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_8

须,一口的伦敦士腔。菲利普请他进了

屋子。在菲利普向他详述出事经过以及他如何料理后事的时候,他不时斜睨着眼

四下打量。

“我就不必去看她的遗体了吧,呃?”艾伯特·普赖斯问。“我的神经比较脆

弱,受不了一点儿刺激。”

他渐渐打开了话匣子。他是个橡胶商,家里有老婆和三个孩子。范妮原是当

家庭教师的,他不明白为什么她好端端的差事不干,非要跑到巴黎来不可。

“我和内人都对她说,巴黎可不是姑娘家待的地方。干画画这一行赚不了钱

的——历来如此嘛。”

不难看出,他们兄妹俩的关系并不怎么融洽。他抱怨她不该自寻短见,死了

还要给他添麻烦。他不愿让人说他妹妹是迫于贫困才走此绝路的,因为这似乎有

辱他们家的门庭。他忽然想到,她走这一步会不会出于某种较为体面的动机。

“我想她总不至于同哪个男人有什么瓜葛吧。你明白我的意思,巴黎这个地

方,无奇不有嘛,她也许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名誉才不得已这么干的呢。”

菲利普感到自己脸上发烫,心里暗暗诅咒自己的软心肠。普赖斯那对刺人的

小眼睛,似乎在怀疑菲利普和他妹妹有什么私情。

“我相信令妹的贞操是无可指摘的,”他以坚决的口气答道,“她自寻短见是

因为她快饿死了。”

“嗯,您这么一说,可使她家里人感到难堪罗,凯里先生。她只需给我来封

信就行了。我总不会眼睁睁看着妹妹缺吃少穿的嘛。”

菲利普正是看了这位兄长拒绝借钱的信才知道他地址的,可菲利普只是耸了

耸肩:何必当面揭穿他的谎言呢。他十分讨厌这个小个儿男人,只求能尽快地把

他打发走。艾伯特·普赖斯也希望能快点把事办完,及早回伦敦去。他们来到可

怜的范妮生前住的小斗室。艾伯特·普赖斯看了看屋子里的画和家具。

“在艺术方面我可不想充内行,”他说,“我想这些画还对以卖几个子儿的,

是吗?”

“一文不值,”菲利普说。

“这些家具值不了十个先令。”

艾伯特·普赖斯对法语一窍不通,凡事都得由菲利普出面张罗。看来还得经

过一道道没完没了的手续,才能让那具可怜的遗体安然人士。从这儿取到证件,

得上那儿去盖印儿,还得求见不少盲老爷。一连三天,菲利普从早一直忙到晚,

简直连喘口气的工夫也没有。最后,他总算和艾伯特·普赖斯一起,跟随在灵车

后面,朝蒙帕纳斯公墓走去。

“我也希望把丧事办得体面些,”艾伯特·普赖斯说,“不过,想想白白把钱

往水里扔,实在没意思。”

灰蒙蒙的早晨,寒意侵人,草草举行的葬礼显得分外凄凉。参加葬礼的还有

另外五六个人,都是和范妮·普赖斯在画室里共过学的同窗:奥特太太——-一因

为她身为司库,自认为参加葬礼责无旁贷:露思·查利斯——一因为她心地善良;

此外还有劳森、克拉顿和弗拉纳根。她生前从未得到过这些人的好感。菲利普纵

目望去,只见碑石林立,有的简陋、粗糙,有的浮华俗气,不堪入目。菲利普看

着看着不由得一阵哆嗦。眼前这一片景象好不肃杀凄然。他们离开公墓时,艾伯

特·普赖斯要菲利普陪他一起去吃午饭。菲利普一则对他十分厌恶,二则感到困

顿异常(这些天来他一直眠不安神,老是梦见身裹破旧棕色衣服的范妮·普赖斯

悬梁高挂的惨状),很想一口回绝,但一时又想不出什么话来推托。

“你领我去一家上等馆子,让咱俩吃顿像样的午餐。这种事儿糟透了,真叫

我的神经受不了。”

“拉夫组餐厅可算是这儿附近最上乘的一家馆子了,”菲利普答道。

艾伯特·普赖斯在一张天鹅绒靠椅上坐定身子,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他要

了份丰盛的午餐,外加一瓶酒。

“嘿,我真高兴,事情总算办完了。”

他狡猾地问了几个问题,菲利普一听就知道他很想了解巴黎画家的私生活情

况。尽管他口口声声说画家的私生活糟透了,但实际上却巴不得能听到他想象中

画家们所过的那种淫逸放浪生活的细枝末节。他时而狡黠地眨眨眼睛,时而颇有

城府地窃笑几声,那意思分明是说:菲利普休想瞒得过他,得好好从实招来。他

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对这类事的内情暗幕也并非一无所知。他问菲利普是否去过

蒙马特尔①,那儿下至坦普尔酒吧,上至皇家交易所,全是享有盛名的冒险家的

乐园。他真想编些词儿,说自己曾去过“红磨坊游乐场”呢!他们这顿午餐菜肴

精美,酒也香醇醉人。艾伯特·普赖斯酒足饭饱之余,兴致更高了。

①巴黎北部的一个区,艺术家的聚居地。

“再来点白兰地吧,”咖啡端上餐桌时,他说,“索性破点财罗!”

他搓了搓手。

“我说呀,我还真想在这儿过夜,明儿再回去呢。让咱俩一块儿消度今宵,

老弟意下如何?”

“你是要我今儿晚上陪你去逛蒙马特尔?见你的鬼去吧!”菲利普说。

“我想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回答得那么一本正经,反倒把菲利普逗乐了。

“再说,你的神经恐怕也消受不了哪,”菲利普神态严肃地说。

艾伯特·普赖斯最后还是决定搭下午四时的火车回伦敦去,不一会儿,他就

和菲利普分手了。

“再见了,老弟,”他说。“告诉你,过些日子我还要上巴黎来的,到时候我

再来拜访你,让咱们痛痛快快地乐一下。”

那天下午菲利普心神不定,索性跳上一辆公共汽车过河去迪朗一吕埃尔画

铺,看看那儿可有什么新的画儿展出。然后,他沿着大街信步闲逛。寒风劲吹,

卷地而过。行人裹紧大衣,蜷缩着身子,想挡住侵骨的寒气。他们愁眉锁眼,行

色匆匆,一副心事重重的神态。此刻,在那白色墓碑林立的蒙帕纳斯公墓的地下,

准像冰窖似的阴冷彻骨。菲利普感到自己在此茫茫人世间,好不孤独,心头不禁

涌起一股莫可名状的思乡之情。他想找个伴儿。但眼下这时候,克朗肖正在工作,

克拉顿从来就不欢迎别人登门造访,劳森正忙着给露思·查利斯画另一幅肖像,

自然不希望有人来打扰。于是他决计去找弗拉纳根。菲利普发现他在作画,不过

正巴不得丢下画来跟人聊聊。画室里又舒适又暖和,这个美国学生比他们大多数

人都阔绰。弗拉纳根忙着去张罗茶水。菲利普端详着弗拉纳根那两幅准备送交巴

黎艺展的头像。

“我要送画去展出,脸皮未免厚了点吧,”弗拉纳根说。“管他呐,我就是要

送去。阁下认为这两张画够糟的吧?”

“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糟,”菲利普说。

事实上,这两幅画的手法之巧妙,令人拍案。凡是难以处理的地方,均被作

画人圆熟地回避掉了;调色用彩很大胆,透出一股刚劲之气,叫人惊讶之余,更

觉得回味无穷。弗拉纳根虽不懂得绘画的学问或技巧,倒像个毕生从事绘画艺术

的画家,信手挥毫,笔锋所至,画面顿生异趣。

“如果规定每幅画的欣赏时间不得超过三十秒钟,那你弗拉纳根啊,包管会

成为个了不起的大画家,”菲利普笑着说。

这些年轻人之间倒没有那种相互奉承、吹吹拍拍的风气。

“在我们美国,时间紧着呢,谁也抽不出三十秒钟的工夫来看一幅画,”弗

拉纳根大笑着说。

弗拉纳根虽然算得是天字第一号的浮躁之徒,可他心肠之好,不但令人感到

意外,更叫人觉得可爱。谁要是生了病,他自告奋勇地充当看护。他那爱说爱笑

的天性,对病人来说,着实胜过吃药打针。他生就一副美国人的脾性,不像英国

人那样严严控制自己的情感,唯恐让人说成是多愁善感。相反,他认为感情的流

露本是人之天性。他那充溢的同情心,常使一些身陷苦恼的朋友感激不尽。菲利

普经过几天来好大一番折腾,心情沮丧,弗拉纳根出于真心好意,说呀笑呀闹个

没完,一心想把菲利普的劲头鼓起来。他故意加重自己的美国腔——他知道这是

惹英国人捧腹的绝招——滔滔不绝地随口扯淡,他兴致勃勃,想入非非,那股快

活劲儿就别提了。到时候,他们一起去外面吃饭,饭后又上蒙帕纳斯游乐场,那

是弗拉纳根最喜欢去的娱乐场所。黄昏一过,他的兴头更足了。他灌饱了酒,可

他那副疯疯癫癫的醉态,与其说是酒力所致,还不如归之于他天生活泼好动。他

提议去比里埃舞厅,菲利普累过了头反倒不想睡觉了,所以很乐于上那儿走一遭。

他们在靠近舞池的平台上找了张桌子坐下。这儿地势稍高,他们可以一边喝啤酒

一边看别人跳舞。刚坐下不久,弗拉纳根一眼瞧见了个朋友。他发狂似地喊了一

声,纵身越过栅栏,跳到舞池里去了。菲利普打量着周围的人群。比里埃舞场并

非是上流人士出入的游乐场所。那是个星期四的晚上,舞厅里人头躜动,其中有

些是来自各个学院的大学生,但小职员和店员占了男客的大多数。他们穿着日常

便服:现成的花呢上装或式样古怪的燕尾服——而且还都戴着礼帽,因为他们把

帽子带进了舞厅,跳舞的时候帽子无处可放,只得搁在自己的脑瓜上。有些女的

看上去像是用人,有些是浓妆艳抹的轻挑女子,但大多数是售货女郎,她们身上

穿的虽说是些便宜货,却是模仿河对岸的时兴款式。那些个轻佻姑娘打扮得花枝

招展,像杂耍场里卖艺的,要不就是有意学那些名噪一时的舞蹈演员的模样;她

们在眼睛周围涂了一层浓浓的黑色化妆品,两颊抹得鲜红。真不知道什么叫害臊。

舞厅里的白色大灯,低低挂着,使人们脸上的阴影越发显得浓黑。在这样的强光

之下,所有的线条似乎都变得钢硬死板,而周围的色调也显得粗俗不堪。整个舞

厅里呈现一片乌烟瘴气的景象。菲利普倾靠在栅栏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台下,他

的耳朵里听不到音乐声了。舞池里的人们忘情地跳着。他们在舞池里缓缓地转着

圈子,个个神情专注,很少有人说话。舞厅里又间又热,人们的脸上沁出亮晶晶

的汗珠。在菲利普看来,他们平时为了提防别人而戴上的那层道貌岸然的假面具,

此刻全部剥落下来,露出了他们的本来面目。说来也怪,在此恣意纵乐的时刻,

他们全都露出了兽类的特征:有的像狐狸,有的像狼,也有的长着愚不可及的山

羊似的长脸。由于他们过着有害身心的生活,吃的又是营养不足的食物,他们脸

上带着一层菜色。庸俗的生活趣味,使他们的面容显得呆板愚钝,唯有那一双狡

诈的小眼睛在骨溜溜地打转。他们鼠口寸光,胸无大志。你可以感觉到,对所有

这些人来说,生活无非是一长串的琐事和邪念罢了。舞厅里空气浑浊,充满了人

身上发出来的汗臭。但他们狂舞不止,仿佛是受着身体内某种力量的驱使,而在

菲利普看来,驱使他们向前的乃是一股追求享受的冲动。他们不顾一切地想逃避

这个充满恐怖的现实世界。……命运之神凌驾于他们头上。他们跳呀,跳呀,仿

佛他们的脚下是茫茫无尽头的黑暗深渊。他们之所以缄默不语,是因为他们隐隐

感到惊恐。他们好似被生活吓破了胆,连他们的发言权也被剥夺了,所以他们内

心的呼声到了喉咙口又被咽了回去。他们的眼神凶悍而残忍;尽管他们的兽欲使

他们脱却了人形,尽管他们面容显得卑劣而凶狠,尽管最糟糕的还在于他们的愚

蠢无知,然而,那一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极度痛苦,使得这一群

浑浑噩噩之徒,显得既可怕而又可怜。菲利普既厌恶他们,又为他们感到痛心,

对他们寄予无限同同情。

他从衣帽间取出外衣,跨出门外,步入凛冽的寒夜之中。

50

这一不幸事件一直在菲利普脑际萦绕,叫他想忘也忘不了。最使他烦忧不安

的是,范妮勤学多年,到头来竟是白辛苦一场。论刻苦,比诚心,谁也赶不上她:

她真心相信自己赋有艺术才华。可是在这方面,自信心显然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他的朋友们不是个个都很自信?至于其他人,比如米格尔·阿胡里亚,亦复如此。

这个西班牙人从事写作,可谓苦心孤诣,矢志不移,可写出来的东西却浅薄无聊,

不堪一读。所费心血之多,所得成果之微,其间差距委实令人瞠目。菲利普早年

凄楚不幸的学校生活,唤起他内心的自我剖析机能。他在不知不觉间染上的这种

怪癖,就像吸毒成痛那样,早已根深蒂固,无法摆脱。如今,他更是深切地感到

有必要对自己的内心情感作一番剖析。他不能不看到,自己对艺术的感受毕竟有

异于他人。一幅出色的美术作品能直接扣动劳森的心弦。他是凭直觉来欣赏作品

的。即使弗拉纳根能从感觉上把握某些事物,而菲利普却非得经过一番思索才能

有所领悟。菲利普是靠理性来欣赏作品的。他不由得暗自感叹:假如他身上也有

那种所谓“艺术家的气质”(他讨厌这个用语,可又想不出别的说法),他就会像

他们那样,也能借助感情而不是借助推理来获得美的感受。他开始怀疑自己莫非

只有手面上那么一点巧劲儿,至多也只能靠它依样画葫芦。这实在毫不足取。他

现在也学别人的样,不再把技巧放在眼里。最要紧的是如何借画面表达作画人的

内心感受。劳森按某种格调作画,这本是由他的天性所决定了的;而他作为一个

习画者,尽管易于接受各种影响,然而在他的刻意模仿之中,却棱角分明地显露

出他个人的风格。菲利普呆呆地望着自己那帧露思·查利斯像,成画到现在已三

月有零,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画不过是劳森作品的忠实翻版而已。他感到自己

毫无匠心,不堪造就。他是用脑子来作画的,而他心里明白,有价值的美术作品,

无一不是心灵的结晶。

他没有多少财产,总共还不到一千六百镑,他得节衣缩食,精打细算地过日

子。十年之内,他别指望挣到一个子儿。纵观一部美术史,一无收益的画家比比

皆是。他得安于贫穷,苦度光阴。当然罗,要是哪天能创作出一幅不朽之作来,

那么即使穷苦一辈子倒也还算值得,怕就怕自己至多只能有个当二流画家的出

息。倘若牺牲了自己的青春韶华,舍弃了生活的乐趣,错过了人生的种种机缘,

到头来只修得个二流画家的正果,这值得吗?菲利普对于一些侨居巴黎的外国画

家的情况,十分熟悉,知道他们生活在一方小天地里,活动圈子极其狭窄。他知

道有些画家为了想扬名四海,含辛茹苦二十年如一日,最后仍然出不了名,于是

一个个皆穷途潦倒,沦为一蹶不振的酒鬼。范妮的悬梁自尽,唤起了菲利普对往

事的回忆。他常听人谈到过这个或那个画家的可怕遭遇,说他们为了摆脱绝境,

如何如何寻了短见。他还回想起那位画师如何讥锋犀利地向可怜的范妮提出了忠

告。她要是早点听了他的话,断然放弃这一毫无希望的尝试,或许尚不至于落个

那样的下场。

菲利普完成了那幅米格尔·阿胡里亚人像之后,决计送交巴黎艺展。弗拉纳

根也打算送两幅画去,菲利普自以为水平和弗拉纳根不相上下。他在这幅画上倾

注了不少心血,自信不无可取之处。他在审视这幅作品时,固然觉得有什么地方

画得不对头,一时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是只要他眼前看不到那幅画,他又会

转化为喜,不再有快快失意之感。送交艺展的画被退了回来。起初他倒也不怎么

在乎,因为他事先就想过各种理由来说服自己,人选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谁知几

天之后,弗拉纳根却兴冲冲地跑来告诉菲利普和劳森,他送去的画中有一幅已被

画展选中了。菲利普神情冷淡地向他表示祝贺。陶然忘情的弗拉纳根只顾额手称

庆,一点儿也没察觉菲利普道贺时情不自禁流露出的讥诮口风。头脑机灵的劳森,

当即辨出菲利普话里有刺,好奇地望了菲利普一眼。劳森自己送去的画不成问题,

他在一两天前就知道了,他对菲利普的态度隐隐感到不悦。等那美国人一走,菲

利普立即向劳森发问,问题问得很突然,颇叫劳森感到意外。

“你要是处于我的地位,会不会就此洗手不干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怀疑当个二流画家是否值得。你也明白,要是换个行当,就说行医或经

商吧,即使庸庸碌碌地混一辈子也不打紧,只要能养家糊口就行了。然而要是一

辈子净画些二流作品,能有多大出息?”

劳森对菲利普颇有几分好感,他想菲利普一向遇事顶真,此时一定是为画稿

落选的事在苦恼,所以竭力好言相劝:谁都知道,好些被巴黎画展退回的作品,

后来不是成了画坛上的名作?他菲利普首次投稿应选,遭到拒绝,也是在意料之

中的嘛;至于弗拉纳根的侥幸成功,不外乎这么回事:他的画完全是卖弄技巧的

肤浅之作,而暮气沉沉的评选团所赏识的偏偏就是这号作品。菲利普越听越不耐

烦;劳森怎么也不明白菲利普心情沮丧,乃是由于从根本上对自己的能力丧失了

信心,而竟然以为自己会为了这等微不足道的挫折而垂头丧气!这未免太小看人

了。

近来,克拉顿似乎有意疏远那些在格雷维亚餐馆同桌进餐的伙伴,过起离群

索居的日子来。弗拉纳根说他准是跟哪个姑娘闹恋爱了,可是从他不苟言笑的严

肃神情里却看不到一点堕入情网的迹象。菲利普心想,他回避旧日的朋友,很可

能是为了好好清理一下他脑子里的那些新的想法。然而有一天晚上,其他人全离

开餐馆上剧场看话剧去了,只留下菲利普一个人闲坐着,这时克拉顿走了进来,

点了饭菜。他们随口攀谈起来。菲利普发现克拉顿比平时健谈,说的话也不那么

刺人,决定趁他今天高兴的当儿好好向他讨教一下。

“哎,我很想请你来看看我的习作,”他试探着说,“很想听听阁下的高见。”

“我才不干呢。”

“为什么?”菲利普红着脸问。

他们那伙人相互之间经常提出这种请求,谁也不会一口回绝的。克拉顿耸了

耸肩。

“大家嘴上说敬请批评指教,可骨子里只想听恭维话。况且就算提出了批评,

又有何益?你画得好也罢,歹也罢,有什么大不了的?”

“对我可大有关系呢?”

“没的事。一个人所以要作画,只是因为他非画不可。这也算得上是一种官

能,就跟人体的所有其他官能一样,不过只有少数人才具有这种官能罢了。一个

人作画,纯粹是为了自己,要不让他作画,他说不定会自杀。请你想一想,为了

能在画布上涂上几笔,天知道你下了多少年的苦功夫,呕沥了多少心血,结果又

如何呢?交送画展的作品,十有八九要被退回来;就算有幸被接受了,人们打它

跟前走过时至多朝它看上个十秒钟。要是有哪个不学无术的笨伯把你的画买了

去,挂在他家的墙上,你就算是交了好运,而他对你的画就像对屋子里的餐桌一

样,难得瞧上一眼。批评向来同艺术家无缘。批评纯粹是客观性的评断,而凡属

客观之物皆同画家无关。”

克拉顿用手捂住眼睛,好让自己的心思全部集中在自己要说的话上。

“画家从所见事物中获得某种独特的感受之后,身不由主地要想把它表现出

来。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反正他得用线条和色彩来表现自己的内心感受。

这就跟音乐家一样。音乐家只要读上一两行文字,脑子里就会自然而然地映现出

某种音符的组合,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这几个词或那几个词会在他心里唤起这

一组或那一组的音符来,反正就是这么来着。我还可以给你举个理由,说明批评

纯属无谓之举。大画家总是迫使世人按他的眼光来观察自然,但是,时隔一代,

一位画坛新秀则按另一种方式来观察世界,而公众却仍按其前辈而不是按他本人

的眼光来评断他的作品。巴比松派①画家教我们的先辈以某种方式来观察树木,

可后来又出了个莫奈,他另辟蹊径,独树一帜,于是人们议论纷纷:树木怎会是

这个样子的呢。他们从来没想到过,画家爱怎么观察树木,树木就会有个什么样

子。我们作画时是由里及表的——假如我们能迫使世人接受我们的眼光,人们就

称我们是大画家;假如不能呢,世人便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但我们并不因此而有

所不同。伟大也罢,渺小也罢,我们才不看重世人的这些褒贬之词哩。我们的作

品问世之后会有什么样的遭遇,那是无关紧要的;在我们作画的时候,我们已经

获得了所能获得的一切。”

①十九世纪法国著名画派之一,该画派因其代表人物特奥陀、卢骚、米勒等

人长期定居在巴比松村而得名。该画派作品多描绘田园景色及农民的劳动生活。

谈话暂时中断,克拉顿风卷残云似地把他面前的食品一扫而光。菲利普一面

抽着廉价雪茄,一面仔细打量克拉顿。他那凹凸不平的头颅——一仿佛是用顽石

雕刻而成的,而在雕刻的时候,雕刻家的凿于怎么也制伏不了这块顽石-一再配

上那一头粗鬃似的黑发、大得出奇的鼻子和宽阔的下颚骨,表明他是一条个性倔

强的硬汉子。可是菲利普心里却在暗暗嘀咕:在这强悍的面具下面,会不会隐伏

着出奇的软弱呢?克拉顿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他的大作,说不定纯粹是虚荣心在作

怪:他受不了他人的批评,也不愿冒被巴黎艺展拒之于门外的风险;他希望别人

能把他当作艺术大师看待,可又不敢把作品拿出来同他人较量,唯恐相形之下自

愧不如。菲利普同他相识已有十八个月,只见他变得愈来愈粗鲁、尖刻,尽管他

不愿意公开站出来与同伴比个高低,可是对伙伴们轻而易举地获得成功往往露出

愤愤不平之意。他看不惯劳森。当初菲利普刚认识他们的时候,他和劳森过往甚

密,形同莫逆,可如今这已成往事。

“劳森吗,没问题,”他用鄙夷的口吻说,“日后他回英国去,当个时髦的肖

像画家,一年挣个万把英镑,不到四十岁就会戴上皇家艺术协会会员的桂冠。只

要动手为显贵名流多画几帧肖像就行了呗!”

菲利普听了这席话,不由得也窥测了一下未来。他仿佛见到了二十年后的克

拉顿,尖刻、孤僻、粗野、默默无闻,仍死守在巴黎,因为巴黎的生活已经渗入

他的骨髓之中;他靠了那条不饶人的舌头,成为小型cenacle①上的风云人物,

他同自己过不去,也同周围世界过不去;他愈来愈狂热地追求那种可望而不可即

的尽善尽美的艺术境界,却拿不出什么作品来,最后说不定还会沦为酒鬼。近来,

有个想法搞得菲利普心神不定。既然人生在世只有一次,那就切不可虚度此生。

他并不认为只有发迹致富、名扬天下,才算没枉活于世,可究竟怎样才无愧于此

生,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也许应该阅尽人世沧桑,做到人尽其才吧。不管怎么说,

克拉顿显然已难逃失败的厄运,除非他日后能画出几幅不朽杰作来。他想起克朗

肖借波斯地毯所作的古怪比喻,近来菲利普也经常想到这个比喻。当时克朗肖像

农牧神那样故弄玄虚,硬是不肯进一步说清意思,只是重复了一句:除非由你自

己悟出其中的奥妙来,否则便毫无意义。菲利普之所以在是否继续其艺术生涯的

问题上游移不定,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不希望让自己的一生年华白白虚度掉。克拉

顿这时又开腔了。

①法语,艺术家的茶话会。

“你还记得吗,我曾同你谈起过我在布列塔尼遇到的那个家伙?前几天,我

在这儿又遇到他了。他正打算去塔希提岛①。他现在成了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

他本是个brasseu,d’affaires②,我想也就是英语中所说的股票经纪人吧。

他有老婆孩子,有过十分可观的收入,可他心甘情愿地抛弃了这一切,一心一意

想当画家。他离家出走,只身来到布列塔尼,开始了他的艺术生涯。他身无分文,

险些儿饿死。”

①大洋洲的一个岛屿。

②法语,事业家。

“那他的老婆孩子呢?”菲利普问。

“哦,他撇下他们,任他们饿死拉倒。”

“这未免太缺德了吧。”

“哦,我亲爱的老弟,要是你想做个止人君于,就千万别当艺术家。两者是

水火不相容的。你听说过有些人为了赡养老母,不惜粗制滥造些无聊作品来骗取

钱财——唔,这表明他们是克尽孝道的好儿子,但这可不能成为粗制滥造的理由。

他们只能算是生意人。真正的艺术家宁可把自己的老娘往济贫院里送。我认识这

儿的一位作家。有一回他告诉我,他老婆在分娩时不幸去世了。他爱妻的死,使

他悲痛欲绝;但是当他坐在床沿上守护奄奄一息的爱妻时,他发现自己竟然在偷

偷地打腹稿,默默记下她弥留时的脸部表情、她临终前的遗言以及自己当时的切

身感受。这恐怕有失绅士风度吧,呃?”

“你那位朋友是个有造诣的画家吗?”

“不,现在还算不上。他绘图的风格颇似毕沙罗。他还没察觉自己的特长,

过他很懂得运用色彩和装饰。但关键不在这儿。要紧的是激情,而他身上就蕴藏

着那么一股激情。他对待自己的老婆孩子,像个十足的无赖;他的行为举止始终

像个十足的无赖,他对待那些帮过他忙的人——有时他全仗朋友们的接济才免受

饥馁之苦——-态度粗鲁,简直像个畜生。可他恰恰是位了不起的艺术家。”

菲利普陷入了沉思。那人为了能用颜料将人世给予他的情感在画布上表现出

来,竟不惜牺牲一切:舒适的生活、家庭、金钱、爱情、名誉和天职。这还真了

不起。可他菲利普就是没有这种气魄。

刚才想到克朗肖,菲利普忽然记起他已经有一星期没见到这位作家了,所以

同克拉顿分手后,便径直朝丁香园咖啡馆近去,他知道在那儿准能遇到克朗肖。

在他旅居巴黎的头几个月里,他曾把克朗肖的一言一语皆奉为金科玉律,然而时

日一久,讲究实际的菲利普便渐渐对克朗肖的那套空头理论不怎么买帐了。他那

薄薄的一束诗章,似乎算不得是悲惨一生的丰硕之果。菲利普出身于中产阶级,

他没法把自己品性中的中产阶级本能驱除掉。克朗肖一贫如洗,干着雇佣文人的

营生,勉强糊口。他不是蜷缩在腌(月赞)污秽的小顶室里,就是在咖啡馆餐桌边

狂饮,过着两点一线的单凋生活——凡此种种,都是同菲利普心目中的体面概念

相抵触的。克朗肖是个精明人,不会不知道这年轻人对自己有看法,所以不时要

回敬菲利普几句,有时带点开玩笑的口气,而在更多的场合,则是犀利地加以冷

嘲热讽,挖苦他市侩气十足。

“你是个生意人,”他对菲利普说,“你想把人生投资在统一公债上,这样就

可稳稳到手三分年利。我可是个挥霍成性的败家子,我打算把老本吃光用尽,赤

裸着身子去见上帝。”

这个比喻颇叫菲利普恼火。因为这样的说法不仅给克朗肖的处世态度平添了

几分罗曼蒂克的色彩,同时又诋毁了菲利普对人生的看法。菲利普本能地觉得要

为自己申辩几句,可是一时却想不出什么话来。

那天晚上,菲利普心里好矛盾,迟迟拿不定主意,所以想找克朗肖谈谈自己

的事儿。幸好时间已晚,克朗肖餐桌上的茶托高叠(有多少只茶托就表示他已灌

下了多少杯酒),看来他已准备就人生世事发表自己的独到见解了。

“不知你是否肯给我提点忠告,”菲利普猝然开口说。

“你不会接受的,对吧?”

菲利普不耐烦地一耸肩。

“我相信自己在绘画方面搞不出多大的名堂来。当个二流画家,我看不出会

有什么出息,所以我打算洗手不干了。”

“干吗不干了呢?”

菲利普沉吟了片刻。

“我想是因为我爱生活吧。”

克朗肖那张平和的圆脸上形容大变。嘴角骤然垂挂下来,眼窝深陷,双目黯

然无光。说来也奇怪,他竟突然腰也弯、背也驼了,显出一副龙钟老态。

“是因为这个?”他嚷了一声,朝周围四座扫了一眼。真的,他连说话的声

音也有些颤抖了。

“你要是想脱身,那就趁早吧。”

菲利普瞪大眼,吃惊地望着克朗肖。这种动感情的场面,常使菲利普感到羞

涩不安,不由得垂下眼睑。他知道,呈现在他面前的乃是一尊人生潦倒的悲剧。

一阵沉默。菲利普心想,这会儿克朗肖一定在回顾自己的一生,也许他想到了自

己充满灿烂希望的青年时代,后来这希望的光辉逐渐泯灭在人生的坎坷失意之

中,空留下可怜而单调的杯盏之欢,还有渺茫凄清的惨淡未来。菲利普愣愣地望

着那一小叠茶托,他知道克朗肖的目光这时也滞留在那些茶托上面。

第06 章

51

几个月一晃就过去了。

菲利普经过一番思索,似乎从眼前这些事情里悟出了一个道理:凡属真正的

画家、作家和音乐家,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力量,驱使他们将全部身心都扑在事业

上,这一来,他们势必要让个人生活从属于整个艺术事业。他们明明屈从于某种

影响,自己却从未有所察觉,像中了邪似地受着本能驱使和愚弄,只是自己还不

知道罢了。生活打他们身边一溜而过,一辈子就像没活过一样。菲利普觉得,生

活嘛,就该痛痛快快地生活,而不应仅仅成为可入画面的题材。他要阅历世事,

从人生的瞬间里吸取生活所提供的全部激情。最后,他决心采取果断行动,并准

备承担其后果。决心既定,他打算立即付诸行动。正巧明天上午是富瓦内来校讲

课的日子,菲利普决定直截了当地向他请教:他菲利普是否值得继续学画?这位

画师对范妮·普赖斯所提的忠告,他始终铭记在心。听来逆耳,却切中要害。菲

利普无论怎样也没法把范妮从脑子里完全排除出去。画室少了她,似乎显得生疏

了。班上有哪个女生一抬手或一开口,往往会让他吓一跳,使他不由得想起范妮

来。她死了反倒比活着的时候更让人感觉到她的存在。菲利普夜里常常梦见她,

有时会被自己的惊叫声吓醒。她生前一定吃足了苦头,受尽了煎熬——想到这些

就使菲利普心惊肉跳。

菲利普知道,富瓦内逢到来画室上课的日子,总要在奥德萨街上的一家小饭

店吃午饭。菲利普三划两口,匆匆吃完自己的那顿午饭,以便及时赶到小饭店外

面恭候。他在行人熙来攘往的街上来回踱步,最后,总算看见富瓦内先生低着头

朝他这边走过来。菲利普的心里很紧张,但他硬着头皮迎上前去。

“对不起,先生,我想耽搁您一下,有几句话要对您说。”

富瓦内朝他扫了一眼,认出了他,但是绷着脸没同他打招呼。

“说吧,”他说。

“我在这儿跟您学画,差不多已学了两年。想请您坦率地告诉我,您觉得我

是否还值得继续学下去?”

菲利普的声音微微颤抖。富瓦内头也不抬地继续往前迈着步子。菲利普在一

旁察颜观色,不见他脸上有任何表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家境贫寒。如果我没有天分,我想还不如及早改行的好。”

“你有没有天分,难道你自己不清楚?”

“我的那些朋友们,个个自以为有天才,可我知道,其中有些人缺少自知之

明。”

富瓦内那张不饶人的嘴巴微微一撇,嘴角漾起一丝笑意,问道:

“你就住在这儿附近?”

菲利普把自己画室的地址告诉了他。富瓦内转过身子。

“咱们就上你画室去。你得让我看看你的作品。”

“现在?”菲利普嚷了一声。

“有何不可呢?”

菲利普反倒无言以对。他默不作声地走在画家的身旁,心里七上八下,说不

出有多紧张。他万万没想到富瓦内竟会立时三刻要去看他的作品。他真想问问富

瓦内:要是请他改日再去,或是让自己把作品拿到他画室去,他可介意?这样菲

利普就可在思想上早作准备,免得像现在这样措手不及。菲利普心慌意乱,连身

子也哆嗦起来。他打心底里希望富瓦内在看了他的作品以后,脸上会泛起那种难

得看到的笑容,而且还一边同。他握手一边说:“Pasmal①。好好干吧,小伙

子。你很有才气,真有几分才气哩。”想到这儿,菲利普心头不觉热乎起来。那

该是多大的安慰!多么令人欢欣!他从此可以勇往直前了。只要能达到胜利的终

点,什么艰苦呀,贫困呀,失望呀,那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从来没偷懒,而要是

吃尽辛苦,到头来竟是白费劲一场,那才叫人疾首痛心呢。他猛地一惊,想起范

妮·普赖斯不也正是这么说的!等他们走到了住所跟前,菲利普完全被恐惧攫住

了。他要是有胆量的话,说不定会请富瓦内走开的。现在他不想知道真情了。在

他们进屋子的当儿,看门人递给菲利普一封信,他朝信封看了一眼,认出上面是

他大伯的笔迹。富瓦内随着菲利普上了楼。菲利普想不出话茬来,富瓦内也一语

不发,而这种沉默比什么都更叫人心慌。意乱。教授坐了下来,菲利普什么也不

说,只是把那幅被艺展退回来的油画放在富瓦内面前。富瓦内点点头,还是不做

声。接着,菲利普又给富瓦内看了两幅他给露思·查利斯画的肖像,两三幅在莫

雷画的风景画,另外还有几幅速写。

①法语,不错呀!

“就这些了,”菲利普一边说,一边局促不安地干笑一声。

富瓦内自己动手卷了一支烟,点着了。

“你没什么家私吧?”他终于开口问道。

“很少,”菲利普回答,心里倏地凉了半截,“尚不足以糊口。”

“要时时刻刻为生计操心,世上再没有什么比这更丢脸的了。那些视金钱如

粪土的人,我就最瞧不起。他们不是伪君子就是傻瓜。金钱好比第六感官,少了

它,就别想让其余的五种感官充分发挥作用。没有足够的收入,生活的希望就被

截去了一半。你得处心积虑,锱铢必较,决不为赚得一个先令而付出高于一个先

令的代价。你常听到人们说,穷困是对艺术家最有力的鞭策。唱这种高调的人,

自己从来没有亲身尝过穷困的滋味。他们不知道穷困会使你变得多么卑贱。它使

你蒙受没完没了的羞辱,扼杀掉你的雄心壮志,甚至像癌一样地吞蚀你的灵魂。

艺术家要求的并非是财富本身,而是财富提供的保障:有了它,就可以维持个人

尊严,工作不受阻挠,做个慷慨、率直、保持住独立人格的人。我打心底里可怜

那种完全靠艺术糊口的艺术家,耍笔杆子的也罢,搞画画的也罢。”

菲利普悄没声儿地把刚才拿出来的画,一一收了起来。

“说话听音——我想您的意见似乎是说,我很少有成功的希望吧。”

富瓦内先生微微耸了耸肩。

“你的手不可谓不巧。看来你只要肯下苦功夫,持之以恒,没有理由当不成

个兢兢业业、还算能干的画家。到那时,你会发现有成百上千个同行了还及不上

你,也有成百上千个同行得同你不相上下。在你给我看的那些东西里,我没有看

到横溢的才气,只看到勤奋和智慧。你永远也不会超过二三流的水平。”

菲利普故作镇静,用相当沉着的口吻回答说:

“太麻烦您了,真过意不去。不知该怎么谢您才好。”

富瓦内先生站起身,似乎要告辞了,忽儿又改变了主意,他收住脚步,将一

只手搭在菲利普的肩膀上。

“要是你想听听我的忠告,我得说,拿出点勇气来,当机立断,找些别的行

当碰碰运气吧。尽管话不中听,我还是要对你直言一句:假如我在你这种年纪的

时候,也有人向我进此忠告并使我接受的话,那我乐意把我在这世界上所拥有的

一切都奉献给他。”

菲利普抬起头,吃惊地望着他。只见画家张开双唇,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来,

但他的眼神依旧是那样的严肃、忧郁。

“等你追悔不及的时候再发现自己的平庸无能,那才叫人痛心呢,但再痛心,

也无助于改善一个人的气质。”

当他说出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呵呵一笑,旋即疾步走出房间。

菲利普机械地拿起大伯的信,看到大伯的字迹,心里颇觉忐忑不安,因为往

常总是由伯母给他写信的。可近三个月以来,她一直卧床不起。菲利普曾主动表

示要回英国去探望她,但她婉言谢绝,怕影响他的学业。她不愿意给他添麻烦,

说等到八月份再说吧,希望到时候菲利普能回牧师公馆来住上两三个星期。万一

病势转重,她会通知他的。她希望在临终前无论如何能见他一面。既然这封信是

他大伯写来的,准是伯母病得连笔杆儿也提不起了。菲利普拆开信,信里这样写

道:

亲爱的菲利普:

我悲痛地告知你这一噩耗,你亲爱的伯母已于今日清晨溘然仙逝。由于病势

突然急转直下,竟至来不及唤你前来。她自己对此早有充分准备,安然顺从了我

主耶稣基督的神圣意志,与世长辞,同时深信自己将于天国复活。你伯母临终前

表示,希望你能前来参加葬礼,所以我相信你一定会尽快赶回来的。不用说,眼

下有一大堆事务压在我肩上,亟待处理,而我却是心乱如麻。相信你是能替我料

理好这一切的。

你亲爱的大伯

威廉·凯里

52

菲利普第二天就赶回布莱克斯泰勃。自母亲去世之后,他还从未失掉过任何

至亲好友。伯母的溘然辞世,不仅使他感到震惊,而且还使他心头充满一股无名

的恐惧:他有生以来第一回感觉到自己最终也难逃一死。他无法想象,他大伯离

开了那位爱他、伺候他四十年如一日的贤内助将如何生活下去。他料想大伯定然

是悲恸欲绝,人整个儿垮掉了。他害怕这服丧期间的第一次见面,他知道,自己

在这种场合说不出句把起作用的话来。他暗自念叨着几段得体的吊慰之同。

菲利普从边门进了牧师公馆,径直来到餐室。威廉大伯正在看报。

“火车误点了,”他抬起头说。

菲利普原准备声泪俱下地一泄自己的感情,哪知接待场面竟是这般平淡无

奇,倒不免吃了一惊。大伯情绪压抑,不过倒还镇静,他把报纸递给菲利普。

“《布莱克斯泰勃时报》有一小段关于她的文章,写得很不错的,”他说。

菲利普机械地接过来看了。

“想上楼见她一面吗?”

菲利普点点头。伯侄俩一起上了楼。路易莎伯母躺在大床中央,遗体四周簇

拥着鲜花。

“请为她祈祷吧,”牧师说。

牧师屈膝下跪,菲利普也跟着跪下,他知道牧师是希望他这么做的。菲利普

端详着那张形容枯槁的瘦脸,心里只有一种感触:一生年华竞这样白白虚度了!

少顷,凯里先生于咳一声,站起身,指指床脚边的一只花圈。

“那是乡绅老爷①送来的,”他说话的嗓门挺低,仿佛这会儿是在教堂里做

礼拜似的。但是,他那口气让人感到,身为牧师的凯里先生,此刻颇得其所。“茶

点大概已经好了。”

①指本地区最大的地主。

他们下楼回到餐室。餐室里百叶窗下着,气氛显得有点冷清。牧师坐在桌端

他老伴生前的专座上,礼数周全地斟茶敬点心。菲利普心里暗暗嘀咕,像现在这

种场合,他俩理应什么食物也吞咽不下的呢,可是他一转眼,发现大伯的食欲丝

毫不受影响,于是他也像平时那样津津有味地大嚼起来。有一阵子,伯侄俩谁也

不吱声。菲利普专心对付着一块精美可口的蛋糕,可脸上却露出一副哀容,他觉

得这样才说得过去。

“同我当副牧师的那阵子比起来,世风大不相同罗,”不一会儿牧师开口了。

“我年轻的时候,吊丧的人总能拿到一副黑手套和一块蒙在礼帽上的黑绸。可怜

的路易莎常把黑绸拿来做衣服。她总说,参加十二回葬礼就可以到手一件新衣

裙。”

然后,他告诉菲利普有哪些人送了花圈,说现在已收到二十四只,佛尔尼镇

的牧师老婆罗林森太太过世的时候,曾经收到过三十二只花圈。不过,明天还会

有好多花圈送来。送丧的行列要到十一点才从牧师公馆出发,他们肯定能轻取罗

林森太太。路易莎向来讨厌罗林森太太。

“我将亲自主持葬礼。我答应过路易莎,安葬她的事儿绝不让别人插手。”

当牧师拿起第二块蛋糕时,菲利普朝他投去不满的目光。在这种场合竟要吃

两块蛋糕,他不能不认为他大伯过于贪恋口腹之欲了。

“玛丽·安做的蛋糕,真是没说的。我怕以后别人再也做不出这么出色的蛋

糕。”

“她不打算走吧?”菲利普吃惊地喊道。

从菲利普能记事的时候起,玛丽·安就一直待在牧师家里。她从未忘记过菲

利普的生日,到时候总要送他件把小玩意儿,尽管礼物很不像样,情意可重呢。

菲利普打心眼里喜欢她。

“不,她要走的,”凯里先生回答,“我想,让个大姑娘留在这儿欠妥当吧。”

“我的老天,她肯定有四十多啦。”

“是啊,我知道她有这把岁数了。不过,她近来有点惹人讨厌,管得实在太

宽啦。我想这正是打发她走的好机会。”

“这种机会以后倒是不会再有了呢,”菲利普说。

菲利普掏出烟来,但他大伯不让他点火。

“行完葬礼后再拍吧,菲利普,”他温和地说。

“好吧,”菲利普说。

“只要你可怜的路易莎伯母还在楼上,在这屋子里抽烟,总不太得体吧。”

葬礼结束后,银行经理兼教会执事乔赛亚·格雷夫斯又回转牧师公馆进餐。

百叶窗拉开了,不知怎的,菲利普身不由己地生出一种如释重负之感。遗体停放

在屋于里,使他感到颇不自在。这位可怜的妇人生前堪称善良、温和的化身,然

而,当她身躯冰凉、直挺挺僵硬地躺在楼上卧室卫,却似乎成了一股能左右活人

的邪恶力量。这个念头使菲利普不胜惊骇。

有一两分钟光景,餐室里只剩他和教会执事两个人。

“希望您能留下来陪您大伯多住几天,”他说。“我想,眼下不该撇下他孤老

头子一个人。”

“我还没有什么明确的打算,”菲利普回答说,“如果他要我留下来,我是很

乐意尽这份孝心的。”

进餐时,教会执事为了给那位不幸丧偶的丈夫排解哀思,谈起了布莱克斯泰

勃最近发生的一起失火事件,这场火灾烧毁了美以美会教堂的部分建筑。

“听说他们没有保过火险,”他说,脸上露出一丝浅笑。

“有没有保火险还不是一个样,”牧师说。“反正到时候重建教堂,还不是需

要多少就能募集到多少。非国教的教徒们总是很乐意解囊捐助的。”

“我看到霍尔登也送了花圈。”

霍尔登是当地的非国教派牧师。凯里先生看在耶稣份上——耶稣正是为了拯

救他们双方而慷慨捐躯的嘛——在街上常同他颔首致意,但没问他说过一句话。

“我想这一回出足风头了,”他说。“一共有四十一只花圈。您送来的那只花

圈漂亮极啦,我和菲利普都很喜欢。”

“算不上什么,”银行家说。

其实,他也很得意,注意到自己送的花圈比谁都大,看上去好不气派。他们

议论起参加葬礼的人。由于举行葬礼,镇上有些商店甚至都未开门营业。教会执

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通告,上面印着广兹因参加凯里太太的葬礼,本店于下午一

时前暂停营业。“

“这可是我的主意哪,”他说。

“他们这份情意我领受了,”牧师说,“可怜的路易莎要是在天有灵也会心生

感激的。”

菲利普只顾自己吃饭。玛丽·安把那天当成主日对待,所以,他们就吃上了

烤鸡和鹅莓馅饼。

“你大概还没有考虑过墓碑的事吧?”教会执事说。

“不,我考虑过了,我打算搞个朴素大方的石头十字架。路易莎向来反对讲

排场。”“

“搞个十字架倒是最合适不过的了。要是你正在考虑碑文,你觉得这句经文

如何:留在基督身边,岂不更有福分?”

牧师嚼起了嘴。这执事简直像俾斯麦,什么事都想由他来作主!他不喜欢那

句经文。这似乎是有意在往自己脸上抹灰。

“我想那段经文不妥吧。我倒更喜欢这一句:主赐予的,主已取走。”

“噢,你喜欢这个!我总觉得这一句似乎少了点感情。

牧师尖酸地回敬了一句,而格雷夫斯先生答话时的口吻,在那位鳏夫听来又

嫌过于傲慢,简直不知分寸。要是他这个做丈夫的还不能为亡妻的墓碑选择经文,

那成何体统!经过一段冷场之后,他们把话题转到教区事务上去了。菲利普跑到

花园里去抽烟斗。他在长凳上坐下,蓦地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几天以后,牧师表示希望菲利普能在布莱克斯泰勃再住几个星期。

“好的,我觉得这样安排很合乎我的心意,”菲利普说。

“我想叫你待到九月份再回巴黎去,不知行不行。”

菲利普没有回答。最近他经常想到富瓦内对他讲过的话,兀自拿不定主意,

所以不愿多谈将来的事儿。假如他放弃学美术,自然不失为上。策,因为他有自

知之明,深信自己在这方面不可能超群出众。不幸的是,似乎只有他一个人才这

么想,别人会以为他是知难而退,认输了,而他就是不肯服输。他生性倔强,明

知自己在某方面不见得有天赋,却偏要和命运拼搏一番,非在这方面搞出点名堂

不可。他决不愿让自己成为朋友们的笑柄。由于这种个性,他本来很可能一时还

下不了放弃学画的决心,但是环境一换,他对事物的看法也突然跟着起了变化。

他也像许多人那样,发现一过了英吉利海峡,原来似乎是至关重要的事情,霎时

间变得微不足道了。原先觉得那么迷人、说什么也舍不得离开的生活,现在却显

得索然无味。他对那儿的咖啡馆,对那些烹调手艺相当糟糕的饭馆,对他们那伙

人的穷酸潦倒的生活方式,油然生出一股厌恶。他不在乎朋友们会对他有什么看

法了。巧言善辩的克朗肖也罢,正经体面的奥特太太也罢,矫揉造作的露思·查

利斯也罢,争吵不休的劳森和克拉顿也罢,所有这些人,菲利普统统感到厌恶。

他写信给劳森,麻烦他把留在巴黎的行李物品全寄来。过了一星期,东西来了。

菲利普把帆布包解开,发现自己竟能毫无感触地定睛打量自己的画。他注意到了

这一事实,觉得很有趣。他大伯倒急不可待地想看看他的画。想当初,牧师激烈

反对菲利普去巴黎,如今木已成舟,他倒无所谓了。牧师对巴黎学生的学习生活

很感兴趣,一个劲儿问这问那,想打听这方面的情况。事实上,他因为侄儿成了

画家而颇有几分自豪。当有人来作客,牧师总寻方设法想逗菲利普开腔。菲利普

拿给他看的那几张画模特儿的习作,牧师看了又看,兴致才浓咧。菲利普把自己

画的那幅米格尔·阿胡里亚头像放在牧师面前。

“你干吗要画他呢?”凯里先生问。

“噢,我需要个模特儿练练笔。他的头型使我感兴趣。”

“我说啊,反正你在这儿闲着没事,干吗不给我画个像呢?”

“您坐着让人画像,会感到腻烦的。”

“我想我会喜欢的吧。”

“咱们瞧着办吧。”

菲利普被大伯的虚荣心给逗乐了。显然,他巴不得菲利普能给他画幅像。有

得而无所失的机会,可不能白白放跑了。接下来的两三天,他不时有所暗示。他

责怪菲利普太懒,老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动手工作。后来,他逢人便说菲利普要给

自己画像了。最后,等来了一个下雨天,吃过早饭,凯里先生对菲利普说:

“嗯,今天上午,你就动手给我画像吧,你说呢?”

菲利普搁下手里的书,身子往椅背上一靠。

“我已经放弃画画了,”他说。

“为什么?”他大伯吃惊地问。

“我认为当个二流画家没多大意思,而我看准了自己不会有更大的成就。”

“你真叫我吃惊。你去巴黎之前,不是斩钉截铁地说自己是个天才来着。”

“那时候我没自知之明,菲菲利普说。

“我原以为你选定了哪一行,就会有点骨气一于到底的呢。现在看来你这个

人见异思迁,就是没个长性。”

菲利普不免有点恼火,大伯竟然一点儿不明白他这份决心有多了不起,凝聚

了多大的勇气。

“滚石不长苔藓①,”牧师继续说。菲利普最讨厌这句谚语,因为在他看来,

这条谚语毫无意义。早在菲利普离开会计事务所之前,大伯同他争论时就动辄搬

出这句谚语来训人。现在,他的监护人显然又想起了那时的情景。

①英国谚语,意思是说,没长性的人不会有所建树。

“如今你已不是个孩子,也该考虑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了。最初你执意要当

会计师,后来觉得腻了,又想当画家,可现在心血来潮又要变卦这说明你这个

人……”

他迟疑了一下,想考虑这究竟说明了性格上的哪些缺陷,却被菲利普接过话

茬,一口气替他把话讲完。

“优柔寡断、软弱无能、缺乏远见、没有决断力。”

牧师倏地抬起头,朝侄儿扫了一眼,看看他是不是在嘲弄自己。菲利普的脸

挺一本正经,可他那双眸子却在一闪一闪,惹得牧师大为恼火。菲利普不该这么

玩世不恭。牧师觉得应该好好训侄儿一顿才是。

“今后,我不再过问你金钱方面的事儿,你可以自己作主了。不过,我还是

想提醒你一句,你的钱并不是多得花不完的,再说你还不幸身患残疾,要养活自

己肯定不是件容易的事。”

菲利普现在明白了,不论是谁,只要一同他发火,第一个念头就要提一下他

的跛足。而他对整个人类的看法正是由下面这一事实所决的:几乎没人能抵制住

诱惑,不去触及人家的痛处。好在菲利普现在练多了,即使有人当面提到他的残

疾,也能照样不露声色。菲利普小时常为自己动辄脸红而深深苦恼,而现在就连

这一点他也能控制自如了。

“你倒说句公道话,当初你执意要去学画,我反对你没有反对错吧不管怎么

说,你这点总得承认罗。”

“这一点我可说不清楚。我想,一个人与其在别人指点下规规矩矩行事,还

不如让他自己去闯闯,出点差错,反能获得更多的教益。反正我已放荡过一阵子。

现在我不反对找个职业安顿下来。”

“干哪一行呢?”

菲利普对这个问题毫无准备,事实上,他连主意也没最后拿定。他脑子里盘

算过十来种职业。

“对你来说,最合适的莫过于继承父业,当一名医生。”

“好不奇怪,我也正是这么打算的呢。”

在这么多的职业中,菲利普所以会想到行医这一行,主要是因为医生这个职

业可以让人享受到更多的个人自由,而他过去蹲办公室的那段生活经历,也使他

决心不再干任何与办公室沾边的差事。可他刚才对牧师的回答,几乎是无意识脱

口而出的,纯粹是一种随机应变的巧答。他以这种偶然方式下定了决心,自己也

感到有点好玩。他当场就决定于秋季进他父亲曾念过书的医院。

“这么说来,你在巴黎的那两年就算自丢了?”

“这我可说不上来。这两年我过得很快活,而且还学到了一两件本事。”

“什么本事?”

菲利普沉吟片刻,他接下来所作的回答,听起来倒也不无几分撩拨人的意味。

“我学会了看手,过去我从来没有看过。我还学会了如何借天空作背景来观

察房屋和树木,而不是孤零零地观察房屋和树木。我还懂得了影子并不是黑色的,

而是有颜色的。”

“我想你自以为很聪明吧,可我认为你满口轻狂,好蠢。”

53

凯里先生拿着报纸回书房去了。菲利普换了个座位,坐到他大伯刚才坐的椅

子上(这是房间里绝无仅有的一张舒服椅子),望着窗外瓢泼般的大雨。即使在

这样阴郁的天气,那一片绵连天际的翠绿田野仍不失其固有的怡然气氛。这幅田

园景色里,自有一股令人感到亲切的魅力,菲利普想不起自己以前曾否有过这样

的感受。两年的旅法生活,启迪了他的心智,使他察觉到自己家乡的美之所在。

菲利普想起他大伯的话,嘴角不由得漾起一丝浅笑。他的脾性还幸亏是倾向

于轻狂的呢!他开始意识到双亲早亡,使他蒙受了多大的损失。这是他人生道路

中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使他不能袭用一般世人的眼光来观察事物。唯有父母的

舐犊之情,才算得上是真正无私的感情。置身于陌生人中间,他好歹总算长大成

人了,但是别人对待他,往往既无耐心,又不加克制。他颇为自己的自制力感到

自豪。他的这股自制力,硬是伙伴们的冷嘲热讽锤炼出来的,到头来,他们反说

他玩世不恭、薄情寡义。他在待人接物方面,学会了沉着应付,在大多数情况下,

能做到不露声色,久而久之,现在再也没法使自己的情感见之于言表。人家说他

是个冷血动物,可他心里明白自己极易动感情,有谁偶尔帮了他点什么忙,他就

感动得什么似的,有时甚至连口也不敢开,生怕让人发觉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他

回想起痛苦的学生时代以及那时所忍受的种种屈屏,回想起同学们对他的讪笑如

何造成了他唯恐在旁人面前出丑的病态心理。最后,他还想到自己始终感到落落

寡合,而踏上社会之后,由于自己想象力活跃。对人生充满憧憬,但现实生活却

是那么无情,两者之间的悬殊,导致了幻想和希望的破灭。尽管如此,他还是能

客观地剖析自己,而且轻松地付之一笑。

“天哪!要不是我生性轻狂,我真要去上吊呢!”他心情轻松地暗自嘀咕。

菲利普又想到刚才他回答他大伯的话。他在巴黎学到了点什么?实际上,他

学到的远比他告诉给大伯听的要多。同克朗肖的一席谈话,令他永生难忘;克朗

肖随口说出的任何一句话,虽说是再普通不过,却使菲利普心窍大开。

“我的老弟,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抽象的道德准则’这种玩意儿。”

想当初菲利普放弃了对基督教的信仰,颇有如释重负之感。在此之前,他的

一举一动都直接关系到不朽灵魂的安宁,决不敢稍有玩忽。在此之后,那种束缚

他手脚的责任感被抛开了,他感到无牵无挂,好不自在。但是现在他知道,这只

是一种幻觉。他是在宗教的熏陶之下成长起来的。尽管他抛弃了宗教,但是却把

作为宗教重要组成部分的道德观念完整无损地保留了下来。所以,他下了决心,

今后事事须经自己的独立思考,绝不为各种偏见所左右。他把有关德行与罪恶的

陈腐观念以及有关善与恶的现存法则,统统从脑子里清除了出去,并抱定宗旨,

要给自己另外找出一套生活的准则。他不知道生活中是否非要有准则不可。这也

是他要想摸清楚的事物之一。显然,世间许多“道理”他之所以觉得言之成理,

无非是因为从小人们就是这么教育他的,如此而已。他读过的书不可谓不多,但

是全帮不了他什么忙,因为这些著作无一不是基于基督教的道德观念之上的,甚

至那些口口声声自称不信基督教义的作者,最后也还是满足于依照基督登山训众

的戒律,制定出一整套的道德训条来。一本皇皇巨著,如果说来说去无非是劝人

随波逐流,遇事切莫越雷池一步,那么此书似乎也根本不值一读。菲利普要想弄

清楚,自己究竟该如何为人处世,他相信能把握住自己,不为周围舆论所左右。

不管怎么说,他还得活下去,所以在确立一套处世哲学之前,他先给自己规定了

一条临时性的准则。

“尽可随心所欲,只是得适当留神街角处的警察。”

他认为他在旅居巴黎期间最宝贵的收获,就是精神上得到了彻底的解脱。他

终于感到自己绝对自由了。他曾随意浏览过大量哲学著作,而现在可望安享今后

几个月的闲暇。他开始博览群书。他怀着激动的心情涉猎各种学说体系,指望从

中找到支配自己行动的指南。他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异国他乡的游子,一面在爬

山涉水,一往无前,一面由于身历奇境而感到心荡神移。他读着各种哲学著作,

心潮起伏,就像别人研读纯文学作品一样。当他在意境高雅的字里行间,发现了

自己早已朦胧感觉到的东西时,他的心就止不住怦怦直跳。他那适合于形象思维

的脑袋,一旦涉及抽象观念的领域就不怎么听使唤了。即使他有时无法把握作者

的推理,然而随着作者迂回曲折的思路,在玄奥艰深的学海边缘上巧妙穿行,也

能领受到一番异趣。有时候,大哲学家们似乎对他已无话可说,有时候,他又从

他们的声音中辨认出了一个自己所熟悉的智者。他仿佛是深入中非腹地的探险

家,突然闯入了一片开阔的高地,只见高地上奇树参天,其间错落着一片片如茵

的草地,他竟以为自己是置身在英国的公园之中。菲利普喜欢托马斯·霍布斯①

富有生命力且通俗易懂的见解,对斯宾诺莎②则充满了敬畏之意。在此以前,他

还从未接触过如此高洁、如此矜持严峻的哲人,这使他联想起他所热烈推崇的罗

丹雕塑《青铜时代》。还有休谟③,这位迷人的哲学家的怀疑主义也轻轻拨动了

菲利普的心弦。菲利普十分喜欢他笔下的清澈见底的文体,这种文体似乎能把复

杂的思想演绎成具有音乐感和节奏感的简洁语言,所以他在阅读休漠的著作时,

就像在欣赏小说那样,嘴角上挂着一丝愉快的微笑。然而,在所有这些书里,菲

利普就是找不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他似乎曾在哪一本书里看到过这种说法:一

个人究竟是柏拉图主义者还是亚里士多德的信徒,是禁欲主义者还是享乐主义

者,都是天生就注定了的。乔奇·亨利·刘易斯④的一生经历(除了告诉世人哲学

无非是一场空谈之外)正表明了这样一个事实:每个哲学家的思想,总是同他的

为人血肉相联的;只要了解哲学家其人,就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猜测到他所阐述的

哲学思想。看来,似乎并不因为你是按某种方式思维,所以才接某种方式行事;

实际上,你之所以按某种方式思维,倒是因为你是按某种方式造就而成的。真理

与此毫不相干。压根儿就没有“真理”这种东西。每个人都有其一套哲学。过去

的伟人先哲所煞费苦心炮制的整套整套观念,仅仅对著作者自己有效。

①霍布斯(1588-1679):英国哲学家。

②斯宾诺莎(1632-1697):荷兰哲学家。

③休谟(1711-1776):英国哲学家及历史学家。

④乔奇·亨利·刘易斯(1817-1878):英国哲学家及批评家。

这么说来,问题的症结所在,就是得搞清楚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这点清楚

了,你的一套哲学体系也就水到渠成了。在菲利普看来,有三件事需要了解清楚:

一个人同他借以存身的世界关系如何;一个人同生活在他周围的人关系如何;一

个人同他自己的关系如何。菲利普精心制定了一份学习计划。

生活在国外有这样一个好处:你既能具体接触到周围人们的风俗习惯,又能

作为旁观者客观地加以观察,从而发现那些被当地人视为须臾不可缺少的风俗习

惯,其实并无遵从的必要。你不会不注意到这样的情况:一些在你看来似乎是天

经地义的信仰,在外国人眼里却显得荒唐可笑。菲利普先在德国生活过一年,后

又在巴黎呆了很长一段时期,这就为他接受怀疑论学说作好思想准备,所以现在

当这种学说摆在他面前时,他一拍即合,感到有种说不出的快慰。他看到世间的

事物本无善恶之分,无非是为了适应某种目的而存在的。他读了《物种起源》,

许多使他感到困惑的问题似乎都迎刃而解了。他现在倒像个这样的自然考察者:

根据推论,他料定大自然必然会展现某些特点,然后,溯大河而上,果然不出所

料,发现此处有一条支流,那儿有人口稠密的沃野,再过去则是连绵起伏的群山。

每当有了某种重大发现,世人日后总会感到奇怪:为何当初没有立即为人们所接

受?为何对那些承认其真实性的人竟然也没有产生任何重大影响?《物种起源》

一书最早的读者,虽然在理性上接受了该书的观点,但是他们行动的基础——情

感,却未被触动。从这本巨著问世到菲利普出生,中间隔了整整一代人;书中许

多曾使上代人不胜骇然的内容,渐渐为这一代的多数人所接受,所以菲利普现在

尽可怀着轻松的心情来阅读这部巨著。菲利普被蔚为壮观的生存竞争深深打动

了,这种生存竞争所提出的道德准则,似乎同他原有的思想倾向完全吻合。他暗

暗对自己说,是啊,强权即公理嘛。在这种斗争中,社会自成一方——社会是个

有机体,有其自身的生长及自我保存的规律——而个人则为另一方。凡是对社会

有利的行为,皆被誉为善举;凡是于社会有害的行为,则被唤作恶行。所谓善与

恶,无非就是这个意思。而所谓“罪孽”,实在是自由人应加以摆脱的一种偏见……

菲利普觉得,如果就个人来说并不存在谁是谁非的问题,那么良心也就随之

失去了约束的力量。他发出一声胜利的欢呼,一把抓住这个吃里爬外的恶棍,把

他从自己的胸膛里狠狠摔了出去。然而,他并没有比以往更接近人生的真谛。为

什么要有这个大千世界存在?人类的产生又是为何来着?这些问题仍像以前那

样无从解释。当然罗,原因肯定是有的。他想到克朗肖所打的那个“波斯地毯”

比方。克朗肖打那个比方算是对生活之谜的解答。记得他还故弄玄虚地加了一句:

答案得由你自己找出来,否则就不成其为答案。

“鬼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菲利普笑了。

就这样,在九月份的最后一天,急于实施新的处世哲学的菲利普,带着一千

六百镑的财产,拖着那条瘸腿,第二次前往伦敦。这是他人生道路上的第三个开

端。

54

菲利普在跟会计师当学徒之前曾通过一次考试,凭这层资格他可以进任何一

所医科学校学习。他选了圣路加医学院,因为他父亲就是在那儿学的医。夏季学

期结束之前,他抽出一天工夫跑了趟伦敦,去找学校的干事。他从干事那儿拿到

一张寄宿房间一览表,接着在一幢光线暗淡的房子里找了个安顿之所。住在这儿

有个好处,去医院不消两分钟。

“你得准备好一份解剖材料,”干事对菲利普说。“最好先从解剖人腿着手,

一般学生都是这么做的,似乎认为人腿比较容易解剖。”

菲利普发现自己要上的第一堂课便是解剖学,于十一点开始。大约十点半光

景,他一瘸一拐地穿过马路,往医学院走去,心里有点紧张。一进校门,就看见

张贴在布告栏里的几份通告,有课程表、足球赛预告等等。菲利普安闲地望着这

些布告,竭力摆出一副轻松自在的神态。一些年轻小伙子三三两两地走进校门,

一面在信架上翻找信件,一面叽叽呱呱闲聊,随后沿着楼梯朝地下室走去,那儿

是学生阅览室。菲利普看见有几个学生在四下闲逛,怯生生地东张西望,想来这

些人也和自己一样,是第一回来这儿的。待他看完了一张张布告,发现自己来到

一扇玻璃门前,屋里面好像是个陈列馆。反正离上课还有二十分钟,菲利普便信

步走了进去。里面陈列着各种病理标本。不一会儿,一个约莫十八岁的小伙子朝

他走过来。

“嘿,你是一年级的吧?”他说。

“不错,”菲利普回答道。

“你知道讲堂在哪儿?快十一点啦。”

“咱们这就去找找看。”

他们从陈列馆出来,进了一条又暗又长的过道。过道两边的墙壁上漆着深浅

两种红色。他看到另外一些年轻人也在往前走,这说明讲堂就在前面。他们来到

一扇写有“解剖学讲堂”字样的房门前,菲利普发现里面已坐了好多人。这是间

阶梯教室。就在菲利普进门的时候,有位工友走进来,端了杯茶水放在教室前边

的讲台上,随后又拿来一个骨盆和左右两块股骨。义有一些学生进来,在座位上

坐定。到十一点的时候,讲堂里已差不多座无虚席。大约共有六十多名学生,多

半比菲利普年轻得多,是些嘴上无毛的十八岁小伙于,也有几个年纪比他大的。

他注意到一个大高个儿,长着一脸的红胡子,模样在三十岁左右;还有一个头发

乌黑的小个子,年纪比前者大概小一两岁;再一个是戴眼镜的男子,胡子已有点

灰白。

讲师卡梅伦先生走了进来。他眉清目秀,五官端正,头发已染上一层霜。他

开始点名,一长串的名字从头叫到底,然后来了一段开场白。他的嗓音悦耳动听,

说话时字斟句酌,似乎颇为自己这席言简意赅的谈话暗暗得意。他提到一两本书,

建议学生买来备在身边,还劝他们每人备置一具骨架。他谈起解剖学时口气热烈:

这是学习外科的必修课目;懂得点解剖学,也有助于提高艺术鉴赏力。菲利普聚

精会神地听着。后来他听人说,卡梅伦先生也给皇家艺术学院的学生上课。他曾

侨居日本多年,在东京大学任过教,卡梅伦先生自以为对天地间的美物胜景独具

慧眼。

“今后你们有许多沉闷乏味的东西要学,”他在结束自己的开场白时这么说,

脸上挂着宽容的微笑,“而这些东西,只要你们一通过结业考试,就会立刻忘得

一干二净。但是,就解剖学而言,即使学了再丢掉,也总比从没学过要好。”

卡梅伦先生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骨盆,开始讲课了。他讲得条理清晰,娓娓动

听。

那个在病理标本陈列馆同菲利普搭讪过的小伙子,听课时就坐在菲利普身

边,下课以后,他提议一齐去解剖室。菲利普同他又沿过道走去,一位工友告诉

他们解剖室在哪儿一进解剖室,菲利普立即明白过来,刚才在过道里闻到的那股

冲鼻子的涩味儿是怎么回事了。他点燃了烟斗,那工友呵呵一笑。

“这股味儿你很快会习惯的。我嘛,已是久而不闻其‘臭,啦。”

他问了菲利普的姓名,朝布告板上的名单望了望。

“你分到了一条腿——一四号。”

菲利普看到他和另一个人的名字同写在一个括号里。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眼下人体不够用,只好两人合一份肢体。”

解剖室很宽敞,房间里漆的颜色同走廊一样,上半部是鲜艳的橙红色,下半

部的护墙板则呈深暗的赤褐色。沿房间的纵向两侧置放着一块块铁板,都和墙壁

交成直角,铁板之间隔有一定的距离。铁板像盛肉的盆于那样开有糟口,里面各

放一具尸体。大部分是男尸。尸体由于长期浸在防腐剂里,颜色都发黑了,皮肤

看上去差不多像皮革一样。尸体形销骨立,皱缩得不成样子。工友把菲利普领到

一块铁板跟前。那儿站着一个青年人。

“你是凯里吧?”他问道。

“是的。”

“哦,那咱俩就合用这条大腿罗。算咱走运,是个男的,呃?”

“此话怎讲?”菲利普问。

“一般学生都比较喜欢解剖男尸,”那工友说,“女的往往有厚厚一层脂肪。”

菲利普打量着面前的尸体。四肢瘦得脱却了原形,肋骨全都鼓突了出来,外

面的皮肤绷得紧紧的。死者在四十五岁左右,下巴上留有一撮淡淡的灰胡子,脑

壳上稀稀拉拉地长着不多几根失去了光泽的头发;双目闭合,下颚塌陷。菲利普

怎么也想象不出,躺在这儿的曾是个活人,说实在的,这一排尸体就这么横陈在

那儿,气氛真有点阴森可怖。

“我想我大概在下午两时动手,”那个将与菲利普合伙解剖的小伙子说。

“好吧,到时候我会来这儿的。”

前一天,菲利普买了那盒必不可少的解剖器械,这会儿他分配到了一只更衣

柜、他朝那个和他一块进解剖室来的小伙子望了一眼,只见他脸色煞白。

“这滋味不好受吧?”菲利普问他。

“我还是第一回见到死人。”

他们俩沿着走廊一直走到校门口。菲利普想起了范妮·普赖斯。那个悬梁自

尽的女子,是他头一回见到的死人。他现在还记得当时的惨状给了他什么样的奇

怪感受。活人与死者之间,存在着无法测量的距离,两者似乎并非属于同一物种。

想想也真奇怪,就在不久以前,这些人还在说话,活动,吃饭,嬉笑呢。死者身

上似乎有着某种令人恐怖的东西,难怪有人要想,他们说不定真有一股蛊惑作祟

的邪劲儿呢。

“去吃点东西好吗?”这位新朋友对菲利普说。

他们来到地下室。那儿有个布置成餐厅的房间,就是光线暗了点。供应倒是

一应俱全,学生同样能吃到外面点心店所供应的各种食品。在吃东两的时候(菲

利普要了一客白脱麦饼和一杯巧克力),他知道这位伙伴叫邓斯福德。小伙子气

色很好,一双蓝眼睛,一头深色的鬈发乌黑发亮,大手人脚,长得很结实;说起

话来,不紧不慢,一举一动挺斯文。他是克里夫顿人,初来伦敦。

“你是不是读联合课程①?”他问菲利普。

①指英国内外科医生协会联合委员会所规定的医学院课程。

“是的,我想尽早取得医生资格。”

“我也读联合课程,不过日后我想成为皇家外科协会会员。我打算主攻外科。”

大多数学生学的都是内外科协会联合委员会规定的课程。不过,一些雄心勃

勃或者勤奋好学的学生,还要继续攻读一段时期,直到获得伦敦入学的学位。就

在菲利普进圣路加医学院前不久,学校章程已有所变化;一八九二年秋季前实行

的四年制现已改为五年制。关于自己的学习打算,邓斯福德早已胸有成竹,他告

诉菲利普学校课程的一般安排:“第一轮联合课程”考试包括生物学、解剖学和

化学三门学科,不过可以分科分期参加考试,大多数学生是在入学三个月后参加

生物学考试。这是一门新近刚增加的必修课程,不过只要略懂得点皮毛就行了。

菲利普回解剖室的时候已迟到了几分钟,因为他忘了事先买好解剖用的护

袖。他看到好些人在埋头工作。他的合伙人准时动手干了,这会儿正忙着解剖皮

肤神经。另外有两个人在解剖另一条腿。还有些人在解剖上肢。

“我已经动手了,你不会介意吧?”

“哪儿的话,继续于你的吧,”菲利普说。

菲利普拿起解剖用书,书已翻到了画有人腿解剖图的地方,他仔细看着需要

搞清楚的有关部分。

“看来你对这玩意儿还真有一手呢。”菲利普说。

“噢,其实嘛,我在读预科时就做过大量的动物解剖实验。”

解剖台上话声不断,有谈工作的,有预测足球联赛的前景的,也有议沦解剖

示范和各种讲座的。菲利普感到自己比在座所有的人都要年长好多岁。他们都是

些毛孩子。但是年纪大小并不说明什么问题,更重要的倒在于你肚子里的学问。

纽森,那个跟他在一块儿做解剖实验的机灵的小伙子,对这门课很精通。也许他

并不觉得卖弄一下学问有什么不好意思,所以详详细细地向菲利普解释他是怎么

干的。菲利普尽管满腹经纶,也不得不在一旁洗耳恭听。随后,菲利普拿起解剖

刀和镊子,动手解剖,纽森在一旁看着。

“碰上这么个瘦猴,多带劲,”纽森一面揩手一面说。“这家伙可能有一个月

没捞到一点儿吃的。”

“不知道他是得什么病死的,”菲利普咕哝道。

“噢,这我可不知道。凡是老家伙吗,十有八九是饿死的。……嘿,当心点,

别把那根动脉割断了。”

“’别把那根动脉割断了‘,说得多轻巧,”坐在对面解剖另一条腿的学生

发表议论了,“可这个老蠢货的动脉长错地方啦。”

“动脉总是长错地方的,”纽森说,“所谓’标准‘就是指永远找不到的东西,

否则干吗要称作’标准,呢。”

“别说这些个俏皮话了,”菲利普说,“要不然,我可要割破手了。”

“如果割破手,”见多识广的纽森接口说,“得赶紧用消毒剂冲洗。这一点你

千万马虎不得。去年有个家伙只是稍微给刺了一下,他也没把这当一回事,结果

染上了败血症。”

“后来好了吗?”

“哪里!没到一星期就报销了。我特地上太平间看过他一眼。”

到吃茶点的时候,菲利普已累得腰酸背疼,由于午饭吃得很少,他早就盼着

吃茶点了。他手上有股气味,正是他上午在走廊里第一次闻到的那种怪味。他觉

得他手里的松饼同样有这股味儿。

“哦,你很快就会闻惯的,”纽森说,“日后你要是在周围闻不到那股讨人喜

欢的解剖室臭味,你还会感到挺寂寞的呢。”

“我可不想被这怪味倒了胃口,”菲利普说。他一块松饼刚下肚,赶紧又追

加了一块蛋糕。

55

菲利普对医科学生生活的看法,也就像他对一般公众的看法一样,其源盖出

于查尔斯·狄更斯在十九世纪中期所描绘的社会生活画面。没有多久他就发现,

狄更斯笔下的那个鲍勃·沙耶①,就算实有其人的话,也同眼下的医科学生无半

点相似之处。

①狄更斯小说《匹克威克外传》中的一个人物,医科学生。

就投身医界的人员来说,真可谓鱼龙混杂,良萎不齐,其中自然也不乏懒散

成性的冒失鬼。他们以为学医最省劲儿,可以在学校里吊儿郎当地混上几年,然

而到头来,或是囊空钱尽,或是盛怒难消的父母不愿再供养他们,没奈何只得夹

着尾巴悄悄离开医学院。也有一些人觉得考试实在难以应付,接二连三的考场失

利,使他们心中的余勇丧失殆尽。他们一跨进那令人望而生畏的联合课程委员会

的大楼,就吓得魂不附体,先前背得滚瓜烂熟的书本内容,顷刻之间全忘光了。

年复一年,他们始终是年轻后生们的打趣对象。最后,他们中间有些人总算勉勉

强强地通过了药剂师考堂的考试;有些人则什么资格也没混到手,只好充当个医

生助手,寄人篱下,苟且度日,一举一动都得看雇主的眼色。他们的命运就是贫

困加酗酒。天知道他们到头来会有个什么样的结局。但是就大多数而言,医科学

生都是些好学不倦的小伙于。他们出身于中产阶级家庭,父母给他们的月规钱,

足可使他们维持原已习惯了的体面的生活方式。有许多学生,父辈就是行医的,

他们已经俨然是一副行家里手的派头。他们的事业蓝图也早规划好了:资格一旦

混到手,便申请个医院的职位(也说不定先当一名随船医生,去远东跑一趟),

然后就回家乡同父亲合伙挂牌行医,安度其一生。至于那少数几个被标榜为“出

类拔萃”的高才生,他们每年理所当然地领取各种奖品和奖学金,到时候受聘于

院方,担任这样那样的职务,成为医院里的头面人物,最后在哈里街开设一家私

人诊所,成为某个科目的专家。他们功成名就,出人头地,享尽人世之荣华。

各行各业之中,唯有行医这一行没有年龄限制,谁都可以来试试身手,到时

候说不定也能靠它混口饭吃。就拿菲利普那个年级来说吧,有三四个人青春韶华

已逝。有一个人当过海军,据说是因酗酒而被开除了军籍,他今年三十岁,红扑

扑的脸,举止唐突,说话时粗声大气的。另一位已经成家,有两个孩子,他上了

一个不负责任的律师的当,把家产赔光了;他腰弯背驼,仿佛生活的重担已把他

给压垮了;他整天不声不响地埋头苦读,显然知道自己到了这把年纪,要死背硬

记点东西很吃力,况且脑筋也不灵活了。看着他这么死用功,真叫人觉得可怜。

菲利普住在那套小房间里自在得很。他把书籍排得整整齐齐,再把自己手头

的一些画和速写都挂在墙上。他的楼上,即有客厅的那一层,住着个名叫格里菲

思的五年级学生。菲利普很少同他照面,一来是因为他大部分时间呆在医院病房

里,二来是因为他上过牛津大学。凡是过去在大学里混过的学生,经常聚在一块

儿。他们采用了年轻人所惯于采用的那一套办法,故意冷落那些时运欠佳者,让

他们自知低人一等;他们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超然姿态,其余的学生都觉得受

不了。格里菲思高高的个儿,长着一头浓密的红色鬈发,蓝眼睛,白皮肤,嘴唇

则是鲜红欲滴。他是属于那种谁见了都喜欢的幸运儿,整天兴高采烈,嘻嘻哈哈。

钢琴他能胡乱摆弄几下,还可以兴致勃勃地拉开嗓门唱几首滑稽歌曲。差不多每

天晚上,当菲利普呆在屋里独自看书的时候,都能听到格里菲思那伙朋友们在楼

上嚷呀,笑呀,闹个不停。菲利普回想起自己在巴黎度过的那些令人愉快的夜晚:

他同劳森、弗拉纳根和克拉顿坐在画室里,一道谈论艺术与道德,讲述眼下所遇

到的风流韵事,展望将来如何扬名天下。菲利普心里好不懊丧。他觉得凭一时之

勇作出某种壮烈的姿态,那是很容易的,难倒难在要承担由此而引起的后果。最

糟糕的是,他对目前所学的东西似乎已感到腻烦。解剖示范教师的提问使他头痛;

听课时思想老开小差。解剖学是一门枯燥乏味的学科,尽叫人死记硬背那些数不

清的条条框框,解剖实验也使他觉着讨厌。吃辛吃苦地解剖那些个神经和动脉又

有何用,从书本上的图表或是病理学陈列馆的标本了解神经和动脉的位置,岂不

省事得多。

菲利普偶尔也交几个朋友,但都是些泛泛之交,因为他觉得在同伴面前似乎

没有什么特别的话好说。有时他对他们所关心的事情,也尽量表示感兴趣,可又

觉得他们认为自己是在曲意迁就。菲利普也不是那种人,一讲起使自己感兴趣的

话题来,就根本不管听者是否感到厌烦。有个同学听说菲利普曾在巴黎学过绘画,

自以为他俩情趣相投,便想同菲利普探讨艺术。但是,菲利普容忍不了别人的不

同观点。没谈上几句他就发现对方所说的不过是些老生常谈,便嗯嗯噢噢地懒得

多开口了。菲利普想讨大家的喜欢,可又不肯主动接近别人。他由于怕受到冷遇

而不敢向人献殷勤。就他的气质来说,他还是相当腼腆怕羞的,但又不愿让人家

看出来,所以就靠冷若冰霜的沉默来加以掩饰。他在皇家公学的那一段经历似乎

现在又要重演了,幸好这儿的医科学生生活挺自由,他尽可以独来独往,少同别

人接触。

菲利普渐渐地同邓斯福德热乎起来,这倒并非出于菲利普的主动努力。邓斯

福德就是他在开学时认识的那个气色好、身子壮实的小伙子。邓斯福德之所以爱

同菲利普接近,只因为菲利普是他在圣路加医学院里结识的第一个朋友。邓斯福

德在伦敦无亲无友,每到星期六晚上总要同菲利普一块上杂耍剧场,坐在正厅后

座看杂耍,再不就是去戏院,站在顶层楼座上看戏。邓斯福德生性愚笨,但脾气

温和,从来也不发火。他总讲此大可不必多说的事情,即便菲利普有时笑话他几

句,他也只是微微一笑——而且笑得真甜。别看菲利普爱拿他打哈哈,可心里还

是挺喜欢他的。他觉得邓斯福德直率得有趣,而且也喜欢他随和的脾性:邓斯福

德身上的迷人之处,恰恰是菲利普痛感缺少的。

他们常常去国会街上的一家点心店用茶点,因为邓斯福德倾心于店里的一个

年轻女招待。菲利普看不出那女人有什么诱人之处——瘦长的个子,狭窄的臀部,

胸部平坦坦的像个男孩。

“要在巴黎,谁也不会瞧她一眼,”菲利普鄙夷地说。

“她那张脸蛋挺帅!”邓斯福德说。

“脸蛋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五官生得小巧端正,蓝蓝的眼睛,低而宽阔的前额(莱顿勋爵、阿尔马·泰

德默①以及其他不计其数的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画家,都硬要世人相信这种低而

宽阔的前额乃是一种典型的希腊美),头发看上去长得很密,经过精心疏理,有

意让一缕缕青丝耷拉在前额上。这就是所谓的“亚历山大刘海”。她患有严重的

贫血症,薄薄的嘴唇显得很苍白,细嫩的皮肤微微发青,就连脸颊上也不见一丝

儿血色,一口洁白的细牙倒挺漂亮。不论干什么,她都小心翼翼的,唯恐糟踏了

那双又瘦又白的纤手。伺候客人时,总挂着一脸不耐烦的神色。

①莱顿(1830-1896)、阿尔马·泰德默(1836-1912)均为英国画家。

邓斯福德在女人面前显得很腼腆,直到现在他还未能同她搭讪上。他央求菲

利普帮他牵线搭桥。

“你只要替我引个头,”他说,“以后我自个儿就能对付了。”

为了不让邓斯福德扫兴,菲利普就主动同她拉话,可她嗯嗯噢噢地硬是不接

话茬。她已经暗暗打量过,他们不过是些毛孩子,估计还在念书。她对他们不感

兴趣。邓斯福德注意到,有个长着淡茶色头发、蓄一撮浓密小胡子的男人,看上

去像是德国人,颇得她的青睐。他每次进店来,她总是殷勤相待;而菲利普他们

想要点什么,非得招呼个两三次她才勉强答应。对于那些素不相识的顾客,她冷

若冰霜,傲慢无礼;要是她在同朋友讲话,有急事的顾客不论唤她多少遍,她也

不予理睬。至于对那些来店里用点心的女客,她更有一套独到的应付本事:态度

傲慢,却不失分寸,既惹她们恼火,又不让她们抓到什么好向经理告状的把柄。

有一天,邓斯福德告诉菲利普,她的名字叫米尔德丽德。他听到店里另外一个女

招待这么称呼她来着。

“多难听的名字,”菲利普说。

“有啥难听?”邓斯福德反问道,“我倒挺喜欢呐。”

“这名字好别扭。”

碰巧那天德国客人没来。她送茶点来的时候,菲利普朝她笑笑,说:

“你那位朋友今天没来呢。”

“我可不明白你这话的意思,”她冷冷地说。

“我是指那个留胡子的老爷。他扔下你找别人去了?”

“奉劝某些人还是少管闲事的好,”她反唇相讥。

米尔德丽德丢下他们走了。有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