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_14
。正因为他们也是人,所以他们的欲壑
总是填不平,于是,他们将他们的勃勃生气化为追求不可言喻的东西的激情。阿
特尔涅有段时间借译诗以自遣,对找到个能读懂自己的译稿的人,他不无高兴。
他用其优美动听且带着颤抖的嗓音,背诵起对灵魂及其情人基督的赞美诗,以及
弗赖·卢易斯·德莱昂③开头写着en una noche oscura④和noche
serena⑤的优美诗篇。他的译稿文体简朴,但不无匠心。他觉得,无论怎么说,
他所用的词藻正体现了原作那虽粗糙然而雄浑的风韵。埃尔·格列柯的图画解释
了诗歌的含义,而诗歌也道出了图画中的真义。
①特雷莎·德阿维拉(1515-1582):西班牙大主教加尔默罗教会修女。
②弗赖·迭戈·德莱昂(1807-1841):西班牙将军,后因反对伊丽贝尔二
世而被处死。
③弗赖·卢易斯·德莱昂(1572-1591):西班牙抒情诗人。
④西班牙文,意为“一个黑沉沉的夜晚”。
⑤西班牙文,意为“万籁俱寂”。
菲利普对理想主义怀有某种厌恶感。他一向强烈地热爱生活,而就他平生所
见,理想主义在生活面前大多胆怯地退却。理想主义之所以退却,是因为他不能
忍受人们相互你争我夺;他自己没有勇气奋起而战,于是把争斗说成是庸俗的。
他自己庸庸碌碌,可当同伴们并不像他看待自己那样对待他时,他就蔑视伙伴们,
并借此聊以自慰。在菲利普看来,海沃德就是这样的人。海沃德五官端正,精神
萎顿,眼下变得体态臃肿,秃了脑顶心。但他还精心爱护着几处残留的俊俏的容
颜,仍旧趣味隽永地谈论着要在那含糊不定的未来作出一番成就。然而,在所有
这一切的后面,却是威士忌,在街上追逐女人,恣情纵欲。与海沃德所代表的人
生观恰恰相反,菲利普回口声声要求生活就像它现在这个样子,什么卑鄙、恶习
和残疾,这些他都无动于衷。他声称他希望人都应该是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当
下贱、残忍、自私或色欲出现在他面前时,他都愉快地搓着双手:那才是事情的
本来面目。在巴黎的时候,他就知道世间既无美也无丑,而只有事实;追求美完
全是感情用事。为了摆脱美的专横,他不是就在一张风景画上画了个推销
chocolat Menier①的广告吗?
①法语,指一种巧克力糖。
然而这样一来,他似乎又把一件事情加以神圣化了。好久以来,他对此一直
有些感觉,但总是犹犹豫豫地吃不准,直到此时方才觉悟到了这一点。他感到自
己开始有所发现,隐隐约约地觉得,世间还有比他推崇备至的现实主义更为完美
的东西,不过这一更为完美的东西当然不是面对人生软弱无力的理想主义。它大
强烈,非常有魄力;生活中的欢乐、丑和美、卑劣行径和英雄行为,它都一概接
受。它仍旧是现实主义,不过是一种更为高级的现实主义。在这种现实主义里面,
事实为一种更为鲜明的荣光所改造。通过已故的卡斯蒂尔贵族们的悲哀目光,菲
利普似乎看问题更为深刻。而那些圣徒的脸部表情,乍一看似乎有点癫狂和异样,
可现在看来里面似乎蕴含着某种令人难以捉摸的意义。但是菲利普却无法解出其
中之味。这好比是个信息,一个他要接受的非常重要的信息,但是这个信息却是
用一种他陌生的语言传递的,他怎么也听不懂。他一直在孜孜探索着人生的意义。
他似乎觉得这里已为他提供了答案,却又嫌太隐晦,太空泛。他困惑不解。他仿
佛看到了某种像是真理的东西,就好比在暴风雨的黑夜里,借着闪电望见大山的
轮廓一般。他似乎认识到自己的意志是强大的;认识到自我克制完全可能同屈服
于欲望一样强烈、活跃;还认识到精神生活会与一个征服多种领域并进而对未知
的世界进行探索的人的生活一样色彩斑斓,一样五光十色,一样充满了经验。
89
菲利普同阿特尔涅的谈话为一阵上楼梯的咯噔咯噔的脚步声打断了。阿特尔
涅跑去为从主日学校归来的孩子们开门,孩子们笑着嚷着蜂拥而入。阿特尔涅笑
逐颜开地询间他们在主日学校里的情况。莎莉只呆了一会就走了,因为她母亲吩
咐她趁她父亲同孩子们逗着玩的时候去准备茶点。阿特尔涅开始给孩子们讲一则
汉斯·安徒生①的童话故事。这些孩子一点也不怯生,他们很快就得出结论:菲
利普并不可怕。珍妮走过来,站在菲利普的身旁,不一会儿,竟爬到菲利普的身
上,舒舒服服地坐在他的大腿上。对过着孤单的光棍汉生活的菲利普来说,这还
是第一次置身于洋溢着天伦之乐的小家庭之中。当日光落在那些全神贯注地谛听
着童话故事的孩子们身上时,他那双眼睛不由自主地眯眯笑了起来。他这位新结
识的朋友的生活,乍看起来似乎有些古怪,眼下却显得十分自然,尽善尽美。莎
莉又回到了房间。
①汉斯·安徒生(1805-1875):丹麦著名的小说家、诗人兼童话作家。
“嘿,孩子们,茶点准备好了,”莎莉喊道。
珍妮从菲利普的腿上溜了下来,跟着其他孩子一道跑向厨房。莎莉这才开始
在那张长长的西班牙餐桌上铺台布。
“妈妈说,她是不是也来这儿同你们一块用茶点?”莎莉问道。“我可以去
招呼孩子们吃茶点。”
“请禀告你母,若蒙她光临作伴,我两人将不胜荣幸骄傲之至,”阿特尔涅
戏谑地说。
在菲利普看来,阿特尔涅不说话则已,一张嘴说话总是离不开演说家的华丽
的词藻。
“那好,我也给妈妈铺块台布,”莎莉应声说。
不一会,莎莉又回来了,手里托着浅盘,盘子里放着一只面包、一块厚厚的
黄油和一罐草莓果酱。在她把这些东西一一摆在桌子上的当儿,她父亲同她打趣
逗乐。他说莎莉该出去见见世面了。他告诉菲利普,说成双成对的追求者排着队
候在主日学校门口等她,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要伴送她回家,可她却矜夸傲慢,连
睬也不睬他们。
“爸爸,你就别说了,”莎莉嗔怪地说,脸上现出她那冷漠但不无好意的微
笑。
“一个裁缝店的伙计就因为莎莉不肯同他打招呼,一气之下去当了兵。还有
一位工程师,请注意,这回是个工程师,只为了莎莉不愿在教堂同他合用一本赞
美诗集这件事,就开始酗酒。你知道了这一切之后,恐怕连想看她一眼都不敢想
喽。我真担心,她束发以后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妈妈自己送茶来,”莎莉淡淡地说了一句。
“莎莉从来不听我的话,”阿特尔涅哈哈大笑,用慈爱的、骄傲的目光望着
莎莉。“她整天只知道干她的事,什么战争啦,革命啦,动乱啦,她都一慨不闻
不问。对一个诚实的男人来说,她将会是个多么贤惠的妻子哟!”
阿特尔涅太太端茶进来。她一坐下来便动手切面包和黄油。看到她把丈夫当
小孩子似的伺候,菲利普感到挺有趣的。她给阿特尔涅涂果酱,把面包和黄油切
成一片片的,好让他不费事就送进嘴里。她取下了帽子。她身上穿的节日服装似
乎紧了点,样子就像他小时候有时跟大伯去拜访的那位农夫的妻子。直到此时,
他才明白她的声音听上去为什么这么熟悉的原因。她的口音同布莱克斯泰勃一带
居民的口音非常相近。
“您是哪里人?”菲利普问阿特尔涅太太说。
“我是肯特郡人,老家在费尔恩。”
“我想大概是这样。我大伯是布莱克斯泰勃教区的牧师。”
“说来真有趣,”阿特尔涅太太说。“我刚才在教堂还在想您同凯里先生是否
是亲戚来着。我见过凯里先生多次啦。我的一位表妹就是嫁给布莱克斯泰勃教堂
那边的罗克斯利农场的巴克先生的。我做姑娘时常到那儿去住上几天。你们说这
事有趣不有趣呀?”
阿特尔涅太太说罢又饶有兴趣地把菲利普打量了一番,此时她那对黯然失色
的眸于又放出了光亮。她问菲利普知道不知道费尔恩这块地方。费尔恩离布莱克
斯泰勃只有十英里,是个美丽的村庄,菲利普的牧师大伯有时候在收割季节也到
那儿去作感恩祈祷。阿特尔涅太太还报出了村庄附近的几位农夫的姓名。她为能
再一次谈论她少女时代度过的乡村而感到高兴,对她来说,回想一下凭她这种阶
层的女人所特有的记忆力而刻在脑海的往昔的情景和熟悉的人们,确是人生一大
快事。这也使得菲利普内心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感。一缕乡村气息似乎消融、
荡漾在这间位于伦敦中心的门墙镶有嵌板的房间里了。菲利普仿佛看到了高耸着
亭亭若盖的榆树的肯特沃土,嗅到了馥郁芬芳的气味,气味中充斥着北海海风的
咸味,因此变得更加刺鼻、浓烈。
钟敲十点,菲利普才起身告辞。八点钟时,孩子们进来同他告别,一个个无
拘无束地仰起小脸蛋让菲利普亲吻。他对这些孩子满怀怜爱之情。丽莎莉只是向
他伸过一只手来。
“莎莉是从来不吻只见过一面的先生的,”她的父亲打趣说。
“那你得再请我来啊,”菲利普接着说了一句。
“你不要理睬我爸爸说的话就是了,”莎莉笑吟吟地说。
“她是个最有自制力的妙龄女郎,”她父亲又补了一句。
在阿特尔涅大大张罗孩子们睡觉的当儿,菲利普和阿特尔涅两人吃了顿有面
包、奶酪和啤酒的夜餐。当菲利普走进厨房同阿特尔涅太太告别时(她一直坐在
厨房里休息,并看着《每周快讯》),阿特尔涅太太亲切地邀请他以后再来。
“只要阿特尔涅不失业,星期天总是有一顿丰盛的饭菜的,”阿特尔涅太太
对菲利普说,“你能来伴他说个话儿是最好不过的。”
在随后一周的星期六,菲利普接到阿特尔涅的一张明信片,信上说他全家引
颈盼望菲利普于星期日与他们共进午餐。但是菲利普担心阿特尔涅家的经济状况
并不如他说的那么好,于是便写了封回信,说他只来用茶点。菲利普去时,买了
一块大葡萄干蛋糕带着,为的是不让自己空着手去接受别人的款待。他到时发觉
阿特尔涅全家见到他都非常高兴。而他带去的那块蛋糕彻底地赢得了孩子们对他
的好感。菲利普随大家一道在厨房里用茶点,席间欢声笑语不绝。
不久,菲利普养成了每个星期日都上阿特尔涅家的习惯。他深得阿特尔涅的
儿女们的爱戴,这是因为他心地纯真,从来不生气的缘故。还有一个最简单不过
的理由是他也喜欢他们。每当菲利普来按响门铃的时候,一个孩子便从窗户探出
小脑袋,要是吃准是菲利普到了的话,孩子们便一窝蜂地冲下楼来开门迎他,接
着一个个投入菲利普的怀抱。用茶点的时候,他们你争我夺地抢着坐在菲利普的
身边。没过多久,他们便称呼他菲利普叔叔了。
阿特尔涅谈锋甚健,因此菲利普渐渐了解到阿特尔涅在不同时期的生活情
况。阿特尔涅一生中于过不少行当,但在菲利普的印象中,阿特尔涅每千一项工
作,总是设法把工作弄得一团糟。他曾在锡兰①的一个茶场里做过事,还在美国
当过兜售意大利酒的旅行推销员。他在托莱多水利公司任秘书一职比他干任何别
的差使都长。他当过记者,一度还是一家晚报的违警罪法庭新闻记者。他还当过
英国中部地区一家报纸的副编辑以及里维埃拉的另一家报纸的编辑。阿特尔涅从
他干过的种种职业里搜集到不少趣闻,他什么时候想娱乐一番,就兴趣盎然地抖
落那些趣闻。他披卷破帙,博览群书,主要的兴趣在读些海内珍本;他讲起那些
充满深奥难懂的知识的故事来,真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还像小孩子似的,看
到听众脸上显出惊奇的神情而感到沾沾自喜。三四年以前,他落到了赤贫如洗的
境地,不得不接受一家大花布公司的新闻代理人一职。他自认自己才识过人,觉
得接受这一差使后没了自己的才干,但是,在他妻子的一再坚持之下,以及迫于
家庭生计,他才硬着头皮干了下来。
①斯里兰卡的旧称。
90
菲利普从阿特尔涅家告辞出来,穿过昌策里巷,沿着河滨马路走到国会大街
的尽头去搭乘公共汽车。同阿特尔涅一家结识六个星期之后的一个星期天,菲利
普同往常一样赶着去乘公共汽车,到站后发觉开往肯宁顿的汽车已客满了。此时
虽说还是六月,但白天下了整整一大的雨,夜间的空气变得既潮湿又阴冷。为了
能坐上位子,他便步行来到皮卡迪利广场。公共汽车停靠在喷泉附近,汽车到达
这儿时,车上的乘客很少超过两三位的。汽车每隔一刻钟开一班,因此他还得等
些时候才能乘上汽车。他目光懒散地瞅着广场上的人群。酒吧间都打烊了,周围
却还有不少人在走动。菲利普的脑海里正翻腾着在阿特尔涅富有魔力的天才的启
迪下萌生出来的各种各样的念头。
蓦然间,菲利普的心咯噔一下——他看到了米尔德丽德。他已有好几个星期
没去想她了。她正要从沙夫兹伯雷林荫道的拐角处横穿马路,见一队马车驶过来,
便站在候车亭里等着。她一心想寻找机会穿过马路,对其他事情一概无暇顾及,
米尔德丽德头戴一顶硕大的黑草帽,上面饰有一簇羽毛,身上穿了件黑绸衣。那
个时候,女人时兴穿拖裙。见道路畅通了,米尔德丽德随即穿过马路,朝皮卡迪
利大街的方向走去,衣裙在身后地上拖着。菲利普怀着一颗狂跳不止的心,默然
地尾随着她。他并不希冀同米尔德丽德说话,只是心中有些纳闷,这么晚了,她
还上哪儿去呢?他想看一看她的脸。米尔德丽德步履蹒跚地往前走去,随即拐入
埃尔街,又穿过里根特大街,最后又朝着皮卡迪利广场的方向走去。菲利普被搞
懵了,猜不透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兴许她是在等人吧。蓦地,菲利普产生一
种极大的好奇心,想弄清楚她究竟在等谁。米尔德丽德匆匆追赶前面一位头戴圆
顶硬礼帽的矮个子男人,此人正漫不经心地朝前走去,米尔德丽德乜斜着眼睛,
打他身旁擦肩而过。她朝前走去,最后在斯旺一埃德加商店大楼前戛然收住脚步,
面向大路位候着。当那矮个子男人走近时,米尔德丽德启齿一笑。那男人瞪着双
眼望了她一会,然后掉过头去,继续朝前晃悠而去。此时,菲利普一切都明白了。
菲利普的心被一种恐惧感紧紧地攫住了。有好一阵子,他只觉得双腿软弱无
力,连站都站不住。过了一会儿,他连忙追上米尔德丽德,触了触她的臂膀。
“米尔德丽德!”
她蓦然惊恐地转过身来。他想米尔德丽德的脸红了,不过他站在暗处看不分
明。半晌,他们俩相对无言地站立着。最后还是米尔德丽德打破了沉默。
“想不到在这儿见到你!”
菲利普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浑身震颤不已。他思绪万千,心潮起伏,情难
自禁。
“真可怕,”他气喘吁吁地说,声音之低,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
米尔德丽德再也没有吭声,转过身子背朝着菲利普,眼睛朝下望着地面。菲
利普感到自己的脸因痛苦而扭曲着。
“有没有说话的地方?”
“我不想跟你说什么,”米尔德丽德脸色冷冷地说。“别缠我了,好吗?”
菲利普陡然想起说不定她眼下急需用钱,一时不得脱身。
“你实在没钱用,我身上倒还有两三个硬币,”菲利普脱口而出。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这是回住处的路上碰巧路过这儿。我想等一位跟我在
一起干活的女友。”
“我的天哪,你就别说谎了吧,”菲利普喟然叹道。
蓦地,他发觉米尔德丽德在嘤嘤抽泣,于是又问道:
“我们能不能找个地方说个话儿?我能不能上你那儿去呢?”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她呜咽地说。“他们不许我把男人带到那儿去。如
果你愿意的话,我明天去找你。”
菲利普肚里雪亮,米尔德丽德是决不会践约的。这一回他决不轻易放她走了。
“不能捱到明天,我要你现在就带我去找个地方说话。”
“嗯,好,地方倒是有一个的,不过要付六先令。”
“我付给六先令就是了,在哪?”
米尔德丽德把地址告诉了菲利普,菲利普随即叫了一辆马车。马车驶过不列
颠博物馆,来到格雷旅馆路附近的一条穷街陋巷。米尔德丽德叫车夫把马车停在
街道的拐角处。
“他们可不喜欢把马车一直赶到门口,”米尔德丽德嘟哝了一句。
这还是打他们俩坐上马车以来的第一句话。他们下了马车朝前走了几码,接
着米尔德丽德对着一扇大门重重地连击三下。菲利普注意到扇形窗上有块硬纸板
告示,上面写着“房间出租”的字样。大门悄然无声地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位上
了年纪的高个子妇人。她瞪了菲利普一眼,随后压低了声音同米尔德丽德叽咕了
几句。米尔德丽德领着菲利普穿过过道,来到房子后部的一个房间。里面黑洞洞
的。米尔德丽德向菲利普讨了根火柴,点亮了一盏煤气灯,因没有灯罩,火舌直
发出刺耳的咝咝声。菲利普这才看清自己此时站在一个又脏又小的卧室里,里面
摆着一套漆成松树一般颜色的家具,对这个房问来说,它们显得太大了。花边窗
帘很龌龊,窗格栅蒙着一把大纸扇。米尔德丽德一屁股瘫进壁炉边的一张安乐椅
里,菲利普则坐在床沿上。他感到害臊。他这才看清米尔德丽德的双颊涂抹着厚
厚的胭脂,眉毛描得漆黑,可她形容憔悴,一副病恹恹的样子,面颊上红红的胭
脂使得她白里泛绿的肤色分外触目。米尔德丽德心神不宁地凝视着那面纸扇,而
菲利普也想不出说些什么,直觉得语塞喉管,像是要哭出来似的,他连忙用手蒙
住自己的双眼。
“我的上帝,这事真可怕,”菲利普哀戚地叹道。
“我真弄不懂你大惊小怪些什么呀,我本以为你心里一定很高兴。”
菲利普没有回话,转眼间她一下子呜咽起来。
“你总不会认为我这么做是因为我喜欢吧?”
“喔,我亲爱的,”菲利普不由得嚷了起来,“我非常难过,简直难过极了。”
“这对我屁的用处都没有!”
菲利普再一次感到无言以对,生怕自己一开口,她会误解为他这是在责备或
者嘲笑她。
“孩子呢?”菲利普最后问了一句。
“我把她带到伦敦来了。我手头没钱,不能让她继续呆在布赖顿,只得我自
个儿带了。我在去海伯里的路上租了个房间,告诉他们说我是一个演员。每天都
得从那儿走到伦敦西端。伦敦的活是少有人让太太们干的呀。”
“先前的店主们不愿意你再回去吗?”
“哪里也找不到工作。为了找工作,我的两条腿都跑断了。有一次我的确找
到了工作,但是我因生病离开了一个星期,待我回去上班时,他们就不要我了。
你也不能责怪他们,对不?那是他们的地方嘛,他们可用不起身体不健壮的姑娘
啊。”
“现在你的气色很不好,”菲利普说。
“今晚我本不宜出门的,但是有啥办法呢,我得用钱哪。我曾经给埃米尔写
过信,告诉他我身边一个子儿也没有,但是他连一封回信都不给我。”
“你完全可以写信给我嘛。”
“我不想写信给你,倒不是因为以前发生的事情,而是因为我不想让你知道
我陷入了困境。如果你说我这是罪有应得,我也决不会感到奇怪的。”
“即使到了今天,你还是很不了解我,不是吗?”
有一会儿,菲利普回忆起他正是因为米尔德丽德的缘故才遭受的极度痛苦,
对此,他深深感到发腻。但往事毕竟是往事,都已成了过眼烟云。当他望着眼前
的米尔德丽德,他知道他再也不爱她了。他很为她感到难过,但又为自己摆脱了
与她的一切纠葛而感到庆幸。菲利普神情忧郁地凝望着米尔德丽德,不禁暗暗地
问自己当初怎么会沉湎于对她的一片痴情之中的。
“你是个地地道道的正人君子,”米尔德丽德开口说,“你是我平生见到的唯
一的君子。”她停顿了片刻,接着红着脸儿说:“菲利普,我实在不想启口,不过
请问你能否给我几个钱呢?”
“我身上碰巧还带了点钱,恐怕总共不过两镑吧。”
菲利普说罢把钱全掏给了她。
“我以后会还你的,菲利普。”
“哎,这没什么,”菲利普脸带微笑地说,“你就不必操这份心啦。”
菲利普并没有说出他想说的话,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着,仿佛事情本
来就该如此似的,就好像她此刻将重新过她那种可怕的生活,而他却不能做出什
么来阻止她似的。米尔德丽德从安乐椅里站起身来接钱,此时他们俩都站立着。
“我送你走一程好吗?”米尔德丽德问道,“我想你要回去了。”
“不,我不着急,”菲利普答道。
“能有机会坐下歇息,我很高兴。”
这句话以及这句话包含的全部意思撕裂着菲利普的心。看到她疲惫不堪地瘫
入安乐椅的样儿,菲利普感到痛心疾首。良久,房间里一片沉寂,窘迫中,菲利
普点燃了一支香烟。
“菲利普,你太好了,连一句不中听的话都没说。我原以为你会说我不知羞
耻呢。”
菲利普看到米尔德丽德又哭了。当初埃米尔·米勒抛弃她时她跑到自己的面
前痛哭流涕的情景,此刻又浮现在他眼前。一想起她那多舛的命途以及他自己所
蒙受的羞辱,他对她怀有的恻隐之心似乎变得愈发强烈。
“要是我能摆脱这种困境多好!”米尔德丽德呻吟地说。“我恨透了。我是不
宜过这种日子的,我可不是过这种日子的姑娘啊。只要能跳出这个火坑,我干什
么都心甘情愿。就是去当用人,我也愿意。喔,但愿我现在就死。”
她作了这番自怨自怜之后,精神彻底垮了。她歇斯底里地呜咽着,瘦小的身
体在不住地颤抖。
“喔,你不知道这种日子是啥滋味儿,不亲身体验是决不会知道它的苦处的。”
菲利普实在不忍心看着她哭,看到她处于这么可怕的境地,他的心都碎了。
“可怜的孩子,”他喃喃地说,“可怜的孩子。”
他深感震撼。突然间,他脑际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在他心里激起了一阵
狂喜,简直到了心醉神迷的地步。
“听我说呀,如果你想摆脱这个困境,我倒有个主意。眼下我手头拮据,处
境十分艰难,我得尽量节省。不过,我还是在肯宁顿大街上租赁了一套房间,里
面有一间空着没人住。愿意的话,你可以带着孩子上我那儿去住。我每周出三先
令六便士雇了个妇人,为我打扫房间和烧饭。这两件事儿,你也能做,你的饭钱
也不会比我付给那位妇人的工钱多多少。再说,两个人吃饭的开销也不会比一个
人多。至于你那孩子,我想她吃不了多少东西的。”
米尔德丽德倏地停止了抽泣,目不转睛地望着菲利普。
“你的意思是说,尽管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你还能让我回到你的身边去吗?”
菲利普想到他要说的话儿,脸上不觉显出尴尬的神情。
“我不想叫你误解我的意思。我只是为你提供一个我并不要额外多出一个子
儿的房间和供你吃饭。我只指望你做我雇佣的那位妇人所做的事情,除此之外,
我别无他求。我想你也肯定能够烧好饭菜的。”
米尔德丽德从安乐椅里一跃而起,正要朝他跟前走来。
“你待我真好,菲利普。”
“别过来,就请你站在那儿吧,”菲利普连忙说,还匆匆伸出手来,像是要
把她推开似的。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他不能容忍米尔德丽德来碰他。
“我只想成为你的一个朋友,除此以外,我没有任何其他念头。”
“你待我真好,”米尔德丽德絮絮叨叨地说,“你待我真好!”
“这么说你会到我那儿去罗?”
“哦,是的,只要能摆脱这个困境,我干啥都愿意。你是决不会懊悔你所做
的事情的,菲利普,决不会的。菲利普,什么时候我可以上你那儿去?”
“最好明天就来。”
米尔德丽德又突然哭起来了。
“你这哭什么呀?”菲利普笑吟吟地问道。
“我真是感激不尽。我不知道我这辈子还能不能报答你?”
“喔,别放在心上。现在你还是回去歇着吧。”
菲利普把地址写给了她,并对她说如果她次晨五点半到的话,他会把一切都
安排得顺顺当当的。夜很深了,没有车子可乘,只得步行回去。不过,本来很长
的路,现在也不觉长了,他完全为兴奋的心情所陶醉,只觉得脚底生风,有点儿
飘然欲仙的味道。
第10 章
91
第二天一清早,菲利普就起床为米尔德丽德收拾房间。他把那位一直照料他
生活的妇人辞退了。大约六点光景,米尔德丽德来了。一直伫立在窗前向外张望
的菲利普,连忙下楼开门,并帮她把行李拿上楼来。所谓行李,不过是三只用褐
色纸包着的大包裹。因迫于生计,她不得不把一些并非必需的用品典卖了。米尔
德丽德身上穿的还是昨晚那件绸衣裙,虽说眼下没施脂粉,但眼圈周围还是黑黑
的,这显然是早上洗脸马虎而留下的印记。这使得她显得病恹恹的。她怀抱着孩
子步出马车时的姿态凄楚动人。她显得有点儿腼腆。他们俩发觉没什么好说的,
只是平平淡淡地互相寒暄了几句。
“啊,你到底来了。”
“我从来没在伦敦的这一带住过。”
菲利普领她去看房间。克朗肖就是在那个房间里咽气的。菲利普一直不想再
搬回那个房间去住,虽说他也知道这种想法有些儿荒唐。自从克朗肖猝然弃世以
来,他一直呆在那个小房间里,睡的是一张折叠床。当初,他是想让自己的朋友
睡得舒适些才搬进那个小房间的。那个孩子安静地躺在她母亲的怀里。
“我想,你认不出她来了吧,”米尔德丽德说。
“打我们把她送到布赖顿起,我就没看见过她。”
“把她安顿在哪儿呀?她太沉了,时间长了,我可抱不动。”
“我恐怕还没置摇篮呢,”菲利普说话的当儿,局促不安地笑了笑。
“喔,她可以跟我睡。她一直是跟我睡的。”
米尔德丽德把孩子放在一张安乐椅里,随即目光朝房间四下里打量着。她认
出房间里大部分陈设均是她在菲利普原来的住处见过的。只有一件没见过,那就
是劳森去年夏天为菲利普画的那幅人头像,眼下悬挂在壁炉上方。米尔德丽德用
一种不无挑剔的目光审视着这幅画像。
“从几个方面来说,我喜欢这张画。可从另一些方面来说,我又不喜欢它。
我认为你要比这张画漂亮得多。”
“事情还真起了变化呢,”菲利普哈哈大笑,“你可从来没有当面说过我漂亮
呀。”
“我这个人可没那个闲心思去为一个男人的相貌担忧。我不喜欢漂亮的男人。
在我来看,漂亮的男人太傲慢了。”
说罢,她的目光扫视着房间,出乎女性的本能,她在寻找一面镜于,但是房
间里却一面也没有。她抬起手拍了拍额前浓密的刘海。
“我住在这儿,别人会说什么呢?”她突然发问道。
“喔,这儿只住着另一个男人同他的妻子。他成天在外头,除了星期天去付
房租外,其余的日子里我一直见不到他的妻子。他们夫妇俩从不跟人交往。打我
住到这儿以来,我对他们中间的一位还没讲满两句话呢。”
米尔德丽德走进卧室,打开包裹,把东西安放好。菲利普试图读一点书,但
无奈情绪亢奋,无心阅读。于是,他仰坐在椅子里,嘴里叼了支香烟,眼睛笑眯
眯地凝视着熟睡的孩子。菲利普感到非常愉快。他自信他压根儿没有眷恋米尔德
丽德之心。原先他对米尔德丽德所怀有的那种情感已荡然无存,对此,他也感到
不胜惊讶。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对她的肉体有种嫌恶的情绪,他想要是去抚摩她,
他身上准会起鸡皮疙瘩。他猜不透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在这当儿,米尔德丽
德随着一阵叩门声走了进来。
“我说呀,以后你进来就甭敲门了,”菲利普说,“每一个房间你都看过了吗?”
“我从来还未见过这么小的厨房呢。”
“到时你会发觉这个厨房大得足够你给我们俩烹制高级点心的了,”菲利普
口气淡淡地顶了她一句。
“我看到厨房里啥也没有。我想还是上街去买些东西来。”
“是得去买些来。不过,对不起,我得提醒你花钱得算计着点。”
菲利普给了她些钱。她出门上街去了。半个小时以后,她就回来了,并把买
来的东西往桌子上一放。因爬楼梯,此时她还直喘气呢。
“嘿,你身患贫血症,”菲利普说,“我得给你开些布劳氏丸吃吃。”
“我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商店。买了点猪肝。猪肝的味儿挺鲜的,对不?再
说也不能一下吃很多猪肝,所以说猪肝要比肉铺子里的猪肉上算得多。”
厨房里有个煤气灶,米尔德丽德把猪肝炖在煤气灶上以后,便走进房里来摊
台布。
“你为什么只摊一块呢?”菲利普问道,“你自己不吃吗?”
米尔德丽德两颊绯红。
“我想兴许你不喜欢跟我同桌吃饭。”
“为什么会不喜欢跟你同桌吃饭呢?”
“嗯,我只是个用人,是不?”
“别傻里傻气的啦!你怎么会这么傻呢?”
菲利普粲然一笑,但是米尔德丽德那谦恭的态度在他心中激起了一阵莫名其
妙的慌乱。可怜的人儿啊!他们俩初次见面时她的仪态至今还历历在目。菲利普
沉吟了半晌才开腔说话。
“别以为我这是在给你施舍,”他说,“我们俩不过是做笔交易。我为你提供
食宿,而你为我干活。你并不欠我什么东西。对你来说,也没有什么不光彩的。”
对此,米尔德丽德没有应声,然而,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双额滚滚而下。菲
利普根据在医院的经验得知,像米尔德丽德这一阶层的女人都把伺候人视为下
品。菲利普不由得有点儿沉不住气了,但是他还是责怪自己,因为米尔德丽德显
然是身子疲乏不舒服。他站了起来,走过去帮她在桌子的另一边也摊上块台布。
这时,那孩子醒了。米尔德丽德预先已经给她准备下梅林罐头食品了。猪肝和香
肠做好后,他们便坐下来吃饭。为了节约起见,菲利普把酒给戒了,只是喝点儿
开水。不过,他家里还存有半瓶威士忌酒。于是他想喝上一点儿兴许对米尔德丽
德会有好处。他尽力使这顿晚餐吃得愉快些,但是米尔德丽德却神情阴郁,显得
精疲力竭的样子。一吃完晚饭,她便站起来,把孩子送回床上。
“我想你早些上床休息对你的身体会有好处的,”菲利普说,“你瞧上去累极
了。”
“我想洗好碗碟后就去睡觉。”
菲利普点燃了烟斗,开始埋头看书。听到隔壁房间有人走动的声响是愉快的。
因为有的时候,孤独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米尔德丽德走进来打扫桌子。耳边不
时传来她洗涤时发出的碗碟磕碰声。菲利普暗自思忖着,竟穿着黑色绸衣裙打扫
桌子,收拾碗碟,这正是她与众不同的个性特点,他想着想着不觉莞尔一笑。但
是,他还得用功呢,于是捧着书走到桌子跟前。他正在研读奥斯勒①的《内科学》。
这本书深受学生欢迎,从而取代了使用多年的泰勒撰写的教科书。不一会儿,米
尔德丽德走了进来,边走边放下卷起的袖子。菲利普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但
没有移动。这个场面怪离奇的。菲利普感到有些儿尴尬,生怕米尔德丽德会认为
他会出她的洋相,然而除了用满足性欲的办法之外,他又不知用什么办法去安抚
她。
①威廉·奥斯勒爵士(1845-1919):加拿大医生兼医学著作家。
“喂,明天上午九时我有课,因此我得八点一刻就吃早饭。你来得及做吗?”
“哦,来得及的。怎么会来不及呢?我在国会大街时,每天早晨我都得赶到
赫尔内山去乘八点十二分的车。”
“我希望你会发觉你的房间很舒服。今晚睡个长觉,明天你一定会大变样。”
“我想你看书看得很晚,是不?”
“我一般要到十一点,或十一点半左右。”
“那祝你晚安。”
“晚安。”
他们中间就隔着张桌子,但菲利普并没有主动伸出手去。米尔德丽德轻轻地
把房门闭上了。菲利普听到她在卧室里走动的声响。不一会儿,耳边传来了米尔
德丽德上床就寝时那张床发出的吱吱嘎嘎声。
92
翌日是星期二。同往常一样,菲利普扒拉了两口早饭后,便连奔带跑地去赶
九点钟的课。因此,他只能同米尔德丽德三言两语打个招呼,没时间多说话。黄
昏时分,他从医院回到寓所,发现米尔德丽德凭窗而坐,双手在不停地补缀他的
袜子。
“哟,你倒蛮勤俭的嘛,”菲利普满面春风地说。“你这一天干了些啥呀?”
“哦,我把房间彻底打扫了一下,然后抱着孩子出去溜达了一会儿。”
此刻,米尔德丽德身上穿了件陈旧的黑上衣。这还是她当初在茶食店里干活
时穿的制服,旧是旧了些,不过穿上它要比穿前天那件绸衣裙显得精神些。那女
孩坐在地板上,仰着头,忽闪着一对神秘的大眼睛瞅着菲利普。当菲利普蹲下去
坐在她身边抚弄她的光脚丫时,她突然格格笑了起来。斜阳西照,房间里充满缕
缕柔和的光线。
“一回来看到屋里有人走动,真叫人心里感到乐滋滋的。一个女人,外加一
个孩子,倒把房间点缀得富有生气。”
菲利普从医院药房搞回来一瓶布劳氏丸,交给了米尔德丽德,并嘱咐她每餐
饭后一定要服用。这种药她已经用惯了,因为打十六岁起,她就断断续续地吃了
不少。
“劳森肯定会喜欢上你这泛着绿色的皮肤,”菲利普说道。“他一定会说你这
皮肤很有画头。但是近日来我倒挺担忧的,你的皮肤一天不变得像挤奶女工那样
白里透红,我心里一天也不会好受。”“
“我已经觉得好多了。”
吃过饭菜简单的晚餐之后,菲利普便往烟草袋里装满烟丝,然后戴上帽子。
星期二晚上,他一般都要到皮克大街上的那家酒菜馆去,而今晚他高兴的是自从
米尔德丽德来到他这儿,转眼又是星期二了,因为他想借此机会向米尔德丽德明
白无误地表明他俩之间的关系。
“你要出去吗?”米尔德丽德问道。
“是的,每逢星期二,我总是要出去玩一个晚上。我们明天见。祝你晚安。”
菲利普总是怀着一种兴奋的心情上这家酒菜馆。那位颇有哲学家头脑的证券
经纪人马卡利斯特是那儿的常客,天底下任何一件事情,他都要与人争个长短。
海沃德只要人在伦敦也常到那儿去,虽然他同马卡利斯特两人相互都讨厌对方,
但他们却一反常态,每逢星期二晚上都上这家酒菜馆会上一面。马卡利斯特认为
海沃德是个可怜的家伙,对他那多愁善感的气质嗤之以鼻;他用讥讽挖苦的口吻
询问海沃德创作文学作品的情况,当海沃德含糊其词地回答说不久将有杰作面世
时,他听后总是报之以嘲弄的微笑。他们俩争论起来十分激烈,说起话来都颇有
分量,对此,他们俩都很欣赏。夜间酒馆聚首临近结束时,他俩一般都能弥合分
歧,握手言欢,相互认为对方是顶呱呱的一流人才。这天晚上,菲利普发觉除了
他们两位外,劳森也在场。随着在伦敦结识的人越来越多,劳森经常于夜间外出
就餐,因此很少到这家酒菜馆来。他们三位在一起谈笑风生,气氛十分融洽,因
为马卡利斯特通过证券交易所为他们两位捞了笔外快,海沃德和劳森各得了五十
英镑。对劳森来说,这五十英镑非同小可,因为他进帐不大,可花起钱来倒是大
手大脚的。此时,劳森已达到了画人物肖像画的阶段,并受到了评论界的普遍关
注,同时他还发现为数不少的贵妇人更乐于不掏一个子儿端坐着让他画肖像(无
论是对那些贵妇人还是对劳森本人来说,这种做法都是做广告的绝好机会,同时
也为那些贵妇人赢来了艺术保护人的声誉)。但是,劳森很少能找到个傻瓜肯出
一大笔钱让劳森给他的夫人画肖像画的。尽管如此,劳森还是感到心满意足。
“这倒是个绝妙的赚钱办法,以前我从来没想到过,”劳森喜滋滋地嚷道,
“我甚至连六便士的本钱都不必掏。”
“年轻人,你上星期二没上这儿来,可失掉了一个极好的机会,”马卡利斯
特对菲利普说。
“老天爷,你为啥不写信告诉找呢?”菲利普接着说,“要知道一百镑对我
有多大的用处啊!”
“喔,那会儿时间来不及了。人得呆在现场。上星期二我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便问他们两个家伙是否也想试一试。星期三上午我为他们买进了一千股,下午行
情就看涨了,于是我赶紧把股票抛出去。这样,我为他们两人各赚得五十镑,而
我自己得了两三百镑。”
菲利普心里充满了妒意。近来他把最后一张抵押契据卖了,这张抵押契据是
他的全部财产,眼下就剩了六百英镑现款了。有时候,一想到今后的日子,菲利
普心里不觉栖惶。他还得读两年才能取得当医生的资格,此后他得设法在医院找
个职位,这样一来,至少有三年的光景,他别指望能赚得一个子儿。就是他紧缩
开支,过最俭朴的生活,到那时,他手头至多只剩百把英镑。百把英镑的积蓄微
乎其微,万一生病不能挣钱或者什么时候找不到工作,那日子就更难打发了。因
此,玩上一玩可带来幸运的赌博,对他来说,那情形就完全不同啦。
“哦,嗯,别着急,”马卡利斯特说,“机会很快就会有的。几天之内,南非
国家很快就会出现股票行情暴涨,到时候我一定为你好生留意着就是了。
马卡利斯特当时正在南非矿山股票市场干事,他常常给他们讲起一两年以前
股票行情暴涨时发大财的故事。
“好吧,下次可别忘了我呀。”
他们围坐在一起高谈阔论,不觉已到子夜时分。菲利普住得最远,首先告辞。
如果赶不上最后一班电车,他就得步行,那样回到寓所就很迟了。事实上,将近
十二点半光景,他才回到寓所。他上得楼来,发觉米尔德丽德仍旧坐在他的安乐
椅里,感到十分诧异。
“你为什么还不上床睡觉?”菲利普大声嚷着。
“我不困。”
“就是不困,也该上床躺着,这一样可以得到休息嘛!”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安乐椅里。菲利普注意到晚饭后她又换上了那件黑色绸衣
裙。
“我想我还是等着你,万一你需要拿个东西什么的。”
米尔德丽德说罢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他,两片毫无血色的嘴唇隐隐约约露出一
丝笑意。菲利普自己也拿不准他是否理解了她的用意。他只觉得有点儿尴尬,似
还是装出一到快活的、漫不经心的样子。
“你这样做是好的,但也太淘气了。快给我睡觉去,要不明天早晨就爬不起
来了。”
“我还不想上床睡觉。”
“扯淡,”菲利普冷冷地说了一声。
米尔德丽德从安乐椅里站了起来,绷着脸儿,走进了她的卧室。当耳边传来
她沉重的锁门声时,菲利普脸上绽开了笑容。
以后的几天倒平安无事地过去了。米尔德丽德随遇而安,在这陌生的环境中
定居下来了。菲利普匆匆赶去上课之后,她一上午就在寓所操持家务。他们吃的
很简单。不过,她就喜欢为了买些许必不可少的食品而在街上磨蹭个老半天。她
不能自己想吃什么就做什么,但尽管如此,她还是给自己煮杯可可喝喝,弄些奶
油和面包啃啃。享受过后,便用小人车推着孩子上街溜达,然后回到寓所,百无
聊赖地打发下午余下的时光。她心力交瘁,然而只做几件轻便的家务活儿还是合
适的。菲利普把房租钱交由米尔德丽德去付,借此她同菲利普的令人生畏的房东
太太交上了朋友,而且不出一个星期,她居然能够给菲利普聊聊左邻右舍的情况,
了解的情况之多,远远超过了菲利普一年中所知道的。
“她可是位非常好的太太,”米尔德丽德对菲利普说,“简直像个贵妇人。我
告诉她说我们是夫妻。”
“你认为有此必要吗?”
“嗯,我总得对她说点什么呀。我人住在这儿而又不是你的妻子,这事叫人
看来不是太可笑了吗?我不知道她对我会有什么看法。”
“我想她根本不相信你说的话。”
“她肯定相信,我敢打赌。我告诉她说我们结婚已两年了——要知道,由于
有了这个孩子,我只好这么说——只有你那儿的人才会不相信,因为你还是个学
生。因此,我们得瞒着不让别人知道,不过现在他们的看法也改变了,因为我们
将要跟他们一道去海滨消暑。”
“你可是个编造荒诞故事的老手罗,”菲利普说了一句。
看到米尔德丽德撒谎的劲头仍不减当初,菲利普心中隐隐有些反感。在过去
的两年中,她可什么教训都没记取。但是当着米尔德丽德的面,他只是耸了耸肩
膀。
“归根结蒂一句话,”菲利普暗自思忖,“她运气不佳。”
这是个美丽的夜晚,夜空无一丝云彩,天气温暖宜人,伦敦南部地区的人们
似乎倾巢而出,都涌到了街上。周围有一种使得那些伦敦佬坐立不安的气氛,而
每当天气突然变化,这种气氛总是唆使伦敦佬走出家门来到户外。米尔德丽德收
拾好饭桌以后,便走到窗口跟前,凭窗眺望。街上的喧闹声迎面扑来,人们相互
的呼唤声、来往车辆的呼啸声、远处一架手转风琴的乐曲声,纷纷从窗口灌进房
间,送进他俩的耳中。
“菲利普,我想今晚你非看书不可,对不?”米尔德丽德问菲利普,脸上现
出渴望的神情。
“我应该看书。不过,我不晓得为什么我非看不可。嘿,你想叫我干点别的
什么事吗?”
“我很想出去散散心。难道我们就不能去坐在电车顶上溜它一圈吗?”
“随你的便。”
“我这就去戴帽子,”她兴高采烈地说。
在这样的夜晚,人们要耐住性子呆在家里是不可能的。那孩子早已进入温柔
的梦乡,留她在家决不会有什么问题的。米尔德丽德说以前夜里外出就常常把孩
子一人扔在家里,她可从来没醒过。米尔德丽德戴好帽子回来时,心里别提有多
高兴了。她还抓紧时间往脸上搽了点胭脂。而菲利普还以为她是太激动了,苍白
的面颊才升起了两朵淡淡的红晕呢。看到她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菲利普真地动
了感情,还暗暗责备起自己待她太苛刻来了。来到户外时,她开心地哈哈笑了起
来。他们一看到驶往威斯敏斯特大桥的电车,便跳了上去。菲利普嘴里衔着烟斗,
同米尔德丽德一道注视着车窗外人头攒动的街道。一家家商店开着,灯光通明,
人们忙着为第二天采购食品。当电车驶过一家叫做坎特伯雷的杂耍剧场时,米尔
德丽德迫不及待地喊了起来:
“哦,菲利普,我们一定得上那儿去看看,我可有好久没上杂耍剧场了。”
“我们可买不起前排正厅座位的票,这你是知道的。”
“喔,我才不计较呢,就是顶层楼座我也够高兴的了。”
他们俩下了电车,往回走了百把码的路,才来到杂耍剧场门口。他们花了十
二便士买了两个极好的座位,座位在高处,但决不是顶层楼座。这晚他们运气真
好,剧场里有不少空位置呢。米尔德丽德双眸烟烟闪光,感到快活极了。她身上
有种纯朴的气质打动了菲利普的心。她对菲利普来说是个猜不透的谜。她身上某
些东西至今对菲利普仍不无吸引力,菲利普认为她身上还有不少好的地方。米尔
德丽德从小没有教养,她人生坎坷;他还为了许多连她本人也无法可想的事情去
责备她。如果他要求从她那里得到她自己也无力给予的贞操,那是他自己的过错。
要是她生长在另一种生存环境里,她完全可能出落成一个妩媚可爱的姑娘。她根
本不堪人生大搏斗的冲击。此刻,菲利普凝睇着她的侧影,只见她的嘴微微张着,
双颊升起两朵淡淡的红晕,他认为她看上去出人意料的圣洁。一朋遏制不住的怜
悯之情涌上他的心头,他诚心诚意地宽有她给自己带来了苦难的罪过。剧场里烟
雾腾腾,使得菲利普的两眼发痛,但是当他对米尔德丽德提议回家时,她却转过
脸来,一脸的恳求人的神色,请求他陪她呆到终场。菲利普粲然一笑,同意了。
米尔德丽德握住了菲利普的手,一直握到表演结束。当他们汇入观众人流走出剧
场来到熙熙攘攘的街上时,米尔德丽德还无意返回寓所。于是,他们俩比肩漫步
来到威斯敏斯特大街上立在那儿,凝眸望着熙来攘往的人群。
“几个月来我还没有这么痛快过呢,”米尔德丽德说。
菲利普感到心满意足。他一时情不自禁地要把米尔德丽德及其女儿领到自己
的寓所,而现在已变成了现实,为此,他对命运之神充满了感激的心情。看到她
表示善意的感激之情,他打心眼里感到高兴。最后米尔德丽德终于累了,他们跳
上一辆电车返回寓所。此时夜已深了,当他们步下电车,拐入寓所所在的街道时,
街上空荡荡的阒无一人。这当儿,米尔德丽德悄悄地挽起了菲利普的胳膊。
“这倒有点像过去的情景了,菲尔,”米尔德丽德说道。
以前她从来没有叫过他菲尔,只有格里菲思一人这样叫过,即使是现在,一
听到这一称呼,一种莫可名状的剧痛便袭上心来。他还记得当初他痛心疾首欲求
一死的情景。那会儿,巨大的痛苦实难忍受,他还颇为认真地考虑过自杀来着。
这一切似乎都是遥远的往事罗。他想起过去的自己时,不觉莞尔。眼下,他对米
尔德丽德只有满腔的怜悯之情,除此别无任何其他感情可言。他们来到寓所跟前。
步入起居间之后,菲利普随手点亮了煤气灯。
“孩子好吗?”他口中问道。
“我这就去瞧瞧她。”
米尔德丽德回到起居间,并说打她走了之后,那孩子睡得一直很香甜,连动
也没动。这孩子可真乖!菲利普向米尔德丽德伸出一只手,并说:
“嗯,晚安。”
“你这就去睡觉吗?”
“都快一点啦。近来我不习惯睡得很迟,”菲利普答道。
米尔德丽德抓起了他的手,一边紧紧地攥着,一边笑眯眯地望着他的眼睛。
“菲尔,那天夜里在那个房间里,你叫我上这儿来同你呆在一起,你说你只
要我给你做些烧饭之类的事情,除此之外,你不想我做别的什么。就在那会儿,
我脑子里想的事情同你认为我在想的事情,可不是一码事啊。”
“是吗?”菲利普说着,从米尔德丽德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我可是这样
想的。”
“别这样傻里傻气的啦,”米尔德丽德哈哈笑着说。
菲利普摇了摇头。
“我是很认真的。我决不会提出任何别的条件来让你呆在这儿的。”
“为什么不呢?”
“我觉得我不能那么做。这种事我解释不了,不过它会把全盘事情搞懵的。”
米尔德丽德耸了耸双肩。
“唔,很好,那就随你的便吧。不过,我决不会为此跪下来求你的。我可不
是那种人!”
说罢,她走出起居间,随手砰地带上身后的房门。
93
翌日是星期二。同往常一样,菲利普扒拉了两口早饭后,便连奔带跑地去赶
九点钟的课。因此,他只能同米尔德丽德三言两语打个招呼,没时间多说话。黄
昏时分,他从医院回到寓所,发现米尔德丽德凭窗而坐,双手在不停地补缀他的
袜子。
“哟,你倒蛮勤俭的嘛,”菲利普满面春风地说。“你这一天干了些啥呀?”
“哦,我把房间彻底打扫了一下,然后抱着孩子出去溜达了一会儿。”
此刻,米尔德丽德身上穿了件陈旧的黑上衣。这还是她当初在茶食店里干活
时穿的制服,旧是旧了些,不过穿上它要比穿前天那件绸衣裙显得精神些。那女
孩坐在地板上,仰着头,忽闪着一对神秘的大眼睛瞅着菲利普。当菲利普蹲下去
坐在她身边抚弄她的光脚丫时,她突然格格笑了起来。斜阳西照,房间里充满缕
缕柔和的光线。
“一回来看到屋里有人走动,真叫人心里感到乐滋滋的。一个女人,外加一
个孩子,倒把房间点缀得富有生气。”
菲利普从医院药房搞回来一瓶布劳氏丸,交给了米尔德丽德,并嘱咐她每餐
饭后一定要服用。这种药她已经用惯了,因为打十六岁起,她就断断续续地吃了
不少。
“劳森肯定会喜欢上你这泛着绿色的皮肤,”菲利普说道。“他一定会说你这
皮肤很有画头。但是近日来我倒挺担忧的,你的皮肤一天不变得像挤奶女工那样
白里透红,我心里一天也不会好受。”“
“我已经觉得好多了。”
吃过饭菜简单的晚餐之后,菲利普便往烟草袋里装满烟丝,然后戴上帽子。
星期二晚上,他一般都要到皮克大街上的那家酒菜馆去,而今晚他高兴的是自从
米尔德丽德来到他这儿,转眼又是星期二了,因为他想借此机会向米尔德丽德明
白无误地表明他俩之间的关系。
“你要出去吗?”米尔德丽德问道。
“是的,每逢星期二,我总是要出去玩一个晚上。我们明天见。祝你晚安。”
菲利普总是怀着一种兴奋的心情上这家酒菜馆。那位颇有哲学家头脑的证券
经纪人马卡利斯特是那儿的常客,天底下任何一件事情,他都要与人争个长短。
海沃德只要人在伦敦也常到那儿去,虽然他同马卡利斯特两人相互都讨厌对方,
但他们却一反常态,每逢星期二晚上都上这家酒菜馆会上一面。马卡利斯特认为
海沃德是个可怜的家伙,对他那多愁善感的气质嗤之以鼻;他用讥讽挖苦的口吻
询问海沃德创作文学作品的情况,当海沃德含糊其词地回答说不久将有杰作面世
时,他听后总是报之以嘲弄的微笑。他们俩争论起来十分激烈,说起话来都颇有
分量,对此,他们俩都很欣赏。夜间酒馆聚首临近结束时,他俩一般都能弥合分
歧,握手言欢,相互认为对方是顶呱呱的一流人才。这天晚上,菲利普发觉除了
他们两位外,劳森也在场。随着在伦敦结识的人越来越多,劳森经常于夜间外出
就餐,因此很少到这家酒菜馆来。他们三位在一起谈笑风生,气氛十分融洽,因
为马卡利斯特通过证券交易所为他们两位捞了笔外快,海沃德和劳森各得了五十
英镑。对劳森来说,这五十英镑非同小可,因为他进帐不大,可花起钱来倒是大
手大脚的。此时,劳森已达到了画人物肖像画的阶段,并受到了评论界的普遍关
注,同时他还发现为数不少的贵妇人更乐于不掏一个子儿端坐着让他画肖像(无
论是对那些贵妇人还是对劳森本人来说,这种做法都是做广告的绝好机会,同时
也为那些贵妇人赢来了艺术保护人的声誉)。但是,劳森很少能找到个傻瓜肯出
一大笔钱让劳森给他的夫人画肖像画的。尽管如此,劳森还是感到心满意足。
“这倒是个绝妙的赚钱办法,以前我从来没想到过,”劳森喜滋滋地嚷道,
“我甚至连六便士的本钱都不必掏。”
“年轻人,你上星期二没上这儿来,可失掉了一个极好的机会,”马卡利斯
特对菲利普说。
“老天爷,你为啥不写信告诉找呢?”菲利普接着说,“要知道一百镑对我
有多大的用处啊!”
“喔,那会儿时间来不及了。人得呆在现场。上星期二我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便问他们两个家伙是否也想试一试。星期三上午我为他们买进了一千股,下午行
情就看涨了,于是我赶紧把股票抛出去。这样,我为他们两人各赚得五十镑,而
我自己得了两三百镑。”
菲利普心里充满了妒意。近来他把最后一张抵押契据卖了,这张抵押契据是
他的全部财产,眼下就剩了六百英镑现款了。有时候,一想到今后的日子,菲利
普心里不觉栖惶。他还得读两年才能取得当医生的资格,此后他得设法在医院找
个职位,这样一来,至少有三年的光景,他别指望能赚得一个子儿。就是他紧缩
开支,过最俭朴的生活,到那时,他手头至多只剩百把英镑。百把英镑的积蓄微
乎其微,万一生病不能挣钱或者什么时候找不到工作,那日子就更难打发了。因
此,玩上一玩可带来幸运的赌博,对他来说,那情形就完全不同啦。
“哦,嗯,别着急,”马卡利斯特说,“机会很快就会有的。几天之内,南非
国家很快就会出现股票行情暴涨,到时候我一定为你好生留意着就是了。
马卡利斯特当时正在南非矿山股票市场干事,他常常给他们讲起一两年以前
股票行情暴涨时发大财的故事。
“好吧,下次可别忘了我呀。”
他们围坐在一起高谈阔论,不觉已到子夜时分。菲利普住得最远,首先告辞。
如果赶不上最后一班电车,他就得步行,那样回到寓所就很迟了。事实上,将近
十二点半光景,他才回到寓所。他上得楼来,发觉米尔德丽德仍旧坐在他的安乐
椅里,感到十分诧异。
“你为什么还不上床睡觉?”菲利普大声嚷着。
“我不困。”
“就是不困,也该上床躺着,这一样可以得到休息嘛!”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安乐椅里。菲利普注意到晚饭后她又换上了那件黑色绸衣
裙。
“我想我还是等着你,万一你需要拿个东西什么的。”
米尔德丽德说罢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他,两片毫无血色的嘴唇隐隐约约露出一
丝笑意。菲利普自己也拿不准他是否理解了她的用意。他只觉得有点儿尴尬,似
还是装出一到快活的、漫不经心的样子。
“你这样做是好的,但也太淘气了。快给我睡觉去,要不明天早晨就爬不起
来了。”
“我还不想上床睡觉。”
“扯淡,”菲利普冷冷地说了一声。
米尔德丽德从安乐椅里站了起来,绷着脸儿,走进了她的卧室。当耳边传来
她沉重的锁门声时,菲利普脸上绽开了笑容。
以后的几天倒平安无事地过去了。米尔德丽德随遇而安,在这陌生的环境中
定居下来了。菲利普匆匆赶去上课之后,她一上午就在寓所操持家务。他们吃的
很简单。不过,她就喜欢为了买些许必不可少的食品而在街上磨蹭个老半天。她
不能自己想吃什么就做什么,但尽管如此,她还是给自己煮杯可可喝喝,弄些奶
油和面包啃啃。享受过后,便用小人车推着孩子上街溜达,然后回到寓所,百无
聊赖地打发下午余下的时光。她心力交瘁,然而只做几件轻便的家务活儿还是合
适的。菲利普把房租钱交由米尔德丽德去付,借此她同菲利普的令人生畏的房东
太太交上了朋友,而且不出一个星期,她居然能够给菲利普聊聊左邻右舍的情况,
了解的情况之多,远远超过了菲利普一年中所知道的。
“她可是位非常好的太太,”米尔德丽德对菲利普说,“简直像个贵妇人。我
告诉她说我们是夫妻。”
“你认为有此必要吗?”
“嗯,我总得对她说点什么呀。我人住在这儿而又不是你的妻子,这事叫人
看来不是太可笑了吗?我不知道她对我会有什么看法。”
“我想她根本不相信你说的话。”
“她肯定相信,我敢打赌。我告诉她说我们结婚已两年了——要知道,由于
有了这个孩子,我只好这么说——只有你那儿的人才会不相信,因为你还是个学
生。因此,我们得瞒着不让别人知道,不过现在他们的看法也改变了,因为我们
将要跟他们一道去海滨消暑。”
“你可是个编造荒诞故事的老手罗,”菲利普说了一句。
看到米尔德丽德撒谎的劲头仍不减当初,菲利普心中隐隐有些反感。在过去
的两年中,她可什么教训都没记取。但是当着米尔德丽德的面,他只是耸了耸肩
膀。
“归根结蒂一句话,”菲利普暗自思忖,“她运气不佳。”
这是个美丽的夜晚,夜空无一丝云彩,天气温暖宜人,伦敦南部地区的人们
似乎倾巢而出,都涌到了街上。周围有一种使得那些伦敦佬坐立不安的气氛,而
每当天气突然变化,这种气氛总是唆使伦敦佬走出家门来到户外。米尔德丽德收
拾好饭桌以后,便走到窗口跟前,凭窗眺望。街上的喧闹声迎面扑来,人们相互
的呼唤声、来往车辆的呼啸声、远处一架手转风琴的乐曲声,纷纷从窗口灌进房
间,送进他俩的耳中。
“菲利普,我想今晚你非看书不可,对不?”米尔德丽德问菲利普,脸上现
出渴望的神情。
“我应该看书。不过,我不晓得为什么我非看不可。嘿,你想叫我干点别的
什么事吗?”
“我很想出去散散心。难道我们就不能去坐在电车顶上溜它一圈吗?”
“随你的便。”
“我这就去戴帽子,”她兴高采烈地说。
在这样的夜晚,人们要耐住性子呆在家里是不可能的。那孩子早已进入温柔
的梦乡,留她在家决不会有什么问题的。米尔德丽德说以前夜里外出就常常把孩
子一人扔在家里,她可从来没醒过。米尔德丽德戴好帽子回来时,心里别提有多
高兴了。她还抓紧时间往脸上搽了点胭脂。而菲利普还以为她是太激动了,苍白
的面颊才升起了两朵淡淡的红晕呢。看到她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菲利普真地动
了感情,还暗暗责备起自己待她太苛刻来了。来到户外时,她开心地哈哈笑了起
来。他们一看到驶往威斯敏斯特大桥的电车,便跳了上去。菲利普嘴里衔着烟斗,
同米尔德丽德一道注视着车窗外人头攒动的街道。一家家商店开着,灯光通明,
人们忙着为第二天采购食品。当电车驶过一家叫做坎特伯雷的杂耍剧场时,米尔
德丽德迫不及待地喊了起来:
“哦,菲利普,我们一定得上那儿去看看,我可有好久没上杂耍剧场了。”
“我们可买不起前排正厅座位的票,这你是知道的。”
“喔,我才不计较呢,就是顶层楼座我也够高兴的了。”
他们俩下了电车,往回走了百把码的路,才来到杂耍剧场门口。他们花了十
二便士买了两个极好的座位,座位在高处,但决不是顶层楼座。这晚他们运气真
好,剧场里有不少空位置呢。米尔德丽德双眸烟烟闪光,感到快活极了。她身上
有种纯朴的气质打动了菲利普的心。她对菲利普来说是个猜不透的谜。她身上某
些东西至今对菲利普仍不无吸引力,菲利普认为她身上还有不少好的地方。米尔
德丽德从小没有教养,她人生坎坷;他还为了许多连她本人也无法可想的事情去
责备她。如果他要求从她那里得到她自己也无力给予的贞操,那是他自己的过错。
要是她生长在另一种生存环境里,她完全可能出落成一个妩媚可爱的姑娘。她根
本不堪人生大搏斗的冲击。此刻,菲利普凝睇着她的侧影,只见她的嘴微微张着,
双颊升起两朵淡淡的红晕,他认为她看上去出人意料的圣洁。一朋遏制不住的怜
悯之情涌上他的心头,他诚心诚意地宽有她给自己带来了苦难的罪过。剧场里烟
雾腾腾,使得菲利普的两眼发痛,但是当他对米尔德丽德提议回家时,她却转过
脸来,一脸的恳求人的神色,请求他陪她呆到终场。菲利普粲然一笑,同意了。
米尔德丽德握住了菲利普的手,一直握到表演结束。当他们汇入观众人流走出剧
场来到熙熙攘攘的街上时,米尔德丽德还无意返回寓所。于是,他们俩比肩漫步
来到威斯敏斯特大街上立在那儿,凝眸望着熙来攘往的人群。
“几个月来我还没有这么痛快过呢,”米尔德丽德说。
菲利普感到心满意足。他一时情不自禁地要把米尔德丽德及其女儿领到自己
的寓所,而现在已变成了现实,为此,他对命运之神充满了感激的心情。看到她
表示善意的感激之情,他打心眼里感到高兴。最后米尔德丽德终于累了,他们跳
上一辆电车返回寓所。此时夜已深了,当他们步下电车,拐入寓所所在的街道时,
街上空荡荡的阒无一人。这当儿,米尔德丽德悄悄地挽起了菲利普的胳膊。
“这倒有点像过去的情景了,菲尔,”米尔德丽德说道。
以前她从来没有叫过他菲尔,只有格里菲思一人这样叫过,即使是现在,一
听到这一称呼,一种莫可名状的剧痛便袭上心来。他还记得当初他痛心疾首欲求
一死的情景。那会儿,巨大的痛苦实难忍受,他还颇为认真地考虑过自杀来着。
这一切似乎都是遥远的往事罗。他想起过去的自己时,不觉莞尔。眼下,他对米
尔德丽德只有满腔的怜悯之情,除此别无任何其他感情可言。他们来到寓所跟前。
步入起居间之后,菲利普随手点亮了煤气灯。
“孩子好吗?”他口中问道。
“我这就去瞧瞧她。”
米尔德丽德回到起居间,并说打她走了之后,那孩子睡得一直很香甜,连动
也没动。这孩子可真乖!菲利普向米尔德丽德伸出一只手,并说:
“嗯,晚安。”
“你这就去睡觉吗?”
“都快一点啦。近来我不习惯睡得很迟,”菲利普答道。
米尔德丽德抓起了他的手,一边紧紧地攥着,一边笑眯眯地望着他的眼睛。
“菲尔,那天夜里在那个房间里,你叫我上这儿来同你呆在一起,你说你只
要我给你做些烧饭之类的事情,除此之外,你不想我做别的什么。就在那会儿,
我脑子里想的事情同你认为我在想的事情,可不是一码事啊。”
“是吗?”菲利普说着,从米尔德丽德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我可是这样
想的。”
“别这样傻里傻气的啦,”米尔德丽德哈哈笑着说。
菲利普摇了摇头。
“我是很认真的。我决不会提出任何别的条件来让你呆在这儿的。”
“为什么不呢?”
“我觉得我不能那么做。这种事我解释不了,不过它会把全盘事情搞懵的。”
米尔德丽德耸了耸双肩。
“唔,很好,那就随你的便吧。不过,我决不会为此跪下来求你的。我可不
是那种人!”
说罢,她走出起居间,随手砰地带上身后的房门。
94
菲利普在雅各布先生手下当过敷裹员,于是他便请这位助理外科医师给他的
跛足开刀。雅各布先生欣然同意,因为他就是对被众人忽视的跛足感兴趣,而且
眼下正在为撰写一篇论文搜集资料。事先他忠告菲利普,说他不能使跛足变得像
那只好足一模一样,不过他相信他还是能够有所作为的。还说动过手术后,菲利
普走起路来还是有点跛,但可以不再穿先前那样难看的靴子了。当想起自己过去
曾因笃信上帝能够为他背走沉重的大山而虔诚地向上帝祷告的情景,菲利普的脸
上总是浮出一丝凄苦的笑容。
“我并不希望出现奇迹,”菲利普回答说。
“我认为你能让我尽我所能医治你的残疾的决定是明智的。到时候,你会发
觉拖着条跛腿行起医来是很不方便的。外行人就好生怪念头,死也不肯同医生打
交道。”
菲利普住进了单人病房。每个病区外头楼梯平台处都有这么个只有一个房间
的单人病房,它是专门为特殊病人预备的。他在那儿住了一个月,因为雅各布先
生在他能够走动之前是不让他走出这个病房的。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他有足够的
时间好生养息。劳森和阿特尔涅跑来看望他。有一次,阿特尔涅太太还带了两个
孩子来探望他哩。还有他所认识的同学们也不时地前来和他闲聊解闷。米尔德丽
德一星期来两次。大家都对他很和气。菲利普这个人一看到别人不厌其烦地关心
体贴他,心里总是激动不已,而眼下更是深受感动,感激不尽了。他没什么要烦
的,心情轻松愉快。他不必为未来担忧,管它钱够不够花还是期终测验能不能通
过,这些都没什么好发愁的。此时,他可以尽心披卷破帙了。近来他一直不能好
好看书,因为米尔德丽德老是干扰他:有时候他正要集中脑筋思考些问题,可米
尔德丽德却打开了话匣,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儿,而且菲利普不回答她还决不罢休;
每当他要定下心来好好看书,米尔德丽德就要他帮手干件事,不是跑来叫他把个
她拔不出来的瓶塞子拔出来,就是拿来个榔头叫他相帮钉个钉子。
他们决定于八月赴布赖顿度假。菲利普想到了那儿之后去住旅馆,可米尔德
丽德却说那样的话,她又得做家务了。她提议他们赁住在食宿公寓,这样,她也
可以享受几天假期呀。
“在家我得天天张罗饭菜,我都腻透了,想彻底改变一下。”
菲利普最后同意去住食宿公寓。而米尔德丽德凑巧还认识肯普镇上的一家食
宿公寓。住在那儿,每人一周的开销也不会超过二十五个先令。她同菲利普商定
由她写信去预订房间。但是,在从外边回到肯宁顿寓所时,菲利普却发觉信根本
没写,不觉恼怒。
“想不到你还真忙呢,”他没好气地说了一句。
“嗯,我可不能什么事都想到呀。即使我忘记了,那也不是我的过错,对不?”
菲利普急于要到海边去,也不愿意为同那家食宿公寓的女主人联系而滞留伦
敦。
“我们可以把行李寄存在车站,直接走去,看看那儿有没有房间。如果有,
我们只要到外边去雇位脚夫,让他去取行李好了。”
“你看怎么好就怎么干吧!”米尔德丽德口气生硬地回了一句。
她可不喜欢受人的气,顿时一声不吭,满脸怒容,心神不定地坐在一边,望
着菲利普忙着为外出度假准备行装。在八月的阳光照射下,这幢小小的公寓里头
异常闷热,户外马路上腾起一阵阵带有恶臭的热浪。当他躺在病房里的病榻上,
面对着涂抹着红色颜料的墙壁,他一直向往着呼吸海边的新鲜空气,让海涛拍打
自己的胸膛。他觉得,要是再在伦敦呆上一夜,他准会发疯。一看到布赖顿的大
街上挤满了前来度假的人群,米尔德丽德的脾气又好了。当乘上马车驶出车站前
往肯普镇时,他们俩都变得兴致勃勃。菲利普还用手轻轻地抚摩着孩子的脸颊哩。
“我们在这儿呆上几天,准能让她的小脸蛋变得红扑扑的,”菲利普说话时,
双眼还含着微笑。
他们来到那家食宿公寓门前,便把马车辞退了。一位衣着不整的妇人应声出
来开门。当菲利普问及是否有空房间时,她却回答她得进去问一下。她把她的女
主人领了出来。一位身材敦实、一副生意人脸孔的中年妇人下得楼来,先是按职
业习惯对菲利普他们狠狠地盯视了一眼,然后才开口询问他们要开什么样的房
间。
“开两个单人房间,如果可能的话,还要在其中一个房间放个摇篮。”
“恐怕我这儿没有两个单人房间。我这儿还有个双人大房间,我可以给你们
一个摇篮。”
“我想那样不怎么合适,”菲利普说。
“到了下个星期,我可以再给你们一个房间。眼下布赖顿游客拥挤,将就些
吧。”
“就只住几天工夫,菲利普,我想我们可以凑合着对付几天再说,”米尔德
丽德接口说。
“我想两个房间要方便些。你可以给我们另外介绍一处食宿公寓吗?”
“可以,不过我想他们也不见得会有比我更多的空房间。”
“请你把地址告诉我们,你不会介意吧?”
那位身材敦实的女主人指给他们的食宿公寓就在下一条街上。于是,他们转
身朝它走去。菲利普走起路来还是挺快的,虽说他的身体孱弱,走路还得借助拐
杖。米尔德丽德抱着孩子。两人默默地走了一阵子后,他蓦地发觉米尔德丽德哭
了。哭声扰得他心烦意乱。他不予理睬,可是她硬是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把你的手帕给我用一用好吗?我抱着孩子不能掏手帕,”她抽抽搭搭地说
着,转过脑袋,不看菲利普。
菲利普默默无言地把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米尔德丽德擦干了眼泪,看他不
说话,便接着说:
“我这个人身上可能有毒。”
“请你别在大街上吵吵嚷嚷的,”菲利普说。
“你那样坚持要两个单人房间也太可笑了。别人对我们会怎么看呢?”
“要是人们知道真情的话,我想他们一定会认为我们俩都很有道德,”菲利
普说。
这当儿,米尔德丽德睨视了菲利普一眼。
“你总不会告诉人家我们不是夫妻吧?”米尔德丽德紧接着问道。
“不会的。”
“那你为何不能像丈夫似的跟我睡在一起呢?”
“亲爱的,对此,我无法解释。我无意羞屏你,但我就是解释不清。我知道
这种念头是愚蠢的,也是不合情理的,但这种念头非常执著,比我坚强。我过去
非常爱你,以至如今……”他突然中断了他的话。“不管怎么说,这种事情是不
可言喻的。”
“哼,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米尔德丽德嚷道。
他们俩按着所给的地址,一路摸到了那家食宿公寓。原来,这家食宿公寓是
个精力旺盛的老处女开设的。她长着一对狡黠的眼睛,说起话来伶牙俐齿的。他
们要么租赁一个双人房间,每人每周出二十五先令,那小孩也要出五先令,要么
就住两个单人房间,但每周可得多付租金一英镑之多。
“我不得不收这么高的租金,”那个老处女带着歉意解释道,“因为,如果有
必要的话,我甚至可以在单人房间里都摆上两张床。”
“我想那租金也不见得会使我们破产。你说呢,米尔德丽德?”
“嗨,我才不在乎呢,一切安排对我来说都是够好的,”她回答说。
菲利普讨厌她那阴阳怪气的回答,但一笑置之。女房东已经派人去车站取他
们的行李了,于是,他们坐下来边休息边等着。此刻,菲利普感到那只开过刀的
脚隐隐作痛,便把它搁在一张椅子上,心里舒坦多了。
“我想我和你同坐在一个房间里,你不会介意吧?”米尔德丽德冲撞地说。
“我们就不要赌气斗嘴啦,米尔德丽德,”菲利普轻声规劝道。
“我倒不了解你手头还很有几个钱呢,竟能每周抛出去一镑的房钱。”
“别对我发火。我要让你明白,我们俩只能这样子住在一起。”
“我想你是瞧不起我,肯定是的。”
“当然不是这样的。我为什么瞧不起你呢?”
“一切都是那么别扭,很不自然。”
“是吗?你并不爱我,是不?”
“我?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看来你也不像是个易动情的女人,你不是那样的女人。”
“此话说得太丢脸了,”米尔德丽德阴沉沉地说。
“哦,我要是你的话,才不会为这种事大惊小怪呢。”
这家食宿公寓里大约住着十多个人。他们都来到一个狭窄的、光线昏暗的房
间里,围坐在一张狭长的桌子四周用餐。女房东端坐在餐桌的顶头,为大家分发
食物。饭菜做得很差劲,可女房东却称之为法国烹调,她说这话的意思是下等的
原料加上些蹩脚的佐料:用鲽鱼冒充箬鳎鱼,把新西兰老羊肉充作羔羊肉。厨房
既小又不方便,所以端上来的饭菜差一不多都是凉的。房客中有陪伴上了年纪尚
未出阁的老姑娘的老夫人;有。假装斯文、滑稽可笑的老光棍;还有脸色苍白的
中年职员和他们的夫人,他们在一起津津有味地谈论着他们那些已出嫁的女儿以
及在殖民地身居高位的儿子。这些人反应迟钝,却又装腔作势。在餐桌上,他们
议论科雷莉小姐的最新出版的小说,其中有些人喜欢莱顿勋爵而不喜欢阿尔
马·塔德曼先生①,而另外几位恰恰与此相反。不久,米尔德丽德却跟那些太太
们谈论起她同菲利普两人的富有浪漫色彩的婚姻来了。她说菲利普发觉自己成了
众矢之的,因为他还是个“书生”(说话时,米尔德丽德常常把“学生”说成“书
生”)时就同一位姑娘成了亲,所以他一家人——颇有地位的乡下绅士——便取
消了他的财产继承权;而米尔德丽德的父亲——在德文郡拥有大片土地——就因
为米尔德丽德同菲利普结婚,也撒手不管她的事儿。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来住一家
食宿公寓而又不为孩子雇个保姆的缘故。不过,他们得分开住两个房间,因为他
们历来舒适惯了,可不想一家人挤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头。同样,其他几位游客
对他们自己之所以住在这种食宿公寓里也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其中一位单身绅士
通常总是到大都市去度假的,可他喜欢热闹,而在那些大旅馆里总是找不到一个
可心的伙伴。那位身边带着一位中年未出阁女儿的老太太正在伦敦修建一幢漂亮
的别墅,可她却对女儿说:“格文妮,我亲爱的,今年我们一定得换换口味,去
度个穷假。”因此,她们俩就来到了这儿,尽管这儿的一切同她们的生活习惯是
那么的格格不入。米尔德丽德发觉他们这些人都太矜夸傲慢了,而她就是厌恶粗
俗的平庸之辈。她喜欢的绅士就应该是名副其实的绅士。
①莱顿和阿尔马·塔德曼均为科雷莉小姐的小说中的人物。
“一旦人成了绅士和淑女,”米尔德丽德说,“我就喜欢他们是绅士和淑女。”
这种话对菲利普来说有些儿神秘莫测。但是当他听到她三番两次地跟不同的
人说这种话时,他发现听者无不欣然赞同,由此他得出结论,只有他是个榆木脑
瓜,一点也不开窍。菲利普和米尔德丽德单独成天厮守在一起,这还是破天荒第
一次。在伦敦,他白天整天看不到她,晚上回家时,他们也只是聊一阵子家务、
孩子以及邻居的事儿,随后他就坐下来做他的功课。眼下,他却成天伴在她左右。
早饭后,他们俩便步行去海边,下海洗把澡,然后沿着海滩散一会儿步,上午的
时光不费事就过去了。到了黄昏时分,他们把孩子弄上床睡着以后,便上海边码
头消磨时光,倒还舒畅。因为在那里,耳畔不时传来轻柔的乐曲声,服前人流络
绎不绝(菲利普借想象这些人的各种各样的身分并就这些编造了许许多多小故事
以自娱。现在,他养成一种习惯,就是嘴上哼哼哈哈地敷衍着米尔德丽德的话语,
而自己的思绪不为所动,继续自由地驰骋着),可就是下午的时间冗长乏味,令
人难熬。他们俩坐在海滩上。米尔德丽德说他们要尽情享受布赖顿博士赐予人们
的恩泽。由于她老是在一旁剌剌不休地发表她对世间万物的高见,他一点也没法
看书。要是他不加理睬,她就会埋怨。
“喔,快把你那些愚蠢的破书收起来吧。你老是看书也看不出名堂来的,只
会越看头脑越糊涂,你将来肯定是昏头昏脑的,菲利普。”
“尽说些混帐话!”他顶了一句。
“再说,老是捧着本书,待人也太简慢了。”
菲利普发现也难跟她交谈。她自己在说话的当儿,也不能集中自己的注意力,
因此,每每眼前跑过一条狗,或者走过一位身穿色彩鲜艳的运动夹克的男人,都
会引起她叽叽呱呱地议论上几句。然而,过不了多久,她会把刚才说的话忘个精
光。她的记忆力甚差,就是记不住人的名字,但不记起这些名字又不甘心,因此
常常在讲话中戛然停顿下来,绞尽脑汁,搜索枯肠,硬是要把它们记起来,有时
候,因实在想不出而只好作罢。可是后来她谈着谈着,又忽然想起来了,这时,
即使菲利普在讲另外一些事,她也会打断他的话,插进来说:
“科林斯,正是这个名字。我那会儿就知道我会记起来的。科林斯,我刚才
一下记不起来的就是这个名字。”
这倒把菲利普给激怒了。却原来不管他在说些什么,她都不听;而要是她讲
话时菲利普一声不响的话,她可要埋怨他死气沉沉的。对那些抽象的慨念,听不
了五分钟,她那个脑子就转不起来了。每当菲利普津津有味地把一些具体的事物
上升为抽象的理论,她脸上立刻就会显露出厌烦的神色。米尔德丽德常常做梦,
而且记得非常牢,每天都要在菲利普跟前罗罗唆唆地复述她的梦境。
一天早晨,他收到了索普·阿特尔涅写来的一封长信。阿特尔汉正以戏剧性
的方式度假。这种方式很有见地,同时也显示出他此人的个性。他以这样的方式
度假由来已久,已有十年的历史了。他把全家带到肯特郡的一片蛇麻草田野上,
那儿离阿特尔涅太太的老家不远,他们要在那儿采集三周的蛇麻子草。这样,他
们可以成天呆在旷野里,还可以赚几个外快。使阿特尔涅太太更感满意的是,这
样的度假方式同以使他们全家同生她养她的故乡土地之间的关系得到加强。而阿
特尔涅在信中也正是特别强调这一点。置身在旷野里给他们带来了新的活力,这
像是举行了一次富有魔力的典礼,使得他们返老还童,生气勃勃,精神大振。以
前,菲科普就曾经听到阿特尔涅就这个问题滔滔不绝地、绘声绘色地发表过一通
离奇古怪的议论。此刻,阿特尔涅在信中邀请菲利普到他们那儿呆上一天,说他
渴望把他对莎士比亚以及奏乐杯的想法告诉给菲利普听,还说孩子们嚷着要见见
菲利普叔叔。下午,在同米尔德丽德一道坐在海滩上时,他又把信打开来看了一
遍。他思念起那九个孩子的慈祥的妈妈、好客的阿特尔涅太太;想起了莎莉,她
年纪不大却神情端庄,稍稍带有一种做母亲的仪态和一种富有权威的神气,她前
额宽阔,一头秀发编成一根长长的辫子;接着又想起了一大群别的孩子,一个个
长得俊俏、健康,成天乐呵呵的,吵吵嚷嚷的。他的心一下子飞到了他们的身边。
他们身上具有一种品质——仁慈,这是他以前从来没有在别的人身上看到过的。
直到现在,菲利普才意识到他的心显然被他们那种光彩照人的品质深深地吸引住
了。从理论上来说,他不相信什么仁慈不仁慈,因为倘若道德不过是件给人方便
的事儿的话,那善与恶也就没有意义了。他可不喜欢自己的思路缺乏逻辑性,但
是仁慈却明摆着,那么自然而毫无矫饰,而且他认为这种仁慈美不可言。在沉思
的当儿,他漫不经心地把阿特尔涅的来信撕成了碎片。他想不出一个甩掉米尔德
丽德而自己独身前往的办法来,但他又不愿意带着米尔德丽德一同前去。
这天烈日炎炎,天空中无一丝云彩,他们只得躲避在一个阴凉的角落里。那
孩子一本正经地坐在沙滩上玩石子,间或爬到菲利普的身边,递过一块石子让菲
利普握着,接着又把它从他手中抠去,小心翼翼地放在沙滩上。她在玩一种只有
她知道的神秘的、错综复杂的游戏。此时,米尔德丽德呼呼人睡了,仰面朝天,
嘴巴微启着,两腿成八字形叉开,脚上套的靴子祥于古怪地顶着衬裙。以往他的
目光只是木然无神地落在她的身上,可此刻他却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目光里闪烁
着一种希奇的神情。他以往狂热地爱恋着她的情景历历在目,他心里头不禁暗自
纳闷,不知道他为什么现在对她会这么冷淡的。这种感情上的变化使他心里充满
了苦痛,看来,他以往所遭受的一切痛苦毫无价值。过去,一触到她的手,心里
便激起一阵狂喜;他曾经渴望自己能钻进她的心灵里去,这样可以同她用一个脑
子思想,分享她的每一种感情。当他们俩陷入沉默的时候,她所说的每一句话无
不表明他们俩的思想简直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他曾对隔在人与人之间一道不
可逾越的障碍作出过反抗。为此,他身受切肤之痛。他曾经发狂似地爱过她,而
眼下却对她无一丝一毫爱情可言。他莫名其妙地感到这是一种悲剧。有时候,他
很恨米尔德丽德。她啥也学不会,而从生活的经历中她什么教训也没有汲取。她
一如既往,还是那么粗野。听到她粗暴地呵斥食宿公寓里的那位累断筋骨的女用
人时,菲利普心中十分反感。
不一会儿,菲利普盘算起自己的种种计划来了。学完四年之后,他就可以参
加妇产科的考试了,再过上一年,他就可以取得当医生的资格。然后,他就设法
到西班牙去旅行一趟,亲眼去欣赏一下只能从照片上看到的那儿的旖旎风光。刹
那间,他深深地感到神秘莫测的埃尔·格列柯紧紧地攫住了他的心,暗自思忖,
到了托莱多他一定能找到埃尔·格列柯。他无意去任意挥霍,有了那一百英镑,
他可以在西班牙住上半年。要是马卡利斯特再能给他带来个好运,他完全可以轻
而易举地达到自己的目的。一想到那些风景优美的城池和卡斯蒂尔一带黄褐色的
平原,他的心里就热乎乎的。他深信他可以从现世生活中享受到比它给予的更多
的乐趣,他想他在西班牙的生活可能更为紧张:也许有可能在一个古老城市里行
医,因为那儿有许多路过或者定居的外国人,他可以在那儿找到一条谋生之路。
不过那还是以后的事。首先,他要谋得一两个医院里的差使,这样可以积累些经
验,以后找工作更为容易些。他希望能在一条不定期的远洋货轮上当名随船医生,
在船上有个住舱。这种船装卸货物没有限期,这样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在轮船停留
地游览观光。他想到东方去旅行。他的脑海里闪现出曼谷、上海和日本海港的风
光。他遐想着那一丛丛棕榈树、烈日当空的蓝天、肤色黧黑的人们以及一座座宝
塔,那东方特有的气味刺激着他的鼻腔。他那心房激荡着对那世界的奇妙的渴望
之情。
米尔德丽德醒了。
“我想我肯定睡着了,”她说。“哎哟,你这个死丫头,瞧你尽干了些啥呀?
菲利普,她身上的衣服昨天还是干干净净的,可你瞧,现在成了什么样儿了!”
95
他们从布赖顿回到伦敦以后,菲利普便上外科病房做包扎工作。他对外科的
兴趣不如对内科来得浓厚,因为内科学是一门以经验为依据的科学,给人的想象
力以更大的驰骋余地,再说,外科的工作相应地要比内科的累人一些。上午九点
至十点他得去听课。课一散,便上病房包扎伤口啦,拆线啦,换绷带啦,忙个不
停。菲利普自夸上绷带还有一手。每当护上说了句把赞许的话,他听后心里总有
一种甜丝丝的感觉。每周总有几个下午进行外科手术,此时,菲利普便身穿白大
褂,站在手术示范室的助手位置上,随时递上手术师所需要的器械,或者用海绵
吸去污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