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_17
姆大夫来了。看完病以后,菲利普陪他走到花园门口。
“您认为他的病况如何?”菲利普询问道。
威格拉姆大夫说话做事关心的倒不是对与不对,而是要不得罪人,只要有可
能,他总是不会冒险提出明确的意见来的。他在布莱克斯泰勃行医已有三十五年
之久,赢得了为人可靠的名声,而许多病人认为作为一个医生,要紧的倒不是聪
明,而是为人可靠。布莱克斯泰勃新来了位医生——虽说此人在此定居已达十年,
但是人们仍旧把他看作是个抢人饭碗的侵夺者——据说他人非常聪明,可是体面
人家很少找他看病的,因为没有人真正了解他的情况呀。
“喔,他比意料的要好得多,”威格拉姆回答菲利普的询问时说。
“他身上有没有要紧的毛病呀?”
“唔,菲利普,你大伯可不年轻罗,”那位大夫说话间,脸上泛起一种审慎
的微笑,这笑容似乎在说那位布莱克斯泰勃教区牧师毕竟还不是个龙钟的老人
哪。
“他似乎认为他的心脏不怎么好。”
“对他的心脏,我倒是不大满意的,”那位大夫竟妄加猜测起来,“我认为他
应该小心才是,要多加小心啊。”
一个就在菲利普舌边打滚而没问出口的问题是:他大伯究竟还能活多久?他
怕问出来,威格拉姆会感到震惊。碰到诸如此类的问题,就要遵循生活的礼节,
话要说得含蓄。不过,菲利普在问另一个问题的当儿,脑际突然掠过一个念头,
那位大夫想必对一个病人的亲人的焦急心情已是司空见惯,不会心生奇怪的。他
一定能透过他们衷切怜悯的表情看到他们的心。菲利普对自己的虚伪报以淡淡一
笑,随即垂下眼睑,问威格拉姆大夫道:
“我想他马上还不至于有生命危险吧?”
这种问题是医生最忌讳的。要是说病人至多只能再活上一个月,那他家里就
会立即忙着操办丧事,可是如果到时病人依然活在世上,他家里人就会带着满肚
子的不高兴朝护理人员发泄,埋怨让他们过早地遭受到不必要的精神折磨。从另
一方面来讲,要是说病人或许还能活上一年,可他不出一个礼拜就命赴阴曹,那
死者家属就会说你是不懂医术的饭囊。他们想要是早知道病人这么快就会咽气的
话,他们满可以趁他咽气之前多给他点温暖啊。威格拉姆大夫打了个手势,表示
不再让菲利普纠缠下去了。
“只要他能维持现状,我认为他还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危险,”他终于不揣冒
昧地说。“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们别忘了,他毕竟不年轻了,嗯,这部机
器渐渐磨损了。如果他能挺过夏天,我看不出他为什么就不能非常舒适地活到冬
天;然后,要是冬天不给他带来多大的不快,唔,我不认为他还会发生什么不测。”
菲利普返身折回餐厅,他大伯还坐在那儿。牧师头上戴了顶室内便帽,肩头
裹着一条长方形钩针编织的披巾,看上去样子古怪极了。他两眼直愣愣地望着餐
厅门口,菲利普走进来时,眼光一下子停留在菲利普的脸上。菲利普发觉他大伯
一直在焦急地等待着他。
“嗯,关于我的情况他说什么来着?”
菲利普突然领悟到他大伯非常怕死。菲利普感到有点惭愧,于是自觉不自觉
地把目光移向别处。他常常因人性的怯弱而陷入困窘。
“他说他认为您眼下大有好转,”菲利普答了一声。
他大伯的双眸顿然放出一丝兴奋的光亮。
“我的体格简直强健极了,”牧师说道,“旁的他还说了些什么?”他又满腹
狐疑地追问了一句。
菲利普粲然一笑,接着说:
“他说,只要您当心,就没有理由说明您为什么不能活到一百岁。”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一百岁,但是我就不信活不到八十岁。我母亲就活
到八十四岁才去世的嘛。”
凯里先生座位旁摆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一本《圣经》和一卷厚厚的《英
国国教祈祷书》,多少年来,他一直惯于对全家吟诵这中间的内容。此刻,他伸
出不住颤抖着的手,拿起了《圣经》。
“那些基督教创始人一个个寿命都很长,对不?”牧师说着,神情诡谲地笑
了笑。从他的笑声里,菲利普听出有一种胆怯的恳求的调子。
那老头儿死死抱住尘世不放。诚然,他对他的宗教教义绝对信奉,对灵魂不
灭说笃信不疑。他感到就凭他所处的地位,他一直修身养性,行善积德,足以使
他的灵魂在他死后升上天国!在那漫长的传教布道的岁月里,他一定给众多生命
垂危的人们带来了宗教的安慰!也许,他也像那从自己为自己开的处方里得不到
一点好处的医生一样。菲利普为他大伯那种依恋俗世的执拗劲所震惊,所迷惑。
那老头儿的灵魂深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难以言状的恐惧,他感到莫名其妙。他
恨不能深入到他大伯的灵魂中去,那样的话,那种对他所怀疑的未知世界所怀有
的恐惧感将赤裸裸地暴露在他的眼前。
时光似流水,半个月的假期一晃就过去了。菲利普又回到了伦敦。在那挥汗
如雨的八月里,他都呆在服装部屏风后面,穿着衬衫,不停地挥笔作画。轮休的
店员们都外出度假去了。晚上,菲利普通常到海德公园里去听乐队演奏。他渐渐
适应了自己的工作,因此,工作倒变得不像开始时那么累人了。他的脑子从长期
的呆滞状态中恢复了过来,寻求着令人清新的活动。他一门心思期盼着他大伯快
快死去,不停地做着同样的梦:一天清晨,递来一份报告那牧师猝然去世的电报,
从此他彻底自由了!可眼皮一睁开,却原来梦幻一场,心里头顿时忧愤交加,不
是个味儿。既然那老头儿的死亡是随时可能发生的,菲利普便沉湎于为自己的未
来作出精心的安排。就这样,他很快就把这一年光阴打发过去了。这一年是他取
得合格资格前必经的阶段,他竟还一心扑在他计划的西班牙之行中。他阅读有关
该国情况的书籍,这些书籍均是他从免费公共图书馆借来的。从各式各样的图片
中,他精确地知道西班牙每一座城地的风貌。他仿佛看到自己驻足在科尔多瓦那
座横跨瓜达尔基维尔河的大桥上,穿行在托尔多市的弯弯曲曲的街道之间;坐在
教堂里,从埃尔·格列柯那儿索取他感到这位神秘莫测的画家吸引他的人生奥秘。
阿特尔涅体谅他的心情,每到星期天下午,他们俩就在一起绘制详尽的旅行路线,
以便菲利普不致漏掉一块值得一游的地方。菲利普还开始自学西班牙语,以消除
自己的不耐烦心理。每天黄昏,他就坐在哈林顿街宿舍楼里的无人问津的起居室,
花一个小时做西班牙语练习,还借助手边的英语译稿,绞尽脑汁思索着《唐·吉
沟诃》的妙语佳句。阿特尔涅每周给他上一次课,这样菲利普学会几句话,好在
旅行时用。阿特尔涅太太在一旁讥笑他们。
“瞧你们俩还学西班牙语!”她说。“你们就不能找件有益的事情做做吗?”
可是莎莉有时却站在一旁,神情严肃地谛听着她父亲和菲利普用一种她听不
懂的语言交谈着。莎莉渐渐长大成人,这年圣诞节时,她就要把头发梳上去了①。
她认为她父亲是世界上有史以来最了不起的人物,总是引用她父亲对菲利普的赞
词来表达她对菲利普的看法。
①过去的英国少女在十五岁左右就要把头发梳上去,盘在头上。
“爸爸对你们的菲利普叔叔可推崇了,”她对弟妹们这样说道。
长子索普已经是可以上“阿雷休所”号船当水手的年龄了,于是阿特尔涅便
在家人面前绘声绘色地吹起他那儿子穿着水手制服回来度假时的模样儿来了。莎
莉一到十七岁,就将去跟一位裁缝学徒。阿特尔涅又像发表演说似的谈论着小鸟
翅膀硬了,一只只正扑翅飞离父母修筑的窝巢。他两眼噙着泪水告诉他们,说他
们还想回来的话,窝巢依然还在原地,随时对以来吃顿便饭,叶以在临时搭起的
地铺上歇息,还说做父亲的心扉永远对着他孩子们的苦恼开放。
“阿特尔涅!你又胡说了,”他的妻子嗔怪地说。“只要孩子们老老实实做人,
我就不信他们会遭遇到什么烦恼。只要你做事牢靠,不怕吃苦,你的饭碗就永远
不会被人砸掉,这就是我的看法。我还可以告诉你说,就是我再也看不到他们自
己挣饭吃,我也不会感到难过的。”
由于生育孩子、繁重的家务和不断的操心,阿特尔涅太太开始显得衰老了。
有几次,黄昏时分,她的背疼痛难忍,只得坐下来歇息。她心目中的幸福就是能
雇个姑娘来干些粗活,免得她每天早晨七点以前就得起床。阿特尔涅挥了挥他那
秀美、白皙的手,说:
“哎哟,我的贝蒂,你跟我两人为这个国家立了一大功劳哩。我们养育了九
个身体壮实的孩子。男孩们将来可以为国王陛下效劳。姑娘们将来可以做饭、缝
衣服,到时将轮到她们来生育白白胖胖的小崽子。”他掉过脸去,面对着莎莉,
为了安抚她,用一种跟刚才适成对照的平稳但又不无夸张的口吻补了一句:“她
们还可以伺候那些光站着不动只是等待的人。”
近来,阿特尔涅在狂热地信奉各种自相矛盾的学说的同时,又钻研起社会主
义理论来了。此刻,他说:
“贝蒂,在社会主义国家里,你和我两人可以领到优厚的退休金。”
“喔,别在我面前夸你那些社会主义者了,我可没这份耐心,”阿特尔涅太
太嚷道。“我的生活信条是:别管我!我可不喜欢别人来打扰。我虽身处逆境,
但不会灰心丧气。人各为己,迟者遭殃啊!”
“你把我们的生活说成是逆境吗?”阿特尔涅说。“根本不是那回事!我们
的一生有过苦,也有过乐,我们作过斗争,我们家一向很穷,但是这种生活有意
义,啊,当我看到站在周围的孩子,我得说,这种生活值得过上一百次!”
“你又吹开了,阿特尔涅!”她说着,用一种不是忿恨而是稳重的责备的目
光凝望着阿特尔涅。“生这些孩子,你倒舒服,自得其乐,可我却身受十月怀胎
之苦,生下来还要我带。我不是说我不喜欢他们,眼下他们都在这儿,不过,要
是我能回过去重新生活的话,我倒愿意一辈子一直一个人过。唉,要是光我一个
人的话,说不定现在我自己就开了爿店了,银行里存着四五百英镑,还雇个姑娘
替我做些粗活。喔,无论如何,我可不愿再回忆我这辈子过的日子。”
菲利普暗自思忖,对难以数计的千百万芸芸众生来说,生活不过是没完没了
的干活,既不美也不丑,只是像接受四季转换那样接受这种生活。世间的一切似
乎都毫无意义,他不由得变得激愤起来。他不甘使自己相信人生毫无意义的说法,
而他所见的一切,他的全部思想,无不更加坚定了他的信念。虽然他不胜愤慨,
但这是一种令人快乐的愤慨。人生纵然没有意思,但还不至于那么吓人。于是,
他以一种奇异的力量面对人生!
109
秋尽冬来。菲利普曾将自己目前的住址留给伯父的管家福斯特太太,好让她
写信跟自己联系。不过,他现在还是每星期去医院一次,看看有没有信。一天黄
昏,他看到自己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一只信封上,而那字体笔迹正是他永远不愿再
看到的。他心头不由得产生一股不可名状的感觉。有一阵子他真不想伸手去拿信。
它勾起了一连串令人憎恶的回忆。可是后来,他终究沉不住气,还是把信撕了开
来。
亲爱的菲尔:
是否可以尽快和您见一面。我的境遇很不妙,不知怎么办才好。不是钱的事
儿。
您的忠实的
米尔德丽德
于菲茨罗伊广场
威廉街七号
他将信撕得粉碎,走到街上,随手把碎片撒向茫茫的暮曛之中。
“巴不得她见鬼去哩,”他嘟哝了一句。
他想到要同她再次见面,心头禁不住涌起一阵厌恶之感。她是不是真的在受
苦,他才不在乎呢。不管她落到何等地步,都是罪有应得!想到她,他又恼又恨,
过去的一片痴情,现在变成了满腔的厌恶。回首往事,他心烦意乱,直打恶心。
他漫步走过泰晤士河时,由于竭力避免再想到她,甚至本能地把身子缩到了一边
去。他上了床,可是没法人睡。他暗自纳闷,不知她究竟出了什么事。她不到走
投无路的地步是不会给他写信的。担心她生病、挨饿的念头,怎么也没法从脑子
里驱散掉。他恼恨自己意志薄弱,但是他知道,如果不亲眼见她一面,自己怎么
也安不下心来。第二天一早,他在一张明信片上匆匆涂了几笔,随后在去店里上
班的途中投寄了出去。信里尽量写得冷冰冰的,只说得知她境况窘迫,颇觉黯然,
说他将于当晚七时按所写的地址前去探访。
那是一幢肮脏破败的出租公寓,坐落在一条污秽的街道上。菲利普想到要同
她见面,心里头就很不是个滋味。他在向人打听她是否住在这儿的时候,忽然异
想天开地巴望她已经搬离了。这儿看上去正是那种人们经常搬进迁出的住所。昨
天他没想到看一下她信封上的邮戳,不知道那封信在信架上已搁了多久。应铃声
出来开门的那个妇人,并没有开腔回答他的询问,只是默不作声地带他穿过通道,
在屋子深处的一扇门上敲了几下。
“米勒太太,有位先生来看你,”她朝屋内招呼了一声。
房门开了一线,米尔德丽德心环猜疑地打缝隙里朝外瞟了一眼。
“噢,是你呀,”她说,“进来吧。”
他走了进去,她随手把门带上。这是一间狭小的卧室,那乱糟糟的样子,和
她住过的每一间寓所没有什么两样。地板上有一双鞋,东一只,西一只,上面的
尘土也没擦拭干净。帽子丢在五斗橱上,旁边还有几绺假卷发,外套就撂在桌子
上。菲利普想找个放帽子的地方,门背后的衣帽钩上挂满了裙子,他看到裙边上
还沾有泥污哩。
“坐下好吗?”她说着,尴尬地笑了一声。“我想,这回你又收到我的信,
你觉得有些意外,是吗?”
“你嗓子哑得很哪,”他回答说,“喉咙痛吗?”
“是的,痛了好一阵子了。”
菲利普没有吱声,在等待着她解释为什么要跟他见面。卧室里狼藉的景象足
以表明她又堕入先前的那种生活里去了,而他一度把她从那种生活里硬拖了出
来。他不知道那小孩究竟怎么样了,壁炉架上倒有一张那孩子的照片,但房问里
看不到一丝痕迹能说明孩子和她住在一起。米尔德丽德手里捏着手帕,把它揉成
个小球,两手传来传去。他看出她内心十分紧张。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炉火,他
对以从容打量她而不会遇上她的目光。她比离开他的时候消瘦得多了,脸上的皮
肤焦黄而干枯,更加紧绷绷地贴在颧骨上。头发染过了,成了亚麻色,这使得她
模样大变,越发俗不可耐了。
“说实在的,一接到你的回信,我的心就定下来了,”她终于开腔了,“我怕
你说不定已经离开医院了。”
菲利普没有吱声。
“我想你已经正式取得医生资格了,是吗?”
“没有。”
“怎么会呢?”
“我已经不在医院了。一年半以前,我不得不改行,另谋生汁。”
“你就是好见异思迁,似乎干什么事都干不长。”
菲利普又沉默了半晌。接着,他冷冷地说:
“我做了笔投机买卖,但不走运,把手头仅有的一点本钱赔了个精光。再没
钱继续学医了。我只得尽量想办法挣钱糊口。”
“那么你现在干哪个行当呢?”
“我在一家商店里做事。”
“喔!”
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随即又将目光移开去。他发现她脸红了。她神经质地
用手帕轻轻拍打着自己的手掌。
“你总不至于把你的医道全忘了吧?”她好不容易把这句话从喉咙眼里挤了
出来,腔调古里古怪的。
“还没有全忘掉。”
“我想见你,就是为了这个。”她的声音降低成沙哑的耳语。“我不知道自己
害了什么病。”
“为啥不上医院去看呢?”
“我才不愿去呢,让那些学生哥儿们全冲着我直瞪眼,弄得不好,他们还要
留我在那儿呢。”
“你觉得哪儿不舒服?”菲利普冷冷地问道,用的是门诊室询问病人的那套
行话。
“嗯,我身上出了一片疹子,怎么也好不了。”
菲利普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厌恶猛然袭上心头,额头上沁出了汗珠。
“让我瞧瞧你的喉咙。”
他把她带到窗口前,尽自己的可能替她作了一次检查。陡然间,他看清了她
那双眼睛,那对眸子里充满着极端的恐惧,叫人看了毛骨悚然。她真被吓环了。
她要他来宽慰自己;她用哀求的眼光望着他,又不敢启口央求他讲几句宽慰的话
语,但她全身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巴不得能听到这样的话儿呢。然而,让她宽心
的话儿,他一句也没有。
“恐怕你病得还不轻哩,”他说。
“你看是什么病?”
他对她实说了,她一下子面如死灰,甚至连嘴唇也变得焦黄。她绝望地流下
泪来,起初是无声的痛哭,后来渐渐泣不成声了。
“实在对不起,”他沉默了良久,终于这么说了,“但是,我不得不以实言相
告。”
“真还不如去寻死,两眼一闭也就一了百了了。”
对于这一威胁,他未予理会。
“你手头有钱吗?”他问道。
“有六七镑的样子。”
“要知道你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你不觉得自己可以找点活儿干干吗?我
恐怕帮不了你的大忙,我一星期也只拿十二个先令。”
“我现在还能干些什么呢?”她不耐烦地大声嚷嚷。
“真是活见鬼,你总得想法子干点什么呀。”
他神情严肃地跟她说话,把她自己有什么样的危险,以及她对别人又会引起
什么样的危险,一五一十地向她说了,而她则郁郁不乐地谛听着。他试图安慰她
几句,讲到最后,尽管她一肚子的不高兴,他总算还是让她勉强同意按他的劝告
行事。他开了一张药方,说要把它拿到最近的药房去配。他还再三叮嘱她,一定
要按时服药。他站起身来,伸出手,准备告辞。
“别垂头丧气啦,你的喉咙要不了多久就会好的。”
但他刚动身要走,她的脸孔倏地扭曲了,她上前一把拉住他的大衣。
“哦,别离开我;”她声音嘶哑地嚷道。“我真害怕呀。别把我丢下不管啊,
菲尔,求求你!我再没有别人可找了,你是我曾有过的唯一的朋友!”
他觉得出她的灵魂沉浸在恐怖之中。说也奇怪,这种惊恐之状和他在他伯父
眼睛里看到的很相似,那时他伯父生怕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菲利普垂下了头。这
个女人两次闯进他的生活,搞得他狼狈不堪;她没有资格对他提什么要求。然而,
他却感到内心深处蕴藏着一种异样的隐痛,究竟为什么,他也闹不清楚;而正是
这种隐痛,使得他在接到她的信后心绪不宁,直到他服从了她的召唤为止。
“我看啊,这种隐痛一辈子也别想排除得掉,”他自言自语地说。
他一挨近她,就会感到浑身不舒服,这种莫名其妙的嫌恶使得他茫然不知所
措。
“你要我怎么办呢?”他问道。
“咱俩一块儿到外面去吃点东西。我请客。”
他犹豫不决。他觉得她又在慢慢地潜回到自己的生活中来,而他原以为,她
已永远地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她盯住他望,那副迫不及待的神情不免令人作呕。
“喔,我知道我一向待你很不好,但是现在,可别把我扔下不管呀。你也算
解了心头之恨了、要是你现在撤下我孤零零一个人,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好吧,反正我也无所谓,”他说,“不过咱们得省着点儿,眼下我可没有钱
来乱花。”
她坐下来,穿上鞋,随即又换了条裙子,戴上帽子,两人一同走了出去,在
托顿汉法院路上找到了一家餐馆。菲利普已经不习惯在晚上这个时候吃东西,而
米尔德丽德的喉咙痛得厉害,连食物也咽不下。他们吃了一点儿冷火腿,菲利普
喝了一杯啤酒。他们相对而坐,以前他们就是这么坐着的。他怀疑这种情景她是
否还会记得。他俩之间也实在无话可说,要不是菲利普硬逼着自己开口,就会一
直这么一声不吭地呆坐下去。餐馆里灯火通明,好多面俗里俗气的镜子互相映照
着,映像翻来复去,重叠不尽。在这一片华灯之下,她显得既苍老又憔悴。菲利
普急于想打听那小孩的情况,但是没有勇气启口。最后还是她自己提起来的:
“告诉你吧,孩子去年夏天死啦。”
“啊!”他说。
“也许你会感到难过吧?”
“才不呢,”他回答道,“我高兴得很咧。”
她瞟了他一眼,理解到他这话的含义,随即把目光移了开去。
“你一度挺疼这个孩子的,对不?我那时总觉得奇怪,你怎么会那么疼爱另
一个男人生的小孩。”
他们吃完了就来到药房取药,菲利普刚才曾把药方留在那儿,让他们先配好。
回到那间凌乱破旧的卧室以后,他叫她吞眼了一剂。他俩又闲坐了一会,一直到
菲利普得回哈林顿街时才起身告辞。这一番折腾实在使他厌烦透了。
菲利普每天都去看她。她服用他开的药,照他的嘱咐行事。不多久,疗效果
然十分显著,这一来,她对菲利普的医术信服得五体投地。随着病情的逐步好转,
她人也不再那么承头丧气了。说起话来也随便多了。
“只要我一找到工作,一切就全上正轨了,”她说。“我摔交也摔够了,现在
想学点乖了,省得你再为我忙得团团转了。”
菲利普每次遇见她,总要问她有没有找到工作。她要他别担心,只要拿定主
意了,准会找到点事情干干的。她有好几手准备,趁这一两个星期养精蓄锐岂不
更好。对此,他也不便说她不是,但是随着这一期限的临近,他也越来越固执己
见。现在她心情可开朗多了,她嘲笑他,说他是个专爱无事空扰的小老头。她把
自己去找那些老板娘面谈的经过唠唠叨叨地说给他听,因为她打算在一家餐馆里
弄一份差事。她还告诉他老板娘们讲了些什么,她又回答了些什么。眼下吗,什
么还都没有敲定,但是她相信到下星期初肯定会有眉目的,没有必要仓促行事嘛,
拣错了行当可追悔莫及啊。
“这种说法太荒唐了,”他不耐烦地说,“现在你不管找到什么差事都得干,
我可帮不了你的忙,况且你也没有用不完的钱哪。”
“啊,不过我也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还可以碰碰运气呐。”
他目光严厉地打量着她。他们初次见面以来已三个星期,那时候她手头的钱
还不足七英镑。他顿时起了疑心。他回想起她说过的一些话,仔细玩味推敲。他
怀疑她是否真去寻找过工作。说不定她一直在欺骗他哩。她手头的钱居然能维持
这许多日子,真是天大的怪事。
“你这儿的房租要多少?”
“嘿,房东太太为人和气,跟其他的房东可不一样,她从来不上门来催缴房
租,我什么时候手头方便,就什么时候付。”
他沉默不语。他怀疑的事如若属实,那真是太可怕了。这不禁使得他踌躇起
来。盘问她也是白搭,她什么也不会承认的,要想知道真情,就只得亲自去查明。
他已习惯在每晚八时同她分手,时钟一敲,他便起身告辞;但是这回他并没有直
接回哈林顿街去,而是站在菲茨罗伊广场的拐角里,这样不管谁沿着威廉街走来,
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似乎觉得已等了好长时间了,心想也许是自己猜测错了。
他正打算离开,就在这时,只见七号的门开了,米尔德丽德走了出来。他闪身躲
回到暗处,注视着她迎面走来。她戴的帽子上还插着一簇装饰羽毛,他曾在她房
间里看到过,她穿的那身衣服他也认得,在这条街上显得过分惹眼,而且也不合
时令。他尾随她缓步前行,来到托顿没法院路,她放慢了脚步,在牛津街的拐角
处站定身子,四下望了一眼,随即穿过马路,来到一家音乐厅门首。他急忙跨前
几步,碰了碰她的胳膊。他看到她面颊抹着胭脂,嘴唇上涂着一层口红。
“你上哪儿去,米尔德丽德?”
听到他的声音她不由得吃了一惊,像她平时被人戳穿谎言时那样,脸刷地绯
红。接着,她眼睛里射出一道他所熟识的愠怒的目光,她本能地企图借破口大骂
来防身自己,然而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哟,我不过是想来看看演出罢了。每天晚上老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把
人都要闷死啦。”
他不再装作相信她的话了。
“你不能这么干的。天哪,我对你讲了不下五十次了,这有多危险!你得赶
紧悬崖勒马才是。”
“得了,别来这一套!”她粗暴地嚷道,“你以为我能靠喝西北风过日子吗?”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下意识地想把她拖走。
“看在上帝的份上,来吧。让我送你回家去。你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哟!
这是犯罪!”
“关我什么事呢?让他们来碰运气吧!男人们一直这样对待我,难道我还得
为他们操心吗?”
说罢,她一把推开菲利普,径自走到售票处跟前,付了钱就进去了。菲利普
口袋里只有三个便士,无法跟她进去。他回转身子,沿着牛津街缓步向前走去。
“我再也无能为力了,”他喃喃地说。
事情就这样了结了。从此,他再也没有见着米尔德丽德。
110
这一年的圣诞节适逢星期四,菲利普所在的那爿商店要打烊歇业四天。他给
大伯去了封信,询问他去牧师住宅度假是否方便。他接到福斯特太太写来的回信,
信中说凯里先生身体有恙,不便写信,但是他极想见见自己的侄儿,要是菲利普
能来,他感到很高兴。福斯特太太在门口迎候菲利普,他俩握手时,她告诉他说:
“先生,你会发现他比你上次在这儿时变得多了。不过,你得装作若无其事,
好吗,先生?他为自己的健康状况而神经十分紧张。”
菲利普点了点头。于是,她领着他走进餐室。
“菲利普先生到了,先生。”
这位布莱克斯泰勃教区的牧师已是病入膏盲,奄奄一息。他那凹陷的双颊、
佝偻的躯体最清楚不过地说明了这一点。他坐在扶手椅里,身子缩成了一团,头
部怪诞地向后仰着,肩上披了条围巾了。现在,他离了拐杖就寸步难行,两手颤
抖得非常厉害,连用餐都十分艰难。
“他看来活不了多久了,”菲利普一边望着他,一边暗自思忖着。
“你觉得我现在的气色怎样?”牧师问道,“你认为我比你上次在这儿的时
候变多了吗?”
“我看,你现在身板比去年夏天要硬朗得多。”
“那是因为天气热的缘故。气温一高,总叫人受不了。”
在上几个月中,有好几个星期,凯里先生是在楼上卧室里度过的,其余几周
的时光是在楼下消磨的。他手边有个手摇铃,说话的当儿,他摇铃叫福斯特太太
来。福斯特太太就坐在隔壁房间里,时刻准备着听从凯里先生的召唤。他问福斯
特太太他第一天走出卧室是哪个日子。
“十一月七日,先生。”
凯里先生两眼盯视着菲利普,看他听后有何反应。
“但是,我的胃口还是不错的,不是吗?福斯特太太,你说呢?”
“是的,先生,你的胃口好极了。”
“不过,就是吃了不长肉。”
眼下,除了他本人的健康,其余什么都不在他心上。他的生活单调乏味,不
时遭到病痛的袭击,只有在吗啡的麻醉下,他才能合上眼睛睡一会儿。尽管如此,
他却执拗地、念念不忘地想着一件事:活下去!只要眼睁着活在人世就好!
“太糟了,我得开支一笔数目庞大的医药费。”他又了丁当当地摇响手铃。
“福斯特太太,把药费帐单拿给菲利普瞧瞧。”
福斯特太太立即从壁炉架上取下药费帐单,并把它递给了菲利普。
“这仅仅是一个月的帐单。即使你来给我看病,我也怀疑你能否叫我少付些
药费。我曾想直接从药房里买药,但这又要支付邮费。”
他明显地对自己的侄儿不大感兴趣,竟连菲利普目前在干些什么也没有想到
问一声。但看上去,他因有菲利普在自己跟前而感到很高兴。他问菲利普能呆多
久,菲利普回答说他星期一二一定得动身,这时,他表示要是菲利普能多呆些日
子就好了。他絮聒不休地诉说起自己病痛的症状,以及医生对他病情的诊断。他
突然打住话头,摇起了手铃。福斯特太太应声走了进来。他说:
“喔,我不知你还在不在隔壁。我打铃只是想知道你是否在那儿。”
福斯特太太走后,他对菲利普解释说,要是他不能肯定福斯特太太是否在附
近,他就会感到惶惶不安,因为他一旦有个三长两短,福斯特太太知道她该做些
什么。菲利普发觉福斯特太太疲惫不堪,眼皮因缺乏睡眠而沉重得抬不起来。他
便暗示大伯,说他让福斯特太太太操劳了。
“瞎讲,”这位牧师说,“她壮得像头牛。”后来,当福斯特太太进来给他送
药时,他对她说:
“菲利普少爷说你太操劳了,福斯特太太。你喜欢照顾我,不是吗?”
“喔,我没关系,先生。凡是我能做的事情,我都愿意去做。”
没一刻儿工夫,药剂生效了,凯里先生便昏昏入睡了。菲利普走进厨房,问
福斯特太太终日操劳是否吃得消。他看出她接连数月都没有得到安宁。
“嗯,先生,我又有什么法子想呢?”她回答道,“那位可怜的老先生一切
都仰赖着我去给他张罗。哎,虽然有时他真叫人讨厌,但是,你又舍不得离开他,
这有什么办法呢?我在这儿已呆了那么多年了,要是他一旦狠心走了,我真不知
该怎么办才好哩。”
菲利普看到她确实怜爱着这个老头儿。她帮他洗澡穿衣服,给他做饭,甚至
一夜都要起来五六次,因为她就睡在他隔壁房间里。每当他醒来,他总是丁丁当
当地摇铃,直到她走进他的卧室为止。他随时都可能咽气蹬腿,然而他也许还可
以苟延残喘几个月。她居然这样百依百顺地、心肠仁慈地照料一位陌生人,着实
令人叹服。诚然,世上就只有她这样一位孤苦伶灯的老太婆料理着他,看了又叫
人悲伦和心酸。
在菲利普看来,大伯终生布道的宗教,现在对他说来,不过是履行一种形式
而已:一到星期六,教区副牧师来到他面前,给他吃圣餐,而且他自己也经常吟
诵《圣经》;然而,很清楚,他还是怀着极其恐惧的心情看待死k。他信奉死亡
就是通向来世永恒幸福的入口,但是他自己却不想进去领略那种幸福生活的乐
趣。他不时地遭受病魔的折磨,像是被铁链缚住一样,成天价在椅子里消磨时光。
但是,他却像紧紧依偎在一个他用钱雇来的女人的怀抱里的孩童一样,赖在他所
熟识的尘世不肯离去。
菲利普的脑海里始终盘旋着一个他不好发问的问题:他怀疑这位牧师在其垂
暮之年,是否还笃信灵魂不灭之说,而眼下他就如同一部机器一样,久遭磨损,
行将报废。很可能在他的灵魂深处,深信宇宙间压根儿就不存在什么上帝,深信
今世一了,万事皆空。不过,不到万不得已,他是决不会说出这一信念的。但他
不好发问,因为他知道,大伯的回答除老生常谈外,决不会有什么新鲜货色。
节礼日①那天傍晚,菲利普同他大伯一起坐在餐室里。翌日一大早他就得动
身,赶在上午九时前返回店里。这时,他是来给凯里先生道别的。那位布莱克斯
泰勃教区的牧师正在打盹儿,菲利普躺在靠窗的沙发上,书本跌落在膝盖上,目
光懒散地打量着房间的四周。他盘算着房间里的家具能卖多少钱。他曾在这幢房
子里倘佯,察看那些打孩提时代起就熟知的各色什物。家里有几件瓷器,倒还值
几个钱,菲利普暗自忖度着这些瓷器是否值得带上伦敦;至于那些家具,还都是
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款式,红木质地,结实而丑陋,拿去拍卖的话,就三文不值
两文了。家里还有三四千册藏书,不过谁都知道,这批书是卖不了几个钱的,很
可能不会超过一百英镑。大伯究竟能给他留下多少钱财,菲利普不得而知,然而
他却已是第一百次地掐算他至少还需多少钱,才能支付自己修完医学院的课程、
取得学位、维持在受医院的聘书前一段日子的生活所需的费用。他两眼望着那个
老头儿,辗转反侧,夜不成眠。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一丝人性;那是一张
神秘莫测的动物的面孔。菲利普心想,要结果那条卑贱的生命该是多么的容易。
每天傍晚,当福斯特太太伺候他大伯服用使他安静地度过夜晚的药剂时,他都这
么想过。那里摆着两只瓶子:一只瓶内装有他定时服用的药物;另一只瓶内装有
鸦片剂,只有当疼痛难以忍受时才服用。这种鸦片剂倒好后摆在他的床头边,他
一般在凌晨三四点钟吞服。倒药时加大剂量,不屑举手之劳,他大伯就会在夜间
死去,而且任何人都不会有所怀疑,因为威格拉姆大夫希望他这样死去,而他本
人也毫无痛楚。菲利普一想到自己手头拮据、极需用钱,便情不自禁地攥紧拳头。
再过几个月的那种悲惨生活,对这个老东西来说是无关紧要的,而对他菲利普来
说,却意味着一切。他快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想起翌日凌晨又要重返商店卖命,
他感到极其惊恐,不寒而栗。他一想起那个充斥着他脑海的念头,他那颗心便怦
怦直跳。虽然他极力想把那个念头从自己的脑海中排遣出去,但无济于事。结果
这个老头儿的生命真是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菲利普对这个老东西毫无感情,
从来就不喜欢他。他大伯一辈子都很自私,甚至对敬慕他的妻子也同样如此,对
托他抚养的孩子漠不关心;他这个人虽然说不上残酷无情,但是愚昧无知,心如
铁石,又有点儿耽于声色。结果这个老头儿的生命真是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
但菲利普不敢去做。他害怕追悔莫及,倘若他终生筷恨他所做的事情,那么有钱
又有什么用处呢?尽管他经常告诫自己,懊悔是徒劳无益的,但还是有几件事情
偶尔闯进他的心灵,搅得他心绪不宁。他但愿这些事情不负自己的良心。
①节礼日,英国法定假日,在圣诞节的次日,如遇星期日,推迟一天。按英
国俗例,这天向邮递员等赠送“节礼”,故称“节礼日”。
他大伯睁开了眼睛,菲利普感到高兴,因为那样他看上去有点儿像人的模样
了。当想到一度在脑际闪过的念头时,他着实感到惊悸,他所考虑的是谋财害命
啊!他怀疑旁人是否有过类似的想法,还是自己反常、邪恶。他想,到了真要动
手的时候,他也决不可能去做这种事情,但这种念头确确实实是有的,还不时地
浮现在自己的脑海里,如果说他手下留情,那完全是出于畏惧心理。他大伯开腔
说话了。
“你不是在巴望我死吧,菲利普?”
菲利普感觉到自己的心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
“哎呀,没有的话!”
“那才是个好孩子。我可不欢喜你存有那样的想法。我死后,你可以得到一
笔数目不大的金钱,但你不能有所指望。要是你那样想的话,那就没你的好处。”
他说话声音很低,语调中流露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惶恐不安。菲利普的心陡然
感到一阵剧痛。他暗自纳闷,究竟是什么样的奇怪的洞察力,使得这个老家伙能
猜测到他心中的邪念呢?
“我祝你再活上二十年,”菲利普说。
“哦,我可不指望还能活那么久。不过,只要我注意保养身体,我不相信我
就不能再活它三年五载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而菲利普也无言以对。接着,这个老头儿似乎作了番考虑
后又说开了。
“谁都有权能活多久就活多久。”
菲利普希望转移自己的思绪。
“顺便提一下,我想你从没有收到过威尔金森小姐的信吧?”
“喔,不,今年早些时候,我还接到她一封信哩。她已经结婚了。你知道吗?”
“真的吗?”
“是真的。她同一位鳏夫结了婚。我相信他们的日子一定很美满。”
第12 章
111
次日,菲利普又开始工作,但是,他期待数周之久的他大伯的结局仍杳无音
讯。光阴荏苒,数周变成了数月。冬天将尽,公园里的树木绽出新芽,接着,抽
出了茸茸嫩叶。一股倦怠之情搅扰着菲利普的心头。尽管时间过得令人厌倦地缓
慢,但时光似水,一泻不返。他思忖着,他的韶华流逝,弹指间,青春时代将一
去不复返,但自己却还可能是功不成,名不就,一事无成。他既然肯定要辞去目
前的工作,那这工作就越发显得毫无意义。他设计服装,技巧熟练;虽说没有发
明创造的禀赋,但在改造法国的时髦服饰以适应英国市场的需求方面,菲利普的
头脑却相当灵活。有时,他对自己的设计图案深感满意,但是,工人们在制作过
程中,因技术拙劣,总是把他的图案弄得一团糟。他注意到自己因自己的主张没
有得到切实的贯彻执行而变得激忿起来,觉得很好笑。他得步步留神。每当他提
出自己的独到见解时,桑普森先生总是断然拒绝:他们的主顾并不希冀奇特的货
色;而这爿商店在商界处于举足轻重的地位,在同这样的顾客打交道时,你表示
过分亲昵是不值得的。有那么一两回,他把菲利普一顿好熊,他认为这个年轻人
有点儿自命不凡,因为菲利普的想法总是不对他的思路。
“你得当心着点,我的好小伙子,否则,总有一天要把你赶到街上去!”
菲利普真想对准他的鼻梁狠狠地揍他一拳,但他还是忍住了。这种日子毕竟
不会太长了。到时候,他将永生永世不再同这些人往来。有时,他可笑地、绝望
地号叫,说他大伯一定是个铁打铜铸的汉子。多么强壮的体格啊!他生的那种病,
或许早在一年前就可以把任何一个好端端的人打入阴曹地府。最后,当牧师快要
断气的消息到来的时候,菲利普被弄得措手不及。其时,他一直在考虑其他事情。
眼下是七月,再过半个月,他将外出度假。他接到福斯特太太的一封信,信中说
大夫断定凯里先生活不了多久了,要是菲利普希望再见他一面的话,那就立即赶
来。菲利普去找店主,说他要走。桑普森先生可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儿,他得知这
种情况后,没有作难。菲利普同他部门里的人员一一道别。他离走的原因在同事
们中间传开了,并被大大地夸大了,他们都认为他已经得到了一笔财产。霍奇斯
太太同他握别时,双眼饱噙着泪水。
“我想,我们再也不能经常见到您了,”她说。
“离开这家莱恩商店,我还是高兴的,”菲利普回答道。
说来奇怪,在离开这些他认为他一直感到厌恶的人们时,他心里还着实难受
了一番。在驶离哈林顿大街上那幢房子时,他也高兴不起来。他过去曾预示过在
这种场合他将有的种种情感,然而,眼下他却处之泰然,毫不在意,只当是自己
外出度几天假而已。
“我的性情现在变得恶劣透了,”他自言自语道。“我总是引颈盼望着某些事
情,可是,这些事情当真到来了,自己却又总感到扫兴。”
他于午后到达布莱克斯泰勃。福斯特太太在门首迎他。她的脸神告诉他大伯
还活着。
“今大他觉得好些了,”福斯特太太说,“他的体质真好。”
她领菲利普走进卧室,凯里先生仰卧在床上。他朝菲利普淡淡一笑,这笑容
流露出一丝他冉次战胜敌手后的那种狡黠的、心满意足的神色。
“我想我昨天一切都完了,”他吃力地咕哝着。“他们都对我不抱任何希望了。
福斯特太太,你不也是这样的吗?”
“你的体格实在强健,这是不用怀疑的。”
“我虽上了年纪,可气数还未尽啊!”
福斯特太太说,牧师不能讲话,这样要累垮的。她把他当作一个小孩看待,
既慈爱又专断。这老头儿看到自己使得他们的一切期待归于破灭,就像小孩子那
样心满意足。他突然意识到是有人特地把菲利普叫回来的,但想到菲利普枉费心
机,白跑了一趟,不禁窃窃自喜。以前,他心脏病曾发作过多次,总觉得自己似
乎快要死了,但他还是没有死。要是心脏病不再发作,他一两个星期之内完全可
以康复。他们都在谈论他的体格,然而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体格究竟有
多强健。
“你就呆一两大吗?”他问菲利普,佯装认为菲利普是来度假的。
“我正是这么想的,”菲利普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句。
“呼吸几口海边的空气对你是有好处的。”
此时,威格拉姆大夫来了,看过牧师以后,便同菲利普交谈起来。他的举上
适度。
“恐怕这一次他准完,”他说。“这对我们大家都是个重大损失。我认识他已
有三十五个背秋了。”
“他眼下看上去还挺不错的哩,”菲利普说。
“我是用药来延续他的生命的,但这维持不了多久。前两天的情况可危急了,
我想他大概死过五六次了。”
医生沉默了一两分钟。但是,到了门口,他突然对菲利普说:
“福斯特太太对你说了些什么没有?”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这些人太迷信了。福斯特太太认为他有桩心事,而这桩心事不了,他
口眼不闭,可是,他又不愿说出来。”
菲利普听而不答,于是医生继续说下去:
“当然罗,那全是些废话。他这一生清白无瑕,尽到了他的责任,一直是我
们教区的好牧师。他没有什么可以引以自责的。我可以肯定,我们大家都将怀念
他。他的继任者是否能有一半像他这样好,对此,我表示怀疑。”
接连数日,凯里先生的病情还是老样子,毫无起色。他失去了原先极好的胃
口,东西只吃很少一丁点儿。现在,威格拉姆大夫不愿再想法减轻折磨着他的由
神经炎引起的疼痛,神经炎痛,加上他瘫痪的四肢不住地颤抖,累得他筋疲力尽。
但他的脑子还是清醒的。菲利普和福斯特太太轮流看护他。许多月来的劳累把她
拖垮了,在那几个月中,她专心致志地照料着他。为此,菲利普坚持要彻夜陪伴
病人,这样好让她睡上一宿。他不让自己睡熟,坐在安乐椅里,在遮掩的烛光下
阅读《天方夜谭》,借此消磨漫漫长夜。这部书他还是小时候读过的,这时候,
书中的故事又把他带到了童年时代。间或他静坐着,屏息凝气地倾听着夜的寂静。
鸦片剂麻醉作用逐渐消退时,凯里先生变得烦躁不安,使得菲利普手脚不停地忙
碌着。
最后,一天清晨,当小鸟正在树上唧唧喳喳地啁啾时,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
字,便连忙跑到病榻跟前。凯里先生仰卧着,两眼瞪视着天花板,没有把目光转
向菲利普。菲利普看到他的额头上汗水涔涔,就拿起一条毛巾,替他把汗水擦掉。
“是菲利普吗?”老头儿问了一声。
菲利普不由得吃了一惊,因为他的声音倏地变得异样了,这声音低微而又沙
哑。一个人内心隍恐不安时,说话就是这个样子。
“是的。你要些什么吗?”
停顿了片刻。那双视而不见的眼睛直瞪瞪地望着天花板。脸一阵抽搐。
“我想我快要死了,”他说。
“嘿,瞎说什么!”菲利普大声说道,“三年五载还不会死的。”
两行泪珠从老头儿的双眼里涌了出来,使得菲利普深受感动。在他的一生中,
从未流露出任何特殊的情感。此时菲利普看到这番情景,很感到有些害怕,因为
这两行老泪意味着一种难言的恐惧。
“去把西蒙斯先生请来,”他大伯说,“我要吃圣餐。”
西蒙斯先生是教区的副牧师。
“现在就去吗?”菲利普问道。
“快去,要不就迟了。”
菲利普出去唤醒福斯特太太,但是已经迟了,福斯特太太已经起来了。菲利
普叫她派名花匠去送信,说完便返身转回他大伯的卧室。
“你有没有派人去请西蒙斯先生?”
“已经派人去了。”
屋里一片寂静。菲利普坐在床沿上,间或替他大伯擦去额头上渗出来的汗水。
“让我握住你的手,菲利普,”老头儿终于开腔说话了。
菲利普向他伸出自己的手,他像抓住了自己的生命似地死命抓住这只手,犹
如在境况危急之中寻求精神上的依托。也许他这一辈子从未真正爱过一个人,但
是眼下他却本能地向人求助。他的手湿漉漉、冷冰冰,无力却又绝望地抓住菲利
普的手不放。这个老头儿正在同死亡的威胁交战。菲利普心想,这一关谁又能逃
脱得了呢。啊,此情此景是多么的森然可怖,然而,人们居然还对让其善男信女
遭受如此残忍的折磨的上帝笃信不疑!他从来不把他大伯放在心上,两年来,他
无时无刻不在巴望他大伯快点死去;但是,眼下他无法克服自己满怀的怜悯之情。
要做到不同于野兽,该要花多大的代价啊!
他俩依然缄默不语。此间,只有一次凯里先生用微弱的声音问道:
“他还没有来吗?”
最后,管家终于悄没声儿地踅了进来,报告说西蒙斯先生到了。管家手里拎
着一只装有白法衣和头巾的提包。福斯特太太双手捧着圣餐钵。西蒙斯先生默默
地同菲利普握了握手,然后他怀着他那种职业所特有的严肃的神情走到病人身
边。菲利普和那位管家用人走出了房间。
菲利普在花园的四周踱步。在晨曦中,一切都是那么湿润,那么沁人心脾。
鸟儿在欢乐地引吭高歌;天空蔚蓝,充满了带威味的空气,芬芳、凉爽;玫瑰花
吐艳怒放。树木葱翠,绿坪如茵,流光溢彩。菲利普边踱步边思索着此时在房间
里进行的神秘的事情。他内心中不由得升腾起一股奇特的情感。不一会儿,福斯
特太太走出房间,来到他的跟前,说他大伯要见他。那位副牧师正在把他的东西
收进那只黑提包里。病人微微侧过头来,用微笑同他打招呼。他的这一变化,这
一异乎寻常的变化,菲利普见了心里不由得一怔。他眼睛里再也没有那种惊恐的
神色,他脸上那种痛苦的神情一扫而光,他看上去愉快而安详。
“我现在已作好了准备,”他说,此时说话的腔调也变了。“上帝一旦决定召
见我,我心说诚服地把我的心灵奉献给他。”
菲利普默不作声。他看得出他大伯一片诚心诚意。这简直是个奇迹。他获得
了他心目中的救世主的膏血,这些给了他一种力量,使他对自己不可避免地要进
入冥府不再诚惶诚恐。他心里明白他即将寿终正寝,他屈从命运的安排。不过他
又加了一句:
“我将重新跟我亲爱的妻子在一起。”
听后,菲利普不禁为之愕然。他还记得大伯待她是多么的冷漠自私,对她那
谦恭、忠实的爱情是多么的麻木不仁,无动于衷。然而,那位副牧师却深受感动,
转身走开,福斯特太太一边抽泣着,一边陪送副牧师到门首。凯里先生因劳累打
起瞌睡来了,菲利普坐在他的床头边,静静地等待着他大伯的终期到来。早晨慢
慢地挨过去了,老头儿的呼吸声渐渐变成了鼾息声。医生来了,并说这老头儿快
要咽气了。他神志不清,无力地吻着床单。他局促不安,还大喊大叫。威格拉姆
大夫给他作了次皮下注射。
“这一针现在已不起什么作用,他随时都有死亡的可能。”
医生望望手表,又望望病人。菲利普看到这时已是十点钟了。威格拉姆大夫
在想着吃饭的事儿。
“您不必等了,”菲利普说。
“我无能为力了,”医生回答道。
医生走后,福斯特太太问菲利普他是否愿意去找那位木匠兼殡仪员,并且要
菲利普叫此人派个妇人来张罗陈殓事宜。
“你需要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她说,“这对你是有好处的。”
那位殡仪员住在半英里之外。当菲利普对他说明来意后,他问道:
“那位可怜的老先生是什么时候死的?”
菲利普踌躇不答。他突然想起,在他大伯断气之前就叫一个女人去替他擦身,
这似乎有点残忍。同时,他暗自纳闷,福斯特太太为什么要叫他上这儿来呢?他
们可能会认为他迫不及待地要把那老头儿弄死。他觉得那位殡仪员用一种古怪的
目光在注视着自己。这位殡仪员又把刚才问的问题重复了一遍,这使得菲利普感
到浑身不自在,心里不由得嘀咕起来:这碍他什么屁事呢?
“牧师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起初,菲利普情不自禁想回答说牧师刚才去世的,但转而一想,要是他大伯
再弥留几个小时,那就不可解释了。他不觉满面赧颜,尴尬地回答道:
“喔,他还没死呢。”
那位殡仪员迷惑不解地打量着菲利普,这时,菲利普匆匆解释道:
“福斯特太太独自一人在家,她那儿需要一个女人做帮手。你懂吗?他现在
可能已经死了。”
那位殡仪员点点头。
“噢,是的,我懂了。我马上就派一个人去。”
菲利普回到牧师住宅时,便径直走进那间卧室。福斯特太太从床边的一张椅
子里站立起来。
“他还是同你离开时的情况一样,”她说。
她下楼去弄些吃的,而菲利普却惊奇地注视着死亡的进程。此时,那具作着
微弱无力的挣扎的、失去了知觉的躯体里没有一丝人的味儿。有时,从那张松弛
的嘴唇中间发出一阵低沉的呻吟。烈日当空,普照大地,花园里树木婆娑,荫翳
凉爽宜人。这天气真美!一只绿头苍蝇嗡嗡营营,撞击着窗玻璃。刹那间,耳边
响起一阵可怕的嘎嘎声,使得菲利普大吃一惊,不觉毛骨悚然。四肢一阵抽搐过
后,那老头儿死了。这部机器终于停止了运转。那只绿头苍蝇盘旋飞鸣,不时发
出撞击窗玻璃的嘈杂声。
112
乔赛亚·格雷夫斯以其出色的组织能力操持着葬礼事宜,事情办得既得体又
省钱。葬礼一完,他便伴着菲利普返回牧师住宅。已故牧师的遗嘱就在他手里。
他一边喝着茶,一边怀着同目下气氛相适应的情感,向菲利普宣读了遗嘱。说是
遗嘱,不过半张纸,上面写明凯里先生身后留下的一切均由其侄儿菲利普继承。
具体项目有:家具;银行存款八十英镑;除在爱皮西公司搭股二十份外,还分别
在奥尔索普酒厂、牛津杂耍剧场和伦敦一家餐馆搭有股份。这些股份当时均是在
格雷夫斯先生指点下购买的。此时,格雷夫斯先生颇为得意地对菲利普说道:
“要知道,是人,就得吃、喝,还要玩乐。假使你把钱投入公众认为是须臾
不可缺少的项目里,那你就放心好了,保管吃不了亏。”
格雷夫斯的一番话将下等人的粗鄙与上等人的高雅之间的差别,表现得淋漓
尽致,恰到好处。对下等人的粗鄙,菲利普心有反感,但也心悦诚服地接受了。
向各种行业投资的金额加起来也不过五百英镑左右,但这笔数目还得包括银行的
存款以及拍卖家具所得的款项。对菲利普来说,这是一笔财产,虽说他心里头并
不怎么高兴,倒也有一种长久压在心头的石头顿然落地之感。
接着,他们俩商定及早把家具拍卖出去。此后,格雷夫斯先生告辞走了,菲
利普便动手整理死者留下来的书信和文件。那位尊敬的威廉·凯里牧师生前一向
夸耀自己从不毁坏一件东西,并以此为荣。因此房间里放满了一扎扎五十年来的
往来信件和一包包签条贴得整整齐齐的单子。已故牧师不但保存别人写给他的信
件,而且还保存了他写给别人的信件。其中有一扎颜色泛黄的信件,都是牧师在
四十年代写给他父亲的。当时,他作为牛津大学的毕业生在德国度了个长假。菲
利普漫不经心地读着。这个写信的威廉·凯里同他记忆里的威廉·凯里迥然不同,
然而对一个细心的读者来说,也不难从这个写信的青年身上看到那个成年的凯里
的某些影子。信都写得礼貌周全,可就是有点装腔作势、矫揉造作的味儿。他在
信里表明自己为了饱尝所有值得一看的名胜,可谓是历尽了辛苦,费尽了气力;
他还怀着幽雅、激动的心情,描绘了莱茵河畔的城堡的丰姿。沙夫豪森的瀑布打
开了他感情的闸门,他在信中写道:“我不禁对宇宙的万能造物主肃然起敬,感
恩戴德,他的作品简直太奇妙、太优美了。”而且,他还情不自禁地联想到那些
生活在“神圣的造物主的这一杰作面前的人们,应该为其过一种圣洁的生活的期
望所感动”。菲利普在一叠单子里翻出一张袖珍画像,上面画的是刚被授予圣职
的威廉·凯里:一个身体瘦削的年轻副牧师,头上覆着长长的鬈发,一双黑黑的
大眼睛,目光朦胧,一张苦行者似的苍白的脸。这当儿,菲利普的耳边响起了他
大伯的哧哧笑声,他大伯生前常常一边这样笑着一边讲着几位敬慕他的女士亲手
做了几打拖鞋送给他的事。当天下午余下的时间和整个晚上,菲利普都用来整理
这堆数不胜数的信件。他先扫视一下信上的地址和落款的签名,然后他把信撕成
两半,随手扔进身边的废纸篓里。突然,他翻到了一封签名为海伦的信件,但上
面的字迹他却不认识,一手老体字,笔画很细又很生硬。抬头称呼是“亲爱的威
廉”,落款是“您的亲爱的弟媳”。他顿时恍然大悟,意识到此信原来是他母亲写
的。他从没有看到过她写的信,因此她的字体对他很陌生。信中写的就是关于他
的事情。
亲爱的威廉:
斯蒂芬曾给您去过一信,感谢您对我们儿子的出世的祝贺以及您对我本人的
良好祝愿。感谢上帝,我们母子俩安然无恙。我深深感激上帝赐予我的慈悲。现
在我既然能够握笔,我就很想对您和亲爱的路易莎一表衷肠。
我这一次分娩以及我同斯蒂芬结婚以来,你们俩一直都很关心我,对此,我
真是感激不尽。在这里,我请求您帮我一个忙。斯蒂芬和我都想请您做这个孩子
的教父,并希望您能接受这一请求。我深信您一定会慨然允诺,认真担当此任,
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揣冒昧地启口向您提出这一绝非小事的请求。我殷切期盼您
能担当此任,因为您既是一名牧师,又是这孩子的伯父。这孩子的幸福,真令人
牵肠挂肚,放心不下。为此,我日日夜夜向上帝祷告,祈求上帝保佑这孩子日后
成长为一个善良、诚实和笃信基督的人。我衷心地希望,在您的教诲下,这孩子
将成为一名信奉基督教义的信徒,但愿他一生一世都做一个虔诚的、谦恭的、孝
顺的人。
您的亲爱的弟媳
海伦
菲利普把信推向一边,向前倾过身子,双手捧住脸。这封信拨动了他的心弦,
同时也使他惊讶不已。他感到惊讶的是,此信通篇都是一种说教的口气,在他看
来,既不令人生厌,但也不催人伤感。他母亲去世将近二十年了,他只知道她长
得很美,除此之外,他对她毫无印象。当知道他母亲生前曾是这么天真,虔诚,
菲利普心中不由得好生奇怪。他可从来没想到他母亲的这一方面的性格。他再次
捧起他母亲的信,重新读着信中谈及他的段落,读着她对自己所怀的希望和想法。
可他却变成了跟他母亲所期望的迥然不同的另一种人。他仔细端详了自己一会
儿。也许她还是死了的好。随即,在一时感情冲动的驱使下,菲利普嚓地一下把
信撕碎了。信中的亲密感情和愚直口气使此信看上去纯属一种奇特的私人信件。
此时,菲利普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种莫名的情感,总觉得自己阅读这封披露他母亲
芳魂的信件是不道德的。接着,他继续整理牧师留下来的那堆令人生厌的信件。
几天后,菲利普来到伦敦,两年来第一次在白天堂而皇之地迈进圣路加医院
的大厅。他去见了医学院的秘书。秘书看到菲利普,不胜惊讶,连忙好奇地询问
起菲利普前一时期的情况来。菲利普的前一段人生经历给予他一种自信,并使得
他能用一种新的眼光来看待事物。要是在过去,听了秘书的询问后,菲利普一定
会窘态百出,觉得无地自容。可现在他却头脑冷静,从容以对,回答说有些私事
使得他不得不中断学业,现在他想尽快取得当医生的资格。而且为了防止秘书追
问,他故意把话说得含含糊糊的。鉴于他最早可以参加的考试科目是助产学和妇
科学,他便登记上名字到妇科病房去当名助产医士。时值放假,他没费什么劲就
得到了这个位子。两人最后商妥,他的工作安排在八月的最后一周与九月的前两
周。菲利普从秘书那儿出来,信步穿过校园。夏季学期的考试刚结束,所以校园
里很少见到人,显得空荡荡的。他沿着河边台地闲逛。此时,他心满意足。他暗
自思忖着,这下他可以开始过一种崭新的生活了,将把以往的一切过错、愚行和
遭受的不幸统统抛在身后。那奔腾不息的河流象征着一切都成了过眼烟云,象征
着一切总是在不断地消失,象征着一切皆无关紧要。一个充满机会的灿烂前景展
现在他眼前。
菲利普一回到布莱克斯泰勃,就忙着处理他大伯的遗产。拍卖家具的日子定
在八月中旬,因为那时将有许多人从各地赶来此地消暑度假,这样家具可以卖好
价钱。藏书目录已经打出,并分发给坎特伯雷、梅德斯通和阿什福等地的旧书店
的经纪人。
一天下午,菲利普突然心血来潮,跑到坎特伯雷,去观看他原来读书的学校。
他打离开学校那天起,一直就没有回去过。他还记得那天离开学校时,他心里怀
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认为从那以后,他就可以自由自在,一切听凭自己安排了。
漫步在他多年来捻熟的坎特伯雷的狭窄街道上,他心头不禁泛起一股新奇的情
感。他望了望那几爿老店铺,依然还在,仍旧在出售与过去一样的商品。书店里
一个橱窗摆着教科书、宗教书籍和最近出版的小说,另一个橱窗里悬挂着大教堂
和该城的照片。运动器具商店里堆满了钓鱼用具、板球拍、网球拍和足球。那爿
裁缝店还在,他整个童年时代穿的衣服都是在这店里做的。那爿鱼店还开着;他
大伯以前每次来坎特伯雷都要上这爿店买上几尾鱼的。他沿着肮脏的街道信步朝
前走去,来到一堵高高的围墙跟前,围墙里有幢红砖房,那是预备学校。往前走
几步就是通向皇家公学的大门。菲利普站在周围几幢大楼环抱的四方院子里。此
时四点,学生们从学校里蜂拥而出。他看见教师一个个头戴方帽、身穿长袍,但
一个也不认识。他离开这所学校已经十多年了,学校面貌大为改观。菲利普望见
了学校校长,只见他缓步从学校朝自己家走去,边走边同一位看样子是个六年级
生聊着天。校长的面目依旧,倒无甚变化,还是菲利普记忆中的那个瘦骨嶙峋、
形容枯槁、行为怪诞的样子,两道目光还是那样的灼热,不过,原来乌黑的胡于
眼下却夹杂着几根银丝,那张缺少血色的脸刻着深深的皱纹。菲利普真想走上前
去同他说个话儿,但是又怕校长记不起自己,而自己也怕给别人作自我介绍。
男学生们逗留在学校里,互相交谈着。隔了不多时,其中有些学生急于变着
法儿玩耍,便跑出来打球了;后面的学生三三两两地跑出校门。菲利普知道他们
这是到板球场去的。还有一批学生进入场地打网球。菲利普站在他们中间,完全
是个陌生人,只有一两个学生冷漠地瞥了他一眼。不过,为诺尔曼式的楼梯所吸
引而前来参观的人屡见不鲜,因此观光者很少引起人们的注意。菲利普好奇地注
视着那些学生。他不无忧伤地思索着他同那些学生之间的距离之大,并心酸地回
想起当初他曾想轰轰烈烈干番事业,到头来却成事甚少。在他看来,逝去的岁月,
犹如难收的覆水,白白地浪费了。那些孩子一个个精神抖擞,生龙活虎,正在玩
着他当年曾经玩过的游戏,就好像自从他离开学校至今,世上连一天都没有过去。
然而,当初就在这同一地方,他至少还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来,可现在却没有一
个是他认识的。再过上几年,换了别的孩子们在运动场上玩耍,眼前的这批学生
也会像他现在这样被撇在一边无人理睬。他很想知道他当年的同窗眼下景况如
何:他们也都是三十岁的人了。有的说不定已死了;而活着的也都成家立业,生
儿育女了。他们或是军人,或当了牧师,抑或成了医生和律师。他们都行将告别
青春而步入不惑之年。他们有谁跟他菲利普一样把生活搞得一团糟的?他想起了
他一度深爱的那个男孩来了。说来也奇怪,他竟会记不起他的名字。那个男孩的
音容笑貌,菲利普依然记忆犹新,历历在目。他们俩曾是很要好的朋友,可就是
记不起他的名字。菲利普饶有兴味地回忆着正是为了他的缘故自己曾妒火中烧的
情景。想不起他的名字,可把菲利普急得像什么似的。他渴望自己再变成个小孩,
就像他看到的那些闲步穿过四方院子的孩子一样,这样,他就可回避他的那些过
错,重新做人,从生活中领悟到更多的道理。蓦地,一股难以忍受的孤独感向他
心上袭来。他几乎抱怨起前两年中过的苦日子来了,因为仅仅为了苟且活在世上
而作出的苦苦挣扎,却使得生活的痛苦缓和了。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①这句
格言虽说不是对人类的诅咒,却是一帖使人类俯首听命于生活摆布的麻醉剂。
①此句出自《圣经·旧约·创世纪》第三章第十九节。
但是菲利普沉不住气了,又回想起他对人生格局的想法:他所遭受的不幸,
不过是一种美丽的、精巧的装饰品的一部分。他不断地提醒自己,什么无聊啊,
激动啊,欢乐啊,痛苦啊,他都要高高兴兴地接受下来,因为它们都给他设计的
图案增色添彩。他自觉地追求着美。他还记得,自己还是个小孩的时候,一定很
喜欢那座哥特式大教堂,正如眼下人们站在网球场看到的一样。于是,他移步来
到那儿,双目凝视着乌云密布的苍穹下面那座灰色的庞然建筑物,中央的塔尖高
耸人云,好像人们在对上帝赞美似的。孩子们正在打网球,一个个都很敏捷,健
壮,活泼。菲利普无由控制地谛听着孩子们的訇喝声和欢笑声。年轻人的叫喊声
有其特殊的音色美,然而菲利普只是用眼睛欣赏展现在他面前的美妙的事物。
113
八月份最后一周的第一天,菲利普走马上任,在他负责的地段内履行助产医
士的职责。这工作可不轻哩,平均每天都要护理三名产妇。产妇事先从医院领取
一张“卡片”,临产时,就叫一个人——通常是个小女孩
把“卡片”送至医院传达室,随即传达便伴着送信的来找住在马路对面的菲
利普。要是在深夜,医院传达则独自穿过马路来唤醒菲利普,因为他身边就有一
把开菲利普房门的钥匙。接着,菲利普便摸黑起床穿衣,步履匆匆地穿行在泰晤
士河南岸的一条条阒无人影的街道上;这当儿,菲利普心里总是充满了一种神秘
感。深更半夜来送“卡片”的,一般都是做丈夫的亲自出马。要是以前已经生过
几胎的,那么,来送信的这位丈夫的态度便显得漠然;可是如果是新婚的,那做
丈夫的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心急如焚,有时候竟借酗酒来浇灭心头的焦虑。
他经常要走上一英里路,有时甚至更多。于是一路上,菲利普就同前来报信的闲
聊些劳动条件和生活费用之类的琐事,从而了解到不少有关泰晤士河彼岸的各种
行业的情况。他使得接触他的人们树立起信心。他久久等候在闷热的房间里,产
妇躺在一张大床上,而这张床却占去了房间的一半面积;在这期间,产妇的母亲
和照料产妇的看护无拘无束地交谈着,时而也态度极其自然地同他聊上几句。他
前两年的生活遭遇使得他懂得了有关赤贫人家的生活的许多事情,而他们发觉他
对他们的生活状况了解得如此清楚,一个个直觉惊奇。他还因不上他们的当而给
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菲利普性情温顺,干起事来总是轻手轻脚的,而且还不
发脾气。他们都很喜欢他,因为他从不以同他们一道喝茶为耻。要是天亮了,可
他们还在等待产妇分娩的话,他们就请他吃上一片面包,喝上几口水。他从不挑
食,多数情况下都能吃得津津有味。菲利普到过许多人家,其中有些人家的房子
蜷缩在污秽街道旁的肮脏的院子里,里面黑咕隆咚的,空气浑浊不堪,邋遢得简
直叫人伸不进脚去。但是出人意料,有些房间虽然外表破败不堪,地板被蛀虫咬
坏,房顶上还有裂缝,但气宇不凡:屋里的橡树栏杆精雕细刻,玲珑剔透;四周
墙壁仍旧嵌有镶板。这种房子往往住得非常拥挤,每家只住一个房间。日里,孩
子们在院子里匐喝喧闹声不绝。那些年深日久的墙壁正是各种害虫的孳生繁殖之
地;屋里充满了一股臭气,令人作呕,因此菲利普不得不燃起烟斗。住在这里的
人们过着半饥半饱的生活,添了自然不受欢迎,作爸爸的总是虎起脸迎接出世的
新生儿,而做妈妈的则绝望地望着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这下又多了一张吃饭
的嘴,可是要糊住眼下几张嘴,食物都不够呢。菲利普常常觉察出人们巴不得生
下来的孩子是个死胎,或者即使生了下来,也希望孩子快快死去。一次,菲利普
为一名产妇接生,她生了双胞胎。产妇得知后,突然伤心地号啕大哭起来。产妇
的母亲当即说:
“真不知他们有什么法子喂大这两个孩子呢。”
“说不定上帝到时候觉得该把他们俩召到他那儿去哩,”在一旁的看护接着
说。
菲利普瞥见那个男人目光凶残阴冷地盯视着那一对并排躺着的小不点儿,不
觉吃了一惊。他感到,在场的这家人对这两个突然来到人世的可怜的小家伙无不
抱有深深的敌意,并怀疑要是他事先不口气坚决地关照他们的话,那么任何“不
测”都是可能发生的。想不到的事故常常发生。做母亲的睡觉时“压”着了小孩
啦、还有给孩子喂错了食物啦,这误食现象兴许不都是由于粗心大意造成的。
“我每天都来看一次,”菲利普叮嘱着,“我提醒你们一句,要是这两个孩子
有个三长两短,那你们是要受到传讯的。”
那个做父亲的一声不吭,可是恶狠狠地瞪了菲利普一眼。他居心叵测。
“上帝保佑这两个小生命,”孩子的外婆说,“他们还会出什么事呢?”
要产妇在床上静卧卜天,这是行医的一再坚持的最低要求;可是要做到这一
点,谈何容易。操持家务可是件麻烦事。不出钱是找不到人照看孩子的。再说,
丈夫下班回来,又饿又累,一看茶点还没准备,就会不住地喃喃埋怨。菲利普曾
听人说过穷帮穷的事儿,可不止一个家庭主妇向他抱怨,说不出钱是请不到人来
帮助打扫和看管孩子的,可她们两袋空空,掏不出这笔费用。菲利普倾听女人们
之间的谈话,或者偶尔听到些谈话的片言只语,虽话犹未尽,但话中意思他还是
猜得出的。通过这些谈话,他渐渐意识到穷人同上层阶级的人毫无共同之处。穷
人并不艳羡富有者,因为双方的生活方式迥然不同,而且他们怀有一种典型的自
得其乐的心理,总认为中产阶级的生活里充满了虚情假意,显得极不自然。况且,
他们还有点儿瞧不起中产阶级的那些有钱人呢,认为那些人是一批蠢货,从不用
自己的双手劳动。那些高傲的有钱人只图清静,不希望受人打扰,可是人数众多
的穷人们却把他们当作揩油的对象,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来打动他们,使他们大发
慈悲,随意散财。这点好处来自富人的愚蠢和他们自己的口才,他们认为接受它
是理所当然的。他们虽然鄙视、冷淡教区副牧师,但对他倒能容忍;可是那位牧
师助理却激起了他们满腔忿恨。她一走进屋子,不管人家喜欢不喜欢,就把所有
窗户全打开,一边嘴里还念叨着“我还有关节炎呢,身上已经够冷的了”。她还
在屋里到处转悠,这里看看,那里摸摸的。如果她不说地方肮脏,那就听她那张
利嘴怎么说的吧:“他们雇个人,事情当然好办罗。要是她有四个孩子,又得自
己烧饭,还得替孩子缝补浆洗,我倒要来看看她的房间是怎么整理的呢。”
菲利普发现,对穷人们来说,人生的最大悲剧不是生离死别,因为这是人之
常情,只要掉几滴眼泪就可以涤除心头的悲哀;对他们来说,人生的最大悲剧是
在于失业。一天下午,菲利普看到一个男人在其妻子生产三天后回到家里,对妻
子说自己被解雇了。这个男人是个建筑工人,当时外边活儿不多。他讲完之后,
便坐下来用茶点。
“哎唷,吉姆,”他的妻子哀叹了一声。
那男人神情木然地咀嚼着食物。这食物一直炖在小锅里,等他回来吃的。他
目光呆滞地望着面前的盘子。他的妻子睁着一对充满惊恐神色的小眼睛,朝着自
己的男人望了两三次,接着低声地抽泣起来。那位建筑工人是个粗壮的小矮个儿,
脸孔粗糙,饱经风霜,前额有一道长长白白的疤痕。他有一双树桩似的大手。顿
时,他一把推开盘子,仿佛他不再强迫自己进食似的,随即掉过脸去,两眼凝视
着窗外。他们的房间是在后屋的顶层,从这里望出去,除了铅灰色的云块以外,
别的啥也看不见。房间笼罩在一种充满绝望的沉默之中。菲利普觉得没什么可说
的,只有离开房间。他没精打采地走开去,因为他这天夜里几乎没合眼,而心里
对世界的残酷充满了愤感。寻求工作的失望的滋味,菲利普是领教过的;随之而
来的悲凉心情真比饥饿还难忍受。谢天谢地,他总算不必信奉上帝,要不然,眼
前的这种事情他怎么也忍受不了。人们之所以能对这种生活安之若素,正是由于
生活毫无意义这一缘故。
菲利普觉得有些人花时间去帮助穷人是完全错了,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想到穷
人对有些东西已习以为常,并不感到有什么妨碍,而他们却企图去加以纠正。他
们硬要去纠正,结果反而扰乱了他们的安宁。穷人并不需要空气流通的大房间;
他们觉得冷,是因为食物没有营养,血液循环太缓慢。房间一大,他们反而会觉
得冷,想要弄些煤来烤火了。几个人挤在一个房间里并无害处,他们宁愿这样住
着;他们从生到死从来没有单独生活过,然而孤独感却始终压得他们受不了;他
们还喜欢居住在混乱不堪的环境里,四周不断传来喧闹声,然而他们充耳不闻。
他们觉得并无经常洗澡的必要,而菲利普还经常听到他们谈起住医院时一定要洗
澡的规定,说话的语气还颇有些不满哩。他们认为这种规定既是一种侮辱,又极
不舒服。他们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那个时候,如果男人一直有工作做,那么
生活也就过得顺顺当当,而且也不无乐趣。一天工作之余,有足够的时间在一起
嗑牙扯淡,再喝上杯啤酒倒蛮爽心说神的。街道上更是乐趣无穷。要看点什么,
那街上有的是伦纳德①的肖像画和《世界新闻》杂志。“可是你怎么也弄不懂时
间是怎么过去的。实际情况是,做姑娘时,读点书确实是难得的,可是一会儿做
这事,一会儿做那事,弄得一点空闲时间都没有,连报纸也看不了。”
①伦纳德(1723-1792):英国著名肖像画家,英国皇家美术协会第一任
会长。
按照惯例,产妇生产后,医生得去察看三次。一个星期天,快吃午饭时分,
菲利普跑去看一位产妇。她产后第一次下床走动。
“我可不能老躺在床上,真的不能再躺了。我这个人就是闲不住,一天到晚
啥事不干,老是在床上挺尸,心里不安哪。所以我就对厄尔布说,‘我这就下床,
来给你做午饭。’”
此时,厄尔布手里已经拿着刀叉坐在餐桌边了。他还年轻,生着一张老老实
实的脸,一对眸子蓝蓝的。他赚的钱可不少,照此光景看来,这对年轻夫妇过着
算得上是小康的日子。他们俩才结婚几个月,都对躺在床边摇篮里的那个脸蛋宛
如玫瑰似的男孩欢喜得了不得。房间里弥漫着一股牛排的香味,于是菲利普的两
眼不由得朝厨房那边望了一眼。
“我这就去把牛排盛出来,”那女人说。
“你去吧,”菲利普说,“我只看一眼你们那个宝贝儿子就走的。”
听了菲利普说的话,他们夫妇俩都笑了。接着,厄尔布从桌边站了起来,陪
着菲利普走到摇篮跟前。他骄傲地望着他的儿子。
“看来他挺好的嘛,对不?”菲利普说。
菲利普抓起帽子,此时,厄尔布的妻子已经把牛排盛出来了,同时在餐桌上
还摆了一碟子青豌豆。
“你们这顿中饭吃的真不错呀,”菲利普笑吟吟地说了一句。
“他只有星期天才来家,我喜欢在这天给他做些特别好吃的东西,这样他在
外头干活时也会想着这个家。”
“我想,你不会反对坐下来同我们一道吃吧?”厄尔布说。
“喔,厄尔布,”他妻子吃惊地嚷了一声。
“你请我,我就吃,”菲利普说,脸上带着他那种迷人的笑容。
“嘿,这才够朋友哪。我刚才就晓得,他是不会见怪的,珀莉。快,再拿个
盘子来,我的亲妹子。”
珀莉显得有些狼狈,心想厄尔布做事一向很谨慎的,真不知他还会想出个什
么鬼点子来呢。但是,她还是去拿了只盘子,动作敏捷地用围裙擦了擦,然后从
橱子里又拿出一副刀叉来。她最好的餐具同她的节日盛装一道放在橱子里。餐桌
上有一壶黑啤酒,厄尔布操起酒壶给菲利普斟了一杯。他想把一大半牛排夹给菲
利普吃,菲利普坚持大家匀着吃。房间有两扇落地窗,里面阳光充足。这个房间
原先是这幢房子里头的一个客汀。当初这幢房子不说很时髦,至少也是够体面的,
兴许五十年前一位富裕商贾或一名军官出半价赁住在这儿的。结婚前,厄尔布曾
经是位足球运动员,墙壁上就挂了几张足球队的集体照,照片上一个个运动员头
发捋得平平整整的,脸上现出忸怩的神情,队长双手捧着奖杯,神气十足地坐在
中间。此外,还有一些表明这个家庭幸福美满的标志:几张厄尔布亲属的照片和
他妻子身穿节日盛装的倩影。壁炉上有块小小的石头,上面精心地粘着许多贝壳;
小石头两旁各放一只大杯子,上面写着哥特体的“索斯恩德敬赠”的字样,还画
着码头和人群的画。厄尔布这个人有点儿怪,他不参加工会,并对强迫他参加工
会的做法很气愤。工会对他没有好处,他从来就不愁找不到工作。一个人只要长
颗脑袋,并且不挑挑拣拣,有什么工作就干什么,那他就不愁拿不到高工资。珀
莉她可胆小如鼠。要是她是厄尔布的话,她准会参加工会。上一次工厂闹罢工,
厄尔布每次出去做工时,她都认为他会被人用救护车送来家。这当儿,珀莉转过
身面对着菲利普。
“他就那么顽固,罢工又跟他没关系。”
“嗯,我要说的是,这是个自由的国度,我可不愿听凭别人摆布。”
“说这是个自由的国度这话顶啥用,”珀莉接着说,“他们一有机会,照样砸
瘪你的头。”
吃罢中饭,菲利普把自己的烟袋递给厄尔布,两人都抽起了烟斗。不一会儿,
菲利普说可能有人在他房间里等他,便站起来同他们握了握手。这当儿,他发现
他们对他在这里吃饭并且吃得很香表示很高兴。
“好啦,再见,先生,”厄尔布说,“我想我夫人下次再自伤体面时,我们一
定能找个好医生了。”
“你胡说些什么呀,厄尔布,”珀莉顶了一句,“你怎么知道还会有第二次呢?”
114
为期三周的助产医士的工作快收尾了。菲利普已经护理了六十二名产妇,累
得精疲力竭。最后一天的夜里,将近十点光景,他才回到寓所。此时,他衷心希
望这天夜里再也不要来人把他叫去出诊了。连续十天,他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他
刚从外面看完病回来,那个病人的情况着实令人可怕。他是被一个身材魁梧、外
表粗鲁、嗜酒成性的汉子叫去的,接着被带进了一个臭味呛鼻的院子里的一个房
间。那是个小小的亭子间,一大半地盘被一张木头床占据了,床上遮掩着肮脏不
堪的红色帐幔。头顶上方的大花板很低,菲利普举手就能触到。一缕孤凄惨淡的
烛光是房间里唯一的亮光。菲利普借着如豆的烛光,朝天花板扫了一眼,只见上
面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臭虫。那个病人是个中年模样、相貌粗俗的女人。她已经接
连生了几胎死婴。这类事情菲利普也不是没听说过。事情是这样的:她的丈夫曾
经在印度当过兵;过分拘谨的英国公众强加在印度头上的法案,使得种种令人烦
恼的疾病无由控制地孳生蔓延,结果无辜的人们却身受其害。菲利普打着阿欠,
脱去衣服,洗了个澡,接着把衣服在水上面抖落着,两眼注视着在水面上蠕动的
小虫子。他正要上床睡觉,耳边传来了一阵叩门声,随即医院的传达一脚跨了进
来,给他送来了一张卡片。
“你这个该死的,”菲利普骂骂咧咧地说。“你是我今晚最不愿见到的人。这
卡片是谁送来的?”
“我想是产妇的丈夫送来的,先生。我去叫他等一下好吗?”
菲利普望了望卡片上的地址,发现那条街是自己熟悉的,于是抬头告诉传达,
说他自个儿能找到。他连忙穿好衣服,五分钟以后,手里提着黑皮箱,出门来到
了街上。此时,一个男人来到他的跟前,但因天黑,他看不清那人的模样。那人
说他就是来送卡片的人。
“先生,我想我还是在这里等您的好,”那人说道,“我们那儿的街坊都很粗
野,再说他们也不认得您呀。”
菲利普听罢哈哈一笑。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医生嘛,他们还是认得出来的。许多比维弗尔街更难
对付的街道我都闯过来了。”
菲利普的话确实不假。他手里的那个黑皮包倒是一张通行证,可以使他安然
无恙地穿过充满险情的小巷和走进臭气熏人的家院,而那些地方连警察都不敢贸
然插脚。有那么一两次,菲利普走过时,身边有那么一小伙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
着他。他听到他们唧唧喳喳的议论声,最后听到其中一个人说:
“这是医院的医生。”
他打他们身边走过时,他们中间有一两个还同他打了个招呼:“晚安,先生。”
“先生,您不介意的话,我们就走快一些,”此时,给他领路的那个男人说
道,“他们告诉我说时间很紧迫。”
“那你为什么来得这么迟?”菲利普问了一句,同时脚下加快了步伐。
走过一盏路灯时,菲利普朝那人打量了一下。
“你看上去还很年轻哩,”他说。
“我才满十八岁,先生。”
那人模样儿长得挺俊,脸面光洁洁的,连一根汗毛也看不出,瞧上去还是个
孩子。他个儿虽不高,身板倒挺敦实的。
“你这么年轻就结婚啦,”菲利普说。
“我们不得不这样。”
“你赚多少钱呀?”
“十六先令,先生。”
一周十六先令的工资,要养活妻子和孩子,是够紧的。他们夫妇俩住的房间
表明他们穷得丁当响。房间面积中等,可看上去挺大的,因为里面几乎没有什么
家具。地板上没有铺地毯。墙上也没有张贴画片,而大多数人家的墙壁上都挂着
照片,或镶在廉价镜框里的从圣诞节出版的画报上剪下来的图画。眼下,病人就
躺在一张最蹩脚的铁床上。菲利普惊讶地发现她相当年轻。
“我的老天爷,她至多不过十六岁吧,”菲利普对身边的妇人说。那个妇人
是来“帮助病人彻底解脱痛苦”的。
病人的卡片上写明她已十八岁。不过,人们年轻的时候,总喜欢多报一两岁
的。她也长得很漂亮,在他们这样的人中间还是罕见的,因为这部分人吃的食物
营养不足,呼吸的空气浑浊不堪,居住的环境很不卫生,一般体质都是很差的。
她容貌柔媚,长着一对大大的眼睛,一头浓密的青丝,精心梳理成女叫贩的发型。
他们夫妇俩都神情十分紧张。
“你最好在门外等着。这样,我需要你时,你就能随叫随到。”菲利普吩咐
那个男人说。
菲利普这下对他看得更清晰了,为他身上的一股孩子气而感到惊讶不已,觉
得他不应该焦虑不安地守在门口等待着孩子的降生,而应该到街上去跟那些小孩
子一起嬉戏玩耍。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流逝过去,但直到凌晨两点孩子才
生下来。看来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此时,做丈夫的被叫进屋去。看到他尴尬、
羞怯地吻着他妻子的样儿,菲利普的心不觉为之一动。菲利普收拾起器具,临走
之前,再次诊了诊产妇的脉息。
“哎哟!”他不由得脱口叫了一声。
菲利普连忙扫了产妇一眼,顿时意识到出事了。碰到危急的病症时,一定要
请高级助产医师到场。他是个取得合格资格的医生,况且这个地段就归他管。菲
利普匆匆写了个条子,把它交给那个男人,吩咐他快步到医院去。菲利普叮咛着
他要快,因为他妻子的病情非常危急。那人立即动身走了。菲利普内心万分焦急
地等待着,他知道产妇正在大量出血,生命危在旦夕。他担心她会在他的上司赶
到之前死去,因此他想尽一切办法进行抢救。他内心殷切希望高级助产医师没有
被叫到别的地方去出诊。此时此刻,每一分钟都显得特别的冗长。高级助产医师
终于赶到了,在检查病人的当儿,他压低声音问了菲利普几个问题。菲利普从他
的脸部表情看出病人的情况异常严重。这位高级助产医师名叫钱特勒,是个寡言
少语的人,个子高高的,鼻子长长的,瘦瘦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这表明他
年纪不小了。他连连摇着头。
“这病打一开始就是不治之症。她丈夫在哪?”
“我叫他在楼梯上等着,”菲利普答道。
“去把他叫进来吧。”
菲利普拉开门,叫那人进屋来。那人坐在黑洞洞的楼梯的第一级台阶上。这
楼梯连着下一层楼。他走到铁床跟前。
“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