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_6
,充其量也不过一千八百镑。他举棋不定。
事有凑巧,一天古德沃西先生突然问他是否想去巴黎。该事务所替圣奥诺雷
区的一家旅馆管理帐务,那是家由某英国公司开设的旅馆,古德沃西先生和一名
办事员每年要去那儿两次。那个经常去的办事员碰巧病倒了,而事务所内工作很
紧张,一时又抽不出别的人手。古德沃西先生想到了菲利普,因为这儿有他没他
无所谓,况且契约上也规定他有权要求承担件把最能体现本行业乐趣的差事。菲
利普自然是喜出望外。
“白天得忙一整天,”古德沃西先生说,“但是到了晚上就自由啦。巴黎毕竟
是巴黎嘛。”他狡黠地微微一笑。“旅馆里的人待我们很周到,一日三餐分文不取,
咱们一个子儿也不必花。所以我可喜欢上巴黎呢——让别人替咱掏腰包。”
抵达加来港时,菲利普见到一大群脚夫在不住指手划脚,他的心也随着跳荡
了起来。
“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呢,”他自言自语说。
火车在乡间田野上疾驶,他目不转睛地凝望窗外。他很喜欢那一片片起伏的
沙丘,那沙丘的色调,似乎比他生平所见的任何景物都更为赏心悦目;那一道道
沟渠,还有那一行行连绵不绝的白杨树,看得他入了迷。他们出了巴黎的北火车
站,坐上一辆破破烂烂、不住吱嘎作响的出租马车,在碎石路上颠簸向前。异国
的空气犹如芳醇,菲利普一口一口吸着,陶然忘情,几乎忍不住要纵声呼喊起来。
他们来到旅馆时,只见经理已在门日恭候。经理胖墩墩的,一脸和气,说的英语
还算过得去。他同古德沃西先生是老朋友了,他嘘寒问暖,热乎极了。他邀他们
在经理专用雅室里进餐,经理太太也出席作陪。满席佳肴美酒,菲利普似乎还从
未尝到过像beefst eak aux pommes①那样鲜美可口的菜肴,也从未喝过
像vin ordinaire②那样醇香扑鼻的美酒呐。
①法语,土豆牛排。
②法语,家常酒。
对于古德沃西先生这样一个循规蹈矩、道貌岸然的当家人来说,法国首都乃
是酒色之徒恣意行乐的天堂。第二天上午他问经理,眼下可有什么“够味”的东
西能饱饱眼福。他深得巴黎之行的乐趣,说不时来这儿走一遭,可以防止脑瓜儿
“生锈”。晚上,一天的工作结束了,吃过饭之后,他就带着菲利普到红磨坊和
情人游乐场去。当他捕捉到那些淫秽场面时,那对小眼睛顿时忽溜忽溜放光,嘴
角也禁不住浮起一丝狡猾的淫笑。那些专为外国人安排的寻欢作乐场所,他都—
—一跑遍了。事后,他又感叹一句:堂堂一个国家,竟放纵这类事儿,到头来不
会有好结果的。有一回观看一出小型歌舞剧,台上出现了一个几乎一丝不挂的女
伶,他用胳膊肘轻轻捣了一下菲利普,接着还指给他看那些在剧场内四下招摇的
体态丰满、身材高大的巴黎名妓。他领给菲利普看的,是个庸俗低级的巴黎,但
是菲利普却用一双被幻觉蒙住的眼睛,看着这个扑朔迷离的城市。一清早,他匆
匆出了旅馆,来到爱丽舍田园大街,伫立在协和广场边上。时值六月,空气清新
柔和,整个巴黎像抹了一层银粉似地清澈明亮。菲利普感到自己的心飞到了人群
之中。他想,这儿才是他梦寐以求的浪漫之乡。
他们在巴黎呆了将近一周,于星期日离开。当菲利普深夜回到巴恩斯的暗淡
寓所时,他已最后拿定了主意。他将解约赴巴黎学画。不过为了不让人觉得他不
明事理,他决计在事务所呆满一年再走。到八月中旬他有两周假期,临走之前他
要对赫伯特·卡特讲明,自己无意再回事务所。尽管菲利普可以强迫自己每天到
事务所上班应卯,却没法叫自己对工作发生兴趣,哪怕只是装装门面。他脑子里
无时不在想着将来。一过七月半,工作开始清闲下来,他借口要应付第一次考试,
得去听业务讲座,经常不上班。他利用这些时间跑国家美术馆。他翻阅各种有关
巴黎和绘画的书籍,埋头研读罗斯金的论著,另外还看了瓦萨里①写的许多画家
传记。他特别欣赏高里季奥②的一生经历;他想象自己伫立在某幅不朽杰作跟前
大声呼喊:An ch’io son‘pittore③。现在他不再游移不定,深信自己是块
做大画家的料子。
①瓦萨里(1511-1574):意大利建筑师、画家及传记作家。
②高里季奥(1494-1534):意大利画家。
③意大利语,我是个画家。
“事到如今,我也只能试试自己的运气了,”他自言自语说。“人生贵在冒险
嘛。”
八月中旬总算盼到了。卡特先生这个月在苏格兰消夏,所内一切事务由主管
员全权处理。自巴黎之行以来,古德沃西先生似乎对菲利普有了几分好感,而菲
利普想想反正自己很快就要远走高飞,对这个可笑的小老头也总忍着点,不多所
计较。
“凯里,你明天就要去休假了?”傍晚下班时,古德沃西先生对他说。
一整天菲利普不断对自己念叨:这可是自己最后一次坐在这间可恨的办公室
里了。
“是啊,我的第一年见习期算熬到头了。”
“恐怕你干得并不怎么出色呢。卡特先生对你很不满意。”
“我对卡特先生更不满意哩,”菲利普轻松地回敬了一句。
“凯里,我觉得你不该用这种腔调说话。”
“我不打算回来了。咱们有约在先,要是我不喜欢会计师的工作,卡特先生
愿意把我所付的见习合同费用退还我一半,我只要呆满一年就可以歇手不干。”
“我劝你三思而行,别这么仓促作出决定。”
“早在十个月以前,我就开始讨厌这儿的一切,讨厌这儿的工作,讨厌这间
办公室。我讨厌伦敦。我宁可在街头扫地,也不愿再在这儿混日子。”
“好吧,说实在的我也觉得你不适合于干会计师这一行。”
“再见了,”菲利普边说边伸出手来。“我得谢谢你对我的关心。如果我给你
们添了麻烦,还请多多包涵。我差不多打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干不好的。”
“好吧,要是你果真主意定了,那就再见吧。不知你今后作何打算。要是你
有机会上这一带来,不妨请进来看看我们。”
菲利普呵呵一笑。
“恐怕我的话很不中听,不过实话实说,我打心底里希望以后别再见到你们
之中的任何一位。”
39
菲利普把自己的打算向布莱克斯泰勃教区牧师和盘托出,但是后者说什么也
不肯点头同意。他有这么种高见:一个人不管干什么,都得有始有终。他也像所
有软弱无能者一样,过分强调不该朝三暮四,见异思迁。
“当初要当会计师,那可纯粹出于你自愿,谁也没强迫过你,”他说。“
“我当初所以选中这一行,是因为我当时看到要进城,就只有这么个机会。
我现在讨厌伦敦,讨厌那差使,说什么也别想叫我再回那儿去。”
听到菲利普要想习艺当画家,凯里夫妇丝毫不掩饰他们的满腔愤慨。他们正
告菲利普,别忘了他父母是上等人,画画儿可不是个正经的行业,那是放荡不羁
之徒干的,既不体面,又不讲道德。而且还要上巴黎!
“只要我在这事情上还有点发言权,我是决不会放你去巴黎鬼混的,”牧师
口气坚决地说。
那是个罪恶的渊薮。妖艳的荡妇,巴比伦的娼妓,在那儿公开炫耀自己的罪
恶,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到比它更邪恶的城市了。
“你从小受到良好教育,有着上等人和基督徒的教养,如果我放你到魔窟去
受诱惑,我就辜负了你已故双亲对我的嘱托。”
“嗯,我知道我不是个基督徒,现在甚至连自己是不是上等人也开始。有点
怀疑,”菲利普说。
双方唇枪舌剑,各不相让。菲利普还得等上一年才能自行支配父亲留下的那
一小笔遗产。凯里先生明确提出,在这期问菲利普要想得到生活费,非得继续留
在事务所里不可。
菲利普明白,自己如果不打算继续干会计师这行当,必须趁现在离开,这样,
所付的见习合同费还可以收回一半。但牧师根本听不进去。菲利普再也按捺不住,
冲口说了些刺耳、伤人的话。
“你有什么权利把我的钱往水里扔!”最后他这么说。“这毕竟是我的钱,不
是吗?我义不是三岁娃娃。如果我拿定主意去巴黎,你想拦也拦不住。你想强迫
我回伦敦,办不到!”
“要是你干的事我认为不合适,我一个子儿也不给,这一点我是办得刊的。”
“好吧,我才不在乎呢!反正巴黎我是去定了,我可以变卖我的衣服、书籍,
还有我父亲的首饰。”
路易莎伯母默默地坐在一边,又焦急又痛心她看到菲利普已经气昏了头,知
道自己这时候不管说些什么,都只会往火上浇油。最后,牧师宣称他不想再谈论
此事,说罢,神气十足地离开了房间。叔侄俩一连三天彼此不理不睬。菲利普写
信给海沃德询问巴黎的情况,决计一有回音立即动身。凯里太太翻来覆去琢磨这
件事。她觉得菲利普由于怨恨她丈人,结果把她自己也牵扯了进去。这个想法使
她好生苦恼。她打心眼里疼爱这孩子。最后她主动找菲利普谈了,菲利普向她倾
诉衷肠,谈到自己对伦敦所抱幻想的破灭,谈到对前途的憧憬和自己的远大志向,
她一字不漏地悉心听着。
“也许,我混不出什么名堂来,但至少得让我试试。总不至于比呆在那个讨
厌的事务所内更没出息。我感到自己还能画上几笔,自觉在这方面还有几分天
赋。”
她并不像丈夫那样自信,认为侄儿想当什么画家,显然是鬼迷了心窍,做长
辈的理当出面阻挠。但她看过一些大画家的传记,那些画家的父母都反对他们去
学画习艺,事实证明这种做法有多愚蠢。再说,一个画家毕竟也可能像会计师那
样,过贞洁的生活,为主增添荣耀嘛。
“我担心的倒是你去巴黎这一点,”她凄凄切切地说。“如果你在伦敦学画,
那倒也算了。”
“要学就得学到家,真正的绘画艺术只有在巴黎才能学到手。”
凯里太太根据菲利普的建议,给律师写了封信,说菲利普不满意伦敦的差使,
要是现在改弦更张,不知他高见以为如何。尼克逊先生作了如下的回复:
亲爱的凯里太太:
我已拜访过赫伯特’卡特先生,恐不能不如实相告,令侄这一年并未取得令
人满意的进展。如若令侄辞意甚坚,则趁此机会及早解约为好。我自然颇感失望,
但正如俗话所说:“君可牵马去河边,焉能迫其饮河水?①
你的忠诚的
阿尔贝特·尼克逊
①英国谚语,意指不要强人所难,硬逼他人做违心之事。相当于我国谚语”
强扭的瓜不甜“。
信拿给牧师看了,结果反倒使他越发固执己见。他愿意让菲利普改换门庭,
另外找个职业,甚至建议他继承父业,去当医生。然而,菲利普要是执意去巴黎,
那就休想从他手中拿到一个子儿生活费。
“这无非是为自我放纵、耽于声色找个借日罢了,”牧师说。
“听到你责怪别人自我放纵,我觉得挺有趣的,”菲利普语中带刺地顶撞一
句。
这时,海沃德已有回信来了。信中提到一家旅馆的名字,菲利普出三十法郎
的月租,可以在那儿租到一个房间。信内还附了封给某美术学校女司库的介绍信。
菲利普把信念给凯里太太听,并对她说,他打算在九月一日动身。
“可你身边一个子儿也没有呀?”她说。
“今天下午我打算去坎特伯雷变卖首饰。”
他父亲留给他一只带金链的金表、两三枚戒指和几副链扣,另外还有两枚饰
针,其中一枚镶有珍珠,可以卖大价钱。
“买进是个宝,卖出是裸草,”路易莎伯母说。
菲利普笑了笑,因为这是他大伯的一句日头禅。
“这我知道。不过,我想这些玩意儿至少可以卖一百镑。有了这笔钱,我总
能维持到二十一岁了吧。”
凯里太太没答腔,径自上了楼,戴上她那顶黑色小无边帽,随后出门去银行。
一小时后她回来了。她进了起居室,走到正在埋头看书的菲利普面前,交给他一
只信封袋。
“是什么呀?”他问。
“给你的一份薄礼,”她回答说,赧然一笑。
他拆开信封袋一看,里边有十一张五镑的钞票,还有一个塞满一枚枚金镑的
小纸包。
“我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你变卖你父亲的首饰。这是我存在银行里的钱,差不
多有一百镑了。”
菲利普刷地红了脸,不知怎地,他心头一酸,顿时热泪盈眶。
“哦,亲爱的,这个我可不能拿,”他说。“你心肠真好,不过我怎么也不能
忍心收下这笔钱。”
凯里太太出阁时,手头攒有三百镑的私房钱,她守着这笔钱一个子儿也舍不
得乱花,临到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开支,才拿出一点来救救急,比如要捐助一笔火
烧眉毛的赈款啊,或是给伯侄俩买件把圣诞节或生日礼物什么的。这些年来,这
笔可怜巴巴的款子虽然所剩无几,但仍被牧师当作打趣的笑料,他说到妻子时总
称她“阔奶奶”,而且不断念叨那笔一私房钱“。
“哦,菲利普,请收下吧。只怪我平时用钱大手大脚,现在就只剩这些了。
要是你肯收下,会使我很高兴的。”
“可你自己也很需要啊,”菲利普说。
“不,我想我用不着了。我留着这笔钱,原是防你大伯先我而去。我想,手
头有点什么总有好处,可以应付应付不时之需,但现在想想,我已行将就木,活
不了多久了。”
“哦,亲爱的,快别这么说。呃,你一定会长生不老的。我可少不了您啊。”
“哦,我现在可以瞑目了。”她双手掩面,语音颤抖着,说不出话来。俄顷,
她擦干泪水,勇敢地破涕一笑。“起初,我常祈求上帝别把我先召去,因为我不
愿让你大伯孤零零地留在世上,我不想让他忍痛受苦。但现在我已明白过来,他
并不像我,不会把这一切看得那么重。他比我更想活。我从来就不是他理想的生
活伴侣,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他说不定会续弦再娶的。所以我希望能先走
一步。菲利普,我这么说,你不会以为我自私吧。如果他先去了,我就受不了。”
菲利普亲了亲她那布满皱纹的瘦削面颊。他不明白,见到这种深情挚爱、催
人涕下的场面,自己反会莫名其妙地感到羞惭。对那么个极其冷漠自私、极其粗
俗任性的男人,她却这般关怀备至,简直不可理解。菲利普隐隐约约地捉摸到,
尽管她心里明明知道丈夫冷漠自私,是的,她全明白,但还是低三下四地爱着他。
“你肯收下这笔钱的吧,菲利普?”她一面说,一面轻轻地抚摸菲利普。的
手。“我知道你没有这笔钱也凑合得过去,但你收下这笔钱,会给我带来莫大的
幸福。我一直想要为你做点什么。你看,我自己没养过孩子,我爱你,一直把你
当作我的亲生儿子。你小时候,我差不多还巴望你生病来着,尽管我知道这个念
头很邪恶,但是这一来我就可以日日夜夜地守护在。你身边。可惜你只生了一次
病,后来你就去上学了。我非常想给你出点力。这是我一生中绝无仅有的一次机
会了。说不定有朝一日你真的成了大画家,你就不会忘记我,你会想到是我第一
个资助你创业的。”
“您老心肠真好,”菲利普说,“我说不出对您有多感激。”。
她疲惫的眼睛里,浮现出一缕笑意,这是一种发自心田的幸福笑意。
“哦,我多么高兴!”
40
数日之后,凯里太太去车站给菲利普送行。她伫立在车厢门口,噙泪忍泣。
菲利普显得急切而不安,巴不得早点插翅高飞。
“再吻我一下,”她说。
菲利普将身子探出车窗,吻了吻她。火车启动了。她站在小车站的木制月台
上,频频挥动手绢,直至火车消失在视野之外。她心头像压上了铅块,沉重得很。
回牧师公馆的路程总共才几百码,却似有千里之遥。她边走边沉思:菲利普这孩
子,也难怪他那么迫不及待地要走,他毕竟年轻,未来在向他召唤。可她自己—
—她紧咬牙关,强忍着不哭出来。她默默祈祷,求上帝暗中保佑菲利普,让他免
受诱惑,赐予他幸福和好运。
可是菲利普在车厢里坐定身子,不多一会就把他伯母撇在脑后。他心里充满
着对未来的憧憬。他写过一封信给奥特太太某美术学校的司库,海沃德曾向她介
绍过菲利普的情况,这时菲利普口袋里还揣着奥特太太邀他明天去喝茶的请帖。
到了巴黎,他雇了辆小马车,让人把行李放到车上。马车徐徐行进,穿过五光十
色的街道,爬过大桥,驶入拉丁区的狭街陋巷。菲利普在“两极”旅社已租下一
个房问。这家旅馆坐落在离蒙帕纳斯大街不远的一条穷陋小街上,从这里到他学
画的阿米特拉诺美术学校还算方便。一位侍者把行李搬上五楼,菲利普被领进一
间小房间,里面窗户关得严严的,一进门就闻到股霉味。房间大部分地盘都叫一
张大木床给占了。床上蒙着大红棱纹平布帐幔,窗上挂着同样布料制成的、厚实
但已失去光泽的窗帘。五斗橱兼用作脸盆架,另外还有一只结实的大衣柜,其式
样令人联想起那位贤明君主路易·腓力普。房间里的糊墙纸因年深日久,原来的
颜色已褪尽,现呈深灰色,不过从纸上还能依稀辨认出村有棕色树叶的花环图案。
菲利普觉得这房间布置得富有奇趣,令人销魂。
夜已深沉,菲利普却兴奋得难以成眠。他索性出了旅馆,走上大街,朝华灯
辉门处信步逛去。他不知不觉来到火车站。车站前面的广场,在几盏弧光灯的照
耀下,显得生趣盎然,黄颜色的有轨电车,似乎是从四面八方涌至广场,又丁丁
当当地横穿而过。菲利普注视着这一切,禁不住快活地笑出声来。广场四周开设
了不少咖啡馆。他正巧有点口渴,加上也很想把街上的人群看个仔细,于是就在
凡尔赛啡咖馆外面的露天小餐桌旁坐下。今晚夜色迷人,其他餐桌上都已坐满了
人,菲利普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周围的人群:这边是家人在团聚小饮,那边坐着
一伙头上戴着奇形怪状的帽子、下巴上蓄着大胡子的男子,他们一边粗声大气地
拉呱,一边不住地指手划脚;邻坐的两个男子看上去像是画家,身边还坐着妇人,
菲利普心想,她们不是画家的结发之妻才妙呢;背后,他听到有几个美国人在高
谈阔论,争辩着有关艺术的问题。菲利普心弦震颤。他就这么坐在那儿,一直到
很晚才恋恋不舍地离去,尽管筋疲力尽,心里却美滋滋的。等他最后好不容易上
了床,却心清神爽,倦意全无。他侧耳谛听着巴黎夜生活的鼎沸喧嚣。
第二天下午喝茶时分,菲利普动身去贝尔福狮子街,在一条由拉斯帕依大街
向外延伸的新铺筑的马路上,找到了奥特太太的寓所,奥特太太是个三十岁光景
的微不足道的妇人,仪态粗俗,却硬摆出一副贵夫人的派头。她把菲利普介绍给
她母亲。没聊上几句,菲利普就了解到她已在巴黎学了三年美术,后来又知道她
已同丈夫分道扬镳。小小的起居室里,挂着一两幅出自她手笔的肖像画。菲利普
毕竟不是个行家,在他看来,这些画尽善至美,功力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不知可有那么一天,我也能画出同样出色的画来,”他感叹地说。
“哦,我看你准行,”她不无得意地应道。“当然罗,一锹挖不出个井来,得
一步步来嘛。”
她想得很周到,特地给了他一家商店的地址,说从那儿可以买到画夹、图画
纸和炭笔等用品。
“明天上午九点左右我要去阿米特拉诺画室,如果你也在那时候到那儿,我
可以设法给你找个好位子,帮你张罗点别的什么。”
她问菲利普具体想干些什么,菲利普觉得不能让她看出自己对整个事儿至今
还没个明确的打算。
“嗯,我想先从素描着手,”他说。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一般人总是好高骛远,急于求成。拿我来说,到这
儿呆了两年,才敢去试几笔油彩。至于效果如何,你自个儿瞧吧。”
奥特太太朝排在钢琴上方的一幅黏糊糊的油画瞟了一眼,那是幅她母亲的肖
像。
“我要是你的话,在同陌生人交往时,一定火烛小心,不同外国人在一起厮
混。我自己向来言行谨慎,丝毫不敢大意。”
菲利普谢谢她的忠告。但说实在的,这番话菲利普听了好生奇怪,他不明白
自己干吗非要做个瞻前顾后、谨小慎微的君子呢。
“我们现在过日子,就像留在英国一样,”奥特太太的母亲说,她在一旁几
乎一直没开过口。“我们来这儿的时候,把老家所有的家什全都搬了来。”
菲利普环顾四周。房间里塞满了笨实的家具,窗户上挂的那几幅镶花边的白
窗帘,同夏天牧师公馆里挂的一模一样。钢琴和壁炉架上都铺着“自由”绸罩布。
菲利普东张张西望望,奥特太太的目光也随着来回转动。
“晚上一把百叶窗关上,就真像回到了英国老家似的。”
“我们一日三餐仍然按老家的规矩,”她母亲补充说,“早餐有肉食,正餐放
在中午。”
从奥特太太家出来,菲利普便去购置绘画用品。第二天上午,他准九点来到
美术学校,竭力装出一副沉着自信的神态。奥特大大已先到一步,这时笑容可掬
地迎上前来。菲利普一直在担心,他这个“nouyeau”①会受到什么样的接待。
他在不少书里看到,乍进画室习画的学生往往会受到别人的无礼捉弄,但是奥特
太太的一句话,就使他的满腹疑虑涣然冰释。
①法语,新生。
“哦,这里可不兴那一套,”她说。“你瞧,我们同学中差不多有一半是女的,
这儿是女士们当道呢。”
画室相当宽敞,空荡荡的,四周灰墙上挂着一幅幅获奖习作。一个模特儿正
坐在椅子里,身上裹着件宽大的外套。她周围站着十来个男女学生,有的在聊天,
有的还在埋头作画。这会儿是模特儿的第一次休息时间。
“一上来,最好先试些难度不太大的东西,”奥特太太说。“把画架放到这边
来。你会发现,从这个角度上写生,最讨巧。”
菲利普根据她的指点搁好画架,奥特太太还把他介绍给近旁的一个年轻女
子。
“这位是凯里先生。这位是普赖斯小姐。凯里先生以前从未学过画,开头还
得有劳您多多点拨,您不会嫌麻烦的吧?”说着,她转身朝模特儿喊了声:La
pose。①
①法语,摆好姿势。
模特儿正在看《小共和国报》,这时把报纸随手一扔,绷着脸掀掉了外套,
跨上画台。她支开双脚,稳稳地站在那里,双手十指交叉,托着后脑勺。
“这姿势够别扭的,”普赖斯小姐说,“真不明白他们怎么偏偏选中这么个怪
姿势。”
刚才菲利普进画室时,人们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模特儿淡漠地瞟了他一眼,
现在再没人注意他了。菲利普面前的画架上,铺着一张漂亮挺刮的画纸,他局促
不安地注视着模特儿,不知该从何处落笔才好。他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裸体女人。
这个模特儿年纪不轻了,乳房已趋萎缩,失去了光泽的金发,像一蓬乱草似地耷
拉在脑门上,满脸尽是一块块显眼的雀斑。他朝普赖斯小姐的作品瞥了一眼。这
幅画她刚画了两天,看来已遇上麻烦。由于她老是用橡皮擦拭,画面已搞得邋里
邋遢。在菲利普看来,她笔下的人体全走了样,不知画的啥名堂。
“我早该想到,自己画起来不至于比这更糟吧,”他暗暗对自己说。
他着手先画头部,打算慢慢往下画。但不知怎么的,他发现同样是画头,写
生却要比单凭想象作画难得多。他卡住了,再也画不下去。他朝普赖斯小姐瞥了
一眼。她正聚精会神、一丝不苟地画着。她心情热切,连眉头都不觉紧蹩起来,
目光中流露出焦躁不安的神情。画室里很热,她额头上沁出了一颗颗汗珠。普赖
斯小姐今年二十六岁,一头浓密的金褐色柔发,发丝光滑美丽,可惜梳理得很马
虎,她把头发打前额往后一挽,草草束成个大发髻。大脸盘上嵌着一对小眼睛,
五官宽阔而扁平;皮肤白里泛青,带着几分怪异的病态,双颊不见一丝血色。她
看上去像是从来不梳洗打扮似的,人们不禁要纳闷:她晚上没准儿是和衣而睡的
呢。她生性沉默,不苟言笑。第二次休息时,她退后一步,端详着自己的大作。
“不知怎么搞的,老是不顺手,”她说,“不过,我也算把心思放在上面了。”
她转脸朝菲利普。“你进展如何?”
“糟透了,”菲利普苦笑着应了一声。
她看了看他的画。
“你这么个画法哪成呢!你得先用笔比划一下,然后得在纸上框好轮廓线。
一她干净利索地给他示范了一下。她这番真挚情意委实打动了菲利普,可她那毫
无韵致的仪态还是让菲利普感到不悦。他感谢了她的热心指点,又重新操起画笔
来。到这时候,其他学画的人也都陆陆续续到齐了,这会儿姗姗而来的人大多是
男的,因为女的总是一早就来了。今年这时候(虽说季节还早了点),画室已是
人满为患。过了一会,走进来一个青年,稀疏的黑发,特大的鼻子,一张长脸不
由得叫人联想起马来。他在菲利普身旁坐下,并且隔着菲利普朝普赖斯小姐一点
头。
“你怎么这时候才来,”她说,“是不是刚起床?”
“今天是这么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我想,我得躺在床上,好好想象一下户
外的景色有多美。”
菲利普会意一笑。普赖斯小姐却挺顶真,不把这话当玩笑看待。
“这种做法真有点好笑。照我的想法,及早起床,趁天气大好出外逛逛,这
才更加在理呢。”
“看来要想当个幽默家还真不容易呢,”那个年轻人一本正经地说。
他似乎还不想立即动笔,只是朝自己的画布望了一眼。他正在给画上水彩,
这个模特儿的草图,他昨天就勾勒好了。他转身对菲利普说。
“您刚从英国来吧?”
“是的。”
“你怎么会跑到阿米特拉诺学校来的?”
“我只晓得这么一所美术学校。”
“但愿你来这儿时没存非分之想,以为在这儿可以学到点最起码的有用本
事。”
“阿米特拉诺可是巴黎首屈一指的美术学校,”普赖斯小姐说,“这样认认真
真对待艺术的学校,还不见有第二所呢。”
“难道对待艺术就非得认真不可?”年轻人问。既然普赖斯小姐的回答只是
轻蔑地一耸肩,他也就自顾自往下说了:“不过关键还在于:所有的美术学校全
都大高而不妙。显然全都学究气十足。而这儿所以为害较浅,就因为这儿的教学
比别处更为无能,在这儿啥也学不到手……”
“那您干吗要上这儿来呢?”菲利普插嘴问。
“我找到了捷径坦途,却还是在走老路。普赖斯小姐文化素养很高,一定记
得这句话的拉丁语原文吧。”
“希望你谈话时别把我牵扯进去,克拉顿先生,”普赖斯小姐毫不客气地说。
“学习绘画的唯一途径,”他若无其事地继续说,“是租间小画室,雇个模特
儿,靠自己闯出条路来。”
“这似乎并不难做到,”菲利普说。
“这可需要钱呐,”克拉顿接口说。
克拉顿开始动笔了,菲利普打眼角里偷偷打量他。只见他高高的个子,瘦得
只剩下一把骨头,那宽大的骨架似乎突到肌体的外面;两肘尖削,差不多快要把
他破外套的袖管给撑破了。裤子的臀部已经磨破,每只靴子上都打了个难看的补
钉。普赖斯小姐站起身,朝着菲利普的画架走过来。
“如果克拉顿先生肯闭上嘴安静一会儿,我就过来帮你一下,”她说。
“普赖斯小姐不喜欢我,是因为我有几分幽默,”克拉顿一边说,一边若有
所思地端详自己的画面,“而她讨厌我,则是因为我有几分才气。”
克拉顿煞有介事地说着,菲利普瞧着他那只模样古怪的大鼻子,觉得他的话
听上去格外好笑,忍不住噗哧了一声。普赖斯小姐却气得满脸通红。
“这儿除你之外,谁也没埋怨过你有才气。”
“这儿唯独我的意见,我觉得最不足取。”
普赖斯小姐开始品评菲利普的习作。她滔滔不绝地谈到剖视、结构、平面、
线条,以及其他许多菲利普一窍不通的东西。她在这儿画室已经呆了好长一段时
间,通晓教师们再三强调的绘画要领,她一口气点出了菲利普习作中的各种毛病,
然而讲不出个矫枉匡正的道道来。
“多谢你这么不厌其烦地开导我,”菲利普说。
“哦,没什么,”她回答说,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我刚来这里时,别人也是
这么指点我的,不管是谁,我都乐意效劳。”
“普赖斯小姐要想说的是,她向您传经赐教,纯粹是出于责任感,而并非是
由于您本人有什么迷人的魅力,”克拉顿说。
普赖斯小姐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画画。
时钟敲了十二下,模特儿如释重负般地叫了一声,从画台上走下来。
普赖斯小姐收拾好自己的画具。
“我们有些人要去格雷维亚餐馆就餐,”她对菲利普说,并乜了克拉顿一眼。
“我自己一向是在家里吃午饭的。”
“如果你不介意,就让我陪你去格雷维亚餐馆吧,”克拉顿说。
菲利普道了谢,起身准备离开画室。没走几步,奥特太太过来问他今天学画
的情况如何。
“范妮·普赖斯可手把手教你了?”她询问道。“我特意把你安排在她旁边,
因为我知道,只要她乐意,她还是有这点能耐的。这个姑娘不怎么讨人喜欢,脾
气又坏,她自己也不会作画。不过,她懂得作画的诀窍,只要她不嫌麻烦,倒可
以给新来者指点一下迷津的。”
他们走上大街的时候,克拉顿对菲利普说:
“范妮·普赖斯对你的印象不错,你最好留神点。”
菲利普哈哈大笑。对她那样的女人,他压根儿没想到要留下什么好印象。他
们来到一家经济小餐馆,画室的几个学生正坐在那儿用餐,克拉顿在一张餐桌旁
坐下,那儿已经坐了三四个人。在这儿,花一个法郎,可以吃到一只鸡蛋、一碟
子肉,外加奶酪和一小瓶酒。要喝咖啡,则须另外付钱。他们就坐在人行道上,
黄颜色的电车在大街上来回穿梭,丁丁当当的铃声不绝于耳。
“哦,请问您尊姓?”在他们就座时,克拉顿猝然问了一声。
“凯里。”
“请允许我把一位可信赖的老朋友介绍给诸位-一他叫凯里,”克拉顿正经八
百地说。“这位是弗拉纳根先生,这位是劳森先生。”
在座的人哈哈一笑,又继续谈自己的。他们海阔天空,无所不谈;大家七嘴
八舌,只顾自己叽叽呱呱,根本不去理会旁人说些什么。他们谈到夏天去过哪些
地方,谈到画室,还有这样那样的学校;他们提到许多在菲利普来说还是很陌生
的名字:莫奈、马奈、雷诺阿、毕沙罗、德加①等等。菲利普竖起耳朵听着,尽
管感到有点摸不着头脑,却兴奋得什么似的,心头小鹿猛撞不已。
① 莫奈(1840-1926): 法国画家, 印象画派的创始人之一; 马奈
(1832-1883):法国画家,在欧洲绘画的传统上革新技巧,曾遭到学院派画
家的歧视;雷诺阿(1841-1919):法国印象派画家;毕沙罗(1830-1903):
法国印象派画家;德加(1834-1917):法国画家,早年倾心于古典绘画,后
倾向于印象派。
时间过得真快。克拉顿站起身说:
“今晚要是你愿意来,你准能在这儿找到我。你会发觉这儿是拉丁区里最经
济实惠的一家馆子,花不了几个子儿,包管可以让你害上消化不良症。”
第05 章
41
菲利普沿着蒙帕纳斯大街信步闲逛。眼前的这个巴黎,同他春上来给圣乔治
旅合结算帐务时所看到的迥然不同——一他每想到那一段生活经历就不寒而栗
——一就其风貌来说,倒和自己心目中的外省城镇差不多。周围是一派闲适自在
的气氛;明媚的阳光,开阔的视野,把人们的心神引人飘飘欲仙的梦幻之中。修
剪得齐齐整整的树木,富有生气的白净房屋,宽阔的街道,全都令人心旷神怡。
他觉得自己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他在街头悠然漫步,一边打量来往行人。在
他看来,就连那些最普通的巴黎人,比如那些束着大红阔边腰带、套着肥大裤管
的工人,那些身材矮小、穿着褪了色却很迷人的制服的士兵,似乎都焕发着动人
的风采。不一会儿,他来到天文台大街,展现在他眼前的那种气势磅礴且又典雅
绮丽的景象,不由得令他赞叹不已。他又来到卢森堡花园:孩童在玩耍嬉戏,头
发上束着长丝带的保姆,成双结对地款款而行;公务在身的男士们,夹着皮包匆
匆而过;小伙子们穿着各式各样的奇装异服。风景匀称、精致。自然景色虽带着
人工斧凿的痕迹,却显得玲珑剔透。由此看来,自然风光若不经人工修饰,反倒
失之于粗鄙。菲利普陶然若醉。过去他念到过许多有关这一风景胜地的描写,如
今终于身临其境,怎能不叫他喜上心头,情不自胜。对于他来说,这里算得上是
历史悠久的文艺胜地,他既感敬畏,又觉欢欣,其情状如同老学究初次见到明媚
多姿的斯巴达平原时一般。
菲利普逛着逛着,偶一抬眼,瞥见普赖斯小姐独自坐在一条长凳上。他踌躇
起来,他此刻实在不想见到任何熟人,况且她那粗鲁的举止与自己周围的欢乐气
氛极不协调。但他凭直觉辨察出她是个神经过敏、冒犯不得的女子。既然她已看
到了自己,那么出于礼貌,也该同她应酬几句。
“你怎么上这儿来啦?”她见菲利普走过来,这样问。
“散散心呗。你呢?”
“哦,我每天下午四点至五点都要上这儿来。我觉得整天埋头于工作,不见
得有什么好处。”
“可以在这儿坐一会儿吗?”他说。
“悉听尊便。”
“您这话似乎不大客气呢,”他笑着说。
“我这个人笨嘴拙舌,天生不会甜言蜜语。”
菲利普有点困窘,默默地点起一支烟。
“克拉顿议论过我的画吗?”她猝然问了这么一句。
“我印象里他什么也没说,”菲利普说。
“你知道,他这个人成不了什么气候。自以为是天才,纯粹瞎吹。别的不说,
懒就懒得要命。天才应能吃得起大苦,耐得起大劳。最要紧的,是要有股换而不
舍的韧劲。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嘛。”
她说话时,激昂之情溢于言表。她头戴黑色水手草帽,上身穿一件不很干净
的白衬衫,下身束一条棕色裙子。她没戴手套,而那双手真该好好洗洗。她毫无
风韵可言,菲利普后悔不该跟她搭讪。他摸不透普赖斯小姐是希望他留下呢,还
是巴不得他快点走开。
“我愿意尽力为你效劳,”她突然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我可深知其难呢。”
“多谢你了,”菲利普说。停了一会儿他又说:“我请你去用茶点,肯赏光嘛?”
她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刷地涨红了脸。她脸一红,那苍白的皮肤顿时斑驳纷
呈,模样儿好怪,就像变质的奶油里拌进了草莓似的。
“不,谢谢,你想我干吗要用茶点呢?我刚吃过午饭。”
“我想可以消磨消磨时间嘛,”菲利普说。
“哦,要是你闲得发慌,可犯不着为我操心。我一个人待着,并不嫌冷清。”
这时候,有两个男子打旁边走过。他们穿着棕色棉绒上衣,套着肥大的裤管,
戴着巴斯克便帽①。他们年纪轻轻,却蓄着胡子。
①欧洲比利牛斯山西部地区巴斯克人所戴的一种帽子。
“嗳,他们是美术学校的学生吧?”菲利普说,“真像是从《波希米亚人的
生涯》那本书里跳出来的哩。”
“是些美国佬,”普赖斯小姐用鄙夷的口吻说。“这号服装,法国人三十年前
就不穿了。可那些从美国西部来的公子哥儿,一到巴黎就买下这种衣服,而且赶
忙穿着去拍照。他们的艺术造诣大概也仅止于此了。他们才不在乎呢,反正有的
是钱。”
菲利普对那些美国人大胆别致的打扮倒颇欣赏,认为这体现了艺术家的浪漫
气质。普赖斯小姐问菲利普现在几点了。
“我得去画室了,”她说。“你可打算去上素描课?”
菲利普根本不知道有素描课。她告诉菲利普,每晚五时至六时,画室有模特
儿供人写生,谁想去,只要付五十生丁就行。模特儿天天换,这是个不可多得的
习画好机会。
“我看你目前的水平还够不上,最好过一个时期再去。”
“我不明白干吗不能去试试笔呢!反正闲着没事干。”
他们站起身朝画室走去。就普赖斯小姐的态度来说,菲利普摸不透她究竟希
望有他作伴呢,还是宁愿独个儿前往。说实在的,他纯粹出于困窘,不知道用什
么办法可以脱身,这才留在她身边的;而普赖斯小姐不愿多开口,菲利普问她的
话,她总是爱理不理,态度简慢。
一个男子站在画室门口,手里托着一只大盘子,凡是进画室的人都得往里面
丢半个法郎。画室济济一堂,人比早晨多得多,其中英国人和美国人不再占大多
数,女子的比例也有所减少。菲利普觉得这么一大帮子人,跟他脑子里的习画者
的形象颇不一致。大气暖洋洋的,屋子里的空气不多一会儿就变得混浊不堪。这
回的模特儿是个老头,下巴上蓄着一大簇灰白胡子。菲利普想试试今天早晨学到
的那点儿技巧,结果却画得很糟。他这才明白,他对自己的绘画水平实在估计得
过高了。菲利普不胜钦羡地望了一眼身旁几个习画者的作品,心中暗暗纳闷,不
知自己是否有一天也能那样得心应手地运用炭笔。一个小时飞快地溜了过去。他
不愿给普赖斯小姐再添麻烦,所以刚才特意避着她找了个地方坐下。临了,当菲
利普经过她身边朝外走时,普赖斯小姐却唐突地将他拦住,问他画得怎样。
“不怎么顺手,”他微笑着说。
“如果你刚才肯屈尊坐在我旁边,我满可以给你点提示。看来你这个人自视
甚高的。”
“不,没有的事。我怕你会嫌我讨厌。”
“要是我真那么想,我会当面对你说的。”
菲利普发现,她是以其特有的粗鲁方式来表示她乐于助人的善意。
“那我明天就多多仰仗你了。”
“没关系,”她回答。
菲利普走出画室,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打发吃饭前的这段时间。他很想干点
独出心裁的事儿。来点儿苦艾酒如何!当然很有此必要。于是,他信步朝车站走
去,在一家咖啡馆的露天餐席上坐下,要了杯苦艾酒。他喝了一口,觉得恶心欲
吐,心里却很得意。这酒喝在嘴里挺不是滋味,可精神效果极佳:他现在觉得自
己是个道道地地的投身艺术的学生了。由于他空肚子喝酒,一杯下肚,顿觉飘然
欲仙。他凝望着周遭的人群,颇有几分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感觉。他快活极了。当
他来到格雷维亚餐馆时,克拉顿那张餐桌上已坐满了人,但是他一看到菲利普一
拐一瘸地走过来,忙大声向他打招呼。他们给他腾出个坐儿。晚餐相当节俭,一
盆汤,一碟肉,再加上水果、奶酪和半瓶酒。菲利普对自己面前的食物并不在意,
只顾打量同桌进餐的那些人。弗拉纳根也在座。他是个美国人,年纪很轻,有趣
的脸上竖着只扁塌的狮子鼻,嘴巴老是笑得合不拢。他身穿大花格子诺福克茄克
衫,颈脖上围条蓝色的硬领巾,头上戴顶怪模怪样的花呢帽。那时候,拉丁区是
印象派的一统天下,不过老的画派也只是最近才大势的。卡罗路斯一迪朗、布格
柔①之流仍被人捧出来,同马奈、莫奈和德加等人分庭抗礼。欣赏老一派画家的
作品,依然是情趣高雅的一个标志。惠司勒②以及他整理的那套颇有见识的日本
版画集,在英国画家及同胞中间有很大的影响。古典大师们受到新标准的检验。
几个世纪以来,世入对拉斐尔推崇备至,如今这在聪明伶俐的年轻人中间却传为
笑柄。他们觉得他的全部作品,还及不上委拉斯开兹③画的、现在陈列在国家美
术馆里的一幅腓力四世头像。菲利普发现,谈论艺术已成了一股风气。午餐时遇
到的那个劳森也在场,就坐在他对面。他是个身材瘦小的年轻人,满脸雀斑,一
头红发,长着一对灼灼有光的绿眼睛。菲利普坐下后,劳森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这时冷不防高谈阔论起来:
①卡罗路斯-迪朗(1837-1917):法国画家;布格柔(182-1905):法国
学院派画家。
②惠司勒(1834-1903):侨居英国的美国油画家和版画家。画风受日本
绘画的影响。
③委拉斯开兹(15999-1660):西班牙画家,曾受聘于西班牙王腓力四世,
担任宫廷画师。晚期作品表现技巧较高,对十九世纪欧洲现实主义画派有很大影
响。
“拉斐尔只有在临摹他人作品时,还算过得去。譬如,他临摹彼鲁其诺①或
平图里乔②的那些画,很讨人喜欢,而他想在作品中画出自己的风格时,就只是
个——”说到这儿,他轻蔑地一耸肩,“——拉斐尔。”
①彼鲁其诺(1446-1523):意大利画家,拉斐尔的老师。
②平图里乔(1454-1513):意大利画家,曾协助彼鲁其诺完成西斯廷教
堂的壁画。
劳森说话的口气之大,菲利普不觉暗暗吃惊,不过他也不必去答理他,因为
这时候弗拉纳根不耐烦地插嘴了。
“哦,让艺术见鬼去吧!”他大声嚷道。“让咱们开怀痛饮,一醉方休。”
“昨晚上你喝得够痛快的了,弗拉纳根,”劳森说。
“昨晚是昨晚,我说的可是今夜良宵,”他回答。“想想吧,来到巴黎之后,
整天价净在想着艺术、艺术。”他说话时,操着一口浓重的西部口音。“嘿,人生
得意须尽欢嘛。”只见他抖擞精神,用拳头砰地猛击餐桌。“听我说,让艺术见鬼
去吧!”
“说一遍就够啦,干吗婆婆妈妈的唠叨个没完,”克拉顿板着脸说。
同桌还有个美国人,他的穿着打扮,同菲利普下午在卢森堡花园见到的那些
个公子哥儿如出一辙。他长得很清秀,眸子乌黑发亮,脸庞瘦削而严峻。他穿了
那一身古怪有趣的服装,倒有点像个不顾死活的海盗。浓黑的头发不时耷拉下来,
遮住了眼睛,所以他时而作出个颇带戏剧性的动作,将头往后一扬,把那几络长
发甩开。他开始议论起马奈的名画《奥兰毕亚》,这幅画当时陈列在卢森堡宫里。
‘
“今儿个我在这幅画前逗留了一个小时。说实在的,这画算不得一幅。上乘
之作。”
劳森放下手中的刀叉,一双绿眼珠快冒出火星来。他由于怒火中烧,连呼吸
也急促起来,不难看出,他在竭力按捺自己的怒气。
“听一个头脑未开化的野小子高谈阔论,岂不有趣,”他说。“我们倒要请教,
这幅画究竟有什么不好?”
那美国人还没来得及启口,就有人气冲冲地接过话茬。
“你的意思是说,你看着那幅栩栩如生的人体画,竟能说它算不上杰作?”
“我可没那么说。我认为右乳房画得还真不赖。”
“去你的右乳房,”劳森扯着嗓门直嚷嚷。“整幅画是艺苑中的一个奇」迹。”
他详尽地讲述起这幅杰作的妙处来,然而,在格雷维亚餐馆的这张餐桌上,
谁也没在听他-一谁要是发表什么长篇大论,得益者唯他自己而已。那个美国人
气势汹汹地打断劳森。
“你不见得要说,你觉得那头部画得很出色吧?”
劳森此时激动得脸色都发白了,他竭力为那幅画的头部辩解。再说那位克拉
顿,他一直坐在一旁默默不语,脸上挂着一丝宽容的嘲笑,这时突然开腔了。
“就把那颗脑袋给他吧,咱们可以忍痛割爱。这无损于此画的完美。”
“好吧,我就把这颗脑袋给你了,”劳森嚷道,“提着它,见你的鬼去吧。”
“而那条黑线又是怎么回事?”美国人大声说着,得意扬扬一抬手,把一绺
差点儿掉进汤盆里的头发往后一掠。“自然万物,无奇不有,可就是没见过四周
有黑线的。”
“哦,上帝,快降下一把天火,把这个读神的歹徒烧死吧!”劳森说。“大自
然同这幅画有何相于?自然界有什么,没有什么,谁说得清楚!此人是通过艺术
家的眼睛来观察自然的。可不是!几个世纪来,世人看到马在跳越篱笆时,总是
把腿伸得直直的。啊,老天在上,先生,马腿确实是伸得直直的!在莫奈发现影
子带有色彩之前,世人一直看到影子是黑的,老天在上,先生,影子确实是黑的
哟。如果我们用黑线条来勾勒物体,世人就会看到黑色的轮廓线,而这样的轮廓
线也就真的存在了;如果我们把草木画成红颜色,把牛画成蓝颜色,人们也就看
到它们是红色、蓝色的了,老天在上,它们确实会成为红色和蓝色的呢!”
“让艺术见鬼去吧!”弗拉纳根咕哝道,“我要的是开怀痛饮!”
劳森没理会他。
“现在请注意,当《奥兰毕亚》在巴黎艺展中展出时,左拉——在那批凡夫
俗子的冷嘲热讽声中,在那伙守旧派画家、冬烘学究还有公众的一片唏嘘声中—
—一左拉宣布说:’我期待有那么一天,马奈的画将陈列在卢佛尔宫内,就挂在
安格尔①的《女奴》对面,相形之下,黯然失色的将是《女奴》。‘《奥兰毕亚》
肯定会挂在那儿的,我看这一时刻日益临近了。不出十年,《奥兰毕亚》定会在
卢佛尔宫占一席之地。”
①安格尔(1780-1867):法国画家,古典主义画派最后的代表人物。
“永远进不了卢佛尔宫,”那个美国人大嚷一声,倏地用双手把头发狠命往
后一掠,似乎想要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麻烦。“不出十年,那幅画就会销声匿迹。
它不过是投合时好之作。任何一幅画要是缺少点实质性的内容,就不可能有生命
力,拿这一点来衡量,马奈的画相去何止十万八千卫。”
“什么是实质性内容?”
“缺少道德上的内容,任何伟大的艺术都不可能存在。”
“哦,天哪!”劳森狂怒地咆哮。“我早知道是这么回事。他希罕的是道德说
教。”他双手搓合,做出祈祷上苍的样子:“哦,克利斯朵夫·哥伦币。克利斯朵
夫·哥伦布,你在发现美洲大陆的时候,你可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啊?”
“罗斯金说……”
他还要往下说,冷不防克拉顿突然用刀柄乒乒乓乓猛敲桌面。
“诸位,”他正言厉色说,那只大鼻子因为过分激动而明显地隆起一道道褶
皱。
“刚才有人提到了一个名字,我万万没想到在上流社会竟然也会听到它。言
论自由固然是件好事,但也总得掌握点分寸,适可而止才是。要是你愿意,你尽
可谈论布格柔:这个名字虽招人嫌,听上去却让人感到轻松,逗人发笑。但是我
们可千万别让罗斯金,G·F·瓦茨和E·B·琼司①这样一些名字来玷污我们贞洁
的双唇。”
①瓦茨(1817-1904)与琼司(1833-1898)均系英国画家。
“这个罗斯金究属何人?”弗拉纳根问。
“维多利亚时代的伟人之一,擅长优美文体的文坛大师。”
“罗斯金文体——由胡言乱语和浮华词藻拼凑起来的大杂烩,”劳森说
“再说,让维多利亚时代的那些伟人统统见鬼去!我翻开报纸,只要一看见
某个伟人的讣告,就额手庆幸:谢天谢地,这些家伙又少了一个啦。他们唯一的
本事是精通养生之道,能老而不死。艺术家一满四十,就该让他们去见上帝。一
个人到了这种年纪,最好的作品也已经完成。打这以后,他所做的不外乎是老凋
重弹。难道诸位不认为,济慈、雪莱、波宁顿①和拜伦等人早年丧生,实在是交
上了人世间少有的好运?假如史文朋在出版第一卷《诗歌和民谣集》的那天溘然
辞世,他在我们的心目中会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天才!”
①波宁顿(18O2-1828):英国画家,擅长水彩画及油画。
这席话可说到了大家的心坎上,因为在座的没一个人超过二十四岁。他们立
刻津津有味地议论开了。这一回他们倒是众口一词,意见一致,而且还各自淋漓
尽致地发挥了一通。有人提议把四十院士的所有作品拿来,燃起一大片篝火,维
多利亚时代的伟人凡满四十者都要——往里扔。这个提议博得一阵喝彩。卡莱尔、
罗斯金、丁尼生、勃朗宁、G·F·瓦茨、E·B·琼司、狄更斯和萨克雷等人,被匆
匆抛进烈焰之中。格莱斯顿先生、约翰·布赖特和科勃登①,也遭到同样下场。
至于乔治·梅瑞狄斯,曾有过短暂的争执;至于马修·阿诺德②和爱默生,则被病
痛快快讨诸一炬。最后轮到了沃尔特·佩特。
①布赖特(1811-1889)和科勃登(1804-1865)均为英国政治家。
②阿诺德(1822-1888):英国诗人,文艺批评家。
“沃尔特·佩特就免了吧,”菲利普咕哝说。
劳森瞪着那双绿眼珠,打量了他一阵,然后点点头。
“你说得有理,只有沃尔特·佩特一人证明了《蒙娜丽莎》的真正价值。你
知道克朗肖吗?他以前和佩特过往甚密。”
“克朗肖是谁?”
“他是个诗人,就住在这儿附近。现在让咱们上丁香园去吧。”
丁香园是一家咖啡馆,晚饭后他们常去那儿消磨时间。晚上九时以后,凌晨
二时之前,准能在那儿遇到克朗肖。对弗拉纳根来说,一晚上的风雅之谈,已够
受的了,这时一听劳森作此建议,便转身对菲利普说:
“哦,伙计,我们还是找个有姑娘的地方去乐乐吧。上蒙帕纳斯游乐场去,
让咱们喝它个酩酊大醉。”
“我宁愿去见克朗肖,而不想把自己搞得醉醺醺的,”菲利普笑呵呵地说。
42
席上的人一哄而散。弗拉纳根和另外两三个人往杂耍剧场而去,菲利普则随
克拉顿、劳森两人慢悠悠地朝丁香园而来。
“你也该上蒙帕纳斯游乐场去看看,”劳森对菲利普说。“那儿算得上是巴黎
的一大胜景。过些日子我打算去把它画下来。”
由于受到海沃德的影响,菲利普认为杂耍剧场是个不雅的场所,不屑一顾,
殊不知他这阵子上巴黎来,正值杂耍剧场的黄金时代,它们的潜在艺术魅力刚被
人们发掘出来。灯光设计的新颖别致,暗红与失却光泽的金黄色的浑成一片,灯
火阑珊处的浓阴密影,还有各种各样的装饰线条,都为艺术创作提供了新的主题。
拉丁区有一半左右的画室,都陈列了在本地这家或那家剧场所作的写生画。文人
紧步画家的后尘,也突然不谋而合地探索起杂耍剧目的艺术价值来。于是,那些
红鼻子的丑角演员顿时被捧上了天,说他们把角色演活了;那些肥胖的女歌手,
曾默默无闻地嚎叫了二十年,这时人们也刮目相看,发现她们的演唱声情并茂,
曲尽诙谐之妙。还有些文人在要狗戏中获得了美的感受,另一些则竭尽人间言同,
百般称颂魔术师和飞车演员的精湛绝技。杂耍戏的观众也因此沾了光,成为舆论
界同情关注的对象。菲利普同海沃德观点一致,向来瞧不起大哄大嗡的芸芸众生;
他也像一般生性孤傲的人那样,洁身自好,独来独往,对市井之徒的古怪行径横
眉侧目,不胜厌恶;但此时克拉顿和劳森却热情洋溢谈论着百姓大众。他们绘声
绘影地谈到巴黎各类集市上摩肩接踵的人流,那真是万头攒动,人山人海;在乙
炔灯的强光之下,人们的脸半隐半现;嘟嘟的喇叭声、呜呜的汽笛声、嗡嗡的低
语声,交相错杂,不绝于耳。他们所说的这一切,菲利普听来新鲜而陌生。他们
向他介绍了克朗肖的情况。
“你可曾看过他的作品?”
“没看过,”菲利普说。
“他的作品发表在《黄皮书》上。”
他们对克朗肖的态度,就像一般画家看待作家那样,既有几分轻视(因为他
在绘画方面是个门外汉),又有几分宽容(因为他搞的毕竟也是门艺术),同时还
有几分敬畏(因为他所运用的艺术媒介,颇使他们惴惴不安)。
“此人可是个不同凡响之辈。一上来,你也许会对他有点失望,只有等他喝
醉了,才会露出他人杰的本色。”
“伤脑筋的是,”克拉顿接口说,“他得喝上好几个时辰才有醉意。”
到了咖啡馆门前,劳森告诉菲利普,他们还得往里面去。秋风送凉,尚不觉
寒意,但克朗肖出于一种畏惧风寒的病态心理,即使逢到温暖如春的天气,也非
要坐在店堂里不可。
“凡属值得结交的有识之士,他全都认得,”劳森解释说,“佩特和奥斯卡·王
尔德和他曾有过交往,现在他和马拉美①这类名流也保持往来。”
①马拉美(1842-1898):法国诗人,象征派诗歌的代表人物。
他们搜索的目标,此刻正坐在咖啡馆的一个遮风最严的角落里。他穿着外套,
衣领朝上翻起,帽檐压得低低的,一直盖到脑门上,生怕着了凉。他身材魁梧,
敦实而不流于臃肿;圆圆的脸盘,一撮小胡子;眯细的眼睛,呆板无神。那颗脑
袋瓜似乎小了些,同他的魁梧躯干很不相称,好比是一粒豌豆放在鸡蛋上,随时
有滑下来的可能。他正在跟一个法国人玩多米诺骨牌,见有人过来,也不搭腔,
只是朝来人淡淡一笑,同时顺手把餐桌上的一小叠茶托往边上一推(他手边有多
少只茶托,就说明他已灌下了多少杯酒),算是给来者腾出了点地盘。当别人把
菲利普介绍给他时,他点了点头,继续玩他的骨牌。菲利普虽然自己的法语不怎
么高明,可还是听得出克朗肖的法语讲得很糟,亏他还在巴黎混了好多年呢。
他总算直起腰,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脸上漾起胜利的微笑。
“Je vous ai battu.”①他说的法语口音够别扭的。“Garcon!”②他大
声招呼侍者,然后转过脸对菲利普说:
①法语,你输给我了。
②法语,跑堂的。
“你刚从英国来?看过板球赛没有?”
菲利普给这么个出其不意的问题给问懵了。
“对近二十年来第一流板球队的球艺水平,克朗肖可谓了如指掌,一劳森笑
嘻嘻地说。
那个玩牌的法国人离开他们,到另外一张餐桌找自己的朋友去了。克朗肖随
口议论起肯特队和兰开夏队双方的球艺长处。他说起话来慢声细语,懒洋洋的,
这倒是他的一个与众不同之处。他给他们讲了上回看到的板球决赛,并描述了比
赛中各击球员一一被击败的详细经过。
“这是我来巴黎之后唯一惦念的事儿,”他喝完了侍者端来的book①,这
么说。“这儿一场板球赛也看不到。”
①法语,啤酒。
菲利普大失所望。劳森有点不耐烦了,说来也难怪,他是急于要向菲利普炫
耀一下拉丁区的一位名流。那天晚上,克朗肖慢饮细酌,迟迟不见醉意。不过他
身边的那一叠茶托表明他至少是诚心想把自己灌醉的。克拉顿看着这光景,觉得
煞是有趣:克朗肖如数家珍似地摆弄他在板球赛方面的学问,显然有几分做作;
他就是喜欢在听客面前卖关子,故意讲些易招人嫌的话题。克拉顿插嘴问了一句:
“你最近可见到过马拉美?”
克朗肖不紧不慢地打量了克拉顿一眼,仿佛是在揣摩这个问题。他并不急于
应答,而是拿起一只茶托,轻叩了几下大理石餐桌。
“把我的那瓶威士忌拿来。”他嚷了句,接着又转过脸对菲利普说:“我在这
儿存了瓶威士忌。喝那么一小杯要付五十生丁,我可喝不起。”
侍者端来了酒瓶,克朗肖拿过来凑着灯光仔细端详。
“有人喝过了。跑堂的,是谁偷喝了我的威士忌?”
“Mais personne,Monsieur Cronshaw.”①
①法语,没人喝过,克朗肖先生。
“昨晚上我特地做了个记号,你瞧这儿。”
“先生是做了记号的,可是过后先生仍照喝不误。像先生这样做记号还不是
白白浪费时间!”
侍者是个嘻嘻哈哈的快活人,同克朗肖混得很熟。克朗肖目不转睛地瞅着他。
“如果你像贵族和绅士那样用名誉担保,说除了我之外谁也没喝过我的威士
忌,那我就接受你的说法。”
这句话经他不加修饰地逐字译成生硬的法语,听起来煞是有趣,柜台那儿的
女掌柜忍俊不禁,噗哧笑出声来。
“II est impayable,”①她轻声嘟哝。
①法语,这人真逗。
听到这话,克朗肖冲着她挤眉弄眼(那女掌柜的是个胖墩墩的中年妇人,一
副女管家的派头),而且还一本正经地给了她个飞吻。她耸耸肩。
“别害怕,太太,”他吃力地说,“我可早过了不惑之年,半老徐娘的眷顾,
于我已无吸引力。”
他给自己斟了点威士忌,又掺了些苏打水,细细品味着。他用手背抹了抹嘴。
“他讲得娓娓动听。”
劳森和克拉顿明白,克朗肖的这句话,是针对刚才有关马拉美的询问而说的。
每星期二晚上,这位诗人都要接待文人和画家。他巧言善辩,在座的人不论提及
什么题目,他都能对答如流。克朗肖是那儿的常客,最近显然也去过。
“他讲得娓娓动听,可惜全是废话。他谈到艺术,似乎那是世界上头等重要
的东西。”
“怎么不是呢!要不咱们何必来这儿?”菲利普问。
“你干吗要来这儿,我可不知道。这和我毫不相干。不管怎么说,艺术是件
奢侈的身外之物。人们重视的只是自我保存、传种接代。只有在这两种本能得到
满足之后,他们才愿意忙里偷闲,借作家、画家和诗人所提供的余兴来消遣一下
身心。”
克朗肖停下来呷了一口酒。二十年来,他一直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究竟是
因为酒能助长谈话的兴致,他才如此贪杯的呢,还是因为谈话使他口渴思酒,所
以他才喜欢高谈阔论?
他接着说:“昨天我写了首诗。”
不等人请,他当即朗诵了起来。他一词一语地缓缓吟诵,一边还伸出中指打
着节拍。也许这是首极精致的好诗。可偏巧这时闯进来了一位妙龄女郎。她浓妆
艳抹,两片嘴唇涂得血红,那鲜艳的双颊,显然并非出自其平庸的本色;眉毛和
睫毛染得漆黑,上下眼睑都抹上一层醒目的蓝色,而且一直抹到眼角处,构成一
个奇怪而有趣的三角形。一头乌黑的云鬓梳理得很考究,从耳朵上方往后挽,那
种发型由于克莱奥·德梅罗德小姐的提倡而风行一时。菲利普的一双眼睛,直勾
勾地围着她转。克朗肖朗诵完了,朝菲利普宽容地微微一笑。
“你没在听呐,”他说。
“哦,不,我听着呢。”
“我不责备你,因为这恰恰证明我刚才说的话一点儿不假。离开了爱情,有
何艺术可言?刚才你出神地望着这位妩媚动人的人间尤物而对我的好诗无动于
衷,为此,我向你表示敬意和赞赏。”
她打他们的餐桌旁边走过时,克朗肖一把拉住她的手臂。
“坐到我身边来,我的宝贝,让咱俩演一出神圣的爱情喜剧。”
“Fichez-moi la paix.”①说着她用力将他推开,又大大咧咧地去了。
①法语,让我安静一会。
“所谓艺术,”他一扬手,又继续说,“无非是聪明人在酒醉饭饱、玩够了女
人之后,为了消遣解闷而发明的玩意儿。”
克朗肖又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然后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起来。他嗓音圆润,
口齿清楚,措辞很考究,是经过一番斟酌的。他将精辟妙语和愚蠢无聊的昏话捏
合在一起,其荒诞程度,足以令人瞠目。他一会儿板着脸拿他的听客打趣,一会
儿又嘻皮笑脸地向他们进言忠告。他谈到艺术、文学和人生。他忽儿虔诚恳切,
忽儿满口秽言,忽儿笑逐颜开,忽儿凄然泪下。他显然已酩酊大醉,接着他又背
诵起诗歌——他自己的和弥尔顿的,他自己的和雪莱的,他自己的和基特·马洛
①的。
①基特·马洛,即克利斯朵夫·马洛(1564-1593):英国诗人。
最后,劳森感到筋疲力尽,起身告辞了。
“我也得走了,”菲利普说。
他们几个人中开口最少的是克拉顿,他留下来,嘴角上挂着一丝讥诮的浅笑,
继续听克朗肖胡言乱语。劳森陪菲利普回到旅馆,互道了晚安。菲利普上床后,
却毫无睡意。别人在他面前信口胡诌的那些标新立异之说,这会儿在他脑海里翻
腾起伏。菲利普兴奋不已,感到自己身上积聚着喷薄欲出的巨大力量,他比以往
任何时候都更为自信。
“我知道自己会成为大画家的,”他自言自语说,“我感到自己身上有这种气
质。”
当另一个念头闪过脑际时,他的整个身心禁不住震颤起来。不过,即使对自
己,他也不愿把这个念头付诸言词。
“苍天在上,我相信我是有天才的!”
事实上,他完全醉了,不过既然他喝下肚的充其量只有一杯啤酒,那么使他
陶然忘情的,只可能是一种比酒精更危险的麻醉剂。
43
画师每逢星期二、五上午来阿米特拉诺画室评讲学生的习作。在法国,画家
的收入微乎其微,出路是替人作肖像画,设法取得某些美国阔佬的庇护,就连一
些知名画家,也乐于每周抽出两三小时到某个招收习画学生的画室去兼课,赚点
外快,反正这类画室在巴黎多的是。星期二这一天,由米歇尔·罗兰来阿米特拉
诺授课。他是个上了年纪的画家,胡子白苍苍的,气色很好。他曾为政府作过许
多装饰画,而这现在却在他的学生中间传为笑柄。他是安格尔的弟子,看不惯美
术的新潮流,一听到马奈、德加、莫奈和西斯莱tas de farceurs①的名字就
来火。不过,他倒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教师:温和有礼,海人不倦,且善于引导。
至于周五巡视画室的富瓦内,却是个颇难对付的角色。此公长得瘦小干瘪,满口
蛀牙,一副患胆汁症的尊容,蓬蓬松松的灰胡子,恶狠狠的眼睛,讲起话来嗓门
尖利,语透讥锋。早年,他有几幅作品被卢森堡美术馆买了去,所以在二十五岁
的时候,踌躇满志,期待有朝一日能独步画坛。可惜他的艺术才华,只是出自青
春活力的一时勃发,而并非深植于他的个性之中。二十年来,他除了复制一些早
年使他一举成名的风景画之外,别无建树。当人们指责他的作品千篇一律之时,
他反驳说:
①法语,这伙丑类。
“柯罗①一辈子只画一样东西,我为何不可呢?”
①柯罗(1796-1875):法国风景画家。
别人的成功,无一不招他忌妒,至于那些印象派画家,他更是切齿痛恨,同
他们势不两立。他把自己的失败归咎于疯狂的时尚,惯于赶时髦的公众——Sale
bet e①——全被那些作品吸引了过去。对于印象派画家,米歇尔·罗兰还算留
点情面,只是温和地唤他们一声“江湖骗子”,而富瓦内却和之以连声咒骂,
crapule②和canaille③算是最文雅的措词了。他以低毁他们的私生活为乐事,
用含带讥讽的幽默口吻,骂他们是私生子,攻击他们乱伦不轨,竭尽侮慢辱骂之
能事。为了使那些不堪入耳的奚落之词更带点儿辛辣味儿,他还援用了东方人的
比喻手法和东方人的强凋语势。即便在检查学生们的习作时,他也毫不掩饰自己
的轻蔑之意。学生们对他既恨又怕;女学生往往由于受不了他那不留情面的嘲讽
而哭鼻子,结果又免不了遭他一顿奚落。尽管学生被他骂得走投无路而群起抗议,
可也奈何不得,他照样在画室内执教,因为他无疑是全巴黎首屈一指的美术教师。
有时,学校的主持人,也就是那个老模特儿,斗胆规劝他几句,但在这位蛮横暴
烈的画家面前,那规劝之语转眼就化为卑躬屈膝的连声道歉。
①法语,该死的畜生。
②法语,恶棍。
③法语,流氓。
菲利普首先碰上的便是这位富瓦内画师。菲利普来到画室时,这位夫子已在
里面了。他一个画架一个画架地巡视过去,学校司库奥特太太在一旁陪着,遇到
那些不懂法语的学生,便由她充当翻译。范妮·普赖斯坐在菲利普边上,画得很
巴结。她由于心情紧张,脸色发青;她时而放下画笔,把手放在上衣上搓擦,急
得手心都出汗了。她突然神情焦躁地朝菲利普转过脸来,紧锁双眉,似乎想借此
来掩饰内心的焦虑不安。
“你看画得还可以吗?”她问,一边朝自己的画点点头。
菲利普站起身,凑过来看她的画。不看还罢,一看大吃一惊。她莫非是瞎了
眼不成?画儿完全走了样,简直不成个人形。
“我要能及到你一半就挺不错了,”他言不由衷地敷衍说。
“没门儿,你还刚来这儿嘛。你现在就想要赶上我,岂不有点想入非非。我
来这儿已经两年了。”
听了范妮·普赖斯的话,菲利普不由得怔住了。她那股自负劲儿,实在叫人
吃惊。菲利普已发现,画室里所有的人都对她敬而远之,看来这也不奇怪,因为
她似乎特别喜欢出口伤人。
“我在奥特太太跟前告了富瓦内一状,”她接着说。“近两个星期,他对我的
画竟看也不看一眼。他每回差不多要在奥特太太身上花半个小时,还不是因为她
是这儿的司库。不管怎么说,我付的学费不比别人少一个子儿,我想我的钱也不
见得是缺胳膊少腿的。我不明白,干吗单把我一个人撒在一边。”
她重新拿起炭笔,但不多一会儿,又搁下了,嘴里发出一声呻吟。
“我再也画不下去了,心里紧得慌哪。”
她望着富瓦内,他正同奥特太太一起朝他们这边走来。奥特太太脾气温顺,
见地平庸,沾沾自喜的情态之中露出几分自命不凡的神气。富瓦内在一个名叫露
思·查利斯的英国姑娘的画架边坐了下来。她身材矮小,衣衫不整,一对秀气的
黑眼睛,目光倦怠,但时而热情闪烁;那张瘦削的脸蛋,冷峻而又富于肉感,肤
色宛如年深日久的象牙——这种风韵,正;是当时一些深受布因一琼司影响的切
尔西①少女所蓄意培养的。富瓦内,今天似乎兴致很好,他没同她多说什么,只
是拿起她的炭笔,信手画上几笔,点出了她的败笔所在。他站起来的时候,查利
斯小姐高兴得满脸放。光。富瓦内走到克拉顿跟前,这时候菲利普也有点紧张起
来,好在奥特大。太答应过,有事会照顾着他点的。富瓦内在克拉顿的习作前站
了一会儿,默默地咬着大拇指,然后心不在焉地把一小块咬下的韧皮吐在画布上。
①伦敦西部的一个地区,环境幽静,风景优美,十九世纪的许多著名画家、
诗人都住在那儿从事创作。
“这根线条画得不错,”他终于开了腔,一边用拇指点着他所欣赏的成功之
笔,“看来你已经有点人门了。”
克拉顿没吭声,只是凝目望着这位画家,依旧是那一副不把世人之言放在眼
里的讥诮神情。
“我现在开始,你至少是有几分才气的。”
奥特太太一向不喜欢克拉顿,听了这话就把嘴一噘。她看不出画里有什么特
别的名堂。富瓦内坐定身子,细细地讲解起绘画技巧来。奥特太太站在一旁,有
点不耐烦了。克拉顿一言不发,只是时而点点头;富瓦内感到很满意,他的这一
席话,克拉顿心领神会,而且悟出了其中的道理。在场的大多数人虽说也在洗耳
恭听,可显然没听出什么道道来。接着,富瓦内站起身,朝菲利普走来。
“他刚来两天,”奥特太太赶紧解释道,“是个新手,以前从没学过画。”
“Ca se voit,”①画师说,“不说也看得出。”
①法语,不说也看得出。
他继续往前走,奥特太太压低嗓门对他说:
“这就是我同你提起过的那个姑娘。”
他瞪眼冲她望着,仿佛她是头令人憎恶的野兽似的,而他说话的声调也变得
格外刺耳。
“看来你认为我是亏待你了。你老是在司库面前嫡咕抱怨。你不是要我关心
一下你的这幅大作吗?好吧,现在就拿来让我开开眼界吧。”
范妮·普赖斯满脸通红,病态的皮肤下,血液似乎呈现出一种奇怪的紫色。
她不加分辩,只是朝面前的画一指,这幅画,她从星期-一直画到现在。富瓦内
坐了下来。
“嗯,你希望我对你说些什么呢?要我恭维你一句,说这是幅好画?没门儿。
要我夸你一声,说画得挺不错的?没门儿。要我说这幅画总还有些可取之处吧?
一无是处。要我点出你的画毛病在哪儿?全都是毛病。要我告诉你怎么处置?干
脆把它撕了。现在你总该满意了吧?”
普赖斯小姐脸色惨白。她火极了,他竟当着奥特太太的面如此羞辱她。她虽
然在法国呆了很久,完全听得懂法语,但要她自己讲,却吐不出几个词儿来。
“他没有权利这样对待我。我出的学费一个于儿也不比别人少,我出学费是
要他来教我。可现在瞧他,哪儿是在教我!”
“她说些什么?她说些什么?”富瓦内问。
奥特太太支吾着,不敢转译给他听。普赖斯小姐自己用蹩脚的法语又说了一
遍:
“Je vons paye pour m’apprendre.”①
①法语,我出学费是要你来教我。
画师眼睛里怒火闪射,他拉开嗓门,挥着拳头。
“Maia,nom de Dieu①,我教不了你。教头骆驼也比教你容易。”他转
身对奥特太太说:“问问她,学画是为了消闲解闷,还是指望靠它谋生。”
①法语,他妈的。
“我要像画家那样挣钱过日子,”普赖斯小姐答道。
“那么我就有责任告诉你:你是在白白浪费光阴。你缺少天赋,这倒不要紧,
如今真正有天赋的人又有几个;问题是你根本没有灵性,直到现在还未开窍。你
来这里有多久了?五岁小孩上了两堂课后,画得也比你现在强。我只想奉劝你一
句,趁早放弃这番无谓的尝试吧。你若要谋生,恐怕当bonne a tout fatre
①也要比当画家稳妥些。瞧!”
①法语,打杂女工。
他随手抓起一根炭条,想在纸上勾画,不料因为用力过猛,炭条断了。他咒
骂了一声,随即用断头信手画了几笔,笔触苍劲有力。他动作利索,边画边讲,
边讲边骂。
“瞧,两条手臂竟不一样长。还有这儿的膝盖,给画成个什么怪模样。刚才
我说了,五岁的孩子也比你强。你看,这两条腿叫她怎么站得住呀!再瞧这只脚!”
他每吐出一个词,那支怒不可遏的炭笔就在纸上留下个记号,转眼间,范
妮·普赖斯好几天来呕心沥血画成的画,就被他涂得面目全非,画面上尽是乱七
八糟的条条杠杠和斑斑点点。最后他把炭条一扔,站起身来。
“小姐,听我的忠告,还是去学点裁缝的手艺吧。”他看看自己的表。“十二
点了。A la semaine prochaine,messieurs.”①
①法语,先生们,下星期见。
普赖斯小姐慢腾腾地把画具收拢来。菲利普故意落在别人后面,想宽慰她几
句。他搜索枯肠,只想出这么一句:
“哎,我很难过。这个人多粗鲁!”
谁知她竟恶狠狠地冲着他发火了。
“你留在这儿就是为了对我说这个?等我需要你怜悯的时候,我会开口求你
的。现在请你别挡住我的去路。”
她从他身边走过,径自出了画室。菲利普耸耸肩,一拐一瘸地上格雷维亚餐
馆吃午饭去了。
“她活该!”菲利普把刚才的事儿告诉劳森之后,劳森这么说,“环脾气的臭
娘们儿。”
劳森很怕挨批评,所以每逢富瓦内来画室授课,他总是避之唯恐不及。
“我可不希望别人对我的作品评头品足,”他说。“是好是环,我自己心中有
数。”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希望别人说你的大作不高明吧,”克拉顿冷冷接口说。
下午,菲利普想去卢森堡美术馆看看那儿的藏画。他在穿过街心花园时,一
眼瞥见范妮·普赖斯在她的老位置上坐着。他先前完全出于一片好心,想安慰她
几句,不料她竟如此不近人情,想起来心里好不懊丧,所以这回在她身边走过时
只当没看见。可她倒立即站起身,朝他走过来。
“你想就此不理我了,是吗?”
“没的事,我想你也许不希望别人来打扰吧?”
“你去哪儿?”
“我想去看看马奈的那幅名画,我经常听人议论到它。”
“要我陪你去吗?我对卢森堡美术馆相当熟悉,可以领你去看一两件精采之
作。”
看得出,她不愿爽爽快快地向他赔礼道歉,而想以此来弥补自己的过失。
“那就有劳你了。我正求之不得呢。”
“要是你想一个人去,也不必勉强,尽管直说就是了,”她半信半疑地说。
“我真的希望有人陪我去。”
他们朝美术馆走去。最近,那儿正在公展凯博特的私人藏画,习画者第一次
有机会尽情尽兴地揣摩印象派画家的作品。以前,只有在拉菲特路迪朗一吕埃尔
的画铺里(这个生意人和那些自以为高出画家一等的英国同行不一样,总是乐意
对穷学生提供方便,他们想看什么就让他们看什么),或是在他的私人寓所内,
才有幸看得到这些作品。他的寓所每逢周二对外开放,入场券也不难搞到,在那
儿你可以看到许多世界名画。进了美术馆,普赖斯小姐领着菲利普径直来到马奈
的《奥兰毕亚》跟前。他看着这幅油画,惊得目瞪口呆。
“你喜欢吗?”普赖斯小姐问。
“我说不上来,”他茫然无措地回答。
“你可以相信我的话,也许除了惠司勒的肖像画《母亲》之外,这幅画就是
美术馆里最精采的展品了。”
她耐心地守在一旁,让他仔细揣摩这幅杰作的妙处,过了好一会才领他去看
一幅描绘火车站的油画。
“看,这也是一幅莫奈的作品,”她说,“画的是圣拉扎尔火车站。”
“画面上的铁轨怎么不是平行的呢?”菲利普说。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反问道,一脸的傲慢之气。
菲利普自惭形秽,范妮·普赖斯捡起目前画界议论不休的话题,凭着自己这
方面的渊博知识,一下子就说得菲利普心悦诚服。她开始给菲利普讲解美术馆内
的名画,虽说口气狂妄,倒也不无见地。她讲给他听各个画家的创作契机,指点
他该从哪些方面着手探索。她说话时不时地用大拇指比划着。她所讲的这一切,
对菲利普来说都很新鲜,所以他听得津津有味,同时也有点迷惘不解。在此以前,
他一直崇拜瓦茨和布因-琼司,前者的绚丽色彩,后者的工整雕琢,完全投合他
的审美观。他们作品中的朦胧的理想主义,还有他们作品命题中所包含的那种哲
学意味,都同他在埋头啃读罗斯金著作时所领悟到的艺术功能吻合一致。然而此
刻,眼前所看到的却全然不同:作品里缺少道德上的感染力,观赏这些作品,也
无助于人们去追求更纯洁、更高尚的生活。他感到惶惑不解。
最后他说:“你知道,我累坏了,脑子里再也装不进什么了。让咱们找张长
凳,坐下歇歇脚吧。”
“反正艺术这玩意儿,得慢慢来,贪多嚼不烂嘛,”普赖斯小姐应道。
等他们来到美术馆外面,菲利普对她热心陪自己参观,再三表示感谢。
“哦,这算不得什么,”她大大咧咧地说,“如果你愿意,咱们明天去卢佛尔
宫,过些日子再领你到迪朗一吕埃尔画铺走一遭。”
“你待我真好。”
“你不像他们那些人,他们根本不拿我当人待。”
“是吗?”他笑道。
“他们以为能把我从画室撵走,没门儿。我高兴在那儿果多久,就呆多久。
今天早上发生的事,还不是露茜·奥特捣的鬼!没错,她对我一直怀恨在心,以
为这一来我就会乖乖地走了。我敢说,她巴不得我走呢。她自己心里有鬼,她的
底细我一清二楚。”
普赖斯小姐弯来绕去讲了一大通,意思无非是说,别看奥特太太这么个身材
矮小的妇人,表面上道貌岸然,毫无韵致,骨子里却是水性杨花,常和野汉子偷
情。接着,她的话锋又转到露思·查利斯身上,就是上午受到富瓦内夸奖的那个
姑娘。
“她跟画室里所有的男人都有勾搭,简直同妓女差不多,而且还是个邋遢婆
娘,一个月也洗不上一回澡。这全是事实,我一点也没瞎说。”
菲利普听着觉得很不是滋味。有关查利斯小姐的各种流言蜚语,他也有所风
闻。但是要怀疑那位同母亲住在一起的奥特太太的贞操,未免有点荒唐。他身边
的这个女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恶意中伤别人,实在叫他心寒。
“他们说些什么,我才不在乎呢。我照样走自己的路。我知道自己有天赋,
是当画家的料子。我宁可宰了自己也不放弃这一行。哦,在学校里遭人耻笑的,
我又不是第一个,但到头来,还不正是那些受尽奚落的人反倒成了鹤立鸡群的天
才。艺术是我唯一放在心上的事儿,我愿为它献出整个生命。问题全在于能否持
之以恒,做到锲而不舍。”
这就是她对自己的评价,而谁要是对此持有异议,就会被她视为居心叵测,
妒贤忌才。她讨厌克拉顿。她对菲利普说,克拉顿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才能,他的
画华而不实,肤浅得很。他一辈子也画不出稍微像样的东西来。至于劳森:
“一个红头发、满脸雀斑的混小子。那么害怕富瓦内,连自己的画也不敢拿
出来给他看。不管怎么说,我毕竟还有点胆量,不是吗?我不在乎富瓦内说我什
么,反正我知道自己是个真正的艺术家。”
他们到了她住的那条街上,菲利普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离开她走了。
44
尽管如此,下星期日当普赖斯小姐主动表示要带他去参观卢佛尔宫时,菲利
普还是欣然前往了。她领他去看《蒙娜丽莎》。菲利普望着那幅名画,心里隐隐
感到失望。不过,他以前曾把沃尔特·佩特关于此画的评论念了又念,直至烂熟
于心——一佩特的珠玑妙语,给这幅举世闻名的杰作平添了几分异彩——此刻,
菲利普便把这段话背给普赖斯小姐听。
“那纯粹是文人的舞文弄墨,”她用略带几分鄙夷的口吻说,“千万别信那一
套。”
她指给他看伦勃朗①的名画,同时还对这些作品作了一番介绍,讲得倒也头
头是道。她在《埃墨斯村的信徒》那幅画前面站定身子。
①伦勃朗(1606-1669):荷兰著名画家。
“如果你能领悟这幅杰作的妙处,那么你对绘画这一行也算摸着点门儿了。”
她让菲利普看了安格尔的《女奴》和《泉》。范妮·普赖斯是个专横的向导,
由不得菲利普作主,爱看什么就看什么,而是硬要菲利普赞赏她所推崇的作品。
她对学画极认真,很有一股子蛮劲。菲利普从长廊的窗口经过,见窗外的杜伊勒
利宫绚丽、雅致,阳光明媚,宛如出自于拉斐尔之手的一幅风景画,情不自禁地
喊道:
“嘿,太美啦!让咱们在这儿逗留一会儿吧。”然而,普赖斯却无动于衷,
漠然地说:“好吧,呆一会儿也无妨。不过别忘了咱们是来这儿看画的。”
秋风徐来,空气清新而爽神,菲利普颇觉心旷神怡。将近正午的时候,他俩
伫立在卢佛尔宫宽敞的庭院里,菲利普真想学弗拉纳根的样,扯开喉咙大喊一声:
让艺术见鬼去吧!
“我说啊,咱俩一块上米歇尔大街,找家馆子随便吃点什么,怎么样?”菲
利普提议说。
普赖斯小姐向他投来怀疑的目光。
“我已在家里准备好了午饭,”她说。
“那也没关系,可以留着明天吃嘛。你就让我请你一回吧。”
“不知道你干吗要请我呢。”
“这会让我感到高兴,”他微笑着回答。
他们过了河,圣米歇尔大街的拐角处有家餐馆。
“我们进去吧。”
“不,我不进去,这家馆于太阔气了。”
她头也不回地径直朝前走,菲利普只好跟了上去。不多几步,又来到一家小
餐馆跟前,那儿人行道的凉篷下面,已经有十来个客人在用餐。餐馆的橱窗上写
着白色的醒目大字:Dejeuner 1.25,vin comprls.①
①法语,供应午餐,1.25 法郎,包括酒资。
“不可能吃到比这更便宜的中饭了,再说这地方看来也挺不错的。”
他们在一张空桌旁坐下,等侍者给他们送上煎蛋卷,那是菜单上的第一道菜。
菲利普兴致勃勃地打量着过往行人,似乎被他们吸引住了。他虽有几分困倦,却
有种说不出的快意。
“哎,瞧那个穿短外套的,真逗!”
他朝普赖斯小姐瞟了一眼,使他吃惊的是,他看到她根本不理会眼前的景象,
而是盯着自己的菜盘子发愣,两颗沉甸甸的泪珠,正从脸颊上滚落下来。
“你这是怎么啦?”他惊呼道。
“别对我说什么,要不我这就起身走了,”她回答说。
这可把菲利普完全搞糊涂了。幸好这时候煎蛋卷送了上来。菲利普动手把它
分成两半,一人一份吃了起来。菲利普尽量找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来同他攀谈,而
普赖斯小姐呢,似乎也在竭力约束自己,没耍性子。不过,这顿饭总叫人有点扫
兴。菲利普本来就胃纳不佳,而普赖斯小姐吃东西的那号模样,更叫他倒足了胃
口。她一边吃,一边不住发出啧啧之声,那狼吞虎咽的馋相,倒有点像动物园里
的一头野兽。她每吃完一道菜,总用面包片拭菜盆子,直到把盆底拭得雪白铮亮
才罢手,似乎连一小滴卤汁也舍不得让它留在上面。他们在吃卡门贝尔奶酪①时,
菲利普见她把自己那一份全吃了,连干酪皮也吞下了肚,不由得心生厌恶。哪怕
是几天没吃到东西的饿鬼,也不见得会像她这么嘴馋。
①指产于法国卡门贝尔村的奶酪。
普赖斯小姐性情乖张,喜怒无常,别看她今天分手时还是客客气气。的,说
不定明天就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