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认孩子感受的危险
安妮丝与约翰都是热情善良的人,他们深爱彼此,也深爱十岁的儿子卢卡斯。夫妻俩各自开了一间小公司,非常努力地建立声誉,吸引客户。他们买了一所公寓,这笔投资可以作为未来保障的一部分,但他们依然觉得财务状况不是那么安稳。
卢卡斯很小就上幼儿园了,但从未适应幼儿园的生活,所以父母连续雇用了几位互惠生(aupair) [1] 来照顾他。以他们的经济能力,他们只能请互惠生来照顾孩子,别无其他选择。互惠生会带卢卡斯上学,接他回家,学校放假时,他们也会来陪伴他。没有互惠生照顾时,朋友和卢卡斯的奶奶会帮忙照顾卢卡斯。每到周末一家三口都会在一起,卢卡斯看起来也很快乐。他们夫妻俩工作时总是惦记着卢卡斯,随时想着他,期待看到他,但他们下班回到家时,卢卡斯已经睡着了。如果卢卡斯要求他们多陪陪他,他们会答应周末带他出去玩。卢卡斯似乎也觉得这样不错。
的确,卢卡斯看似不错,但十岁时,有一天他试图从六楼的窗户跳下去。他之所以被及时拦住,是因为约翰刚好忘了东西,回公寓来拿,看见这一幕,才设法把他拉了回来,当时互惠生正好在厨房里洗碗,根本没注意到。我知道这个案例听起来很吓人,而且我要强调,像卢卡斯这样过得很幸福却企图自杀,是很不寻常的现象。
卢卡斯的父母知道这个事的严重性,都停下工作来陪他,他们不知道卢卡斯的心里那么痛苦。约翰告诉我:“我想,我们只看到我们想看的东西。”
约翰也不确定要不要让孩子服用家庭医生推荐的抗抑郁药。他直觉认为,以药物麻痹卢卡斯的感觉对他似乎并不好。
他决定带卢卡斯去看私人治疗师。有时卢卡斯独自去,有时是和父亲或母亲一同前往。卢卡斯向治疗师透露,以前每到过节时,父母就把他送到朋友家,接着又把他送到奶奶家;回到家以后,他又是和互惠生在一起。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个累赘,因为他经常听到父母打电话安排别人照顾他,那些安排听起来似乎很麻烦。他知道父母爱他,因为他们是这样对他说的,但他很难感受到父母的爱。他说:“我像个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
他告诉治疗师,有时他刚刚喜欢上一个互惠生,但没多久那个互惠生就离开了,换另一个来。他觉得很难过,因为他明明很喜欢其中几位互惠生,却开始忘记他们。他想,他们一定也忘记他了。
他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感到难过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难过的感觉。当他想告诉父母他的感受时,他们很难听进去,他们会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或让他开心起来,或干脆否定他的感受。
为人父母最希望孩子快乐,所以孩子不快乐时,我们会想要说服孩子和自己:他们很快乐。
这样做可能在短期内让我们感觉好一些,但孩子会觉得没人聆听,受到忽视,内心孤寂。
约翰:以前,如果卢卡斯说他不开心,或是看起来闷闷不乐,我会说:“别难过宝贝,爸爸周六带你去动物园。”或者“爸爸会买个新的游戏机给你”之类的话。从治疗师的沟通中,我们发现,卢卡斯觉得我讲那些话是在责备他。我很想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但治疗师温和地阻止了我,请我先认可卢卡斯说的话。
卢卡斯说,他每次放学回家时,我都不能陪在他身边,他很难过。我觉得如果我要是认可这种说法,会让他更加难过。那等于是在强化他的认知。
但卢卡斯试图自杀这个事让我们心惊肉跳,也算是一个警报吧,我想我们确实需要改变,所以我照着治疗师的话做了。卢卡斯说他感到难过时,我试着问他那是什么感觉,他是否知道原因。当我接纳他的感受时,他觉得自己获得了倾听,而不是被推开。结果挺让人吃惊,我发现这么做之后,孩子确实感觉好多了。
我们也学到,光是告诉卢卡斯我们爱他是不够的。我们需要让他知道,他在我们心中占据最重要的位置。我们对他展现关爱的方式,应该是多花时间陪伴他,而不是光在Skype(即时通信软件)上跟他说“晚安”,或偶尔周末带他出去玩。
我特意暂停工作,在家陪伴卢卡斯一个月。我们一起玩耍、看动画片、去看治疗师。卢卡斯的话不多,但只要他一开口,我都会注意听。治疗师教我认真倾听,先不要想着修复什么,那个月我努力照着治疗师的方法去做了。
现在卢卡斯复学了,我们夫妻俩确保至少有一个人要在下午六点以前回到家,保证孩子每天晚上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和父母在一起。我们一起做晚餐,一起出去玩,或一起看电视。那两个小时我们都约定好不看手机,只关注彼此。
对安妮丝来说,要做到这一切更困难些。她一直很内疚,因为自己以前竟然没意识到卢卡斯的痛苦感受,她很害怕失去卢卡斯,也怕他伤害自己。
可惜,父母的内疚对父母本身及孩子来说都毫无帮助,唯有认错及改变才有帮助。我会在本书中不断地强调:没有人是完美的,每个人都会犯错。重点不是错误本身,而是我们如何改正错误。导致亲子关系及孩子心理健康出问题的裂痕,只有在不修复时,才会变成问题。我也想要强调,治疗师和卢卡斯发现,问题不在于父母都去上班这件事,而是这令他感到非常孤单。就像那些经历地震的孩子一样——不是地震让一些孩子容易生病,而是当孩子不能充分表达他们对灾难的感受时,免疫系统比较脆弱。
我认为安妮丝的内疚可能与传统的性别角色有关,她觉得自己比约翰更有责任照顾卢卡斯。当然,父母对孩子的责任是一样的,但我们很难摆脱世代相传的传统观念,这不表示那些观念是对的。这些事情需要讨论,以免家庭成员之间观点不合。
我希望安妮丝将来能够感觉更好,因为她和约翰已经意识到他们的做法对卢卡斯的感受所造成的影响,他们也已经改正了。夫妻俩都学会了如何确认自己的感受,现在他们很乐于为卢卡斯这么做,也乐于为自己及伴侣这么做。
谢天谢地,多数的孩子不会想要自杀。但家长千万不要等到警报出现(比如孩子在学校惹是生非、发怒、自残、忧郁或焦虑),才想起每天向孩子证明你把他放在心上,你很认真看待他的感受。你可以鼓励孩子画出或说出感受,然后接纳他的感受。你要让孩子知道他的感受很重要。
言语的效果是有限的,行为可以让效果进一步发挥。爱无法委托他人来表达,有些育儿工作可以请人代劳,但爱无法代劳。此外,爱也无法延迟给予:它无法等到周末再给,孩子每天至少都需要从一位家长身上获得爱。
儿童精神科医师兼精神分析学家唐纳德·温尼考特(Donald Winnicott)观看孩子玩捉迷藏时发现,“躲藏起来是一种乐趣,但没人发现自己时却是一种灾难。”生活也是如此。成年及童年时期,我们可能都喜欢藏匿一些秘密,但如果没有人在我们想要展现真实自我的地方和时间点看到我们,那对我们来说就是灾难。
[1] 互惠生是最早起源于英、法、德等国的自发的青年活动,旨在给来自全世界的青年提供一个在别国的寄宿家庭里体验文化和学习语言的机会。——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