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_11
去溜它一圈,到牛津去玩上一天,好吗?我就是喜欢去看看那儿的几所学院。”
菲利普凝视着她,窥察她那双眸子里是否有埋怨的阴影。但是,她那双眸子
同往常一样,流露出坦率、欢乐的目光:见到了他,她感到欣喜雀跃。他的心沉
甸甸的。但不能把那个残忍的事实披露给她听。诺拉给他烤了点面包,还把他当
作小孩一样,将面包切成小块才递给他。
“下作坯,吃饱了吗?”她问道。
他点点头,不觉莞尔。她为他点了支烟。接着,她同往常一样,走过来坐在
菲利普的双膝上。她的身子很轻。她往后靠着,偎依在他的怀里,脸上浮泛起甜
蜜幸福的神情。
“给我说些可心的话儿吧,”她喃喃地说。
“说些什么呢?”
“你可以想象说你非常喜欢我。”
“我一直很喜欢你,这你是知道的。”
这会儿,他实在不忍心启口,把那件事情告诉诺拉,无论如何,也要让她安
安宁宁地度过这一天。或许,他可以采取写信的方式告诉她。在信里讲要容易得
多。想起她会痛哭流涕,他实在于心不忍啊。诺拉逗他吻他,然而在接吻的时候,
他想起了米尔德丽德,想起了米尔德丽德的苍白的、薄薄的嘴唇。对米尔德丽德
的回忆,犹如一个无骸的形体——一个要比人影丰富、充实得多的形体——每时
每刻都在缠着他,不时地使他变得心猿意马,神思恍惚。
“你今天太沉默了,”诺拉说。
在他们两人之间,她的嘴碎话多总是老牌的笑把儿。他回答说:
“你从来不让我有置喙的余地,因此,我已经没有讲话的习惯了。”
“但是,你也不在听我说话呀,这种态度可不好。”
他脸微微发红,不禁怀疑起她对自己内心的隐秘是否有所觉察。他局促不安
地移开自己的眼光。这天下午,诺拉身子的重量令人生厌,他不想让她碰到自己。
“我的脚发麻了,”他说。
“真对不起,”她叫喊了一声,从他腿上猛地跳了下来,“要是我改不掉这个
坐在绅士们膝上的习惯,那就非得行减肥法不对罗!”
菲利普煞有介事地在地板上跺跺脚,还绕着房间兜圈儿。然后,他站在壁炉
跟前,这样她就无法再坐在他的腿上了。在她讲话的当儿,他认为诺拉要比米尔
德丽德高强十倍,诺拉给他带来了更多的乐趣,同诺拉谈话时他心情更为愉快,
她要比米尔德丽德聪颖得多,而且性情更为温柔。她是个贤淑、诚实、有胆有识
的小妇人。而米尔德丽德呢?他痛苦地认为,这几个形容没有一个她是配的。倘
若他还有理智的话,他应该矢志不渝地守着诺拉,她一定会使他感觉到比他同米
尔德丽德在一起要幸福得。多:不管怎么说,诺拉对他是一往情深,而米尔德丽
德却只是感激他的帮助而已。不过话得说回来,重要的还在于与其被人爱还不如
去爱别人,他心心念念地思念着米尔德丽德。他宁可只同米尔德丽德呆上十分钟,
也不愿同诺拉呆整整一个下午,他把在米尔德丽德冷冰冰的嘴唇上吻上一吻,看
得要比吻遍诺拉全身更有价值。
“我简直不能自拔,”他暗自思忖着,“米尔德丽德可算是铭刻在我的心灵上
了。”
纵然她无心无肝、腐化堕落和俗不可耐,纵然她愚蠢无知、贪婪嗜欲,他都
毫不在乎,还是爱恋着她。他宁可同这一个结合在一起过痛苦悲惨的日子,也不
愿同那一个在一起共享鸾凤和鸣之乐。
他站起来要走的时候,诺拉漫不经心地说:
“嗯,我明天等你来,好吗?”
“好的,”他应了一声。
他心里明白,翌日他要去帮米尔德丽德搬家,不能上这儿来了。可是,他没
有勇气说出口。他决定给她打个电报来。米尔德丽德上午去看了那两个房间,颇
为中意。中饭后,菲利普同她一道去海伯里。她有一只箱子用来盛放衣服,另一
只箱子里装些零星杂物、坐垫、灯罩、相片镜框等等,她要用这些东西来把那套
租赁的房间布置得像个家庭的模样。此外,她还有两三只硕大的硬纸板箱子。不
过,这些物件全都叠放在四轮出租马车上,也没有碰到车顶。他们通过维多利亚
大街时,菲利普蜷缩在马车的后座,以防万一被偶然路过这里的诺拉撞见。他没
有得到打电报的机会,而电报也不能在沃克斯霍尔大桥路的邮政局里打,这会使
诺拉对他在那条路上的行动产生怀疑。再说,要是他人在那儿,他就毫无借口不
到近在咫尺的她的寓所所在的那个广场上。他决定最好还是花上半个小时,跑去
看她一趟。然而,这件迫于情势不得不做的事,弄得他心烦意乱。他很生诺拉的
气,因为正是她使自已变得如此庸俗卑下、失魂落魄。但是,同米尔德丽德呆在
一起,他却感到心驰神荡。帮她打开行李时,他心里头有说不出的高兴;他为自
己一手把米尔德丽德安顿在由他找到的并由他付房租的寓所里,心中荡漾着一种
微妙的占有欲。他可舍不得让她累坏了身子。为她做点儿事是一种乐趣,而她自
己却不愿做别人急欲替她做的事儿。他为她打开箱了,取出衣服摆在一边。见她
不再提议外出,他便给她拿来拖鞋,并替她脱下靴子。他为自己代操奴件之役而
感到由衷的高兴。
当他双膝下跪替她解开靴子的揿钮时,米尔德丽德一边轻怜蜜爱地抚摩着他
的头发,一边说,“你太娇惯找了。”
他蓦地抓起她的双手吻了起来。
“有你在这儿,真叫人感到愉快。”
他整理坐垫,摆好相片镜框。她还有几只绿色的陶瓶。
“我将给你弄些花来放在瓶里,”他说。
他骄傲地环顾四周,打量着自己干的活儿。
“我不准备出去了,我想我还是穿件宽松的女袍,”她说。“帮我从后面解开
钮扣,好吗?”
她毫无顾忌地转过身去,好像他也是个女人似的。他作为男性,对她说来,
毫无吸引力。可是,她这句话所表达的亲昵劲儿,倒使得他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
他手指笨拙地解开扣子。
“在第一次走进那爿店的那天,我可没想到今天会来给你做这种事情,”菲
利普强颜欢笑地说。
“总要有人做这件事的,”米尔德丽德回答了一句。
她走进卧室,套了件镶满廉价花边的天蓝色宽松女袍。然后,菲利普把她抱
进一张沙发里,并去替她沏茶。
“恐怕我不能在这儿同你一起用茶了,”他不无遗憾地说,“我有一个十分讨
厌的约会。不过半个钟头以后我就回来。”
要是她问起是什么样的约会,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呢!不过,她并没有流
露出一点儿好奇心。他在租赁房间的时候,就预先订了两人的饭菜,并提出要同
她一道安安稳稳地过个黄昏。他心里急着要赶回来,所以他便搭乘电车走沃克斯
霍尔大桥路。他想不如索性对诺拉讲明他只能呆几分钟。
“喂,我只有向你问声好的时间,”他脚刚跨进诺拉的房间,就哇啦地说开
了。“我忙得要死。”
诺拉听后把脸一沉。
“哎唷,怎么啦?”
他对诺拉居然逼着他说谎非常恼怒。他回答说医院里在举行示威,他一定得
参加。就在说话的当儿,他自觉脸红了。他想她脸上显现出不相信他的神情,这
使得他更为恼火。
“哦,好的,这没关系,”诺拉说,“明天一天你得呆在我这儿。”
菲利普毫无表情地望着她。翌日是星期天,他一直想在这一天同米尔德丽德
呆在一起。他对自己说,就是出于起码的礼貌,他也应该那样做,总不能把她孤
零零一个人扔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呀!
“实在对不起,明天我有约会。”
他知道这是一场他千方百计要避免的争吵的开始。诺拉的脸涨得更红了。
“可是,我已经邀请戈登夫妇来吃中饭”——演员戈登偕同妻子正在外省游
览,星期日要在伦敦过——“这事我一周前就告诉你了。”
“实在对不起,我忘了,”他嗫嚅道。“我恐怕十有八九不能来。你就不能另
请旁人吗?”
“那你明天干什么去?”
“我希望你不要盘问我。”
“难道你真的不想告诉我吗?”
“我还不至于不愿告诉你,不过硬逼着一个人讲自己的行踪,这也太恼人了!”
眨眼间,诺拉换了另外一副脸孔。她极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发脾气,走到菲利
普的跟前,拉起他的手。
“明天别让我失望,菲利普,我一直殷切地期望着能同你在一起过个星期天。
戈登夫妇想见见你,我们一定会玩得很快乐。”
“要是能来,我倒是极想来的。”
“我待人不算太苛刻,对不?我不是常常找你的麻烦的。你不能不赴那个讨
厌的约会吗?就这一次好吗?”
“实在对不起,我认为我不能这么做,”菲利普冷冷地回答说。
“告诉我这是什么样的约会,”她带着哄孩子似的口吻说道。
菲利普抓紧时间编造了个理由。
“格里菲思的两位妹妹要来度周末,我们俩要带她们出去玩玩。”
“就这些吗?”她高兴地说道。“格里菲思很容易就可以找到另一个人嘛!”
他希望能想出个比上面所说的更为紧迫的事儿来。那个借口太拙劣了。
“不,实在对不起,我不能——我已经答应了,我就得信守诺言。”
“可是,你也曾答应过我的。完全可以肯定,是我首先提出来的。”
“我希望你不要坚持了,”菲利普说。
诺拉勃然大怒。
“你是不想来,所以才不来的。不知你前些日子在干些什么勾当,你完全变
了。”
菲利普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恐怕我一定得走了,”他说。
“你明天不来吗?”
“不来。”
“这么说,不必再劳驾光临了,”她叫嚷着,这下可大动肝火了。
“随你的便,”他回敬了一句。
“别再让我耽搁你了,”她挖苦地补了一句。
菲利普耸了耸肩膀,走出屋外。他感到如释重负,事情总算还不环。还没有
出现涕泗滂沱的场面。一路上,他因这么容易就摆脱那桩事情而额手庆幸。他走
进维多利亚大街,买了几束鲜花带给米尔德丽德。
这个小型便宴进行得十分成功。菲利普早先送来了一小罐鱼子酱,他知道米
尔德丽德就爱吃这种东西。房东太太给他俩端上来几块炸肉排、蔬菜和一道甜食。
菲利普还订了她最爱喝的红葡萄酒。帷幕敞开,炉火熊熊,灯泡安上了米尔德丽
德的灯罩,房间里弥漫着舒适惬意的气息。
“这儿真像是一个家,”菲利普满面春风地说。
“兴许我会变得更加不幸,会吗?”她回答道。
吃完饭,菲利普把两张安乐椅拉到壁炉前。他俩坐在上面歇息。他悠然自得
抽着烟斗,感到心旷神怡。
“明天你要做什么呢?”他问米尔德丽德说。
“喔,我要到图尔斯山去。你记得那爿店里的女经理吗?嘿,她现在已经结
婚了,她邀请我去同她在一起过星期天。当然罗,她想我现在也结婚了。”
菲利普听后垂头丧气。
“可是,为了能同你在一起过星期天,我还谢绝了一张请柬呢。”
他想,米尔德丽德要是爱他的话,一定会说那就同他在一起吧。
菲利普心里明白,诺拉碰上这种情况是决不会犹豫的。
“唔,你这个笨瓜竟干出这号事来。三个星期前,我就答应她了。”
“但是,你一个人怎么去呢?”
“哦,我会说埃米尔外出办事了。她的丈夫是干手帕行当的,他是个态度非
常傲慢的家伙。”
菲利普默然不语,一股难过的感情涌上了心头。米尔德丽德凝睇着他。
“你不会连这一点儿乐趣都不给我吧,菲利普?你是知道的,这是我能够出
去走走的最后一个机会了,还不知要隔多久才会再有这种机会呐。况且这是我早
讲定了的。”
他拿起她的手,笑着对她说:
“不,亲爱的,我要你去痛痛快快地玩上一玩。我只是想让你感到愉快。”
一本用蓝纸包着的小书打开着,书页朝下地躺在沙发上,菲利普懒懒地把它
拿了起来。这是一本定价两便士的中篇小说,其作者是科特纳·帕各特。这就是
诺拉写书时用的笔名。
“我非常喜欢看他写的书,”米尔德丽德说,“凡是他写的书我都看,写得太
美了。”
他仍然记得诺拉对她自己的评价。
“我在那些帮厨的女工里面享有盛誉。她们都认为我颇有绅士风度。”
第08 章
71
菲利普为报答格里菲思的知遇之恩,便把自己那些暧情昧意的纠葛一五一十
地抖落给他听。星期天早晨用过早饭后,他俩身披晨衣坐在壁炉旁抽烟,这当儿,
菲利普又给他讲起了前日与诺拉龃龉不和的事儿。格里菲思祝贺他如此干净利落
地摆脱了困境。
“同一个女人谈情说爱,这是世上最容易的事儿了,”他故作庄重地说,“可
是,要斩断绵绵情丝却令人十分生厌。”
菲利普对自己如此巧妙地摆脱了干系,颇有些沾沾自喜的味儿。不管怎么说,
他现在可是心安理得了。一想起米尔德丽德在图尔斯山过得很愉快,他为她的幸
福而的的确确感到心满意足。尽管他自己深感失望,但还是没有掠人之美,这对
他来说,完全是一种自我牺牲的行为,也正是这一点使得他内心充满了喜悦。
但在星期一早晨,菲利普发觉桌子上赫然躺着一封来自诺拉的信,信上写着:
最亲爱的:
星期六那天,我大发脾气,实感抱歉,望能谅察。请同往常一样于下午来用
茶点。我爱你。
你的诺拉
菲利普神情沮丧,茫然不知所措。他走到格里菲思的跟前,把这封信递了过
去。
“你还是不写回信的好,”格里菲思说。
“喔,我可不能这样,”菲利普嚷道。“要是我想起她老是在盼我的回信,我
心里会很不好受的。你可不知道等待邮递员的叩门声是啥滋味,我可算是有体会
的了。我决不能让人家也忍受这种折磨。”
“老兄,一个人要断绝这种关系,又要不让人感到难过,这是不成的。干那
号事,你得咬紧牙关。要知道,那种痛苦是不会持续多久的。”
菲利普重新坐了下来,挥笔写了下面这封信:
亲爱的诺拉:
使你感到不愉快,我深感内疚。不过,我想我们俩还是让事情停留在星期六
那种地步为好。我认为,既然事情已毫无乐趣可言,那么,再让它继续下去又有
什么意义呢?你叫我走开,我就走了。我不存回去的奢望。再见。
菲利普·凯里
他把信拿给格里菲思看,并征求他的意见。格里菲思读完后,闪动着晶莹的
眼光注视着菲利普。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却只字未吐。
“我认为这封信定能奏效,”他说。
菲利普出去把信寄走了。一上午,他过得很不舒畅,一直在推测着诺拉接信
后感情变化的细枝末节。他为诺拉可能要掉泪的念头所苦恼。但是在这同时,他
又感到轻松。想象中的痛苦总是要比目睹的痛苦来得容易忍受,何况他眼下可以
无拘无束地、情思专一地爱着米尔德丽德了。医院下班时,想到那天下午要去看
望米尔德丽德,他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
跟往常一样,他回到自己房间梳理一下。他刚把钥匙塞进门上的锁眼,突然
从身后传来一个人的说话声。
“我可以进来吗?我已经等了你半个小时了。”
这是诺拉的声音。他顿觉自己的脸刷地红到了耳根。她说话时,声调欢快,
没有一丝怨恨,从中听不出可资证明他俩双方龃龉的端倪。他觉得自己无地自容。
他既害怕又厌恶,但还竭力装出一副笑脸。
“可以,请进吧,”他说。
菲利普把门打开,诺拉在他头里走进起居间。他心中忐忑不安,为使自己镇
静下来,他递给诺拉一支烟,同时自己也点了一支。诺拉神采奕奕地凝望着他。
“你这个淘气鬼,为什么要给我写来这么一封可怕的信?我要是拿它当真的
话,它足以使我感到痛心疾首。”
“这封信决不是闹着玩的,”他神情抑郁地回答道。
“别这么傻里傻气的。那天我是发了脾气,可是我写了信,道了歉。你还不
满意,喏,今天我又上门请罪来了。归根结蒂,你是独立自主的,我无权对你提
出任何要求。我决不要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
她从椅子里站起来,两手张着,感情冲动地朝菲利普走来。
“让我们言归于好吧,菲利普。要是我触犯了你,我感到难过。”
他不能不让她握住自己的双手,但是他不敢正视她。
“恐怕现在太迟了。”他说。
她一屁股坐在他腿旁的地板上,抱住了他的双腿。
“菲利普,别傻!我性情急躁,我知道是我伤害了你的感情,不过为了这一
点就生气,那也太傻了。弄得大家都不开心,这又有什么好处呢?我们的友谊是
多么令人愉快啊。”她的手指缓慢地抚摩着他的手。“我爱你,菲利普。”
他站起身子,躲开她,走到房间的另一端。
“实在抱歉,我无能为力。整个事情就此完结。”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再爱我了?”
“恐怕是的。”
“你是在找个机会把我抛弃掉,而你就抓住了那件事,是不是?”
他默不作声。她两眼直勾勾地盯视了他一会儿,看上去她已到了妨无可忍的
地步。她还是坐在原地不动,背靠着安乐椅。她无声地哭着,也不用双手蒙住脸
面,豆大的泪珠一颗颗顺着她的面颊滚落下来。她没有抽泣。看到她这种样子,
令人不觉悚然,痛苦万分。菲利普转过身去。
“我伤了你的心,实在对不起。就是我不爱你,这也不是我的过错。”
她默默无言。她似乎不胜悲切,只是木然地呆坐着,眼泪不住地顺着面颊流
淌。要是她声色俱厉地呵斥他,他也许好受些。菲利普想诺拉脾气上来时会控制
不住自己,而且他也准备她来这么一着。在思想深处,他,觉得干脆大吵一场,
两人都用刻毒的语言咒骂对方,在一定程度上,还能证明自己的行为是无咎的。
时光匆匆流逝。最后他看到她无声地哭着而变得惊慌起来。他走进卧室,倒了杯
水来,朝着诺拉俯下身去。
“你不喝点儿水吗?喝了,心里要好受些。”
她嘴唇设精打采地伸向杯子,喝了两三口水。然后她精神倦怠地、轻声地向
菲利普讨了块手帕。她擦干了眼泪。
“自然,我早就知道你从来就没有像我爱你那样爱过我,”她呻吟地一说。
“恐怕事情往往就是如此,”他说,“总是有人去爱别人,也总是有人被别人
爱。”
他想起了米尔德丽德,一阵剧痛袭上心头。诺拉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总是那么悲惨不幸,我的一生又是那么的可恨,”她最后说。
这话诺拉并不是对菲利普,而是对她自己说的。以往,他可从来没有听到她
埋怨过她同丈夫在一起的生活,也没有听到她诅咒过穷困的境况。他过去总是非
常钦佩她敢于正视世界的凛然态度。
“后来,你同我邂逅相逢,而且又对我那么好。我钦佩你,是因为你聪明,
再说,找到了一个自己信得过的人,这有多可贵啊。我爱过你。但万万没料到会
有如此结局,而且我一点儿过错都没有。”
她又淌下了眼泪,不过此时她较能控制住自己,用菲利普的手帕蒙住自己的
脸。她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感。
“再给我些水喝,”她说。
她擦了擦眼睛。
“抱歉,我竟做出这种蠢事来。我是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啊。”
“太对不起你了,诺拉。我想叫你知道的是,我非常感激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他不知道诺拉究竟看中了他什么。
“唉,事情全是一个样,”她叹息地说,“倘若要男人们待你好,你就得待他
们狠;要是待他们好,他们就给你罪受。”
诺拉从地板上站起来要走,她向菲利普投来长长的、沉静的一瞥,接着是一
阵欷瞒叹息声。
“太莫名其妙了。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意思?”
菲利普突然打定了主意。
“我想我还是告诉你,我不想让你把我看得太坏了,你是我的话,也是没有
办法的啊。米尔德丽德已经回来了。”
诺拉涨红了脸。
“你为什么不立刻告诉我?我是当然应该知道的。”
“我不敢讲。”
她对着镜子端详自己,把帽子戴正。
“劳驾叫辆出租马车,”她说,“我实在走不动了。”
菲利普走到门口,叫住一辆路过的双轮双座马车。当她跟随他走到街上时,
他发现她脸色非常苍白,不禁吃了一惊。她的步履沉重,好像转眼间变得苍老了
似的。看到她的病容,他不忍心让她独自一人回去。
“要是你不反对的话,我陪你回去。”
见她不置可否,他便坐进了马车。他们默默地驶过大桥,穿过几条穷街陋巷,
孩子们尖声匐喝着在马路上戏耍。马车来到诺拉寓所门前时,她没有立刻走出车
子,看上去她似乎不能聚集足够的气力来挪动步子。
“我希望你原谅我,诺拉,”菲利普说。
她把眼睛转向菲利普。此时他发觉那双眼睛又闪烁着晶莹的泪花,但是她还
极力使自己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可怜的人!你太为我担忧了、你不必费心。我不怪你。我会好起来的。”
她轻轻地、敏捷地抚摸他的脸,以表示她对他不怀怨恨之心,这一动作仅仅
起点暗示的作用,如此而已。然后,她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走进屋去。
菲利普付了车资后,便朝米尔德丽德的寓所走去。他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沉
重心情,真想把自己臭骂一顿。但是,为什么呢?他不知道他还能做些什么。路
过一爿水果店时,他记起了米尔德丽德喜欢吃葡萄。他非常感激自己能够通过回
忆记起她的每一种嗜好来表达对她的爱慕之情。
72
以后的三个月里,菲利普每天都去看望米尔德丽德。他去时随身带着书,一
用过茶点,便埋首攻读,这当儿,米尔德丽德便躺在沙发上欣赏小说。有时,他
抬起头来,盯着她瞅上一会儿,嘴角隐隐露出一丝甜蜜的笑意。然而,米尔德丽
德总是能觉察出他向自己投来的目光。
“别望着我浪费你的时间,傻瓜!快做你的功课吧,”她说。
“好一个独裁者,”他兴高采烈地应答着。
菲利普见房东太太进来铺台布准备开饭,便放下书本,兴致勃勃地同她打趣
逗乐。这位房东太太是个上了年纪、个儿瘦小的伦敦佬,伶牙俐齿的,具有逗人
发笑的幽默感。米尔德丽德已经同她交上了朋友,并且还把导致自己处于目前这
种不幸境遇的种种情况,对她作了一番详尽的但是虚假的叙述。这位好心肠的瘦
小女人却深受感动,觉得只要米尔德丽德日子过得舒适,再大的麻烦也不为大。
米尔德丽德出于礼貌起见,建议菲利普以她兄长的身分出现。他俩在一起用餐,
米尔德丽德的胃口变幻莫测。但每当订到能引起她的食欲的饭菜时,菲利普心里
总有说不出的高兴。看到她就坐在自己的对面,他不禁为之心醉;他按捺不住内
心的喜悦,不时地拉起她的手紧紧地攥着。饭后,米尔德丽德坐进靠近壁炉的安
乐椅里,他则紧挨着她坐在地板上,身子倚着她的双膝,嘴里叼着支烟。他俩常
常不言不语。有时,发觉她打着盹儿,菲利普便不敢动作,生怕惊醒她,悄没声
息地坐在那儿,眼睛懒懒地望着炉火,尽情享受着他的幸福。
“午觉睡得香吗?”她醒来时,他笑吟吟地问道。
“我可没睡,”她回答说,“只是闭闭眼睛就是了。”
她从来不会承认自己睡着的。她生性冷漠,而眼下她身体状况也没有使她感
到特别的不便之处。她为了自身的健康,可算是费尽心机,不论什么,只要他愿
意提出建议,她都照听不误。每天早晨,只要天好,她都出去,在外面呆上一段
时间。天气不太冷的话,她就坐在圣詹姆士公园里。一天余下的时光,她全是悠
闲地坐在沙发里消磨掉的,不是读着一本又一本的小说,就是同房东太太在一块
儿唠叨扯淡。她就爱说东道西的,其谈兴之浓,经久不衰。她对菲利普絮絮叨叨
地讲述房东太太的身世,谈论住在起居室那层楼上的房客以及左邻右舍的趣闻轶
事。时而她脸上现出惊恐的神色,对菲利普诉说起自己害怕分娩的痛苦,生怕自
己因此而撒手人世。接着,又把房东太太以及那位住在起居室那层楼上的太太的
分娩情况,对菲利普从头至尾说了个罄尽。(至于那位住在起居室那层楼上的太
太,米尔德丽德还不认识呢。“我这个人就喜欢清静,”她说,“可不是那种见人
就搭讪的人儿。”)她带着一种莫可名状的既兴奋又惊悸的口吻娓娓叙来,不过,
在大部分时间里,她对近在眼前的临产一事,却处之泰然。
“不管怎么说,我不是第一个生孩子的女人呀,对不?况且大夫说我是不会
有什么麻烦的。你瞧,看来我还不是生来就不能生孩子的女人呢。”
眼看产期将至,米尔德丽德去找了房东欧文太太。欧文太太给她推荐了一位
大夫,米尔德丽德每隔一周去检查一次。这位大夫索费十五畿尼。
“当然咯,我完全可以还他的价,不过这位大夫是欧文太太竭力推荐的,因
此我想总不能因小失大吧。”
“如果你觉得愉快、舒适,费用我才不在乎呢!”菲利普说。
菲利普为她做什么,她都心安理得,似乎这是天经地义的;而在菲利普这方
面说来,他就喜欢为她花钱,每给她一张五英镑的钞票,都在他心头激起一种幸
福感和自豪感。菲利普给了她好一笔数字的钱,因为她从来不是算计着花钱的。
“我也说不清钱是怎么花的,”她自言自语地说,“就像水似的,都从我指缝
里流掉了。”
“这不打紧,”菲利普说,“我能为你做的,我都乐意去做。”
她既不擅针线活,又不为那即将出世的孩子缝制几件必不可少的衣衫。她对
菲利普说到头来买它几件比自己做还要便宜得多。菲利普手头有几张抵押契据,
这就是他的全部钱财。近日他卖掉了一张,换来的五百英镑,眼下存在银行里,
准备往一桩其意义不能一下子就能理解的事业里投资。此时,他感到自己异乎寻
常的富有。他们俩常常在一起憧憬未来。菲利普切望米尔德丽德把孩子带在身边,
但是米尔德丽德却连声拒绝,因为她还得去挣钱糊口,要是不带孩子,去找工作
就要容易得多。她打算重新回到她先前工作过的商店里去,而把孩子交给乡下一
个正经女人抚养。
“我能找到只要七先令六便士就会带好孩子的人。这样,无论对我还是对孩
子来说,都有好处。”
这在菲利普看来似乎有点不近人情。但是当他试图同米尔德丽德说理时,她
却装作认为菲利普只是肉痛要付孩子的抚养费。
“孩子的抚养费,你大可不必操心,”她说,“我决不会叫你付的。”
“要我付多少钱,我是不计较的,这你是知道的。”
米尔德丽德内心深处巴不得这孩子是个死胎。虽说她丝毫没有流露,但菲利
普看出她存有这份心思。起初,菲利普不由得一怔,可后来,经过一番考虑,也
不得不承认,鉴于种种因素,事情果真如此,倒是求之不得的。
“坐着说这论那的倒是很动听,”米尔德丽德抱怨地说,“可是叫一个姑娘出
去自谋生计就艰难了,要是身边再拖着个孩子,那就更不容易了。”
“幸运的是,你还有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呢,”菲利普笑吟吟地说着便拉起
了米尔德丽德的手。
“菲利普,你一直待我很好。”
“喔,尽说些混帐话!”
“你可不能说我以往对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一点都没有酬报你啊。”
“老天在上,我可从来不曾想从你那儿得到什么酬报。如果说我为你做了些
什么的话,那是因为我爱你才这么做的。你什么也不欠我。我希望你也爱我。除
此之外,我对你没什么企求了。”
对米尔德丽德把自己的肉体看作是件商品,她可以为了尽其用途而随随便便
地提供给买主的想法,菲利普感到有点吃惊。
“不过我真想报答你,菲利普。你待我一直是那么情深意切。”
“嗯,再等一段时间也无甚害处。等你身体好了以后,咱俩再去度几天蜜月
不迟。”
“你真淘气,”她粲然一笑,怪嗔着菲利普。
米尔德丽德企望在阳春三月坐月子,身体一好便去海边过上半个月,这样可
以让菲利普不受干扰地复习迎考,然后就是复活节,他们俩早已打算双双去巴黎
度假。菲利普滔滔不绝地数说着他俩在巴黎的种种活动。到那时,巴黎可是个赏
心悦目的好去处。他们可以在他所熟悉的拉丁区的一家小旅馆里开个房间,上各
式各样的迷人的小饭馆去品尝食物,上戏院观看歌剧。他还要带她去欣赏音乐,
引她去见见自己的亲朋好友。这一切会使她感到很有趣的。他曾在米尔德丽德面
前谈起过克朗肖,她很想见见他。还有劳森,他已经去巴黎好几个月了。他们还
可以去逛逛皮利埃舞厅,还将去凡尔赛、恰特兹、枫丹白露游览观光。
“那可要花一大笔钱哩,”她说。
“哦,甭管花多少钱。想想吧。我朝思暮想的就盼着这一天哪。难道你不清
楚这对我有多么重要吗?过去我除了你谁也不爱,以后也不会去爱旁人。”
米尔德丽德笑眯眯的,默默地谛听着他这番慷慨陈词。他认为从她笑眼里看
到的是一片脉脉柔情,对此,他对她满怀感激。她比往常要温存得多。以往她身
上那种令人不快的傲慢神气,眼下已杏无踪影。她在他跟前呆惯了,不再故作姿
态了,也不再像先前那样精心梳理她的头发了,只是随随便便地拢成一个发髻。
她通常把她那浓密的刘海梳得齐齐整整,现在却任其披散着。她那张瘦削的脸庞
使她那双眼睛显得格外的大。下眼睑布满了皱纹,在苍白的双颊衬托下,更显突
兀分明。她神情阴郁,悲哀之至。从她身上,菲利普仿佛看到了圣母马利亚的影
子。他希望米尔德丽德岁岁年年永不改颜。他体会到今生前所未有过的幸福。
每天晚上,一到十点,菲利普便起身向米尔德丽德告辞,一来因为她喜欢早
早就寝,二来因为他回去后还得用功一两个钟头,以弥补先前几个小时耽误下来
的功课。他通常在离开她之前替她梳理头发。在同她道过晚安之后,菲利普便举
行仪式般地把他的亲吻奉献给她。首先,他吻吻她的手掌心(她的手指是多么的
纤细,那指甲又是多么的秀美,因为她花了不少时间来修剪指甲),接着便先右
后左地亲亲她那双合上的眼睛,最后贴着她的嘴唇亲了又亲,吻了又吻。在回家
的路上,他那颗心充溢着爱。他引颈盼望能有机会一遂平生心愿,以弥补因自我
牺牲而使自己心劳神疲的亏缺。
不久,米尔德丽德该移居私人医院了,她将要在那儿生产。此时,菲利普只
能于下午去探望她了。米尔德丽德另编了一套说法,把自己说成是一名随团队驻
扎在印度的士兵的妻子,而把菲利普作为自己的小叔子介绍给这家私人医院的女
院长。
“我说什么都得当心,”她告诉菲利普说,“因为这儿还有一位太太,她的丈
夫就在印度民政部工作。”
“我要是你的话,才不为此担忧呢,”菲利普说。“我相信她的丈夫同你的丈
夫是搭乘同一条船去的。”
“什么船?”她天真地问道。
“鬼船①呗!”
①“鬼船”,传说中注定在海上漂流直到上帝最后审判日的荷兰水手所乘的
船,被认为是一种不祥之兆。此处系菲利普的戏谑语。
米尔德丽德顺利地生下了个女孩。当菲利普获准进去看她时,那婴儿就躺在
她的身边。米尔德丽德的身体非常虚弱,但因为一切都过去了,心情还是轻松的。
她把孩子抱给菲利普看,而她自己用一种古怪的目光打量着这孩子。
“这小东西看上去怪滑稽可笑的,是不?我简直不敢相信她是我生的。”
那新生儿浑身通红,皮肤皱皱的,模样古怪。菲利普瞅着瞧着,脸上现出了
笑容,不知说什么是好。他感到很是尴尬,因为此时那位拥有这家私人医院的看
护就站在他的身旁。从她瞧自己的目光看来,菲利普觉得她压根儿就不相信米尔
德丽德那种颇为复杂的说法,她认为菲利普就是这孩子的生身父亲。
“你准备给她起个什么名儿?”菲利普问道。
“究竟是叫她马德琳还是塞西莉亚,我还没打定主意。”
那位护士走开了,让他们俩单独呆上几分钟。于是,菲利普弯下腰去,对着
米尔德丽德的嘴吻了一下。
“亲爱的,一切都平安地过去了,我感到很高兴。”
她抬起纤细的双臂,勾住菲利普的脖子。
“你真是个热心肠的人儿,亲爱的菲尔①。”
①菲利普的昵称。
“现在我终于觉得你是我的人啦。我等你等了好久了,我的亲爱的人儿。”
他们听到那位看护走到门边的声响,于是菲利普急急乎直起身子。看护走进
房间时,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73
三周以后,米尔德丽德带着孩子上布赖顿,菲利普前往车站给她母女俩送行。
她身体恢复得很快,菲利普发现她的气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她打算住在布赖
顿一家食宿公寓里,她曾经同埃米尔·米勒在那儿度过两三个周末。她预先写了
封信去,说她丈夫奉命去德国出差,她将带着孩子到那儿去度假。她津津乐道于
自己编造的谎言,而且在编造细枝末节方面还颇有些想象力呢。米尔德南德打算
在布赖顿找个乐意领养她孩子的保姆。看到她竟如此冷漠,急着要摆脱掉这个孩
子,菲利普感到震惊。但她却口口声声说先让这孩子在别处呆段时间,然后再领
回来,让孩子慢慢习惯在她身边生活,这样做要好得多,还说这是人之常情。菲
利普曾想,她亲自带了两三个星期的孩子,总该唤起她做母亲的天性了,因此他
企图借助这一点来帮助自己说服米尔德丽德能把孩子留在身边,可是根本就没有
那回事。米尔德丽德对孩子也不能说不好,该做的事她都做了。有时这孩子也给
她带来乐趣,而且她也常常三句话不离孩子的事儿。但是,她内心深处,对这孩
子可一点感情也没有。她不能想象这孩子会是她身上的一块肉。她已经预感到这
孩子长相像她生身父亲。她常常暗自纳闷,待这孩子长大以后,她还不知怎么办
呢。想到自己当初怎么会那样傻,竟怀了这么个孩子,她不禁自怨自艾起来。
“要是我当初像现在这么清醒就好了,”她嘟哝了一句。
她嘲笑菲利普,因为他为了那孩子的幸福而操心,简直到了忧心如焚的地步。
“假如你是父亲的话,你就不会这么大惊小怪的了,”她说,“我倒想看看埃
米尔为了这孩子而感到心乱如麻、坐卧不安的样子。”
菲利普曾经听人说起过育婴堂,以及有些可怜的孩子被他们的自私、狠心的
父母扔进专以恐怖事情取乐的歹徒手中而惨遭虐待的事儿。眼下,他脑海里充斥
着这些令人可怖的念头。
“别傻,”米尔德丽德说,“这是你出钱找个女人照看孩子。你一周出那么多
钱,她们照顾好孩子,对她们自己也是有好处的呀。”
菲利普坚持要米尔德丽德把孩子交给自己没有生养过孩子的妇人抚养,并要
她保证不再领别的孩子。
“别计较工钱,”他接着说,“我宁愿一周出半个畿厄,也不愿让这孩子去遭
受饥饿或毒打。”
“你这个老伙计,还怪有趣的哩,菲利普。”
菲利普看到这孩子脆弱无力,任人处置,觉得怪揪心的。这个小东西,样子
像个丑八怪,还动不动就大哭大闹发脾气。她是在生育她的人怀着耻辱、苦恼的
期待中降临到人世间来的,谁也不要她,却全仗他这个陌生人为她提供吃的、住
的,给她衣衫以遮掩其赤裸裸的躯体。
火车启动时,他吻了吻米尔德丽德。他本想也亲亲那个小家伙,可生怕米尔
德丽德因此而讥笑他。
“你会给我来信的,亲爱的,是不?我盼望着你快点回来,哦,我简直都等
不及了!”
“注意可要通过考试啊。”
近来他一直为通过考试而孜孜不倦地温习功课,眼下还剩下十天,他要作最
后的冲刺。他急不可待地要通过考试:一来可省些自己的时间和费用,因为在过
去四个月里,钞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从他的指缝里漏掉了;二来意味着单调乏味
的课程就此结束。他要进入学习药物、妇产和外科的阶段,学习这三门课程显然
要比迄今还在学的解剖学、生理学要有趣得多。菲利普怀着兴趣期待着余下的三
门课程。他可不想到最后不得不向米尔德丽德坦白自己没有通过考试,尽管考试
很难,绝大多数的考生第一次都没有及格。要是他考试不及格,他知道米尔德丽
德对他就没有什么好印象了,她在表明自己的看法时,总是用一种与众不同的叫
人下不了台的讥诮口吻。
米尔德丽德给他寄来了一张明信片,报了个平安。每天,他都从百忙中抽出
半个小时给她写封长信。他历来羞于辞令,不过他发现,借助于手中的这枝秃笔,
他可以把平时羞于启口的活儿都毫无顾忌地写下来告诉她。多亏了这一发现,他
把自己的心里话对她倾筐地诉了个罄尽。他周身各处无不洋溢着他对米尔德南德
的爱慕之情,因此他的每一个举动、每一个念头无不受之影响。可是,以前他一
直没能向她一诉衷肠。他在信中畅谈了他对未来的憧憬,描绘展现在他面前的锦
绣前程,同时也倾诉了自己对她的感激之情。他扪心自问,米尔德丽德身上究竟
有些什么使得他整个心灵充满了无限的快乐(以往他也常常问自己,但从来没有
用语言的方式来表达)。对此,他也说不清楚。他只知道有她在自己身边,他就
感到无比幸福,而她一旦离他而去,那整个世界蓦地变得凄凉阴冷,黯然无光。
他只知道一想起她,他那颗心啊,仿佛在体内逐渐增大,并剧烈地跳荡着,使得
呼吸都发生了困难(就像那颗心在压迫肺似的)。此时,由于见到她而激起的一
阵欢喜变成了近乎是一种隐痛,他的双腿打颤,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虚弱,仿佛
他多时粒米未进,长期饥饿而变得四肢无力,摇摇欲倒似的。他急切地盼望着她
的回信。他并不指望她经常来信,因为他了解写封信对米尔德丽德来说也不是件
易事。她寄来了一封短笺,字迹歪歪扭扭的,算是对他前四封信的回答,不过,
他也心满意足了。在这封短笺里,她描述了那幢食宿公寓,她在那儿订了个房间;
说到了那儿的天气和孩子的情况;告诉他她同一位在食宿公寓结识的太太在公寓
正门前散步,而这位太太还挺喜欢孩子的哩;还说她将于星期六晚上去看戏;最
后提到布赖顿到处客满了。这封短信是那么的平淡无奇,倒也拨动了菲利普的情
弦。那难辨认的字迹,以及这封信本身只是例行常礼这件事,无不勾引起了一种
莫名其妙的欲念。他想放怀畅笑,将米尔德丽德一把搂抱在怀里,亲她个够。
他满怀信心和兴奋走进考场。没有哪张试卷有题目难倒他的。他知道这次考
得不差。考试的第二部分是VIVA VOCE①,虽说他在回答问题时显得有些紧
张,但还是竭力给以恰如其分的回答。考试成绩一公布,他便给米尔德丽德拍了
个报喜的电报。
①拉丁语,意为:“口试。
他回到住处时,发现有她写来的一封信,信上说她认为她还是在布赖顿再呆
一个星期的好,原因是她已经找到了一位妇人,每周只要七个先令就乐意给她带
孩子,但她还想摸一摸这位妇人的情况。再说,她此去布赖顿经海风一吹,受益
匪浅,因此再多呆些时日,肯定会给她带来无穷的好处。她实在不愿向菲利普讨
钱,可要是他在回信时顺便捎上几个子儿,那是最好不过的了。因为她一直想给
自己买顶新帽子,总不能让自己跟那些太太们出去散步时老是戴同一顶帽子呀,
而她那位女朋友对穿戴还挺讲究的哩。好一会儿,菲利普感到凄苦和失望,因通
过考试而欢天喜地的心情顿时化为乌有。
“要足她对我怀有的情意有我对她的那份情意的四分之一,那她也就决不忍
心在外多呆一大的。”
但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这纯粹是自私自利!她的健康当然比什么都要
紧咯。但是眼下他无所事事,不妨去布赖顿和她一道度过这一周,这样他们俩从
早到晚都可以厮守在一起了。想到这里,他的心不由得怦怦直跳。要是他突然出
现在米尔德丽德的面前,并告诉她他已经在同一幢食宿公寓里订了个房间,那情
景才有趣哩。他去查阅火车的时刻表,但又戛然驻步不前。米尔德丽德见到他会
高兴,这一点他是有把握的。她在布赖顿结交了不少朋友。他一向沉默寡言,而
米尔德丽德却喜欢热闹和恣情欢乐。他意识到她同别人在一起时要比跟他在一起
快乐得多。如果他稍微感觉到自己在碍事,那他可受不了这个折磨。他不敢贸然
行事,甚至也不敢写信暗示,说他眼下在城里闲着,很想到他可以天天看到她的
地方去过上一周。她知道他空着无事,倘若她想叫他去,她早就会写信来说了。
要是他提出要去,而她却提出种种借日叫他不去,他可不敢自讨这个苦吃。
翌日,他写了封信给她,还随信邮去五个英镑,最后他在信里带了一笔,说
要是她好心想于周末见见他的话,他自己很乐意到她那儿去,不过她不必为此变
动她原先的计划。他焦急地等待着她的回音。她在来信中说,要是她早知道的话,
她就会为此作出安排,不过她已经答应人家于星期六晚上一道上杂耍剧场观看表
演。此外,要是他呆在那儿的话,会招食宿公寓里的人议论的。他为何不可以在
星期天早晨来并在那儿过上一天呢?这样,他们可以上梅特洛波尔饭店吃中饭,
然后她带他去见见那个气宇不凡的贵妇人似的太太,就是这位太太马上要带她的
孩子。
星期天。菲利普感谢大公作美,因为这大天气晴朗。列车驶近布赖顿时,缕
缕朝晖,一泻如流,透过窗子照人车厢。米尔德丽德正伫立在月台上等候他。
“你跑来接我真好极了!”菲利普一边嚷道,一边紧紧地攥住她的手。
“你也真希望我来嘛,不是这样吗?”
“我想你一定会来的。啃,你的气色挺好的哩!”
“身体的确大有起色,不过我想我在这儿能呆多久就呆多久,这个想法是明
智的。食宿公寓里的那些人都是上流社会的正经人。在与世隔绝了几个月之后,
我真想提高提高自己的兴致。那会儿,有时还真闷死人了。”
她戴了顶新帽子,显得挺精神的。那是顶黑色大草帽,上面插着许多廉价的
鲜花。她脖子上围着的一条长长的仿天鹅绒制品制成的围巾随风飘着。她依然很
瘦,走路的时候脊背微微佝偻着(她历来如此),不过,她那双眼睛似乎不像以
往那么大了。虽然她的皮肤从来没有什么特别的色泽,但原先那种土黄色已经褪
去。他们并肩步向海边。菲利普记起自己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同她一起散步了,他
蓦地意识到自己是个跛子,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便迈着僵硬的步子向前走去。
“看到我你高兴吗?”他问米尔德丽德。此时此刻,他心里激荡着狂热的爱。
“我当然高兴咯。这还用问吗?”
“喂,格里菲思向你问好。”
“真不知害臊!”
菲利普曾在她面前谈论过格里菲思的好多事情。他告诉她格里菲思此人生性
轻浮,还把格里菲思在得到菲利普恪守秘密的诺言后透露给他的一些自己所干的
风流韵事讲给她听,以讨她的欢喜。米尔德丽德在一旁谛听着,有时会露出一种
不屑一听的轻蔑神情,不过一般说来还是不无好奇。菲利普还把他那位朋友的俊
美的外貌及其洒脱的举止大事铺陈了一番,说话间还夹带着一种羡慕赞叹的口
吻。
“你肯定会跟我一样地喜欢他的。他那个人生性欢快、有趣,是个很好的好
人。”
菲利普还告诉米尔德丽德,说还在他同格里菲思互不熟识的时候,当他病倒
在床上时,格里菲思是如何照料他的。他这番叙述把格里菲思的见义勇为的事迹
一事不漏地统统讲了出来。
“你会情不自禁地喜欢上他的,”菲利普说。
“我可不喜欢相貌很帅的男人,”米尔德丽德说。“在我看来,他们都太傲慢
了。”
“他想同你结识结识。我经常在他面前说起你。”
“你同他说些什么来着?”米尔德丽德问道。
除了对格里菲思,菲利普没有人可以一诉自己对米尔德丽德的满腔情愫,就
这样,他渐渐把他同米尔德丽德之间的关系全抖落给格里菲思所了。他不下五十
次在格里菲思面前描绘了米尔德丽德的容貌。他用充满眷恋的口吻详详细细地描
绘米尔德丽德的外表,连一个细节都不漏掉,因此格里菲思对她那双纤细的手是
啥模样以及她的脸色有多苍白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当菲利普说到她那两片毫无血
色然而却富有魅力的薄薄的嘴唇时,格里菲思便嘲笑起他来。
“啊!我高兴的是我可不像你那样拙劣地对待事物,”他说。“否则,人活在
世上就没有意思了。”
菲利普莞尔一笑。格里菲思哪里懂得热恋的甜蜜,就好比人们须臾不可缺少
的肉、酒和呼吸的空气。他晓得那姑娘怀孕时全仗菲利普照料,而眼下菲利普将
同她一道外出度假。
“唔,我得说你理应得到报偿,”格里菲思对菲利普说。“这次你肯定破费了
不少钱财。幸运的是,你有能力承担这笔费用。”
“我也是力不从心哪,”菲利普接着说。“不过,我才不在乎呢!”
天色尚早,还不到吃饭的时辰,菲利普和米尔德丽德坐在广场一个避风的角
落里,一边享受着阳光的乐趣,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广场上来往的游人。一些布
赖顿的男店员,三三两两地一边走一边挥舞着手杖,一群群布赖顿的女店员,踏
着欢快的步履向前走去,嘴里还不住地格格笑着。他们俩一眼就辨认出哪些人是
从伦敦赶来消磨这一天的。空气中寒意料峭,使得那些伦敦佬显得身体困乏,精
神萎顿。眼前走过一批犹太人,那些老太太们,身体敦实,裹着缎于衣服,浑身
上下闪烁着珠光宝气,而男人们,个头矮小,体态臃肿,说话时总是配以丰富的
手势。还有一些衣着考究的中年绅士,住在大旅馆里欢度周末。他们在吃过一顿
丰盛的早餐之后,不辞辛劳地来回踱步,好使自己在用丰盛的午餐时胃口不减。
他们互相校准钟点,在一起谈谈有关布赖顿博士的逸事或者聊聊海边的伦敦风
光。间或走过一位遐迩闻名的演员,引起了所有在场的人们的注目,对。此,这
位名演员摆出一副毫不觉察的神气。时而,他身穿装有阿斯特拉罕羔皮①领子的
外套,脚上套双漆皮靴子,手里拄着根银质把手的手杖;时而,他上身披着宽大
的哈立斯粗花呢有带长袍,下身套条灯笼裤,后脑勺上覆盖一顶花呢帽,悠然自
得地溜达着,像是刚打完猎回来似的。阳光洒在蓝色的海面上。蔚蓝的大海,一
平如镜。
①阿斯特拉罕羔皮,指产于苏联阿斯特拉罕的一种黑色拳毛小羊皮。
中餐过后,他们俩便上霍夫去看望那位领养孩子的妇人。这位妇人住在后街
的一所小房子里。房子虽小,收拾得倒整整洁洁。她叫哈丁太太,一位中年模样、
身体健旺的妇人,头发花白,脸膛红红的,而且很丰满。她戴了顶帽子,一副慈
母相,因此菲利普认为她看来似乎是位面善心慈的太太。
“你不觉得带孩子是桩十分讨厌的苦差事吗?”菲利普向那位妇人说。
那位妇人对他们两位解释说,她的丈夫是个副牧师,年龄要比她大出许多。
教区的牧师们都想录用年轻人当他们的助手,这样一来,她的丈夫就很难谋得一
个永久性的职位,只得在有人外出度假或病倒在床时去代职,挣得几个子儿。另
外,某个慈善机构施舍给他们夫妇俩一笔小小的救济金。她感到很孤独,因此领
个孩子带带兴许会使生活稍有生气。再说,由照料孩子而挣得的几个先令也可以
帮她维持生计。她许诺一定把孩子喂养得白白胖胖的。
“她真像是位高贵的太太,是不?”在他们俩告辞出来后,米尔德丽德对菲
利普说。
他们俩回到梅特洛波尔饭店去用茶点。米尔德丽德喜欢那里的人群和乐队。
菲利普懒得说话。在米尔德丽德目光炯炯地盯视着走进店来的女客身上的服饰的
当儿,他在一旁默默地凝视着她的脸。她有一种特殊的洞察力,一眼就能看出哪
些东西值多少钱。她不时地向菲利普倾过身子,低声报告她观察的结果。
“你瞧见那儿的白鹭羽毛了吗?每一根羽毛就值七个畿尼呢!”
没隔一会儿,她又说:“快看那件貂皮长袍,菲利普。那是兔皮,那是——
那不是貂皮。”她得意地哈哈笑着。“我老远就可以一眼认出来。”
菲利普喜形于色。看到她这么快乐,他也感到高兴,她那机智的谈锋使得他
乐不可支,深受感动。那边的乐队奏起凄楚动人的乐曲。
晚饭后,他们俩朝火车站走去。这当儿,菲利普挽起了米尔德丽德的手臂。
他把他为法国之行所作的安排告诉了她。他要米尔德丽德本周末返回伦敦,但她
却说在下周六以前回不了伦敦。他已经在巴黎一家旅馆里订了个房间。他热切地
盼望能订到车票。
“我们坐二等车厢去巴黎,你不会反对吧?我们花钱可不能大手大脚啊,只
要我们到了那儿玩得痛快,就比什么都强。”
菲利普在她面前谈起拉丁区已不下一百次了。他们将在该区的古色古香亲切
可人的大街小巷间信步漫游,将悠闲地坐在卢森堡大公园的花园里。在巴黎玩够
了以后,要是天公作美,他们还可以上枫丹白露。届时,树枝都将抽出新叶。早
春时分,森林一片葱绿,那景致比啥都要美。它好比是支颂歌,宛如甜蜜之中夹
带丝丝幽忧的爱情。米尔德丽德默默地倾听着。他转眸凝视着她。“你很想来,
是不?”他问道。
“那当然咯,”她说罢嫣然一笑。
“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殷切地盼望着此行早日到来。以后这几天我还不知道怎
么过呢,生怕节外生枝,使得此行落空。有时候,因为我说不清我对你怀有多么
深的爱情,我简直要发疯了。这下好了,最后,终于……”
他戛然而止。他们已经来到车站。刚才在路上耽搁太久了,因此菲利普向米
尔德丽德道别都来不及了,只是匆匆吻了她一下,随即撒腿朝售票口拚命奔去。
她站在原地没动。他跑步的姿势实在别扭、难看。
74
在紧接着的那周的星期六,米尔德丽德回到了伦敦。当晚,菲利普一直陪伴
在她身边。他上歌剧院订了两个座位。晚餐时,他们俩还饮啜了香槟酒呢。米尔
德丽德在伦敦已有多年,但这么开心她还是头一次,于是,她便尽情享受了一番
生活的乐趣。戏院散场后,他们便雇了辆马车,朝平利科大街驶去,菲利普在那
儿为她租了个房间。一路上,米尔德丽德蜷缩着身子躺在菲利普的怀里。
“我深信你见到我一定很高兴,”菲利普说。
米尔德丽德没有吱声,只是温存地攥了攥菲利普的手。对米尔德丽德来说,
柔情的外露是罕见的,因此,经她这么一攥,菲利普不觉心旌飘摇了。
“我已邀请格里菲思同我们一道吃饭,”菲利普告诉她说。
“喔,你这样做我很高兴。我老早就想同他见见面了。”
星期天晚上城里没有什么娱乐场所可以带米尔德丽德去的。菲利普唯恐米尔
德丽德整天同他呆在一块会感觉腻味。他想起了格里菲思,此人一举一动无不逗
人发笑,可以为他们俩消磨这一夜晚助兴。菲利普对格里菲思和米尔德丽德两人
都很喜欢,真希望他们俩相互结识,并且喜欢上对方。菲利普走时对米尔德丽德
说:
“还只有六天时间了。”
他们预先包了罗曼诺餐馆顶层楼上的雅座。这顿佳肴丰盛而且可口,看上去
远远超过了他们支付的饭钱。菲利普同米尔德丽德先到,只得坐下来等候格里菲
思。
“他这个老兄历来不准时,”菲利普开腔说,“他的情人多得数不清,眼下兴
许正在同她们中间的一个鬼混哩!”
但是,菲利普的话音刚落,格里菲思飘然而至。他是个瘦高个儿,长得倒挺
俊的。一颗脑袋同他整个身材适成比例,给人以一种不可一世的神气,倒蛮引人
注目的。他那头鬈发,那双大胆、热情的蓝眼睛,还有那张鲜红的嘴,无不具有
迷人的魅力。菲利普发现米尔德丽德饶有兴味地凝睇着格里菲思,心中升腾起一
种莫可名状的满足。格里菲思对着他们俩粲然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你的事儿我听说了不少,”在同米尔德丽德握手的当儿,格里菲思对她说。
“怕的是还没有我听到有关你的事儿多吧,”她回了一句。
“也没有你那么环,”菲利普补了一句。
“他是不是一直在败环我的名声呀?”
格里菲思说罢哈哈大笑。此刻,菲利普看见米尔德丽德注意到格里菲思那口
牙齿是多么的洁白整齐,他那笑靥又是那么的悦人。
“你们俩理应像对老朋友一样相处,”菲利普说,“我已经分别为你们俩作了
一番详尽的介绍了。”
今晚,格里菲思的心境是最好不过了,因为他终于通过了结业考试,取得了
当医生的资格,并于不久前被委任为伦敦北部的一家医院的住院外科医生。他将
于五月初赴任,在此之前他准备返回乡里度假。这一周是他在伦敦的最后一周,
于是他决心趁此机会痛痛快快地乐上一乐。他又讲开了他那些妙趣横生的无稽之
谈,对此,菲利普却赞叹不已,因为他自己就是模仿也模仿不起来。他的话多半
没什么意义,不过他说话时那股活泼劲儿给他的话添加了分量。说话间,一种活
力宛若一股涓涓细流从他口中淌出,凡是同他熟识的人,无不为之感动,就好比
身上流过了一股暖流。米尔德丽德那种欢天喜地的样子,菲利普前所未见。眼看
到由自己一手张罗的小小聚会颇为成功,菲利普感到很是高兴。米尔德丽德着实
快活了一番。她的笑声越来越高,完全忘却了业已成为她第二天性的那种矜持斯
文的淡漠表情。
这时,格里菲思说:
“喂,要我称呼你米勒太太还真不习惯呢。菲利普一向只叫你米尔德丽德。”
“你真那样称呼她,她大概不至于会把你的眼珠给抠出来的,”菲利普笑呵
呵地说。
“那她得叫我哈利。”
在他们俩闲聊的时候,菲利普默默地坐在一旁暗自思忖,看到别人精神愉快
确是件非常有趣的事儿。格里菲思不时地将菲利普戏弄一番,当然是出自一番好
意罗,因为他这个人一向是正经八百、不苟言笑的。
“我想他一定很喜欢你,菲利普,”米尔德丽德笑吟吟地说。
“他这个老伙计人可不坏,”格里菲思一面接口说道,一面抓起菲利普的手
快乐地摇晃着。
格里菲思喜欢菲利普这件事似乎使得他更富有魅力。他们可都是饮食有度的
人儿,几滴酒下肚,其力直冲脑门。格里菲思的话越来越多,竟到了口若悬河的
地步;菲利普虽觉有趣,但也不得不出来恳求他有所收敛。他有讲故事的天赋,
在叙述的过程中,他把他那些富有传奇色彩的风流韵事、逗人发笑的妙处渲染得
淋漓尽致。在这些艳遇中,他都是扮演了一个奔放不羁、幽默风趣的角色。米尔
德丽德双眸闪烁着激动的光芒,不住地敦促格里菲思继续往下讲。于是,他便倾
诉了一则又一则轶事。当餐馆里的灯光渐渐隐去时,米尔德丽德不胜惊讶。
“哎呀,今晚过得好快啊。我还以为不到九点半呢。”
他们起身离座,步出餐馆。道别时,米尔德丽德又说:
“明天我上菲利普那儿用茶。可能的话,你不妨也来。”
“好的,”格里菲思笑眯眯地说。
在回平利科大街的路上,米尔德丽德还是口口声声不离格里菲思,完全为他
的堂堂仪表、裁剪精美的衣服、说话的声音以及他那欢快的性格所陶醉。
“对你喜欢上他,我是很高兴的,”菲利普说。“起先你还觉得不屑同他见面
呢。这你还记得吗?”
“菲利普,我认为他这个人真好,竟这么喜欢你。他确是你应该结交的好朋
友。”
她朝菲利普仰起面孔,让他亲吻,这在她来说,却是少有的举动。
“菲利普,今晚过得很愉快。太感激你了。”
“别说那些混帐话,”他哈哈笑了起来。她的赞赏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他
感到双目湿润了。
她打开了房门,在进去前,她掉头对菲利普说:
“去告诉哈利,就说我狂热地爱上了他。”
“好的,”他笑呵呵地应着,“祝你晚安。”
翌日,正当他们俩在用茶点的时候,格里菲思一脚跨了进来,随即懒洋洋地
坐进一张安乐椅里。他那粗手大脚慢腾腾的动作里流露出一种难以言表的性感。
在格里菲思同米尔德丽德叽叽咕咕闲扯时,菲利普缄默不语。他对那两位充满了
爱慕之情,因此,在他看来,他们俩相互爱慕,这也是十分自然的。即使格里菲
思把米尔德丽德的心思吸引了过去,他也不在乎,因为到了晚上,米尔德丽德就
全部属于他了。这时,他好比是一位对自己妻子的感情笃信不疑的温顺的丈夫,
在一旁饶有兴味地看着妻子毫无危险地同一位陌生人调情。但是挨到七点半,他
看了看手表,说:
“米尔德丽德,我们该出去吃饭了。”
房间里一阵沉默。格里菲思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唔,我得走了,”格里菲思终于开口说,“没想到天已不早了。”
“今晚你有事吗?”米尔德丽德问道。
“事倒没什么。”
又是一阵沉默。菲利普心中有些儿不悦。
“我这就去解手,”菲利普说后,又对米尔德丽德说,“你要不要上厕所呀?”
她没有答理他。
“你为何不跟我们一道去吃饭呢?”她却对格里菲思这样说。
格里菲思望着菲利普,只见他目光阴沉地瞪视着自己。
“昨晚我随你们去吃了一顿,”格里菲思哈哈笑着说。“我去你们就不方便了。”
“哦,这没关系的,”米尔德丽德执著地说。“叫他一起去吧,菲利普。他去
不碍事的,对不?”
“他愿去尽管去好了。”
“那好吧,”格里菲思立即接口说,“我这就上楼去梳理一下。”
他刚走出房间,菲利普便生气地对着米尔德丽德嚷道:
“你究竟为啥要叫他跟我们一块去吃饭呢?”
“我忍不住就说了。不过当他说他无事可做的时候,我们一声不吭,那不是
太奇怪了吗。”
“喔,乱弹琴!那你又干吗要问他有没有事呢?”
米尔德丽德抿了抿嘴唇。
“有时候我想要一点乐趣。老是同你呆在一块,我就会发腻。”
他们听到了格里菲思下楼时发出的咚咚脚步声,于是菲利普转身走进卧室梳
洗去了。他们就在附近一家意大利餐馆吃晚饭。菲利普气呼呼的一声不吭,但是
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这副模样在格里菲思的面前显得很是不利,于是强忍下这满
腹的怨气。他喝了一杯又一杯的酒,借酒浇灭烧灼他心的哀痛,还强打精神,间
或也开口插上几句。米尔德丽德对自己刚才说的话感到内疚,便使出浑身解数以
讨菲利普的欢心。她显得那么和颜悦色,那么含情脉脉。这倒叫菲利普责怪起自
己太傻气,竟吃起醋来了。晚饭后,他们乘了辆马车上杂耍剧场,一路上,米尔
德丽德还主动伸出手让他握着呢。此时,原先的那一股怨气早就飞到爪哇国去了。
蓦地,不知怎地,他渐渐意识到与此同时格里菲思也握着她的另一只手。一阵痛
楚再次猛烈地向心上袭来,这是一种灼人的切肤之痛。他内心惶惑不已,暗暗问
自己一个以前兴许也会问的问题:米尔德丽德和格里菲思是否相互爱恋上了。他
眼前仿佛飘浮着一团怀疑、忿懑、悲哀、沮丧的迷雾,台上的演出他啥也看不清,
但他还是极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同他们俩又说又笑的。不一会儿,
一种莫名其妙的要折磨自己的欲念攫住了他的心,他倏地站了起来,说他想出去
喝点什么。米尔德丽德和格里菲思还不曾有机会单独相处过,他想让他们俩单独
呆一会。
“我也去,”格里菲思说,“我也口渴得很。”
“喔,扯淡,你留下陪米尔德丽德说个话儿。”
菲利普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的。他把他们俩撇在一边,使得内
心的痛苦难以忍受。他并没有到酒吧间去,而是走上阳台,从那儿他可以监视他
们而自己不被发觉。只见他们俩再也不看演出了,而是相视而笑。格里菲思还是
同原来一样,眉飞色舞地侃侃而谈,而米尔德丽德则全神贯注地倾听着。菲利普
只觉得头痛欲裂,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儿。他知道自己再回去会碍事的。没有他,
他们玩得很愉快,可他却备受折磨。时间飞逝而过,眼下他特别羞于再回到他们
中间去。他心里明白,他们俩心目中压根儿就没他这个人。他不胜悲哀地想起今
晚这顿晚饭钱以及剧场的票子还是他掏的腰包呢。他们俩把自己耍得好苦啊!他
羞忿交加,不能自已。他看得出,没有他在旁边他们俩是多么的愉快。他本欲扔
下他们径自回到自己的住所,但是他没拿帽子和外衣,再说自己这么一走,以后
还得作没完没了的解释。他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发觉在米尔德丽德向自已投
来的目光中隐隐流露出丝丝愠怒,他的心不由得一沉。
“你走了好一会儿了,”格里菲思说,脸上堆着次迎的微笑。
“我碰上了几位熟人,一攀谈上就难脱身。我想你们俩在一起一定很好。”
“我感到非常愉快,”格里菲思说,“就不知米尔德丽德是怎么想的。”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洋洋得意的笑声,笑声里透出丝丝俗不可耐的味儿,菲利
普听了不觉为之悚然。他提议他们该回去了。
“喂,”格里菲思说,“我跟菲利普一同送你回去。”
菲利普疑心这种安排是米尔德丽德率先暗示的。这样,她可以避免由他单独
送自己回去。在马车里,他没有拉她的手,而米尔德丽德也没有主动把手伸向他;
可他知道她一路上却始终握着格里菲思的手。当时他最主要的想法是这一切简直
鄙俗不堪。马车辚辚向前。他暗自纳闷,不知他们俩背着他作出了哪些幽会的安
排,想到这儿,不禁诅咒起自己出走而给他们以可乘之机来了,事实上正是自己
故意出走才促成他们这么做的。
“咱俩也乘马车回去,”当马车来到米尔德丽德的住地时,菲利普说,“我实
在太累了,脚都抬不起来。”
在回他们寓所的路上,格里菲思谈笑风生,菲利普却受理不理的,态度冷淡
地应答着,可格里菲思似乎毫不在乎。菲利普肚里思量,格里菲思想必注意到事
有蹊跷了。最后,菲利普越来越沉默,格里菲思再也无法佯装不察了,顿时显得
局促不安,戛然打住了话头。菲利普想说些什么,但又甚觉羞愧,难以启口。可
是,机不可失,时不待人,最好趁此机会立刻弄清事情的真相。他硬逼着自己开
了腔。
“你爱米尔德丽德吗?”他突然发问道。
“我?”格里菲思哈哈大笑,“今晚你老是阴阳怪气的,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吗?我当然不爱她,我亲爱的老兄。”
他说罢挽起菲利普的手臂,但菲利普却把身子移了开去。他心里明白,格里
菲思是在撒谎。他不能强迫格里菲思告诉自己说他一直没有握米尔德丽德的手。
突然间,他觉得全身瘫软,心力交瘁。
“哈利,这事对你来说无所谓,”他说道。“你已经玩了那么多女人,可千万
不要把她从我身边夺走。这意味着我整个生命。我的境遇已经够惨的了。”
他的说话声也变得异样,语塞喉管,忍不住抽抽噎嘻地哭了起来。他赧颜满
面,简直无地自容。
“亲爱的老伙计,我决不会干出任何伤害你的事来的,这你是知道的。我太
喜欢你了,还不至于会于出那种荒唐事来。我只是逗着玩儿的。要是我早知道你
为了这事会这么伤心,我早就小心行事了。”
“此话当真?”菲利普随即问道。
“她,我根本看不上眼。我以我的名誉担保。”
菲利普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马车戛然停在他们寓所的门前。
75
翌日,菲利普心境颇佳。他生怕自己在米尔德丽德身边呆得太久会使她心生
腻烦。因此,他决定不到吃饭时间不去找她。他去接时,见她已梳理停当,正等
候着他,于是就她这次罕见的准时践约一事跟她打趣逗笑。她身上穿的是他送的
新衣裙,对此,他评头品足,说这衣裙还怪俏丽的哩。
“裙子缝得不对头,”米尔德丽德却说,“还得送回去重新改。”
“如果你打算把它带到巴黎的话,那你得叫裁缝抓紧一点。”
“到时一定能改好的。”
“还只剩下三天了。我们乘十一点钟的火车去,好吗?”
“随你的便。”
当想到差不多有一个月的光景他将天天守在米尔德丽德的身旁,菲利普的两
眼闪耀着贪婪而又爱恋的光芒,骨碌碌地在她身上扫个不停。对自己的这种色欲,
菲利普不觉莞尔。
“我不知道看中了你身上的哪一点,”他笑吟吟地说。
“说得好!”她回了一句。
米尔德丽德瘦骨嶙峋,几乎一眼就可以看到她的骨头架子。胸脯就跟男孩一
样的扁平,嘴巴因双唇狭窄、苍白而显得很丑。她的皮肤呈淡绿色。
“到了巴黎之后,我就拼命给你吃布劳氏丸①,”菲利普边笑边说,“叫你回
来的时候变得胖胖的,脸色像玫瑰花似的红润。”
①布劳氏丸,低铁补血九,适用于贫血症患者。
“我可不想发胖,”她顶了一句。
吃饭的当儿,她对格里菲思只字不提,此刻,菲利普踌躇满志,深信自己能
拿得住他,于是半开玩笑半正经地说:
“看来昨天晚上你同哈利着实调情了一番?”
“我告诉过你说我爱上了他嘛,”她笑哈哈地说。
“我可高兴地得知他并不爱你。”
“何以见得?”
“我亲口问过他的嘛。”
米尔德丽德犹豫了半晌,默默地注视着菲利普,蓦然间,她双眸发出一种奇
异的光亮。
“你愿意看一看他今天早晨给我的信吗?”
米尔德丽德说着随手递来一只信封,菲利普一眼就认出了那信封上格里菲思
的粗大、清晰的字体。这封信一共写了八张纸,写得不错,口气坦率,读来令人
神魂颠倒,正是出于一个惯于寻花问柳的男人的手笔。他在信中对米尔德丽德一
诉衷肠,说他狂热地爱着米尔德丽德,而且是一见钟情呢;还声称他无意这么做,
因为他知道菲利普非常喜欢她,但无奈情火中烧,不能自制。想到菲利普是那么
一个可爱的人儿,他为自己感到万分羞愧,但这不是他的过错,只怨自己完全为
米尔德丽德所倾倒。他还用一套甜言蜜语把米尔德丽德恭维了一番。最后,他感
谢米尔德丽德答应第二天同他一起就餐,并说他急不可耐地期待着同她会面。菲
利普意识到此信是前一天晚上写的,一定是格里菲思在同菲利普分手以后写的,
而且还在菲利普以为格里菲思已就寝的时候,不辞辛劳地跑出去把信寄走的。
看信的那一刻,他那颗心怦怦直跳,直恶心。但是他脸上丝毫没露惊讶的神
色,而是面带微笑,镇定自若地把信递还给米尔德丽德。
“那顿中饭吃得香吗?”
“真带劲,”她回答时还加重了语气。
菲利普感到双手不住地颤抖,于是他把手藏到桌子下面。
“你可不要拿格里菲思当真,要知道他是个浪荡哥儿。”
米尔德丽德接过信去,又端详了一番。
“我也是没办法,”她说话时,极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自己也闹
不清我究竟怎么啦。”
“这事叫我可伤脑筋了,不是吗?”菲利普说。
她匆匆地扫了他一眼。
“我得说,你对此事的态度倒蛮镇定沉着的呢。”
“你想叫我怎么办呢?你想叫我歇斯底里地发作一通吗?”
“我原先以为你会生我气的。”
“奇怪的是,我一点儿也不生气。我早该知道这种事情会发生的。我太傻气
了,把你们两位引到一起去了。他哪一点都比我强,这我心里清楚着哪。他生性
欢快,长得又很帅,还很风趣,他的谈吐,无不迎合你的旨趣。”
“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这个人很笨,这我也没办法。不过老实告诉
你,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般蠢,还不至于到那种地步呢。我的年轻的朋友,你对
我也太傲慢点了吧。”
“你想同我吵架吗?”他口气温和地问道。
“没有这个意思。但是我不懂你为什么要那样对待我,就好像我啥也,不懂
似的。”
“很抱歉,我可无意要触犯你,只是想心平气和地把事情说清楚。尽力想法
子不要把事情搞得一团糟。我看到你被他吸引住了,这在我看来是很自然的。令
人伤心的是,明知道我对你是一往情深,可他居然还怂恿你这么干。他才对我说
他压根儿不爱你,可五分钟之后又写了那么一封信,这种做法在我看来也太卑鄙
龌龊了。”:
“你以为在我面前说他的坏话,我就不喜欢他了,那你是打错算盘了。”
菲利普沉吟良久,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使米尔德丽德明白自己的意思。他想
冷静地、郑重其事地把话说清楚,但无余眼下思潮翻滚,心乱如麻,一下子还理
不出个头绪来。
“为了一宗你知道不会长久的男女私情而牺牲自己的一切,那是不值得的。
说到底,他同谁都处不长,十天一过就什么都不顾了,再说你生来就很冷漠。那
种艳事不会给你带来多大好处的。”
“那只是你的看法。”
米尔德丽德的这种态度倒使得他一下子发不起火来。
“你爱上了他,这是没法子的事情,我只有极力忍受这个痛苦。你和我两人
一向处得不错,我对你从来没有做出什么越轨的举动,对不?你并个爱我,这我
肚子里一向有数,不过你还是喜欢我的。我们一同在巴黎,你自然而然就会忘掉
格里菲思。只要你下决心忘掉他,你会发觉这样做并不难。你也该为我着想着想
哇,这在我来说,也是理所应当的。”
米尔德丽德闷声不响。于是,他们俩默默无言地吃着饭。沉默的气氛宛如铅
块似的,越压越重,令人窒息。过了一会儿,菲利普搭讪着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米尔德丽德心不在焉,似听非所的样子,他只当没看见。她只是顺着菲利普的话
头敷衍几句,却不主动披露自己的心迹。后来,她突然打断菲利普的话,冷冷地
说:
“菲利普,星期六我恐怕不能走了,因为医生说我不该这么做。”
他心里明白这是遁词,但嘴上还是说:
“那么,你啥时候能够动身呢?”
她瞥了菲利普一眼,发觉他的脸色苍白,神情严峻,于是迅即把目光移向别
处。此时,她有些惧怕菲利普。
“我还是老实告诉你吧,我根本不能跟你一块儿去。”
“我料到你有这个意思。可是,眼下改变主意已经迟了。车票已经买了,一
切准备工作都就绪了。”
“你说过除非我想去巴黎,否则你不会勉强我的,而现在我就是不想去嘛。”
“我已经改变主意了。我不打算再同自己开什么玩笑了。你一定得跟我走。”
“菲利普,作为一个朋友,我一向很喜欢你。朋友就是朋友,旁的我想都不
忍去想。我也不希望你存有别的什么念头。巴黎之行,我是不能奉陪的了,菲利
普。”
“可是一个礼拜前你还是很愿意去的嘛。”
“那时情况不同。”
“就因为那时你还没有碰上格里菲思?”
“你亲口说过要是我爱上了格里菲思,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嘛。”
她的脸倏忽板了起来,两眼直直地盯视着面前的菜碟于。菲利普气得脸色发
白。他真想用拳头对准她的脸给她一家伙,脑海里浮现出被打得鼻青眼肿的模样
来。邻近的一张餐桌旁坐着两个十八岁的小伙子,他们不时地转眼凝视米尔德丽
德。他暗自思忖,他们是否羡慕他同一位妩媚的少女在一起用餐,说不定他们还
在想取他而代之呢。最后还是米尔德丽德开腔打破了这难堪的沉寂。
“咱俩一块儿出去会有什么好结果呢?就是去了,我还会无时无刻不想念他
的。这样不会给你带来多少乐趣的。”
“那是我的事,”他接口答道。
米尔德丽德细细玩味着他的答话的弦外之音,不觉双颊绯红。
“但是这也太卑鄙了。”
“此话怎讲?”
“我原以为你是个真正的绅士呐。”
“那你看错人了。”
他觉得他的回答妙极了,所以他一边说着,一边还哈哈大笑哩。
“看在老天爷的份上,别笑啦!”她大声地嚷道。“菲利普,我不能陪你去。
实在对不起。我知道我一向待你不好,但是一个人总不能强迫自去做自己不愿做
的事儿呀!”
“你落难的时候,啥都是我给你张罗的,难道这一切你都忘了不成?你生孩
子之前的一切费用都是我开支的。你看医生以及其他一切费用。都是我付的。你
上布赖顿的车票、旅费也都是我提供的。眼下我还在’你付孩子的寄养费,给你
买衣服,你身上穿的哪一块布不是我买的呢?”
“如果你是绅士的话,你就决不会把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在我面前拦落炫耀。”
“哦,老天爷,闭上你那张臭嘴吧!你以为我还在乎我是否是个绅士吗?要
是我是个绅士,我就决不会在像你这样的俗不可耐的荡妇身上浪费时间了。你喜
欢不喜欢我,我毫不在乎!我心里腌(月赞)透了,被人当该死的傻瓜一样地耍。
你星期六高高兴兴地来跟我一块去巴黎,要不然你吃不了兜了走。”
她胸中的怒火把两颊烧得通红,在回敬菲利普的当儿,也跟平常人一样硬邦
邦的,可平时她却总是温文尔雅的。
“我从来就不喜欢你,打咱俩开始认识时我就不喜欢你,都是你强加给我的。
你每次吻我,我都恨你。从现在起,不准你碰我一个指头,就是我饿死,也不准
你碰。”
菲利普试图把自己面前的盘子里的食物一口吞下去,但喉咙的肌肉就是不听
使唤。他把酒一饮而尽,随即点了支烟。他全身在不住地颤抖。他一声不吭,默
默地等待着她起立,但是她却像尊泥塑木雕似的坐着不动,两眼目不转睛地望着
雪白的台布。要是这时就只有他们两人的话,他就会一把把她搂在自己的怀里,
在她脸上狂吻;他想象起当他把自己的嘴唇紧紧贴住她的嘴唇时她仰起那雪白纤
细的颈子的情景来了。他们俩就这样无言以对过了个把钟头,最后菲利普感到那
侍者渐渐用一种诧异的目光凝睇着他们俩,于是便叫侍者来结帐。
“咱们走吧?”接着他心平气和地说。
米尔德丽德虽没有吭声,但伸手拿起了手提包和手套,并穿上外套。
“下次你什么时候同格里菲思见面?”
“明天,”她冷淡地答道。
“你最好把此事跟他聊聊。”
米尔德丽德下意识地打开手提包,目光触到包里的一片纸。她随即把它掏了
出来。
“这就是我身上穿的这件外套的帐单,”她吞吞吐吐地说。
“怎么回事?”
“我答应明天付钱的。”
“是吗?”
“这件衣服是你同意我买的。你刚才的意思是不是说你不打算付钱了?”
“是这个意思。”
“那我去叫哈利付。”她说话时,脸颊红了一下。
“他很乐意帮助你。眼下他还欠我七个英镑,上周他还把显微镜送进了当铺,
因为他穷得精光。”
“你不要以为拿这个就可以吓唬我。我完全能够自己去挣钱养活自己,”
“那再好也没有了。我可不打算再在你身上花一个子儿了。”
她又想起了星期六该付的房租和孩子的领养费的事儿来,但没有吱声。他们
俩走出餐馆,来到街上。菲利普问她道:
“我给你叫辆马车来好吗?我准备散一会儿步。”
“我连一个子儿也没有,可下午还得付一笔帐。”
“你自己走回去也伤不了你的身体。明天你想见我的话,大约用茶点的时候
我在家。”
他向米尔德丽德脱帽致意,随即信步向前走去。片刻后,他掉头朝身后望了
望,只见米尔德丽德立在原地未动,神情沮丧地望着街上来往的车辆。他返身折
了回来,一边嘻嘻笑着,一边把一枚硬币塞在米尔德丽德的手里。
“唔,两个先令,够你付马车费的。”
米尔德丽德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话,他便匆匆走开了。
76
第二天晌午,菲利普坐在卧室里,暗自思量着不知米尔德丽德是否会来。头
一天夜里,他睡得很不好。这天上午,他在医学院俱乐部浏览了一张又一张的报
纸,借以消磨时光。学校放假了,他所熟识的学生很少有在伦敦的,不过他还是
找到了一两个人聊个天儿,还下了盘棋,就这样打发了那令人沉闷的时光。中饭
后,他感觉疲惫不堪,头痛欲裂,于是回到自己的寓所后,便一头倒在床上捧了
本小说看着。他一直没有见着格里菲思。前天夜里菲利普回来时他不在家。后来
听到他回来了,却没见着,他没跟往常那样窥视菲利普的房间,看他是否已入睡。
到了早晨,又听到他老早就跑了出去。很明显,格里菲思是想避免同他照面。蓦
地,耳边传来一下轻轻的叩门声,菲利普一骨碌从床上跃了下来,一瘸一拐地跑
去开门,只见米尔德丽德一动不动地站在门边。
“进来呀,”菲利普说。
他在她身后把门闭上。米尔德丽德一屁股坐了下来。她迟疑了一下才开腔说
话。
“谢谢你昨晚给了我两个先令,”她说。
“喔,快别谢了。”
她对菲利普报以淡淡的一笑。这使得菲利普想起了一条狗因淘气挨打后,为
讨主人的欢心,脸上露出一种胆怯、奉承的表情来。
“我和哈利在一起吃中饭来着,”她说。
“是吗?”
“菲利普,如果你还要我星期六陪你一起去巴黎的话,我准备陪你去。”
一种胜利的狂喜似闪电般地向他心口袭来,不过这种情感瞬息即逝,随后心
中升起了一团疑云。
“是为了钱吗?”他问道。
“有一半是这个原因,”她坦率地说。“哈利无能为力。他欠了这儿五个月的
房租,还欠你七个英镑,而裁缝又一直钉住他要工钱。他能当的东西都要当,可
是他把什么东西都当掉了。为了要把那个做我这件衣服的女裁缝打发掉,我就够
操心的了,可这星期六房租又到期了。五分钟之内我又找不到工作,总是要等一
段时间才能等到个空缺。”
她是操一种平和的却是抱怨的口吻说这番话的,仿佛她这是在数说命运的种
种不合理,虽说不合理,却是与生俱来,不得不逆来顺受似的。菲利普听后没有
吭声,不过对她说这番话的用心却洞若观火。
“你的话只说了一半,”最后他说。
“嗯,哈利说你待我们俩一向很好。他说,在他心目中,你是他真正的好朋
友,而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恐怕世上没有第二个男人会像你这样的了。他说我们
做人要正直老实。正如你说他的那样,他也说自己不像你,他生性用情不专,还
说我要是为了他而抛弃你,那是十分愚蠢的行为。他的感情是不会持久的,而你
会。他自己常常这么说。”
“你想跟我一块儿去巴黎吗?”菲利普问道。
“我不反对。”
他凝视着米尔德丽德,嘴角向下弯曲着,透出丝丝凄苦的神情。他确实大获
全胜,而且自己的夙愿即将得偿。他不禁哈哈一笑,嘲笑起自己蒙受的耻辱。米
尔德丽德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但没有作声。
“我殷切地期待着咱俩一块儿去巴黎一游,我曾想过,经过了那么多的痛苦
的折磨,我终于得到了幸福……”
但他并没有能够说完他想说的心里话。突然,米尔德丽德事先毫无迹象地哇
的一声哭开了,顿时泪如泉涌。她坐的那张椅子,诺拉也曾坐在那几嘤嘤抽泣过。
同诺拉一样,米尔德丽德把脸搁在椅子的靠背上。靠背中央凹陷,两边微微隆起,
她就把头部靠在椅子中央的凹陷处。
“我同女人打交道总是不走运,”菲利普思忖着。
她那瘦骨嶙峋的身子随着一吸一顿的抽泣而不住地起伏着。菲利普从来还没
有见过一个女人如此自暴自弃地恸哭过。蓦地,一阵悸怕紧紧抓住了他的心,撕
裂着他的心。他不知不觉地移步来到米尔德丽德的跟前,伸出双臂抱着她。米尔
德丽德丝毫不作反抗,在这悲恸欲绝的时刻,她任其爱抚自己。菲利普在她耳边
说了几句安慰的体己话,究竟说了些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甚了了。他随即弯下身
子,在她脸上不住地吻着。
“你很难过吗?”他最后问了这么一句。
“我巴不得自己死去,”她神情凄怆地叹道,“但愿我分娩时死了就好了。”
她头上还戴着帽子,有些儿碍事,于是菲利普帮她取了下来。他把她的头放
在椅子更舒适的部位,然后走过去坐在桌子边,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亲爱的,事情糟透了,是不?”菲利普说,“真想不到任何人都需要爱呀!”
不一会儿,米尔德丽德渐渐止住了抽泣,精疲力竭地瘫在椅子里,头往后仰
着,两臂无力地垂在两旁,模样古怪,活像画家勾画的用来展示眼、饰的橱窗模
特儿。
“我可不知道你爱他爱得这么深啊,”菲利普又说。
菲利普把自己放在格里菲思的位置上,用他那样的眼睛去看人,用他那双手
去抚摩;他可以设想格里菲思的躯体就是自己的躯体,用他那张嘴同米尔德丽德
接吻,用他那双充满笑意的眼睛朝着她微笑。因此,菲利普完全理解格里菲思的
爱恋之情。使他惊异的倒是米尔德丽德的感情。他可从来没想到她也会感情冲动,
而这次是确确实实的,毫无疑问是感情冲动。他内心有某种东西消失了,他痛切
地感到了这一点,仿佛什么东西崩坍了一般。他只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地虚弱不堪。
“我并不想使你伤心。如果你不想跟我一块去,那就别去了。不管去还是不
去,我都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