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以退为进
陈老师叫我开始参加推手课的时候，我有点犹豫不决。那时候，太 极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天堂。我和太极之间纯粹是私人关系，而太极的冥 想练习也大大改善了我的生活质量。我怕一旦开始练习太极拳中涉及武 术的部分，可能会影响到我之前想达到的目的。我并不想与人为敌，我已 经在棋盘上跟人厮杀够了。但后来转念一想，这好像也是一个很自然的 推进过程：在我自己练习太极的时候我已经能够保持全身放松了，而现 在的挑战就是如何保持，并随着压力的增大而加深这种放松感。而且之 前我也得知了太极拳作为一种武术，其实质并不在于和对手硬碰硬，而 是在于将对方的能量协调到一起，先屈服于这种合力再用柔力来克服这 股力量。这种做法很深奥同时也很有意思，也许我能够将此运用到我的 余生之中。就说到这里吧，我开始去参加推手课了。
当我第一次参加推手课时，感觉就像是来到了另外一个学校。过去 的五个月里，我就是站在脚下这块木地板上参加了初学者课程，现在却 感觉所有事物都提升了。到处都是新面孔，武术的氛围更浓了。陈老师的 高级学员散落在教室的各个角落，或在做伸展运动，或在练习提沙袋，又 或在以神秘的姿态练习冥想。我不知道我应该做什么。陈老师走到我们 前面来，教我们用了五六分钟的时间做了一下热身运动，在学校里每次 进入推手课之前都要做这样的热身运动。陈老师走到我面前，拉着我的 手走到一个比较清静的地方。他抬起手腕，用眼睛示意我跟着一起做。我们右脚向前站立，右手腕背部相接。他让我去推他。
我推他的手臂和胸部，却感觉空荡荡的。真是奇怪，就像是打空了， 根本就没有打在人身上。但其实他就站在我面前，脸上的表情仍旧如此 平静。我又试了一下，因为缺乏反作用力，我感觉好像是自己被往前推 了。当我调整回原状态时，他几乎还是一动不动，但我却感觉像是飘起来 了。真是有意思。我们又练习了一会。从基础层面来说，推手就是要让你 的对手失去平衡，我尝试着把我之前打篮球时的本能运用到推手中 去一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但陈老师却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我牢牢地控制 住了。他就像是扎根在我的皮肤里，我就感觉自己像是在月球上行走，随 着他的意愿到处飘移，根本够不到地面。有时候他就像是一堵墙，立在那 里一动不动。但忽然间他的身体又会像云层那样轻柔。这实在是太让人 惊讶了。
几分钟后，陈老师开始向我做些展示。首先，他轻推我的臀部，提醒 我在太极拳中，“松胯”也就是放松臀部是非常重要的。然后他让我推他 的肩膀，接着他就慢慢地向我展示他的身体技能是如何转变成像云层那 样柔软。如果我推他的右肩，他的右手手掌就会慢慢抬起来，几乎不碰到 我的手腕但却很巧妙地把肩膀上的受力点化解掉了。我们之间几乎没有 碰触，但我还是能充分地感觉到有一种潜在的东西在牵引着我。我继续 推他的肩膀，他的肩膀就把力化解了，但不易觉察的腕部反抗力却出现 了。关键就在于他把肩部的受力转移到腕部的动作实在是太细微了，以 致于我根本没能注意到。我不停地往外伸展，觉得就快要够到他了，还没 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失去平衡，东倒西歪。如果我放慢动作试图不要过 分伸展，那他就会顺着我的意思像胶水那样黏着我。如果时机正确的话， 他会安静地有所保留地伸展他的手臂来控制我的力量一一颠覆了原先 我对控制力量的理解一这似乎更多地是来自一个人的思想而不是身 体本身一一忽然间我就被弹了出去。他如何能用这么小的力气做到这样 呢，真是让人惊讶。
刚开始练习推手时，我感觉到自己像是被牢牢地钩住了。很明显， 这种功夫很细微，蕴义深刻。我马上就意识到这个过程跟学习象棋很相似。但我还有很长一条路要走。
我得要先明白功夫的基本原则。推手后面所蕴藏的武术哲学用经 典太极的语言来说就是“四两拨千斤”。陈老师的腕部和我的推手之间的 那种不易觉察的触碰就是“四两”的体现。不管是在太极里还是太极外都 有这个基本原则的众多表现^有些是身体上的，有些是心理上的。当 侵略行为遇到空荡荡的空间时就会不攻自破。我猜测最佳画面就是当查 理布朗想射门时露西又一次断球成功。可怜的查理只能不停地踢打空 气。练习太极的人的身体需要学习如何做出快速反应，以及如何自然地 躲避每次想象得到的攻击。但问题是我们会条件反射地变得很紧张，抵 制来袭的恶意力量，所以我们要学习一套全新的应对侵袭的心理反应方 式。在学习不抵抗的身体技能前，我要先舍弃现在的身体形态。不过说说 容易做到难啊。
试试这个：站好，把脚掌扎根在地面里。要真的埋在地下。想象自己 正站立在悬崖边上。现在叫别人来推你，你会想方设法躲开，所以就会想 要移动你的脚掌，就顺着这个意思做。这可以做得很缓慢。你们两个动作 都要轻柔以免受伤。我猜测你身体的本能反应是往后退，让自己保持平 衡和稳定。
现在你已经看到了不抵抗这个概念。那就尝试一下。试着保持姿 势，不做任何反抗，也不要比你的对手动得快。让人奇怪的是，除非你是 一个训练有素的习武之人，这种做法对一般人来说是很不自然的。你想 要去哪里呢？你可能想退到后面那只脚，但你退他也退，你就会失去平衡 了。在这个时候，你就会反抗。如果你的同伴或对手比你强，比你更有平 衡感，更有力量,那你就无法阻止这种入侵的力量。
幸运的是，我们并不是站在悬崖边上学习推手的，如果失去平衡也 不至于酿成悲剧。而对推手学生来说最具挑战性的飞跃之一就是要充分 释放自己的自尊心，允许自己东倒西歪，从而来学习如何不做抵抗。如果 一个大个子来到武馆，有人上前太推他，他会想要抵抗，也反推一把来显 示出他力量强大。问题是他这么做学不到什么东西。为了有所成长，他需 要舍弃现在的思维方式。他需要学会先输后赢。这个彪形大汉可能会被 些小个子推米推去直到他学会如何使用除肌肉以外的东西。陈威廉把这 个叫做以退为进。以退为进可以让你参与到学习过程中去。在推手中，以 退为进就是让自己被推来推去而不去使用那些旧习惯一让自己的身 体在不知道如何做而想要变得紧绷时能够保持柔软并且善于接纳。
我的生活安排非常适合这种过程。我很乐意接受这种被人推来推 去的理念一推手课程是对谦逊的一种培养。和陈老师的高级学生一起 练习，我被四处扔出去。对我来说他们实在是太快了，他们的攻击就像是 飞毛腿导弹一样。当我在化解这个攻击时，另一个攻击就会神不知鬼不 觉地袭来，我就被掀翻了。陈老师会看着我们练习，稍稍指正一下。每天 他都教我新的太极原则，完善我的太极技能并且加深我的技术理解。我 就像是一块泥土被揉成各种形状。
几个月后，由于我对训练非常投入，进步很快。和初学者过招时，我 可以很快发现他们身上的紧绷之处，有时候当他们攻击我时我也可以做 到始终保持放松的状态。当我放弃自尊心的阻碍，用一种开放性思维学 习时，很多其他学生看起来都是僵硬地站在那里，不停地重复他们的错 误。因为他们不能舍弃旧习，所以他们没有办法取得进步。当陈老师给他 们提建议时，他们试图为自己辩解。他们太不愿出错，以致于被框住而无 法前进。
一直以来我都坚信如果一个受过训练的学生可以避免再次犯同样 的错误一一不管是技术上还是心理上一他就可以成为某个领域的佼 佼者。当然，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一我们注定要重复犯某些关键性错 误，但愿是因为这些错误都难以逃避，并且很难准确定位的。举个例子， 在我整个象棋生涯中，直到经过了数个月的学习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在 过渡期也曾犹豫迷茫过。所以我们的目标就是要通过观察各种心理上和 技术上的错误来尽量减少它们的发生。
在我象棋生涯的最后几年里，我已经变得很麻木，感觉与象棋越来 越疏远。我的脑子一片混乱，止步不前，就像是那胜练习推手时不研究学 习所犯错误的人一样，只是一味想取胜的人，想做得完善，想把所有事情 都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下。这样一来就会阻碍成长，使得太极看起来和平庸的生活没什么两样。在刚开始学习太极的几年中，我的任务是广泛接 收各种信息。我尽全力从每个错误中吸取经验，不管是我自己的还是训 练同伴的。每次推手课都是一次领悟，几个月后我已经可以对付大部分 学习了几年太极的人了。
这真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当我不断地吸收太极的技术原则时， 我看到我对象棋的理解也逐渐在推手游戏中展现出来。我喜欢竞争，而 且奇怪的是我似乎有与生俱来的战斗力。我会很快捕捉到别人姿势中的 结构错误。
练了几年后，我的训练变得越来越强有力，而且我也学会了如何在 保持身体不动的情况下化解各种攻击。那时你的脚能够紧紧地贴在地面 上，并不是简单地站在地上，而是像有很多根深深地插在土里一样。关键 就是要放松胯关节，并且拥有像弹簧一样的身体技巧，这样一来你就可 以很容易地把来袭的力量分散到身体的各个部分。我不停地练习脚步， 我开始感觉到自己就像是一棵树，树的顶部在风巾摇曳，但树的根却仍 然紧紧埋在土壤之中。而且我也可以在推手中加入太极冥想。在我切磋 功夫时，隐藏在招式下的技能就会自然地展现出来，有时候我的同伴会 被我掀飞，而我并不是故意这么做的。这是系统训练的一种模糊但却极 其自然的结果。
我之前也介绍了，太极很大部分就是要通过冥想招式的练习来释 放你身体的紧张感。这是一个清除干扰的有效方式。现在把呼吸和招式 协调起来，你就可以在静止中把身体和思维转换成各种动作。通过练习， 这种静止会逐渐加深，而动作的转变也会变得很具有爆破力这就是 太极的攻击力的体现：从空空如也到充实满溢的惊人转变。当传递力量 时，身体内部的感觉和你指尖完全融会贯通，没有丝毫阻碍。技艺高超的 太极练习者速度极快，如行云流水，反应迅速一就像穆罕默德“阿里说 的那样：“轻如蝴蝶飘，痛如蜜蜂蜇。”
我一边吸收这些信息，一边也一直坚持和那些比我练得好的人一 起训练。他们对我很粗暴。有个人一就叫他伊万吧^是这个学校中 一个有点桀骜不驯的人。伊万身高六呎二，体重200磅，空手道二级黑 带，还学了八年的合气道和八年的太极。陈老师只让伊万和那些能够对 抗他的这种攻击性而不至于被抛出去受伤的人进行推手。但伊万却总是 去挑衅别人。陈老师觉得我已经做好准备了，于是就把我和伊万分到了-组。
说说以退为进吧！这就要我们放下自尊心，但这么做是很残忍的。在 我意识到他的攻击前，伊万就已经把我狠狠地甩到墙上，我的脚离开地 面足有两英尺高。级别高一点的学生一旦发现对手已经失去平衡就应该 主动停手，这本是太极训练的精神所在。但伊万却有他自己的一套。他喜 欢把你掀倒在地。我被伊万打得落花流水。不管我怎么试着去化解他的 攻击，我就是没办法做到。他太快了一我连看都没看到，又怎么能够躲 开呢？我知道自己应该避免身体紧绷，但每当他站到我面前，我的身体就 会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我就像被一辆运货的火车一晚上碾了五十次， 真的不知道应该如何放松。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沙袋。基本上来说我 只有两种选择避开伊万，或者每节课都被打败。
几个月来我一直都在挨伊万的打。不可否认的是，当你被拳头逼到 墙上时，这种以退为进并不那么容易做到一一更确切地说，伊万每天晚 上都邀请我。墙上的石灰都快掉光了。每次课后，我都会一跛一跛地回 家，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搞不明白我原本宁静的冥想天堂里到底发生了 什么事情。但后来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首先，因为我已经习惯了伊万的攻 击，我的恐惧感消失了。我的身体对挨打已经有了抵抗能力，学会了如何 吸收这些攻击，而且我也知道了我可以应付这些攻击。然后，随着我的逐 渐放松，在我看来好像伊万的速度变慢了。我发现在他出手前我可以感 觉到他的攻击了。我学会了如何解读他的想法，在他扣动扳机前就先闪 开。随着化解攻击能力的提高，我开始注意和挖掘他的一些弱点，有时候 我发现自己能平静地看着他的手以一种慢动作的形式朝我挥过来。
终于有一天，教室里所有的桌子都被挪到一边，伊万和我要单独进 行较量。我的训练强度很大，我已经赢得了两个中量级全国锦标赛的冠 军头衔，正在备战世界锦标赛。伊万和我练了一段时间，后来由于我取得 了进步他就开始避免跟我交手。但那天晚上陈老师在垫子上把我们两个放到一组。伊万走到我面前,就像是一头公牛一样，我本能地避开了他的 攻击，然后把他掀倒在地。他爬起来，再次走到我面前，我再次把他摔倒 在地。我自己都惊讶于怎么能那么容易。几分钟后，伊万说他的脚今天有 点阻碍他发挥了，说今晚就到此为止吧。于是我们握了握手，之后他再也 没有和我交过手。
对于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不认为在伊万的行为中有任何的恶意。说 实话，我认为他是一个好人，他的那种直截了当，打得对手满地找牙的武 术练习方式给了我一个极为珍贵的学习机会。很明显，如果我一开始为 了保持形象满足我的自尊心，那我就会避开这个机会以及所有的这些伤 痛。伊万又高又壮，对一个没有经验的习武之人来说是很可怕的对手,但 他那种强势方法阻碍了他吸收武术中那些更加微妙的因素。最重要的 是，伊万自身不能接受以退为进的理念。他本可以把我的进步视为一个 提高他自身能力的机会，但他选择了躲避。
回想我那充满竞争的生活，我意识到初学者的思维和以退为进这 些话题是独具特色的。有时候我不得不打乱我的比赛，仓促应战。在所有 训练比赛中，有时候参赛人员会整装待发，也有时候他会比较脆弱，状态 不稳。处在这个阶段的学习者不可避免地会比较容易受到伤害。你一定 要意识到这一点，从而让自己在受到保护的阶段中不断成长。如果一个 年轻的运动员被期望在使用这种新体制的头几场比赛中就表现出色的 话，他注定会很失望。在他进步之前他需要时间来吸收这些新的技巧。同 样的，这个道理也适用于一名棋手调整新的开场技能，一个习武之人学 习一个新的技巧，又或是高尔夫选手，比如泰格，伍兹，打破其原先的节 奏希望取得长足的发展。
我们如何在现实世界中让这些想法得以实现呢？当你还是个初学 者时，要保持初学者的思维并且愿意以退为进并不是多么困难，但是当 人们都在看着你，期待你表现时，要仍然保持谦虚和乐于学习就要难得 多了。千真万确。电影《王者之旅》出来之后，我的象棋职业生涯出现了大问题。从心理上来说，我并没有给自己以退为进的空间。
我的想法是必须允许我们并不总处在最佳状态。我们必须对自己 负责，而不是期待别人来理解我们为了发挥出最佳水平时所要做的事 情。伟人在一次次磨炼中乐意承受挫折。想想迈克尔.乔丹。大家都知 道，乔丹是~8八历史上在临近比赛结束时投球命中从而为球队取得胜 利次数最多的人。殊不知，乔丹也是1^8八历史上在临近比赛结束时投球 没有命中从而使球队输掉比赛次数最多的人。乔丹之所以伟大并不在于 他的完美，而是他乐意把冒险作为他的一种生活方式。他让公牛队的两 万球迷伤心落泪的那些夜晚，难道乔丹就不难受吗?他当然难受。但是他 还是愿意冒这个险来赢取篮球不朽的声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