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_13

他竟以一种极其自然的口气谈论自己的死亡,菲利普听后不觉为之愕然。一

霎间,千言万语涌上了菲利普的心头,但这些话似乎都是毫无意义的空话。菲利

普肚里雪亮,克朗肖确是个垂死的人了。

“那么你打算在伦敦定居罗?”菲利普笨拙地问了一声。

“伦敦对我有什么意义呢?我就好比是条离了水的鱼。我穿过挤满人群的街

道时,人们把我推过来挤过去的,仿佛走在一座死城里一样。我只觉得我不能死

在巴黎。我想死在我自己的人民中间。我自己也不知道最终是一种什么样的神秘

的本能把我拉回来的。”

菲利普认识那位和克朗肖同居的女人以及他们的两个拖着又脏又湿的裙子

的女儿,但是克朗肖在他面前从来不提起她们,他也不愿谈论她们的事儿。菲利

普暗自纳闷,不知她们景况如何。

“我不懂你为何要讲到死呢?”菲利普说。

“三两年以前的一个冬天,我患过肺炎,当时人们都说我竟能活了下来,真

是个奇迹。看来我危如累卵,稍微有点什么就会死的,再生一场病就会要了我的

命。”。

“哦,瞎说!你的身体还不至于坏到这种程度。只要当心就行了。你为什么

不把酒戒了呢?”

“因为我不想戒。一个人要是准备承担一切后果,那他干什么都没有。顾忌。

唔,我就准备承担一切后果。你倒会说叫我戒酒,可我现在就只有这么个嗜好了。

想想看,要是戒了酒,那生活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我从艾酒里求得的幸福,

你能理解吗?我就是想喝酒,而且每次喝酒,我都喝得一滴不剩,过后,只觉得

我那颗心沉浸在莫可名状的幸福之中。酒。这玩意儿使你讨厌,因为你是个清教

徒,你心里对肉体的快乐很反感。河肉体的快乐最强烈,且最细腻。我是个具有

活泼的七情六欲的男人,而且我一向是全身心地沉湎于此。现在我得为之付出代

价,而且我也准备付这笔代价。”

有好一会儿,菲利普两眼直直地盯视着克朗肖。

“你就不害怕吗?”

克朗肖沉思了半晌,没有作答。他似乎是在考虑他的回答。

“有时候,当我一人独坐的时候,我也害怕过,”他说话时眼睛瞅着菲利普。

“你以为那是在谴责吗?你错了。我并不为我的害怕心理所吓倒。那是愚蠢的。

基督教说,你活着就应该念念不忘死。死是微不足道的。付死亡的恐惧决不应该

影响一个聪明人的一举一动。我知道我临死时会挣扎着想呼吸空气,我也知道到

那时我会惊恐万状,我还知道我将无力抑制住自己不对人生把我逼人这样的绝境

而悔恨不已,但是我不承认我会悔恨人生。眼下,虽说我身体虚弱,上了年纪,

身患沉疴,一贫如洗,而且已行将就木,但我的命运依然掌握在我的手心。因此,

我没什么好遗憾的。”

“你还记得你送给我的那条波斯地毯吗?”菲利普问道。

克朗肖同以往一样,脸上渐渐泛起一丝微笑。

“你问我人生的意义是什么的时候,我告诉你那条地毯会给你作出回答。嗯,

你找到答案了吗?”

“还没呢,”菲利普莞尔一笑,“你不好告诉我吗?”

“不,不能,我不能做这种事。答案要你自己去找,否则就毫无意义。”

83

克朗肖要出版诗集了。多少年来,他的亲朋好友一直敦促他快把诗集出出来,

可因懒惰,他一直没为此采取必要的步骤。他总是以在英国诗魂已丧失殆尽的说

法来搪塞友人的劝勉。花费了多年的心血写成了一部书,出版后只是在浩繁的卷

帙中排上两三行,卖掉二三十册,其余的竟落得个被拉回去化纸浆的下场。由于

多年的磨难,他的名利之心早泯灭。这如同其他所有事情一样,不过是场梦幻虚

境而已。然而,他朋友中却有一位把此事一手揽了过去。此人是位文人,名叫伦

纳德·厄普姜。菲利普还是在巴黎拉丁区的一家咖啡馆里同克朗肖一起见过他一

两回。厄普姜作为文艺批评家在英国颇有声望,同时也是大家所公认的法国现代

文学的权威诠释者。他长期生活在法国,混迹于那些致力于把(法兰西墨耳库里》

办成生动活泼的评论刊物的人士中间,因此只消用英语把这些人士的观点介绍一

通,他在英国就赢得了独辟溪径的声誉。菲利普曾经拜读过他的一些文章。他通

过直接模仿托马斯·布朗爵士①的笔调确立了自己的风格。他写的句子,虽说复

杂,但经苦心安排,倒还平稳。用的都是些冷僻但华丽的词藻,这就给他的文章

蒙上一层与众不同的个性色彩。伦纳德·厄普姜诱使克朗肖把全部诗稿交到自己

手中,翻开一看,发觉这些诗作足够出一部不小的诗集。他许诺要凭借自己的声

望去影响出版商。其时,克朗肖手头拮据,急需用钱。自身染疾病以来,克朗肖

发觉自己较前更难坚持写作了,弄来的几个钱勉强够付酒钱。厄普姜写信告诉他,

说这个那个出版商均啧啧称赞他的诗作,不过认为不值得出版。这时,克朗肖的

心倒被说动了,于是他写信给厄普姜,反复说明他已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并催

促厄普姜再花些气力。克朗肖眼看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极想给自己身后留部正式

出版的诗集,再说,在内心深处,他总觉得自己写下了伟大的诗作。他殷殷盼望

着有朝一日自己会像颗新星般地出现在世人面前。他一辈子都把这些美妙的珍品

秘藏在自己的心底,但在行将同世界诀别,再也用不着这些珍品之际,毫不在乎

地把它们奉献给世人,此举确乎不无可资称道之处。

①托马斯·布朗爵士(1605-1682),英国医生兼作家。

伦纳德·厄普姜来信说有位出版商已经同意出版他的诗集。克朗肖便当机立

断,决定立即返回英国。通过一番奇迹般的说服工作,厄普姜使得克朗肖同意把

超过版税的十英镑给他。

“注意,是先付版税,”克朗肖对菲利普说道。“弥尔顿①那会儿才拿到十镑

现钱呢。”

①约翰·弥尔顿(1601-1674),英国诗人,政论家。

厄普姜答应为克朗肖的诗作写篇署名文章,同时还要邀请那些评论家朋友们

尽力写好评论。克朗肖对此事表面上采取超然物外的态度,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想到自己将轰动文坛,他感到乐不可支。

一天,菲利普践约上那家克朗肖坚持要在那儿吃饭的蹩脚餐馆去,但是克朗

肖却没有露面。菲利普得知他已三天没上这家餐馆了。菲利普胡乱吃了点东西,

随即按克朗肖第一次来信中讲的地址跑去找他。他好不容易才找到海德街。这条

街上挤满了被烟熏黑了的房子,许多窗户的玻璃部破了,上面粘着一条条法文报

纸,极不雅观,门也多年没油漆了。房子的底层都是些脓膻破败的小商店,有洗

衣店、皮匠店、文具店等等。衣衫褴褛的孩子们在马路上打闹戏耍。一架手摇风

琴在奏一首淫荡的小凋。菲利普叩着克朗肖寓所的大门(底下是一爿专售廉价甜

食的小店),一位身上系着脏围裙的法国女人应声出来开门。菲利普问她克朗肖

是否在家。

“噢,是的,后面顶楼里是住着一个英国人。我不知道他在家不在家。你要

见他,最好自己上去找。”

一盏煤气灯照亮了楼梯。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气味。菲利普走过二楼时,

从一个房间里走出一位妇人,她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菲利普,但没有吭声。顶楼

上有三扇房门,菲利普在中间的一扇门上敲了一下,接着又敲了敲,但屋里没有

动静,接着转了转门把,发觉房门锁着。他又去敲另一扇门,还是没有响声,接

着推了推房门。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只见房间里一片漆黑。

“谁?”

他听出这是克朗肖的声音。

“我是凯里。可以进来吗?”

他不等克朗肖回话,便径直走了进去。窗户紧闭着。一股恶臭扑鼻而来,简

直不堪忍受。街上的弧光灯透过窗户的缝隙照进几缕光线。菲利普这时看清在这

小小的房间里,虽说只有头靠头放着的两张床、一个脸盆架和一张椅子,人进来

了却没有回旋的余地。克朗肖躺在紧挨窗户的那张床上,纹丝不动,只是低声格

格笑了笑。

“你为什么不把蜡烛点起来呢?”隔了一会,克朗肖说。

菲利普划亮一根火柴,发现就在他床边的地板上有个蜡烛台。他点亮了蜡烛,

把烛台移放在脸盆架上。克朗肖一动不动地仰卧在床上,穿着睡衣,模样儿挺古

怪的。他那光秃的脑顶心特别显眼,一脸土灰色,活脱像个死人。

“喂,老兄,看上去病得不轻呀。这儿有没有人来照顾你呀?”

“乔治早晨上班前给我送来了一瓶牛奶。”

“乔治是谁?”

“我叫他乔治,是因为他的名字叫阿道尔夫。他同我合用这套宫殿般的房间。”

此时,菲利普方才注意到另外一张床上的被褥自有人睡过以来从未叠过,那

只枕头上搁头的地方乌黑乌黑的。

“你不会是说你同别人合用这个房间吧?”菲利普不由得嚷了起来。

“为什么不好跟人合用呢?在索霍这个鬼地方,住房可是要花钱的呀。乔治

是个跑堂的,每天早晨八点去上班,店不打烊不会回来,因此,他根本不碍我的

事。我们俩都睡不好觉,于是他就给我讲讲他的身世,借此消磨长夜。他是个瑞

士人。我对于跑堂的一向很感兴趣,他们都是从娱乐的角度来看待人生的。”

“你躺了几天了?”

“三天了。”

“你是说这三天中除了一瓶牛奶外别的啥也没吃吗?你究竟为何不给我捎个

信呢?让你整天躺在床上,身边也没有一个人服侍你,我真于心不忍啊。”

克朗肖听罢笑了笑说:

“瞧你的脸色。哎呀,可爱的人儿,我知道你是真的为我难过。你这个好小

于。”

菲利普脸刷地红了。看到这间简直不是人住的房间以及这位穷困的诗人的失

意潦倒的境地,一股忧戚悲凉之情涌上了菲利普的心头,但不料内心的感受全部

在他脸上显现出来了。克朗肖凝睇着菲利普,脸带微笑地继续说:

“我一直都很愉快。瞧,这都是诗集的校样。要晓得,区区不适可能会使别

人惶惶不安,可我却是毫不在乎的。如果你做的梦赋予你任凭驰骋的无限的时间

和空间,那么人生中境遇的变迁又有何了不得的呢?”

诗集的校样就放在床上。克朗肖躺在这个半明不暗的房间里,居然还能着手

校对清样。他把校样拿给菲利普看,在这当儿,他的双眸忽地放亮。他翻过一张

张校样,双眼望着那清晰的字体,不禁喜形于色。接着,他朗诵了一节诗。

“这诗写得不赖,对不?”

菲利普蓦地生出个主意。照这个主意去做,他要稍稍多花笔开支,可是即便

多一笔哪怕数目最小的开支,菲利普都是无能为力的。不过,从另一个方面来说,

对眼下这件事,菲利普却不愿考虑节省开支的问题。

“喂,我可不忍再让你留在这儿了。我那儿多个空房间,眼下空着无人住,

我不费事就可以借张床来。你愿意不愿意上我那儿去,跟我住一段时问呢?这样

省得你付房租了。”

“喔,亲爱的老弟,你会坚持要我把所有窗户都打开的。”

“只要你愿意,就是把所有的窗户都封上也不碍事的。”

“明天我就会好的。今天我本来也是可以起来的,只是觉得身子发懒。”

“那样的话,你很容易就可以搬过去住。你一感觉身体不适,就上床躺着,

我会在家照顾你的。”

“你喜欢这样的话,那我就搬过去,”克朗肖说,脸上带着他那种迟钝而又

凄苦的微笑。

“那再好没有了。”

他们俩商定菲利普第二天来接克朗肖。次日上午,菲利普忙里偷闲,抽出一

个小时为这事作些准备。他发现克朗肖已经穿戴停当,头戴帽子,身穿厚呢大衣,

默默地坐在床上。脚边地板上躺着只小小的、破旧的旅行皮箱,里面盛放着他的

衣服和书籍,已经捆绑好了。他看上去像是坐在车站候车室似的。菲利普瞧见他

这个模样,不觉哈哈笑了起来。他们俩乘四轮四座马车直奔肯宁顿大街而去。马

车上的窗户全都关得严严实实。到了那儿以后,菲利普把他的客人安顿在自己的

房间里。菲利普这天一大早就上街,为自己买了副旧床架,一只便宜的五斗柜和

一面镜子。克朗肖一到就安下心来修改他的校样,他感觉精神好多了。

菲利普发觉他的这位客人除了其疾病症状有些恼人以外,总的说来还是很好

相处的。他上午九时有课,因此要到晚上才能见着克朗肖。有那么一两次,菲利

普劝克朗肖就跟他在一起将就吃些用残汤剩菜做的晚餐,但是克朗肖实在不好意

思,不肯留下来,宁肯跑到索霍区,上一两家最便宜的饭馆买点东西填填肚子。

菲利普叫他去找蒂勒尔大夫看病,他却一口回绝,因为他知道医生会叫他戒酒,

而这酒他是决心不戒的了。每天上午,他总是病得很厉害,但是一到中午,几口

艾酒下了肚,就又来了精神,到了子夜时分回到家里时,他又能侃侃而谈,谈话

中才气横溢,正是这一点使得当时初次同他见面的菲利普惊叹不已。他的校样已

修改完毕,诗集将于早春时节与其他一些出版物一同问世。到那时,人们说不定

该从雪片般飞来的圣诞节书籍的重压下喘过气来了。

84

新年伊始,菲利普便上外科门诊部当敷裹员。此项工作的性质,同他不久前

在内科门诊部所从事的工作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是工作方式更加直接而已。这

是外科不同于内科的性质所决定的。因循守旧的公众对内、外两科疾病的态度总

是过分拘谨,任其四处蔓延,致使其中相当一部分人身受染病之苦。菲利普在一

位名叫雅各布的外科助理医师手下当敷裹员。此人矮墩墩、胖乎乎的,脑顶心秃

秃的,生性欢快,热情洋溢。说起话来,一口伦敦腔,嗓门扯得老大。医学院的

学生们在背后送给他一个雅号——丑莽汉。然而,无论是作为一名外科大夫,还

是一名教员,他都称得上才智过人,倒使得一部分学生忽略了他外表的丑陋。他

还颇爱开玩笑,而且对病人也罢,对学生也罢,他都一视同仁,照开不误。他津

津有味地出他手下的敷裹员们的洋相。那些敷裹员啥也不懂,诚惶诚恐,对他那

副屈尊俯就俨然跟他们是平等的姿态很不适应。在这种情况下,拿他们开开心,

那还不是易如反掌。一到下午,他心情更加愉快,因为他可以唠叨他的老生常谈,

而那些来实习的学生们只得赔着笑脸硬着头皮听着。有一天,一个男孩跑来求医

看跛足。他的父母亲想知道是否还有法子治好他的跛足。雅各布先生转过身来,

对菲利普说:

“凯里,这个病人最好由你来看。这个课题你该了解一下。”

菲利普的脸红了。这位外科大夫显然是在捉弄他菲利普,而旁边的几位被他

吓住了的敷裹员,一个个胁肩谄笑。看到这番情景,菲利普的脸不由得涨成了猪

肝色。说实在的,自从来到圣路加医院,菲利普一直怀着急切的心情留心研究这

个课题。图书馆里有关各种各样的跛足的资料他都读遍了。菲利普叫那孩子脱去

靴子和长统袜。这孩子才十四岁。满是雀斑的脸上,长着一对蓝眼睛,嵌着一只

塌鼻子。他父亲唠叨说,如有可能,他们想把孩子的脚治好,否则拖着条瘸脚对

孩子独自谋生不利。那孩子性情可开朗啦,一点也不怕羞,伶牙俐齿的,且脸皮

很厚。对此,他父亲很是反感。那孩子对自己的跛足还挺感兴趣的哩。

“要知道,这脚不过样子难看些吧,”他对菲利普说,“可我丝毫不觉得不便。”

“住嘴,厄尼,”他父亲呵斥道,“你废话说得太多了。”

菲利普检查着那孩子的跛足,并用手轻轻地抚摩着。他不理解这孩子为什么

一点也不感到羞耻,而这种羞耻感却无时无刻不是沉重地压在自己的心上。他不

知道为什么他就不能像这个孩子那样,对残疾抱明智的漠然的态度。这会儿,雅

各布先生走到他的面前。那男孩坐在一张长椅边上,外科大大和菲利普两人分别

站在他的两旁,其余几位学生成半月形围拢着。跟往常一样,雅各布才气横溢地、

绘声绘色地就跛足发表了一个简短的演讲:他论及跛足的类型以及因不同的组织

构造而形状各异的跛足。

“我想你那只跛足是呈马蹄形的,是不?”他说着,猛然转向菲利普。

“是的。”

菲利普觉察到同学们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脸刷地绯红,为此,

他还暗暗地责骂自己。他感到手掌心沁出了涔涔汗水。由于行医多年,雅各布先

生才能讲得头头是道,并独具慧眼,令人钦佩。他对自己的职业抱有浓厚的兴趣。

但是菲利普并没有用心听讲,一心巴望这位老兄快点把话讲完。蓦地,他意识到

雅各布是在对他说话。

“凯里,让你脱一会儿袜子,你不会介意吧?”

菲利普只觉得全身上下一阵震颤。刹那间,他真想冲着雅各布大喊“你给我

滚”,然而他却没有勇气发脾气,生怕自己落得个被人讥笑的下场。于是,他强

忍内心的愤懑,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这没什么,”他回了一声。

他一屁股坐了下来,开始解皮靴扣子。他的手指颤抖着,心里想他不该解这

个扣子的。他回忆起上学时同学们强迫他脱下鞋袜裸露跛足时的情景,想起了由

此而深深印在自己心灵上的创伤。

“他总是把双脚保养得好好的,洗得干干净净的,是不?”雅各布操着刺耳

的伦敦土音说。

在场的学生们格格发笑。菲利普注意到刚才被检查脚的那个男孩用一种急切

的、好奇的目光俯视着他的脚。雅各布一把抓住菲利普的跛足,接着说:

“是啊,这一点我预料到了。我看你这只脚是动过手术的。我想是小时候动

的手术吧?”

接着,他滔滔不绝地解释着。学生们一个个倾过身子,注视着菲利普的跛足。

雅各布放手的时候,两三个学生还盯着那只跛足仔仔细细地瞧了个够。

“你们看够了,我再穿袜子,”菲利普笑吟吟地说,但这微笑含有嘲讽的意

味。

他准能把他们一个个都干掉。他想要是用把凿子(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起

用这种工具来的)捅他们的脖子,那该多杀气啊!人是多么像野兽啊!他巴不得

自己能相信炼狱之说,这样,想到他们这些人将受到可怕的折磨,他心里也可舒

畅一些。雅各布先生把注意力转向治疗方法上,他的话一半是说给那孩子的父亲

听的,一半是讲给学生们听的。菲利普套上袜子,扣上靴子。最后,那位外科大

夫的话讲完了,但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转向菲利普说:

“嘿,我认为你再动次手术说不定还是有好处的。当然我不能还你一只同常

人一样的脚,不过我想我还是可以做些事情的。你好好想想吧。什么时候你想休

假,你尽管到医院里来住一段时间好了。”

菲利普常常问自己这条跛腿是否还有办法治好。但是他讨厌提起自己的残

疾,所以一直没有跟医院里任何一位外科医生商讨过这个问题。他从书中得知,

小时候无论接受过什么样的治疗,都是不会有什么效果的,因为当时的医术不如

现在的高明。不过,只要能使得他穿上正常的靴子,走路时也瘸得不那么厉害,

就是再挨一刀还是值得的。他想起他曾虔诚地祈祷出现奇迹。他的牧师大伯曾许

诺说,万能的上帝是完全能够创造出这种奇迹来的。想到这儿,他不觉凄苦地一

笑。

“那会儿,我真傻!”他暗自思忖着。

快到二月底的时候,克朗肖的病情明显地恶化,再也起不来了。他整天躺在

床上,但还坚持要把所有的窗户都闭上,仍旧拒绝医生看病。他只吃很少一点滋

补食品,却一个劲儿要求给他买威士忌和香烟。菲利普知道他根本不该喝酒抽烟,

但是拗不过克朗肖。他的观点是很难驳倒的。

“我知道烟酒肯定在夺我的命,可我不在乎,你功过我了,做到了仁至义尽。

我不听你的忠告。给我酒喝,然后滚你的蛋。”

伦纳德·厄普姜一星期中有两三次飘然来访,枯叶般的外表使得用“枯叶”

这个词儿来描写他的仪表最形象、最确切不过了。他三十五岁,头发又长又灰白,

脸色苍白,长得活像棵野草。那样子叫人一看就知道他很少涉足户外。他头上戴

了顶像是非国教牧师戴的帽子。菲利普对他那种傲慢的态度很反感,讨厌他那口

若悬河的谈吐。伦纳德·厄普姜就喜欢夸夸其谈,全然不顾听众的兴趣,而这一

点正是一位出色的演说家必不可少的品质。厄普姜从来不会想到他所讲的都是听

众们早已听厌了的陈同滥调。他字斟句酌地对菲利普发表自己对罗丹①、艾伯

特·萨曼恩和凯撒·弗兰克②的看法。菲利普雇佣的打杂女工只是上午来干一个小

时的活,菲利普本人又整天都得泡在医院里,这样,一天大部分时间,克朗肖就

得独自一人呆在家里。厄普姜告诉菲利普说他想叫个人来陪伴克朗肖,可只是于

打雷,不下雨。

①奥格斯特·罗丹(1840-1917):法国雕塑家。

②凯撒·弗兰克(1822-1890):法国作曲家、钢琴演奏家。生于比利时。

“想到那位伟大的诗人孤零零地呆在家里,实在叫人担心。喂,他很可能死

的时候身边连个人影也没有呢。”

“我想这很可能,”菲利普说。

“你怎么好这样冷酷无情呢!”

“你满可以每天上这儿来干事,这样的话,他需要什么,身边也有个人呀。

你为什么不这样做呢?”菲利普淡淡地反问道。

“我?亲爱的老兄,我只能在我熟悉的环境里工作,再说我经常要外出呀。”

另外,看到菲利普把克朗肖接到自己的住处,厄普姜满肚子的不高兴。

“我倒希望你让他仍旧住在索霍,”他说话的当儿,那双细长的手臂在空中

挥舞了一下,“那个阁楼虽说脏了点,可还有一丝浪漫气息。即使是换成了华滨

或肖迪奇,我也能容忍,可就是不能容忍把他搬到体面的肯宁顿来。那是一块多

么理想的安葬诗魂的地方啊!”

克朗肖时常使性子。可菲利普时时提醒自己不要发脾气,因为他那急躁的心

情不过是疾病的症状而已。厄普姜有时赶在菲利普下班以前来看望克朗肖,而克

朗肖总是在这个时候,当着厄普姜的面,狠狠地发泄一通自己对菲利普的怨气。

厄普姜则在一旁饶有兴趣地谛听着。

厄普姜对菲利普说话总是带着刺儿,而菲利普却极力抑制住自己的情感。但

是,一天黄昏,菲利普终于忍无可忍了。那大,他在医院干了一天重活,回到寓

所时,人已疲惫不堪。正当他在厨房里沏茶时,伦纳德·厄普姜一脚跨了进来,

告诉菲利普说克朗肖对他坚持请医生来看病一事颇有怨言。

“难道你没有意识到,你享有一种非常罕见、非常微妙的特权吗?当然罗,

你应该使出浑身解数,来证明你的高尚的品德是足以信赖的。”

“这种罕见的、微妙的特权,我可担当不起呀,”菲利普顶了一句。

每当提及钱的事儿,伦纳德·厄普姜总是流露出一种不屑一顾的神气,而且,

他那敏感的天性总是变得激忿起来。

“克朗肖的举止言谈本来还有些优美的东西,可都被你的死乞白赖给搅了。

你应该给你所体会不到的微妙的想象留些余地嘛。”

菲利普的脸色阴沉。

“我们一起去找克朗肖评评理,”菲利普态度冷冷地说。

那位诗人正躺在床上看书,嘴里还叼着烟斗呢。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霉臭味。

尽管菲利普常来打扫收拾,但房间里还是邋里邋遢的。看来,克朗肖住到哪儿,

哪儿就休想干净。克朗肖看见他们俩走了进来,便摘下了眼镜。此时,菲利普简

直是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

“厄普姜说你埋怨我老是催你去请医生看病,”菲利普说。“我要你去看病,

是因为你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再说,你一直不去找医生看病的话,那我就无法得

到健康证明书。一旦你去世,我可要被传讯,还会为没请医生一事受到指责。”

“这一点我倒没想到。我原以为你催我去看病,是为了我而不是为你自个儿

着想的。那好吧,你愿什么时候请医生来,我就什么时候看病。”

菲利普沉默不语,只是以难以觉察的动作耸了耸双肩。一直在注视着他的克

朗肖不由得哧哧笑了起来。

“别生气嘛,亲爱的。我晓得,你想为我做你所能做到的一切。那就请你去

叫医生来吧。说不定他真能帮点我的忙呢。至少说,这样可以使你得到些安慰。”

接着,他把目光转向厄普姜。“你是个地道的蠢货,伦纳德。你怎么想起来去伤

他的心呢?除了在我死后为我写篇漂亮的文章外,你啥也不会为我做的。我一向

了解你。”

次日,菲利普跑去找蒂勒尔大夫。他想只要他把克朗肖的病情一讲,蒂勒尔

大夫那个人准感兴趣。事情果真是这样。蒂勒尔大夫一下班,就跟着菲利普来到

肯宁顿大街。他完全同意菲利普早先讲的那番话,也认为克朗肖已病人膏盲,无

可救药了。

“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把他送进医院,”他对菲利普说道。“可以安排他住在

单人病房里。”

“说啥他也不会肯的。”

“要知道,他每分钟都有死亡的可能。要不,很可能还会再次生肺炎。”

菲利普点点头。蒂勒尔大夫又嘱咐了几句,并答应菲利普他随叫随到。临走

时,他还留下了自己的地址。菲利普送走大夫,回到克朗肖的身边,发觉他正沉

静地捧着本书看呢。克朗肖连问一声医生有何嘱咐都没有问。

“亲爱的老弟,这下你该满意了吧?”他问道。

“我想,你说啥也不会照蒂勒尔大夫的嘱咐去做的,对不?”

“那自然罗,”克朗肖笑眯眯地应了一声。

85

半个月以后的一天黄昏,菲利普从医院下班回到寓所,敲了敲克朗肖的房门,

见里面没有动静,便推门走了进去。克朗肖蜷曲着身子侧卧着,菲利普来到床头

前。他不知克朗肖是在睡梦中呢,还是同往常一样,只是躺在床上生闷气。看到

他的嘴巴张着,菲利普不由得一惊。他摸了摸克朗肖的肩头,不禁惊叫了起来,

连忙把手伸进克朗肖的衬衫底下试试心跳,他一下呆住了,惶然不知所措。绝望

之中,他掏出镜子放在克朗肖的嘴上,因为他曾经听说以前人们也是这样做的。

看到自己独自同克朗肖的尸体呆在一起,菲利普感到惊恐不安。他身上衣帽齐全,

便噔噔跑下楼去,来到街上,跳上一辆马车,直奔哈利大街。幸好蒂勒尔大夫在

家。

“嘿,请你立即跟我走一趟好吧?我想克朗肖已经死了。”

“他死了,我去也没多大用处,对不?”

“你能陪我走一趟,我将感激不尽。我已叫了辆马车,就停在门口。只消半

个小时,你就可以回来的。”

蒂勒尔戴上了帽子。在马车里,他问了菲利普一两个问题。

“今天早晨我走的时候,他的病情也不见得比平时环呀,”菲利普告诉蒂勒

尔大夫说。“可是我刚才走进他的房间时,可把我吓了一跳。想想看,他临终时

身旁连一个人也没有……您认为当时他知道自己要死吗?”

这时,克朗肖先前说过的话儿又回响在菲利普的耳边,他暗自思忖着,不知

克朗肖在生命即将终止的那一刹那,有没有被死亡的恐惧所吓倒。菲利普设想着

自己处于同样的境地,面对死神的威胁,必然会惊惶失色,更何况克朗肖临终时,

身边连一个安慰的人都没有哇。

“你的心情很不好,”蒂勒尔大夫说。

蒂勒尔大夫睁着晶莹闪烁的蓝眼睛凝视着菲利普,目光中流露出同情的神

色。

他在看过克朗肖的尸体后对菲利普说:

“他已经死了好几个钟头了。我认为他是在睡眠中死去的。病人有时候是这

样咽气的。”

克朗肖的躯体缩作一团,不堪人目,没有一点人样。蒂勒尔大夫平心静气地

盯视着尸体,接着下意识地掏出怀表瞥了一眼。

“嗯,我得走了。待会儿我派人给你送死亡证明书来。我想你该给他的亲属

报丧。”

“我想他并没有什么亲属,”菲利普答了一句。

“那葬礼怎么办?”

“喔,这由我来操持。”

蒂勒尔大夫朝菲利普瞥了一眼,肚里盘算着他该不该为葬礼掏几个英镑。他

对菲利普的经济状况一无所知,说不定菲利普完全有能力承担这笔费用,要是这

时他提出掏钱的话,菲利普兴许会觉得此举太不礼貌。

“唔,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尽管说好了,”他最后说了这么一句。

菲利普陪他走到门口,两人便分手了。菲利普径直去电报局拍了个电报,向

伦纳德·厄普姜报丧。然后,菲利普去找殡仪员。每天上医院时,菲利普都得经

过这位殡仪员的店面,橱窗里一块黑布上写的“经济、迅速、得体”六个银光闪

闪的大字,陈列在橱窗里的两口棺材模型,常常吸引住他的注意力。这位殡仪员

是个矮胖的犹太人,一头黑色鬈发,又长又油腻,在一根粗壮的手指上套了只钻

石戒指。他用一种既颐指气使又神情温和的态度接待了上门来的菲利普。他不久

便发觉菲利普一筹莫展,于是答应立即派个妇人去张罗必不可少的事宜。他建议

举办的葬礼颇有些气派;而菲利普看到这位殡仪员似乎认为他的异议有些儿吝

啬,不觉自惭形秽起来。为这区区小事而同他讨价还价,实在有失体面。因此,

菲利普最后同意承担这笔他根本承担不起的费用。

“我很理解您的心情,先生,”殡仪员说,“您不希望大肆铺张——而我自己

也不喜欢摆阔讲场面——可是,您希望把事情办得体体面面的呀。您尽管放心,

把事情交给我好了。我一定尽力让您少花钱,而把事情办得既妥帖又得体。我就

说这么些,也没别的可说了。”

菲利普回家吃晚饭。在这当儿,那个妇人上门来陈殓克朗肖的遗体。不一会

儿,伦纳德·厄普姜打来的电报送到了。

惊悉噩耗,痛悼不已。今晚外出聚餐,不能前往,颇为遗憾。明日一早见您。

深表同情。厄普姜。

没隔多久,那位妇人笃笃敲着起居室的房门。

“先生,我于完了。您是否进去瞧他一眼,看我做的合适不?”

菲利普尾随她走了进去。克朗肖仰面直挺挺地躺着,两眼紧闭,双手虔诚地

交叉着放在胸口。

“按理说,您该在他身边放上些鲜花,先生。”

“我明天就去弄些来。”

那位妇人向那具僵直的躯体投去满意的一瞥。她已经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便

捋下袖管,解开围裙,戴上无檐软帽。菲利普问她要多少工钱。

“嗯,先生,有给两先令六便士的,也有给五先令的。”

菲利普满面赧颜地递给那位妇人不到五个先令的工钱,而她却以与菲利普眼

下所怀有的莫大的哀痛相称的心情连声道谢,随即便告退了。菲利普仍旧回到起

居室,收拾掉晚饭留下来的剩菜残汤,坐下来阅读沃尔沙姆撰写的《外科学》。

他发现这本书很难懂。他感到自己内心异常紧张,楼梯上一有响声,便从坐位上

惊起,那颗心突突乱跳不止。隔壁房间里的东西,原先还是个人,可眼下却化作

乌有,使得他心里充满惊悸。罩着房间的沉寂气氛仿佛也有生命似的,里面像是

有个神秘物在悄然移动着;死亡的阴影沉重地压迫着这套房问,令人不可思议,

森然可怖。菲利普为了曾经是他朋友的那个人而蓦地生出一种恐惧感。他力图迫

使自己专心致志地读书,但过了没多一会,他便绝望地把书推开了。刚刚结束的

那条生命毫无价值,这一点使得他心烦意乱。问题倒并不在克朗肖是死还是依旧

活着,哪怕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克朗肖这么个人,情况还是如此。菲利普想起了青

年时代的克朗肖,然而要在自己脑海里勾勒出身材细长、步履轻快有力、脑袋覆

着头发、意气风发、充满了信心的克朗肖来,还得作一番想象才行呢。在这里,

菲利普的人生准则——即如同附近的警察那样凭本能行事——却未能奏效。这是

因为克朗肖生前举行的也是这套人生准则,但他到头来还是令人可悲可叹地失败

了。看来人的本能不足信。菲利普不禁觉得偶然。他扪心自问,要是那套人生准

则不能奏效,那么还有什么样的人生准则呢?为什么人们往往采取这一种方式而

不采取另一种方式行事呢?人们是凭自己的情感去行动的,但是他们的情感有时

能是好的,也有可能是坏的呀。看来,他们的情感是把他们引向成功还是毁灭,

纯粹是偶然的际遇而已。人生像是一片无法摆脱的混浊。人们在这种无形的力量

的驱使下四处奔波,但是对这样做的目的何在,他们却一个也回答不出,似乎只

是为了奔波而奔波。

翌日清晨,伦纳德·厄普姜手持一个用月桂树枝扎成的小花圈来到菲利普的

寓所。他对自己向逝去的诗人敬献这样的花圈的做法颇为得意,不顾菲利普无声

的反感,试着把花圈套在克朗肖的秃头上,可那模样儿实在不雅,看上去就像跳

舞厅里卑劣的小丑戴的帽子的帽檐。

“我去把它拿下来,重新放在他的心口,”厄普姜说。

“可你却把花圈放到他的肚子上去了,”菲利普说。

厄普姜听后淡然一笑。

“只有诗人才知道诗人的心在哪里,”他接着回答道。

他们俩一起回到起居室。菲利普把葬礼的筹备情况告诉了厄普姜。

“我希望你不要心疼花钱。我喜欢灵枢后面有一长队空马车跟随着,还要让

所有的马匹全都装饰着长长的随风飘摇的羽翎,送葬队伍里应该包括一大批哑

巴,他们头戴系有长长飘带的帽子。我很欣赏空马车的想法。”

“葬礼的一切开销显然将落在我的肩上,可目前我手头并不宽裕,因此我想

尽量压缩葬礼的规模。”

“但是,我亲爱的老兄,那你为何不把葬礼办得像是给一位乞丐送葬那样呢?

那样的话,或者还有点儿诗意呢。你就是有一种在办平庸的事业方面从来不会有

过错的本能。”

菲利普脸红了,但并没有搭腔。翌日,他同厄普姜一道坐在他出钱雇来的马

车里,跟在灵枢的后面。劳森不能亲自前来,送来了只花圈,以示哀悼。为了不

使灵枢显得太冷清,菲利普自己掏钱买了一对花圈。在回来的路上,马车夫不时

挥鞭策马奔驰。菲利普心力交瘁,顿时酣然人睡了。后来他被厄普姜的说话声唤

醒了。

“幸好他的诗集还没有出。我想,我们还是把诗集推迟一点出版的好。这样,

我可以为诗集作序。我在去墓地的途中就开始考虑这个问题。我相信我能够做件

非常好的事。不管怎么说,作为开头,先为《星期六评论》杂志写篇文章。”

菲利普没有接他的话茬。马车里一片沉静。最后还是厄普姜开腔说:

“我要充分利用我写的文章的想法恐怕还是比较明智的。我想为几家评论杂

志中的一家写篇文章,然后将此文作为诗集的前言再印一次。”

菲利普密切注视着所有的杂志,几个星期以后,厄普姜的文章终于面世了。

那篇文章似乎还掀起了一阵波动,许多家报纸还竞相摘要刊登呢。这确实是篇妙

文,还略带传记的性质,因为很少有人了解克朗肖的早期生活。文章构思精巧,

口气亲切动人,语言也十分形象生动。伦纳德·厄普姜撷取克朗肖在拉丁区与人

交谈和吟诗作赋的几个镜头,以其缠绕繁复的笔调,将它们描绘得有声有色,风

雅别致;经他笔下生花,克朗肖的形象顿时栩栩如生,跃然纸上,变成了英国的

凡莱恩①。他描写了克朗肖的凄惨的结局,以及那个坐落在索霍区的寒枪的小阁

楼;他还允许自己有节制地陈述为说服那位诗人移居一间坐落在百花争艳的果

园、掩映在忍冬树树荫里的村舍所作的种种努力,他那严谨的态度着实令人神魂

颠倒,使人想起他的为人岂止是谦逊,简直是豁达大度。写到这里的时候,伦纳

德·厄普姜添枝加叶,大肆渲染,其措词显得端庄却又战战兢兢,虽夸张却又委

婉动人。然而有人却缺乏同情心,虽出于好心但却又不老练,把这位诗人带上了

俗不可耐却体面的肯宁顿大街!伦纳德·厄普姜之所以用那种有所克制的诙谐的

口气描写肯宁顿大街,是因为恪守托马斯·希朗爵士的遣词造句的风格所必须的。

他还巧妙地用一种讽刺的口吻叙述了克朗肖生前最后三个星期的情况,说什么克

朗肖以极大的耐心忍受了那位自命为他的看护的青年学生,那位青年学生好心却

办了环事。还叙述了那位天才的流浪者在那不可救药的中产阶级氛围中的可怜的

境遇。他还引用了艾赛亚②的名言“美自灰烬出”来比喻克朗肖。对那位为社会

所遗弃的诗人竟死在那俗不可耐的体面的氛围之中,这一反语运用得妙极了,这

使得伦纳德·厄普姜想起了耶稣基督置身于法利赛人③中间的情景来,而这一联

想又给了他一个略显文采的机会写下一段字字玑珠的佳文。接着他又告诉读者,

说逝者的一位朋友把一个月桂树枝编成的花圈安放在仙逝的诗人的心口。在讲述

这一雅致的想象时,他那高雅的情趣竟使他能容忍仅仅暗示了一下而没有直接点

明这位朋友是谁。还说死者的那秀美的双手以一种诱人情欲勃发的姿态安放在阿

波罗④的月桂枝上。这些月桂枝散发着艺术的幽香。它比那些精明的水手从物产

丰富的、令人不可思议的中国带回来的绿宝石还要绿。跟上文相比,文章的结尾

更有画龙点睛之妙。他详细叙述了为他举行的中产阶级的平淡无奇、毫无诗意的

葬礼的情况,本来对像克朗肖这样的诗人,要不就应该像安葬王子那样,要不就

该像埋葬一个乞丐那样举行葬礼的。这是一次登峰造极的打击,是腓力斯⑤人对

艺术、美和非物质的事物取得了最后胜利。

①法国诗人保尔·凡莱恩(1844-1896)。

②艾赛亚,基督教《圣经》中的人物,希伯来的大预言家。

③法利赛人,古代犹太教一个派别的成员。该派标榜墨守传统礼仪,基督教

〈圣经》中称他们是言行不一致的伪善者。

④阿波罗,古代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据传说,阿波罗爱上了河神涅涅俄斯

的女儿达佛涅。当达佛涅拒绝了他的爱情后,阿波罗穷追不舍,将要追及时,由

涅俄斯把她变成了一株桂树。阿波罗便采了一些月桂树的枝叶做了一个花,冠,

戴在自己的头上,作为永久的纪念。后世“桂冠诗人”一词即起源于这个故事。

⑤腓力斯,巴勒斯坦西南岸的古代国家(公元前12 世纪至4 世纪)。腓力

斯人是犹太民族的强敌,一般被视为没教养、不懂文学艺术的人。

伦纳德·厄普姜从未写出过这么好的文章。这篇文章堪称富有风韵、文雅和

怜悯的奇作。在文章中间,他不时引用了克朗肖写得最好的诗句,因此,当克朗

肖诗集出版时,诗集的灵魂早已被抽去了,但是他却把自己的观点发挥得淋漓尽

致。就这样,他成了一名引人瞩目的评论家。以前他看上去似乎有些傲气,但是,

这篇文章里却充满了暖人心扉的人情味,使人读来趣味隽永,爱不释手。

86

转眼间,春天到了。外科门诊部的敷裹工作一结束,菲利普便上住院部当助

手。这项工作要延续半年之久。每天上午,助手都得同住院医生一道去查巡病房,

先是男病房,然后是女病房。他得登录病情,替病人体检,接着便同护士们在一

起消磨时光。每周两个下午,值班医师带领几名助手查巡病房,研究病情,给助

手们传授医疗知识。这里可不像门诊部,工作显得平淡、单调,同实际挂得不紧。

尽管如此,菲利普还是学到了不少东西。他同病人们相处得很融洽,看到病人们

张着笑脸欢迎他去护理他们,颇有点沾沾自喜哩。其实,他对病人的痛痒也不见

得有多深的同情,不过他很喜欢他们,在人前从不摆架子。因此,他比其他几位

助手要得人心。菲利普性情和顺,待人厚道,言语暖人心窝。正如每一个同医院

有关系的人一样,菲利普也发觉男病人比女病人要容易相处些。女病人动辄发牢

骚,脾气环透了。她们常常言词刻薄地抱怨疲于奔命的护士们,责怪护土对她们

照顾不周。她们一个个都是令人头痛的、没心没肝的臭婆娘。

菲利普真够幸运的,没隔多久就交上了一位朋友。一天上午,住院医生把一

位新来的男病人交给了菲利普。菲利普坐在床沿上,着手往病历卡里记载病人的

病情细节。在看病历卡的当儿,菲利普发觉这位病人是位新闻记者,名字叫索

普·阿特尔涅,年纪四十八,这倒是位并不常见的住院病人。该病人的黄疽病突

然发作,而且来势还很猛。鉴于病状不明显,似有必要作进一步观察,就被送进

病房里来了。菲利普出于职业需要,用一种悦耳动听的、富有教养的语调问了一

连串问题,病人都一一作了回答。索普·阿特尔涅躺在床上,因此一下子很难断

定他是高是矮。不过那小小的脑瓜和一双小手表明他个儿中等偏矮。菲利普有种

观察别人的手的习惯,而眼下阿特尔涅的那双手使他看了感到十分惊奇:一双纤

小的手,细长、尖削的手指顶端长着秀美的玫瑰色指甲,皮肤很细腻,要不是身

患黄疽病的缘故,肤色定是白得出奇。阿特尔涅把手放在被子上面,其中一只手

稍稍张着,而无名指和中指并拢着,一边在跟菲利普说着话,一边似乎还颇得意

地端详着他的手指呢。菲利普忽闪着晶莹发亮的眼睛,扫视了一下对方的脸盘。

尽管脸色苍黄,但仍不失为一张生动的脸。眸子蓝蓝的,鼻子显眼地凸露着,鼻

尖呈钩状,虽说样子有点吓人,倒也不难看。一小撮花白胡须翘翘的。脑顶心秃

得很厉害。不过他原来显然长着一头浓密的鬈发,还挺秀气的哩。眼下他还蓄着

长发。

“我想你是当记者的,”菲利普开腔说。“你为哪家报纸撰稿呀?”

“不管哪家报纸,我都给他们写稿。没有一家报纸打开来看不到我的文章的。”

此时床边就有一张报纸,阿特尔涅伸手指了指报纸上的广告。只见报上用大

号铅字赫然印着那家菲利普熟悉的公司的名称:莱恩-赛特笠公司位于伦敦雷根

林大街。下面紧接着是司空见惯的广告:拖延就是偷盗时间。字体虽比上面的略

小些,但也够突兀显眼的了。接下去是一个问题,因其问得合情合理,故显得触

目惊心:为什么不今天就订货?接着又用大号字体重复了“为什么不呢?”这五

个大字,字字犹如一把把榔头,在敲击着时间偷盗者的良心。下面是几行大字:

以高得惊人的价格从世界各主要市场购进千万副手套。宇内几家最可靠的制造商

出产的千万双长统袜大减价。广告最后又重复了“为什么不今天就订货?”这个

问题,不过,这次字体写得就像竞技场中的武土用的臂铠似的。

“我是莱恩-赛特笠公司的新闻代理人。”阿特尔涅在作自我介绍的当儿,还

挥了挥他那漂亮的手。

菲利普接着问些普普通通的问题,其中有些不过是些日常琐事,而有些则是

精心设计的,巧妙地诱使这位病人吐出他或许不想披露的事情来。

“你到过外国吗?”菲利普问道。

“曾在西班牙呆过十一年。”

“在那儿干啥来着?”

“在托莱多的英国水利公司当秘书。”

此时,菲利普想起克拉顿也曾在托莱多呆过几个月。听了这位记者的答话,

菲利普怀着更浓的兴趣注视着他。但是,他又感到自己如此情感毕露很不合适,

因为作为医院的一名职员,他有必要同住院病人保持一定距离。于是,他给阿特

尔涅检查完毕后,便走向别的病床。

索普·阿特尔涅的病情并不严重,虽说肤色还是很黄,但他很快就感觉好多

了。他之所以还卧床不起,是因为医生认为某些反应趋于正常之前,他还得接受

观察。一天,菲利普走进病房时,发现阿特尔涅手里拿着支铅笔,正在看书。菲

利普走到他的床前时,他突然啪地合上书本。

“我可以看看你读的书吗?”菲利普问道,他这个人一瞧见书不翻阅一下是

不会罢休的。

菲利普拿起那本书,发觉是册西班牙诗集,都是圣胡安·德拉克鲁斯①写的。

在他翻开诗集的当儿,一张纸片从书里掉了出来。菲利普拾起一看,原来纸上写

着一首诗呢。

①圣胡安·德拉克鲁斯(1542-1591):西班牙神话作家、抒情诗人。

“你总不能说你这是借定诗来消闲吧?对一位住院病人来说,做这种事是最

不合适的。”

“我这是试着搞些诗歌翻译。你懂西班牙语吗?”

“不懂。”

“嗯,有关圣胡安·德拉克鲁斯的事儿,你都知道啰,对不?”

“我真的一无所知。”

“他是西班牙的神秘人物之一,也是西班牙出类拔萃的诗人之一。我认为把

他的诗译成英语倒挺有意思的。”

“我拜读一下你的译搞好吗?”

“译稿还很粗糙。”阿特尔涅嘴上这么说,可他的手还是把译稿递到了菲利

普的面前,其动作之快,正表明他巴不得菲利普一读呢。

译稿是用铅笔写的,字体清秀,但很古怪,像是一堆黑体活字,难以辨认。

“你把字写成这样,是不是要花很多时间呀?你的字漂亮极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应该把字写得漂亮些呢?”

菲利普读着阿特尔涅泽的第一首诗:

夜深了,

月色正朦胧;

心田欲火熊熊,

喔,幸福的心情难以形容!

趁一家人睡意正浓,

我悄然向前步履匆匆……

菲利普闪烁着好奇的目光打量着索普·阿待尔涅。他说不清自己在他面前是

有点儿羞怯呢,还是被他深深吸引住了。蓦地,他觉悟到自己的态度一直有些儿

傲慢。当想到阿特尔涅可能觉得他可笑时,菲利普不觉脸上一阵发臊。

“你的名字起得真特别,”菲利普终于开腔说话了,不过总得找些话聊聊呀。

“阿特尔涅这个姓在约克郡可是个极为古老的名门望族的姓氏。我一家之长

出去巡视他的家产,一度要骑上整整一大的马,可后来家道中落,一蹶不振。钱

都在放浪的女人身上和赛马赌博上头挥霍光了。”

阿特尔涅眼睛近视,在说话的时候,两眼古怪地眯缝着,使劲地瞅着别人。

他拿起了那部诗集。

“你应该学会西班牙语,”阿特尔涅对菲利普说。“西班牙语是一种高雅的语

言,-虽没有意大利语那么流畅,因为意大利语是那些男高音歌手和街7上手转

风琴师们使用的语言,但是气势宏伟。它不像花园里的小溪发出的潺潺流水声,

而是像大江涨潮时汹涌澎湃的波涛声。”

他那不无夸张的话语把菲利普给逗笑了,不过菲利普还是颇能领略他人讲话

的妙处的。阿特尔涅说话时眉飞色舞,热情洋溢,滔滔不绝地给菲利普讲述着阅

读《堂吉诃德》原著的无比的快乐,还侃侃谈论着令人着迷的考德隆①的文体清

晰,富有节奏、激情和传奇色彩的剧作。此时此刻,菲利普在一旁饶有兴味地聆

听着。

①考德隆(1600-1681):西班牙剧作家。

“哦,我得干事去了,”突然,菲利普说了一句。

“喔,请原谅,我忘了。我将叫我妻子给我送张托莱多的照片来,到时一定

拿给你瞧瞧。有机会就过来跟我聊聊。你不知道,跟你在一起聊天我有多高兴啊。”

在以后的几大里,菲利普一有机会就跑去看望阿特尔涅,因此两人的友情与

日俱增。索普·阿特尔涅可谓伶牙俐齿的,谈吐虽不怎么高明,但个时地闪烁着

激发人想象力的火花,倒蛮鼓舞人心的。菲利普在这个虚假的世界上生活了这么

多年之后,发觉自己的脑海里涌现出许许多多前所未有的崭新画面。阿特尔涅态

度落落大方,无论是人情世故还是书本知识,都比菲利普懂得多。他比菲利普年

长多岁。他谈话侃侃,颇有一种长者风度。可眼下,他人在医院,是个慈善领受

者,凡事都得遵循严格的规章制度。他对这两种身分所处的不同的地位,却能应

付自如,而且还不无幽默感。一次,菲利普问他为何要住进医院。

“哦,尽可能地享用社会所能提供的福利,这就是我的生活准则。我得好好

利用我所赖以生存的这个时代。病了,就进医院歇着。我可不讲虚假的面子。我

还把孩子都送进寄宿学校读书呢。”

“真的呀?”菲利普问了一声。

“他们还受到了起码的教育,比起我在温切斯特受到的教育,不知要强多少

倍呢。你想想看,除了这一着,我还能有别的什么办法使他们得到教育呢?我一

共有九个孩子哪。我出院回家后,你一定得上我家去见见他们。好吗?”

“非常愿意,”菲利普连声答道。

87

十天以后,索普·阿特尔涅的病况大有好转,可以出院了。临走时,他把自

己的住址留给了菲利普。菲利普答应于下星期天下午一点同他一道进餐。阿特尔

涅曾告诉菲利普,说他就住在一幢还是英尼戈·琼斯盖的房子里,说话间,就像

他议论任何一件事情那样,还唾沫四溅地把栎本栏杆大吹特吹了一通。在下楼为

菲利普开门的瞬间,他又迫使菲利普当场对那过梁上的精致雕花啧啧称赞了一

番。这幢房子坐落在昌策里巷和霍尔本路之间的一条小街上,样子寒伧,极需油

漆,不过因为它历史悠久,倒也显得庄严。这幢房子一度颇为时髦,但眼下却比

贫民窟好不了多少。据说有计划要把它推倒,在原址造几幢漂亮的办公大楼。再

说,房租低廉,因此阿特尔涅的那点工资,还能够付他一家赁住的楼上两层房间

所需的租金。阿特尔涅站直身子是啥模样,菲利普还从没见到过呢。这时候,他

看到阿特尔涅竟这么矮小,不由得吃了一惊。他身高至多不过五英尺五英寸。他

的装束奇形怪状:下身套了条只有法国工人才穿的蓝色亚麻布裤子,上身穿了件

棕色天鹅绒旧外套,腰间束了根鲜红的饰带,衣领很矮,所谓领带,是一个飘垂

着的蝴蝶结,而这种领带只有(笨拙》杂志画页上的法国小丑才系。他热情地欢

迎菲利普的到来,接着便迫不及待地谈起房子来了,说话的当儿,还满怀深情地

用手抚摩着栏杆。

“瞧瞧这栏杆,再用手摸摸,真像一块绸子。实在是个了不起的奇迹!五年

后,强盗就会拆去当柴卖罗。”

他执意要把菲利普拖到二楼一个房间里去。那里,一位只穿件衬衫的男人和

一位胖墩墩的妇人正在同他们的三个孩子一道品尝星期日午餐呢。

“我把这位先生带来看看你家的天花板。你从前看过这么漂亮的天花板吗?

唷,霍奇森太太,你好呀!这位是凯里先生,我住院时,就是他照顾的。”

“请进,先生,”那个男人说。“不管是谁,只要是阿特尔涅先生的朋友,我

们都欢迎。阿特尔涅先生把他的朋友全都领来参观我家的天花板。不管我们在干

什么,我们在睡觉也罢,我正在洗澡也罢,他都砰地一声推门直往里闯。”

菲利普看得出来,在他们这些人眼里,阿特尔涅是个怪人。不过尽管如此,

他们还是很喜欢他。此时,阿特尔涅正情绪激昂地、滔滔不绝地讲解这块十七世

纪就有的天花板的美妙之处,而那一家子一个个张大着嘴巴听得入了神。

“霍奇森,把这房子推倒简直是犯罪,呢,对不?你是位有影响的公民,为

什么不写信给报社表示抗议呢?”

那位穿衬衫的男人呵呵笑了笑,接着面对菲利普说:

“阿特尔涅先生就喜欢开个小小的玩笑。人们都说这几幢房子不到生,还说

住在这里不安全。”

“什么卫生不卫生,见鬼去吧。我要的是艺术。”阿特尔涅说。“我有九个孩

子,喝的水不干不净,可一个个壮得像头牛似的。不,不行,我可不想冒险。你

们那些怪念头我可不想听!搬家时,我不弄清楚这儿的水脏不脏的就决计不搬东

西。”

门上响起了一记敲门声,接着一个金发小姑娘推门走进来。

“爸爸,妈妈叫你别光顾着说话,快回去吃午饭。”

“这是我的三女儿,”阿特尔涅戏剧性地伸出食指点着那小妞儿说。“她叫玛

丽亚·德尔皮拉尔,不过人家叫她吉恩,她更乐意答应。吉恩,你该擤擤鼻子啦。”

“爸爸,我没有手绢儿。”

“嘘!嘘!孩子,”说话间,他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一块漂亮的印花大手帕,

“你瞧,上帝给你送什么来啦?”

他们三人上楼后,菲利普被领进一个四周嵌着深色栎本护墙板的房间。房间

中央摆着一张狭长的柚木桌子,支架是活动的,由两根铁条固定着。这种式样的

桌子,西班牙人管它叫mesa de hieraje①。看来他们就要在这里用餐了,因

为桌子上已摆好了两副餐具。桌旁还摆着两张大扶手椅,栎木扶手又宽又光滑,

椅子的靠背与坐位均包着皮革。这两张椅子,朴素雅洁,但坐了并不舒适。除此

以外,房间里就只有一件家具,那是bargueno②,上面精心装饰着烫金铁花,

座架上刻着基督教义图案,虽说粗糙了些,但图像倒还精致。顶上搁着两三只釉

碟。碟子上裂缝纵横,但色彩还算鲜艳。四周墙上挂着镶在镜框里的西班牙画坛

名师之作,框架虽旧但很漂亮。作品的题材令人厌恶,画面因年深日久加上保管

不善已有损坏;作品所表达的思想并不高雅。尽管如此,这些作品还洋溢着一股

激情。房间里再没有什么值钱的陈设了,但气氛倒还亲切可人。里面弥漫着既堂

皇又淳朴的气息。菲利普感到这正是古老的西班牙精神。阿特尔涅打开

bargueno,把里面漂亮的装饰和暗抽屉一一指给菲利普看。就在这个时候,

一个身材修长、背后垂着两根棕色发辫的姑娘一脚跨了进来。

①西班牙语,意为铁架支撑的桌子。

②西班牙语,意为一种带有许多小抽屉的橱子。

“妈妈说午饭做好了,就等你们二位了。你们一坐好,我就把饭菜端进来。”

“莎莉,过来呀,同这位凯里先生握握手,”他掉过脸去,面对菲利普说。

“她长得个儿大不大?她是我最大的孩子。你多大啦,莎莉?”

“爸爸,到六月就十五岁了。”

“我给她取了个教名,叫玛丽亚·德尔索尔。因为她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我

就把她献给荣耀的卡斯蒂尔①的太阳神。可她妈妈却叫她莎莉,她弟弟管她叫布

丁脸。”

①卡斯蒂尔,西班牙中部古王国。

那姑娘羞赧地微笑着,露出了那口齐整洁白的牙齿,双颊泛起了两朵红晕。

她身材苗条,按年龄来说,个儿很高。她长着一对褐色的眸子,额头宽阔,面颊

红扑扑的。

“快去叫你妈妈上这儿来,趁凯里先生还没有坐下来用饭,先跟他握个手。”

“妈妈说一吃过中饭就来。她还没梳洗呢。”

“那好,我们这就去看她。凯里先生不握一下那双做约克郡布丁的手决不能

吃。”

菲利普尾随着主人走进厨房,只见厨房不大,可里面的人倒不少,显得过分

拥挤。孩子们吵着、嚷着,可一见来了个陌生人,戛然平静下来了,厨房中央摆

着一张大桌子,四周坐着阿特尔涅的儿女们,一个个伸长脖子等吃。一位妇人正

俯身在锅灶上把烤好的马铃薯取出来。

“贝蒂,凯里先生看你来了,”阿特尔涅通报了一声。

“亏你想得出来的,把他带到这儿来。晓得人家会怎么想?”

阿特尔涅太太身上系了条脏围裙,棉布上衣的袖子卷到胳膊肘,头夹满了卷

发用的夹子。她身材修长,比她丈夫高出足有三英寸。她五官端正,长着一对蓝

眼睛,一脸的慈善相。她年轻时模样儿挺标致的,但岁月不饶人,再加上接连不

断的生养孩子,目下身体发胖,显得臃肿,那对蓝眸子失却了昔日的光彩,皮肤

变得通红、粗糙,原先富有色泽的青丝也黯然失色。这时候,阿特尔涅太太直起

腰来,撩起围裙擦了擦手,随即向菲利普伸过手去。

“欢迎,欢迎,先生,”她低声地招呼着。菲利普心中好生奇怪,觉得她的

口音太熟悉了。“听阿特尔涅回来说,在医院里你待他可好啦。”

“现在该让你见见我那些小畜生了,”阿特尔涅说。“那是索普,”他说着用

手指了指那个长着一头鬈发的胖小子,“他是我的长子,也是我的头衔、财产和

义务的继承者。”接着他伸出食指点着其他三个小男孩。他们一个个长得挺结实,

小脸蛋红扑扑的,挂着微笑。当菲利普笑眯眯地望着他们时,他们都难为情地垂

下眼皮,盯视着各自面前的盘子。“现在我按大小顺序给你介绍一下我的女儿们:

玛丽亚·德尔索尔……”

“布丁脸!”一个小男孩冲口喊了一声。

“我的儿呀,你的幽默也太差劲了。玛丽亚·德洛斯梅塞德斯、玛丽亚·德尔

皮拉尔、玛丽亚·德拉孔塞普西翁、玛丽亚·罗萨里奥。”

“我管她们叫莎莉、莫莉、康尼、露茜和吉恩,”阿特尔涅太太接着说。

“嘿,阿特尔涅,你们二位先回你的房间,我马上给端饭菜去。我把孩子们

流洗好后,就让他们到你那儿去。”

“亲爱的,如果让我给你起个名字的话,我一定给你起个‘肥皂水玛丽亚’。

你老是用肥皂来折磨这些可怜的娃娃。”

“凯里先生,请先走一步,要不我怎么也没办法叫他安安稳稳地坐下来吃饭

的。”

阿特尔涅和菲利普两人刚在那两张僧侣似的椅子上坐定,莎莉就端来了两大

盘牛肉、约克郡布丁、烤马铃薯和白菜。阿特尔涅从口袋里掏出六便士,吩咐莎

莉去打壶啤酒来。

“我希望你不是特地为我才在这儿吃饭,”菲利普说。“其实跟孩子们在一起

吃,我一定会很高兴的。”

“嗳,不是这么回事,我平时一直是一个人在这个房间里用餐的。我就喜欢

保持这古老的习俗。我认为女人不应该同男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那样的话,

我们的谈兴都给搅了。再说,那样对她们也没有好处。我们说的话会被她们听见

的。女人一有思想,可就不安分守己罗。”

宾主两人都吃得津津有味。

“你从前吃过这样的布丁吗?谁做都赶不上我太太做得好。这倒是不娶阔小

姐为妻的一大优点。你一定注意到我太太不是位名门淑女了吧?”

这个问题把菲利普弄得尴尬极了,他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我可不曾想过这方面的问题,”他笨嘴拙舌地回答了一句。

阿特尔涅哈哈大笑,笑声爽朗,颇具特色。

“不,她可不是富家小姐,连一点点小姐的影子都没有。她父亲是个农夫,

可她这辈子从来不为生活操心。我们一共生了十二个孩子,只活了九个。我总是

叫她赶快停止,别再生了,可她这个死女人太顽固了。现在她已经养成习惯了,

就是生了二十个,找还不知道她是否就心满意足了呢。”

就在这个时候,莎莉手捧啤酒走了进来,随即给菲利普斟了一杯,然后走到

桌子的另一边给她父亲倒酒。阿特尔涅用手勾住了她的腰。

“你对曾见过这么漂亮、高大的姑娘吗?才十五岁,可看上去像是二十岁了。

瞧她的脸蛋儿。她长这么大,连一天病也没生过。谁娶了她真够走运的,是不,

莎莉?”

莎莉所惯了父亲的这种调侃的话,所以并不觉得难堪,只是默默地听着,脸

上露出淡淡的、稳重的笑意。她那种大方中略带几分羞赧的神情倒怪逗人疼爱的。

“当心别让饭菜凉了,爸爸,”她说着便从她父亲的怀抱里挣脱开去。“要吃

布丁,就叫我一声,好不好?”

房间里就剩下他们两位。阿特尔涅端起锡酒杯,深深地喝了一大口。

“我说呀,世上还有比英国的啤酒更好喝的酒吗?”他说。“感谢上帝赐予

我们欢乐、烤牛肉、米粉布醒、好胃口和啤酒。找曾经娶过一个阔女人。哦,找

的上帝!千万别娶阔女人为妻,我的老弟。”

菲利普不由得哈哈笑了起来。这个场面、这位装束古怪令人发笑的小矮个儿,

这嵌有护墙板的房间、西班牙式样的家具和英国风味的食物,这一切无不使得菲

利普陶醉。这儿的一切是那么的不协调,却又是雅趣横生,妙不可言。

“我的老弟,你刚才之所以笑,是因为你不屑娶一位比你地位低的女人为妻

的缘故。你想娶个同你一样的知书识理的妻子。你的脑子里塞满了什么志同道合

之类的念头。那完全是一派胡言,我的老弟!一个男人总不见得去同他的妻子谈

论政治吧。难道你还认为我在乎贝蒂对微分学有什么看法吗?一个男人只要一位

能为他做饭、看孩子的妻子。名门闺秀和平民女子我都娶过,个中的滋味我清楚

着哪。我们叫莎莉送布丁来吧。”

说罢,阿特尔涅两手拍了几下,莎莉应声走了进来。她动手收盘子时,菲利

普刚要站起来帮忙,却被阿特尔涅一把拦住了。

“让她自个儿收拾好了,我的老弟。她可不希望你无事自扰。对不,莎莉?

再说,她也不会因为她伺候而你却坐着就认为你太粗鲁无礼的。她才不在乎什么

骑士风度呢。我的话对不,莎莉?”

“对,爸爸,”莎莉一字一顿地回答道。

“我讲的你都懂吗,莎莉?”

“不懂,爸爸。不过你可知道妈妈不喜欢你赌咒发誓的。”

阿特尔涅扯大嗓门格格笑着。莎莉给他们送来两盘油汪汪、香喷喷、味儿甘

美的米粉布丁。阿特尔涅津津有味地吃着自己的一份布丁。

“鄙人家里有个规矩,就是星期天这顿中饭决不能更改。这是一种礼仪。一

年五十个星期天,都得吃烤牛肉和米粉布丁。复活节日①那天,吃羔羊肉和青豆。

在米迦勒节②,我们就吃烤鹅和苹果酱。我们就这样来保持我们民族的传统。莎

莉出嫁后,会把我教给她的许多事情都忘掉的,可有一件事她决不会忘,就是若

要日子过得美满幸福,那就必须在星期天吃烤牛肉和米粉布丁。”

①复活节日,即复活节后的第一个星期日。

②米迦勒节,每年九月二十九日,英国四大结帐日之一。

“要奶酪的话,就喊我一声,”莎莉随便地说。

“你可晓得有关翠鸟①的传说吗?”阿特尔涅问道。对他这种跳跃性的谈话

方式,菲利普渐渐也习惯了。“翠鸟在大海上空飞翔的过程中乏力时,它的配偶

便钻到它身子底下,用其强劲有力的翅膀托着它继续向前飞去。一个男人也正希

望自己的妻子能像那只雌翠鸟那样。我同前妻在一起生活了三年。她是个阔小姐,

每年有一千五百镑的进帐。因此,我们当时经常在肯辛顿大街上那幢小红砖房里

举办小型宴会。她颇有几分姿色,令人销魂。人们都是这么说的,比如那些同我

们一道吃过饭的律师和他们的太太啦,作家代理人啦,初出茅庐的政客啦,等等,

他们都这么夸她。哦,她长得风姿绰约,夺人魂魄。她让我戴了绸帽穿上大礼服

上教堂。她带我去欣赏古典音乐。她还喜欢在星期天下午去听讲演。她每天早晨

八点半吃早饭。要是我迟了,就吃凉的。她读正经书,欣赏正经画,喜欢听正经

的音乐。上帝啊,这个女人真叫我讨厌!现在她的姿色依然不减当年。她仍旧住

在肯辛顿大街上的那幢小红砖房里。房子四周墙壁贴满了莫里斯②的文章和韦斯

特勒③的蚀刻画。她还是跟二十年前一样,从冈特商店里买回小牛奶油和冰块在

家举行小型宴会。”

①相传此鸟巢居海上,冬至产卵时有使海波平静的魔力。

②莫里斯(1834-1896):英国诗人、美术家、工匠和社会主义者。

③韦斯特勒(1834-1903):旅居英国的美国籍画家、蚀刻画家。

菲利普并没有问这对毫不相配的夫妇俩后来是怎么分居的,但阿特尔涅本人

却主动为他提供了答案。

“要晓得,贝蒂并不是我的妻子。我的妻子就是不肯同我离婚。几个孩子也

混帐透顶,没一个是好东西。他们那么坏又怎么样呢?那会儿贝蒂是那里的女用

人之一。四五年前,我一贫如洗,陷入了困境,可还得负担七个孩子的生活。于

是我去求我妻子帮我一把。可她却说,只要我撇下贝蒂跑到国外去,她就给我一

笔钱。你想,我忍心这么做吗?有段时间,我们常常饿肚子。可我妻子却说我就

爱着贫民窟呐。我失魂落魄,潦倒不堪。我现在在亚麻制品公司当新闻代理人,

每周拿三镑工资。尽管如此,我每天都向上帝祈祷,谢天谢地我总算离开了肯辛

顿大街上的那幢小小的红砖房。”

莎莉进来送茄达奶酪,但阿特尔涅仍旧滔滔不绝地说着:

“认为一个人有了钱才能养家活口,这是世界上最大的错误。你需要钱把你

的子女培养成绅士和淑女,可我并不希望我的孩子们成为淑女和绅士。再过一年,

莎莉就要出去自己混饭吃。她将去学做裁缝。对不,莎莉?至于那几个男孩,到

时都得去为大英帝国效劳。我想叫他们都去当海军。那里的生活非常有趣,也很

有意义。再说,那儿伙食好,待遇高,最后还有一笔养老金供他们养老送终。”

菲利普点燃了烟斗,而阿特尔涅吸着自己用哈瓦那烟丝卷成的香烟。此时,

莎莉已把桌子收拾干净。菲利普默默无言,心里却为自己与闻阿特尔涅家庭隐私

而感到很不自在。阿特尔涅一副外国人的相貌,个头虽小,声音却非常洪亮,好

夸夸其谈,说话时还不时加重语气,以示强调,这一切无不令人瞠目吃惊。菲利

普不由得想起了业已作古的克朗肖。阿特尔涅似乎同克朗肖相仿佛,也善于独立

思考,性格豪放不羁,但性情显然要比克朗肖开朗欢快。然而,他的脑子要粗疏

些,对抽象的理性的东西毫不感兴趣,可克朗肖正由于这一点才使得他的谈话娓

娓动听、引人入胜。阿特。尔涅声称自己是乡下显赫望族的后裔,并为之感到自

豪。他把一幢伊丽莎白时代的别墅的几张照片拿出来给菲利普看,并对菲利普说:

“我的老弟,阿特尔涅家几代人在那儿生活了七个世纪。啊,要是你能亲眼

看到那儿的壁炉和天花板,该多有意思呀!”

护墙板的镶装那儿有个小橱。阿特尔涅从橱子里取出一本家谱。他仿佛是个

稚童,怀着扬扬得意的心情把家谱递给了菲利普。那本家谱看上去怪有气派的。

“你瞧,家族的名字是怎么重现的吧:索普、阿特尔斯坦、哈罗德、爱德华。

我就用家族的名字给我的儿子们起名。至于那几个女儿,你瞧,我都给她们起了

西班牙名字。”

菲利普心中倏忽生出一种不安来,担心阿特尔涅的那席话说不定是他精心炮

制的谎言。他那样说倒并不是出于一种卑劣的动机,不过是出于一种炫耀自己、

使人惊羡的欲望而已。阿特尔涅自称是温切斯特公学的弟子。这一点瞒不过菲利

普,因为他对人们仪态方面的差异是非常敏感的。他总觉得他这位主人的身上丝

毫没有在一所享有盛誉的公学受过教育的气息。阿特尔涅津津有味地叙说他的祖

先同哪些高贵门第联姻的趣闻逸事,可就在这时,菲利普却在一旁饶有兴味地作

着种种猜测,心想阿特尔涅保不住是温切斯特某个商人——不是煤商就是拍卖商

——的儿子呢;他同那个古老的家族之间的唯一关系保不住仅是姓氏碰巧相同罢

了,可他却拿着该家族的家谱在人前大肆张扬,不住炫耀。

88

随着一阵叩门声,一群孩子蜂拥而入。此刻,他们一个个浑身上下收拾得干

干净净、整整齐齐。一张张小脸蛋因刚用肥皂擦洗过而闪闪发亮。湿润的头发梳

理得服服帖帖。他们将在莎莉的带领下到主日学校去。阿特尔涅喜气洋洋,像演

戏似地同孩子们打趣逗乐。不难看出,他还怪疼爱他们的哩。他为自己的孩子们

一个个长得身强体壮、英气勃勃而感到骄傲,他那股骄傲的神气倒蛮感人肺腑的

呢。菲利普隐约觉得孩子们在他跟前显得有点儿拘束,而当他们的父亲把他们打

发走时,他们很明显怀着一种释然的心情一溜烟地跑开了。没过几分钟,阿特尔

涅太太走了进来。这时,卷发的夹子拿掉了,额前的刘海梳理得一丝不乱。她穿

了件朴素的黑上衣,戴了顶饰有几朵廉价鲜花的帽子。眼下她正在使劲往那双因

劳作而变得通红、粗糙的手上套着手套。

“我这就上教堂去,阿特尔涅,”她说,“你们不需要什么了吧?”

“只要你的祷告,贝蒂。”

“我的祷告对你不会有什么好处,你这个人根本连听也没心思所。”她说罢

微微笑了笑,接着转过脸去,面对着菲利普,慢声慢气地说:“我没办法叫他跟

我一块上教堂。他比无神论者好不了多少。”

“你看她像不像鲁宾斯的第二个妻子?”阿特尔涅顿时嚷了起来。“她穿上

十七世纪的服装,看上去不也是仪态雍容吗?要娶老婆,就要娶她这样的老婆,

我的老弟。你瞧她那副模样儿!”

“我晓得你又要要贫嘴了,阿特尔涅,”她沉着地顶了他一句。

阿特尔涅太太好不容易揿下了手套的揿钮。临行前,她朝菲利普转过身去,

脸上露出和蔼但略为尴尬的笑容。

“你留下来用茶点,好不?阿特尔涅喜欢找个人说个话儿,可不是经常能找

到有头脑的人的。”

“那还用你讲,他当然要在这儿用茶点咯,”阿特尔涅说。妻子走后,他又

接下去说道:“我规定让孩子们上主日学校,我也喜欢贝蒂到教堂去。我认为女

人应该信教。我自己不相信宗教,可我喜欢女人和孩子信教。”

菲利普自己对涉及真理方面问题的态度极端严谨,因此当看到阿特尔涅采取

这种轻浮的态度,不觉微微一怔。

“孩子们所接受的恰恰是你认为是不真实的东西,你怎么能无动于衷、听之

任之呢?”

“只要那些东西美丽动听,就是不真实,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要求每一件事

情既符合你的理智又符合你的审美观,那你的要求也太高了。我原先希望贝蒂成

为天主教徒,还巴不得能看到她头戴纸花王冠皈依天主教呢。可是,她却是个耶

稣教徒,真是不可救药。再说,信不信教是一个人的气质问题。要是你生来就有

颗信教的脑袋,那你对什么事情都会笃信不疑;要是你生来就没有信教的脑袋,

不管你头脑里灌进什么样的信仰,你慢慢总会摆脱这些信仰的。宗教或许还是最

好的道德学校呐。这好比你们这些绅士常用的药剂中的一味药,不用这味药而改

用别的,也同样解决问题。这就说明那味药本身并无功效,不过起分解别的药使

其容易被吸收罢了。你选择你的道德观念,这是因为它与宗教结合在一起的。你

失去宗教信仰,但道德观念依然还在。一个人假如不是通过研读赫伯特·斯宾塞

的哲学著作而是通过热爱上帝来修身养性的话,那他将更容易成为一个好人。”

菲利普的观点正好同阿特尔涅的背道而驰。他依然认为基督教是使人堕落的

枷锁,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摧毁之。在他头脑里,他的这种看法总是自觉或不自觉

地与坎特伯雷大教堂的令人生厌的礼拜仪式和布莱克斯泰勃的冷冰冰的教堂里

的冗长乏味的布道活动联系在一起的。在他看来,阿特尔涅刚才谈论的道德观念,

不过是一种一旦抛弃使之成立的种种信仰时就只有一个战战兢兢的神明庇佑的

宗教的一部分。就在菲利普思索如何回答的当儿,阿特尔涅突然就罗马天主教发

表了长篇宏论,他这个人对听自己讲话比听别人发言要更有兴趣得多。在他的眼

里,罗马天主教是西班牙的精髓。西班牙对他来说可非同一般,因为他终于摆脱

了传统习俗的束缚而在西班牙找到了精神庇护所,他的婚后生活告诉他传统习俗

实在令人厌倦。阿特尔涅对菲利普娓娓描述起西班牙大教堂那幽暗空旷的圣堂、

祭坛背面屏风上的大块金子、烫过金粉但已黯然失色的颇有气派的铁制饰物,还

描述了教堂内如何香烟缭绕、如何阒然无声。说话间,阿特尔涅还配以丰富的表

情,时而加重语气,使他所讲的显得更加动人心魄。菲利普仿佛看到了写在主教

穿的宽大白法衣上的圣徒名单,身披红法衣的修道士们纷纷从圣器收藏室走向教

士席位,他耳边仿佛响起了那单调的晚祷歌声。阿特尔汉在谈话中提到的诸如阿

维拉、塔拉戈约、萨拉戈萨、塞哥维亚、科尔多瓦之类的地名,好比是他心中的

一只只喇叭。他还仿佛看到,在那满目黄土、一片荒凉、寒风呼啸的原野上,在

一座座西班牙古城里矗立着一堆堆巨大的灰色花岗岩石。

“我一向认为我应该到塞维利亚去看看,”菲利普信口说了这么一句,可阿

特尔涅却戏剧性地举起一只手,呆呆地愣了一会儿。

“塞维利亚!”阿特尔涅叫嚷道。“不,不行,千万别到那儿去。塞维利亚,

一提起这个地方,就会想起少女们踏着响板①的节奏翩翩起舞,在瓜达尔基维尔

河畔的花园里引吭高歌的场面,就会想起斗牛、香橙花以及女人的薄头罩和

manton es de Manila②。那是喜歌剧和蒙马特尔③的西班牙。这种轻而易

举的噱头只能给那些智力平平、浅尝辄止的人带来无穷的乐趣。尽管塞维利亚有

那么多好玩好看的东西,可塔渥菲尔·高蒂亚④还是从那儿跑了出来。我们去步

他后尘,也只能体验一下他所体验过的感觉而已。他那双既大又肥的手触到的只

是显而易见的东西。然而,那儿除了显而易见的东西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

那儿的一切都打上了指纹,都被磨损了。那儿的画家叫缪雷里奥⑤。”

①一副木头或象牙制的圆形凹板,用手指拍合,作为音乐或舞蹈的伴奏器。

②西班牙语,意为“披巾”。

③蒙马特尔,法国巴黎的一个区,艺术家聚集之地,该地以酒吧间闻名。

④塔渥菲尔·高蒂亚(1811-1872):法国诗人、小说家和批评家。

⑤缪雷里奥(1617-1682):西班牙画家。

阿特尔涅从椅子里站起身来,走到那个西班牙式橱子跟前,打开闪闪发光的

锁,顺着烫金铰链打开阔门,露出里面一格格小抽屉。他从里面拿出一叠照片来。

“你可晓得埃尔·格列柯这个人?”他问菲利普。

“喔,我还记得在巴黎的时候,就有个人对埃尔·格列柯着了迷似的。”

“埃尔·格列柯是托菜多画家。我要给你看的那张画,贝蒂就是找不出来。

埃尔·格列柯在那张画里就是画他喜爱的那个城市,画得比任何一张画都要真实。

坐到桌子边上来。”

菲利普把坐椅向前挪了挪,接着阿特尔涅把那些照片摆在他面前的桌上。他

惊奇地注视着,有好一会儿,他屏息凝气,一声不吭。他伸长手去拿其他几张照

片,阿特尔涅随手把它们递了过来。那位谜一般的画师的作品,他从来未看到过。

界眼一看,他倒被那任意的画法弄糊涂了:人物的身子奇长,脑袋特别小,神态

狂放不羁。这不是现实主义的笔法,然;而,这些画面还是给留下一个令人惴惴

不安的真实印象。阿特尔涅迫不及待地忙着作解说,且使用的全是些鲜明生动的

词藻,但是菲利普只是模模糊糊地听进了几句。他感到迷惑不解。他莫名其妙地

深受感动。在他看来,这些图画似乎有些意思,但又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意思。画

面上的一些男人,睁大着充满忧伤的眼睛,他们似乎在向你诉说着什么,你却又

不知所云;带有方济各会或多明我会特征的长脚修道士,一个个脸红脖子粗,打

着令人莫名其妙的手势。有一张画的是圣母升天的场面。另一幅是画耶稣在十字

架上钉死的情景,在这幅画里,画家以一种神奇的感情成功地表明,耶稣的身躯

决不是凡人那样的肉体,而是神圣之躯。还有一幅耶稣升天图,上面画着耶稣基

督徐徐升向太空,仿佛脚下踩的不是空气而是坚实的大地:基督的使徒们欣喜若

狂,举起双臂,挥舞着衣巾,这一切给人以一种圣洁的欢愉和狂喜的印象牙所有

这些图画的背景凡乎都是夜空:心灵之夜幕,地狱阴风飕飕,吹得乱云飞渡,在

闪闪烁烁的月光照射下,显得一片灰黄。

这当儿,菲利普想起当年克拉顿深受这位令人不可思议的画师的影响的事情

来。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目睹这位画师的遗墨。他认为克拉顿是他在巴黎所熟识的

人中间最最有趣的。他好挖苦人,高傲矜夸,对一切都怀有敌意,这一切使得别

人很难了解他。回首往事,菲利普似乎觉得克拉顿身上有股悲剧性的力量,千方

百计想在绘画中得到表现,但终究未能得逞。他那个人性格怪异特别,好像一个

毫无神秘主义倾向的时代那样不可理解;他对生活不能忍受,因为他感到自己无

法表达他微弱的心跳所暗示的意义。他的智力不适应精神的功能。这样看来,他

对采取新办法来表现内心的渴望的那位希腊人深表同情也就不奇怪了。菲利普再

次浏览那些西班牙绅士们的众生相,只见他们脸上皱纹纵横,翘着尖尖的胡子,

在浅黑色的衣服和漆黑的背景映衬下,他们的脸显得十分苍白。埃尔·格列柯是

位揭示心灵的画家。而那些绅士,脸色惨白,形容憔悴,但不是由劳累过度而是

由精神备受压抑才这样的。他们的头脑惨遭摧残。他们走路时,仿佛对世界之美

毫无意识似的。因为他们的眼睛只是注视着自己的心,所以他们被灵魂世界的壮

观搞得眼花缘乱。没有一个画家能像埃尔·格列柯那样无情地揭示出世界不过是

临时厕身之地罢了。他笔下的那些人物是通过眼睛来表达内心的渴望的:他们的

感官对声音、气味和颜色的反应迟钝,可对心灵的微妙的情感却十分灵敏。这位

卓越的画家怀着一颗菩萨心肠到处转悠,看到了升入天国的死者也能看到的形形

色色的幻物,然而他却丝毫不感到吃惊。他的嘴从来就不是一张轻易张开微笑的

嘴。

菲利普依然缄默不语,目光又落到了那张托莱多的风景画上。在他眼里,这

是所有的画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幅。他说什么也不能把自己的目光从这幅画上移开

去。此时,他心里不由得生起一种莫可名状的情感,他感到自己开始对人生的真

谛有了新的发现。他内心激荡着一种探险的激清。瞬息间,他想起了曾使他心力

交瘁的爱情:爱情除了眼下激起他内心一阵激动之外,简直微不足道。他注视着

的那幅画很长,上面画着一座小山。山上房舍鳞次栉比,拥挤不堪;照片的一角,

有个男孩,手里拿着一张该城的大地图;另一角站着位象征塔古斯河的古典人物;

天空中,一群天使簇拥着圣母。这种景致同菲利普的想法正好相悻,因为多年来

他一直生活在这样一个圈子里,这个圈子里的人们唯不折不扣的现实主义为尊。

然而,他这时又再次感觉到,比起他先前竭力亦步亦趋地加以模仿的那些画师们

所取得的成就来,埃尔·格列柯的这幅画更具有强烈的真实感。他为什么会有这

种感受,这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他听阿特尔涅说画面是如此的逼真,以致让托

莱多的市民来看这张画时,他们还能认出各自的房屋来。埃尔·格列柯笔下所画

的正是他眼睛所看到的,但他是用心灵的眼睛观察人生的。在那座灰蒙蒙的城市

里,似乎飘逸着一种超凡越圣的气氛。在惨淡的光线照耀下,这座心灵之城看上

去既不是在白天,也不是在黑夜。该城屹立在一座绿色的山丘之上,但这绿色却

又不是今世所见的那种色彩。城市四周围着厚实的城墙和棱堡,将为祷告、斋戒、

懊悔不已的叹息声和禁锢的七情六欲所摧毁,而不是为现代人所发明创造的现代

机器和引擎所推倒。这是上帝的要塞。那些灰白色的房屋并非是用一种为石匠所

熟知的石头砌成的,那样子令人森然可怖,不知道人们是怎样在这里面生活的。

你穿街走巷,看到那儿恰似无人却不空,大概不会感到惊奇,那是因为你感觉到

一种存在虽说看不见摸不着,但内心深处却感到它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的缘故。

在这座神秘的城市里,人的想象力颤摇着,就好比人刚从亮处走进黑暗里一般。

赤裸裸的灵魂来回逡巡,领悟到不可知的东西,奇怪地意识到经验之亲切却又不

可言喻,并且还奇怪地意识到了绝对。在那蔚蓝的天空,人们看到一群两胛插翅

的天使簇拥着身穿红袍和蓝外套的圣母,但毫不觉得奇怪。那蔚蓝色的天空因具

有一种由心灵而不是肉眼所证明的现实而显得真实可信,那朵朵浮云随着缕缕奇

异的犹如永堕地狱的幽灵的哭喊声和叹息声的微风飘动着。菲利普感到该城的居

民面对这一神奇的景象,无论是出于崇敬还是感激,都不感到惊奇,而是自由自

在,一意孤行。

阿特尔涅谈起了西班牙神秘主义作家,议论起特雷莎·德阿维拉①、圣胡

安·德拉克普斯、弗赖·迭戈·德莱昂②等人。他们都对灵魂世界怀着强烈的情感,

而这灵魂世界菲利普只有在埃尔·格列柯的画作中才能体会得到:他们似乎都有

触摸无形体和看到灵界的能力。他们是他们那个时代的西班牙人,在他们的心里,

一个伟大民族的光辉业绩都在颤抖。他们的想象中充满了美利坚的光荣和加勒比

海的四季常绿的岛屿;他们的血管里充满了由长期同摩尔人作战磨练出来的活

力;他们因为自己是世界的一代宗师而感到骄傲;他们感到自己胸怀天涯海角、

黄褐色的荒原、终年积雪的卡斯蒂尔山脉、阳光和蓝天,还有安达卢西亚鲜花怒

放的平原。生活充满了激情,色彩斑斓。正因为生活提供的东西太多,所以他们

的欲望永无止境,总是渴望得到更多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