多少呢?呃?”
此时,申请者心惊肉跳的,会说他认为他应该每周再增加两先令。
“哦,很好,你认为你应该得到这么多,你就可以得到这么多,”接着他顿
了顿,有时还用一种冷酷的目光瞅着人,“同时,你还可以得到解雇通知书。”
此时想撤回涨工资的请求也是白搭,你一定得卷铺盖滚蛋。经理的观点是,
心有不满的店员是不会把活儿干好的,假如他们不配涨工资,那还不如干脆打发
他们开路的好。结果除非是想走的人,其他人中间没有谁敢出来要求涨工资。菲
利普心有踌躇。他房间里的人都说进货员离不开他,对此,他将信将疑。这些伙
伴都是老实巴交的人,不过他们的幽默感还嫌太原始了,要是他在他们的怂恿下
去要求增加工资而遭到解雇,这对他们来说,倒是件非常有趣可笑的事儿。他不
能忘记当初寻找工作时尝过的辛酸,再也不想尝这种滋味了。他知道到别处去谋
个式样设计员的差使,其可能性微乎其微。周围有成百上千个人能画得跟他一般
好。但是他急需用钱,原先的几件衣服都穿破了,成天站在那厚厚的地毯上,脚
底光出奥汗,把袜子和靴子都烂坏了。一天早晨,在地下餐厅吃完饭后上楼时,
他穿过那条通向经理办公室的过道。这当儿,他几几乎说服自己去采取那冒险的
步骤。他看到办公室前排着一队男人,是招工广告把他们引来同经理面谈的。大
约一百人的光景,中间无论谁一旦受雇,都将给予同菲利普一样的待遇和六先令
的周工资。他看见他们中间有些人正因为他受到录用而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那
目光使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可不敢冒这个险。
108
寒冬逝去。菲利普时常到圣路加医院去,看看有没有他的信。他总是在夜色
浓重时悄悄地溜进医院,这样就碰不上熟人了。复活节那天,他接到大伯的一封
信,甚感诧异,因为这位布莱克斯泰勃教区牧师一生中给他与的信,加起来不满
半打,而且都是谈些事务上的事儿。
亲爱的菲利普:
如果你考虑近期内度假并愿意上这儿来的话,我将为见到你而感到高兴。冬
天,因慢性支气管炎发作,我病得很重,而威格拉姆大夫对我的康复不抱任何希
望。我体魄异乎寻常的强健,感谢上帝,我奇迹般地恢复过来了。
你的亲爱的
威廉·凯里
读罢此信,菲利普心中不觉忿然。在大伯的心目中,菲利普过的是一种什么
日子呢?他甚至在信中问也不问一声。他就是饿死了,那老东西也不放在心上。
然而,在回宿舍的路上,菲利普蓦地起了一个念头,戛然收住脚步,立在一盏路
灯下,把信掏出来又看了一遍,只见那信上的笔迹失去了其通常所特有的那种公
事公办的执拗劲头,一个个字写得斗大,还东倒西歪的。或许疾病对他的打击远
远超过了他愿意承认的程度,于是他想借此正式的信件,表达其对他世上唯一的
亲人的渴想之情吧。菲利普回信说他可以于七月间到布莱克斯泰勃去度上半个月
的假期。这份请柬来得正是时候,因为他一直在为如何打发这一短短的假期犯愁。
九月里,阿特尔涅全家要去采蛇麻子,而他是不能不去的,因为到了九月,秋季
的服装图样都已搞完了。莱恩公司有个规矩,即每个雇员不管愿意与否都得过上
半个月的假期,而在度假期间,要是没地方可去,仍可睡在宿舍里,但膳食得自
理。有些店员在伦敦附近没有朋友,对他们来说,假期倒是件伤脑筋的事情。这
时,他们只得从微薄的工资里扣出几个钱来买食物充饥,整天价无所事事,日子
过得百无聊赖。自从同米尔德丽德一起去布赖顿以来,已经两年过去了,在这期
间,菲利普一直没有离开过伦敦一步。眼下,他渴望着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企求
着享受一下海边的静谧。他怀着这种强烈的欲望熬过了五月和六月,最后真到了
要离开伦敦时,他倒变得惴惴不安起来。
离伦敦前最后一个夜晚,菲利普向桑普森先生交代了留下来的一两件活计。
突然间,桑普森先生对他说:
“你一身拿多少工资?”
“六先令。”
“我想六先令太少了。等你度假回来,我去要求给你增加到十二先令。”
“那太谢谢了,”菲利普笑吟吟地说,“我正非常需要添置几件衣服呢。”
“凯里,只要你忠于职守,不要像他们中间有些人那样,成天同姑娘们混在
一起嬉耍逗乐,我会照应你的。注意,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不过你还是有出
息的。我要说,你是有出息的。一旦时机成熟,我一定设法让你拿每周一镑的工
资。”
菲利普心中暗自纳闷,不知还得等多久才能拿到每周一镑的工资呢?还得等
上两年?
菲利普吃惊地发现他大伯容颜大变。上次见到大伯时,他身子还很结实,腰
板直挺挺的,胡子剃得光光的,一张世俗的脸圆圆的。然而,他的身体莫名其妙
地垮了下来,皮肤焦黄,眼泡浮肿,身子佝偻着,显得老态龙钟。在这次生病期
间,他蓄起了胡须,走起路来,步履迟缓。
“今天我的身体不怎么好,”当菲利普刚回到牧师公馆,跟大伯一道坐在餐
厅里时,大伯就说开了。“高温搅得我心烦意乱,人觉得很不舒服。”
菲利普询问了一些有关教区的事务,在这当儿,他凝视着他大伯,暗暗打量
着他大伯究竟还能活多久。炎热的夏季足以让他完蛋。菲利普注意到他那双手瘦
骨嶙峋的,还不住地打颤。这对菲利普来说倒是利害攸关的啊。如果他大伯夏天
就去世,那冬季学期一开学,他就可以回到圣路加医院去。一想到再也不必回到
莱恩公司去了,他的心情万分激动。吃饭时,牧师大伯弓着背坐在椅子上,那位
打他妻子死后前来料理他生活的管家问道:
“先生,让菲利普先生切肉好吗?”
那个老头儿出于不甘流露自己的虚弱的心理,本想自己动手切肉,但一听到
管家的提议,心中不免一喜,便作罢了。
“您的胃口还真好哩,”菲利普说。
“喔,那倒是的,我一向吃得下东西。不过我比你上次在这里的时候瘦多了。
瘦一点也好,我一直就不喜欢发胖。威格拉姆大夫认为我的消瘦倒是件求之不得
的大好事。”
饭后,管家给牧师大伯送来了药。
“把处方拿来给菲利普少爷看看,”牧师吩咐说。“他也是一名医生。我希望
他能认为这处方开得不错。我曾告诉威格拉姆大夫,说你眼下正在学习当医生,
他应该削减医药费。我要付的帐单可吓人了。这两个月来,他天天上门来替我看
病,而每来一次就索费五先令。这笔费用不小吧,是不?现在他每周来两次。我
打算叫他不必再上门来了,如有必要,我会派人去请他的。”
他目光急切地凝望着菲利普看医生开的处方。处方上开的尽是麻醉剂,一共
两味药,牧师解释说,其中的一味只有在神经炎发得难以忍受时才服用。
“我用药时很当心,”他说,“我可不想染上吸鸦片的恶习。”
他压根儿没提他侄儿的事情。菲利普想大伯生怕自己向他伸手要钱,所以小
心提防着,来个先声夺人,絮聒不休地数说他要付各种各样的帐目。他在大夫身
上已经花去了那么多的钱,而付给药房的钱还要更多。再说,他生病期间,卧室
里每天都得生火。现在每逢星期天,他早晚都要坐马车上教堂。菲利普生气极了,
真想对他大伯说他不必担心,他侄儿并不打算向他借钱,但是他还是忍住没说。
在菲利普看来,除了耽于口腹之乐和对金钱的占有欲之外,生活的一切乐趣都在
那个老头儿身上丧失殆尽。人到老年,真令人可恶。
下午,威格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