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漠的中心

1[34]

经过三年的沙漠生涯之后,我被调往别处。随着航空邮政的发展需要,我在不同单位之间流浪了一阵子,然后有一天,我决定尝试从巴黎飞到西贡的长途航行。1935年12月29日我出发时,没有料到沙漠正在为我筹划终极的试炼。

我最后一次造访气象局,维欧先生弯着腰在那里审视地图,那模样很像中古时代的炼金师在盯着他的蒸馏器。卢卡跟我一块来,我们仔细观察地图上那些曲线,它们标示出新生成的风。画有一连串小飞镖的曲线让我想到长满荆棘的植物卷须。这幅巨大的地图呈赭土色,仿佛亚洲的大地,世界各地的大气压力区都被标示在上面。

“这里有个暴风雨区,不过在星期一以前不会造成影响。”维欧先生指出。

在俄罗斯和斯堪的纳维亚上空,弯曲盘转的线条呈现的形状宛如蜷曲的恶魔。

在伊拉克巴斯拉附近,一个小精灵也在翻卷。

“那玩意儿倒让我有点担心。”维欧先生说。

“是沙尘暴吗?”

我并不是为了凑热闹而对此感到好奇。那种沙尘暴会把整个天空化成一座黄色的大火炉,抹除山丘、城镇、河岸的轮廓,把大地和天空淹没在一片辽阔的沙火中。我估计飞到巴斯拉那一带时,天还没有亮,我很怕必须在夜色中飞行在那样的沙尘暴中。当所有元素融成一团无法辨识的混沌,就算是在大白天穿越它,都已经够令人心惊胆战了。

“沙尘暴?应该不算是。”

“那就好。”我自言自语了一句,然后环视这个房间。我喜欢这种实验室的气氛。我感觉维欧在这里有点不食人间烟火。当他走进这个房间,把大衣和帽子挂在挂钩上,他就把其他所有人类生存于其中的混乱也一起收纳起来了。家中的烦忧,收入方面的思虑,内心的种种疑难杂症——那些都在这个房间的门槛上忽然消失,这种感觉跟踏过门槛,走进隐士的小屋,或天文学家的观测塔,或无线电操作员的控制室应该是一样的。

这些人都能够把自己闭锁在他们的密室中,在那里跟天地万物直接对话。

维欧先生摩擦手掌,由于正在思考,他的动作非常轻柔。

“不,不是沙尘暴。看这里。”

他的手指越过地图,指出他的依据。

凌晨四点,卢卡把我摇醒。

“起来!”

我都还没能揉眼睛,他就忙着说:“看一下这个报告。你看这月亮,今天晚上会不太容易看到它。它还很新,还不太亮,而且十点钟就落下去了。这里还有一个东西对你很重要:格林尼治标准时间和当地时间的日出时刻。

“还有这里:这些是给你的地图,你的航道都标示出来了。还有这个——”

“——是帮你这次西贡之旅准备的旅行袋。”我的妻子插嘴进来。

一支刮胡刀,一件换穿的衬衫。若想快乐地旅行,就要轻便出行。

我们坐进一辆车,开到勒布尔热机场[35]。命运女神正在为她的计划进行最后修饰。在大气层中穿流的顺风、十点钟即将西沉的月亮,无不是女神正在部署力量的战略要点。

机场很冷而且很黑。席姆恩号飞机被拉出机库。我绕着我这艘空中旗舰走了一圈,用手背抚摸机翼,我相信那是一种发自爱情的抚触。我已经靠它飞行了一万三千公里,它的引擎还从不曾失误过,也不曾有任何螺丝松脱。这架飞机的坚固是个奇迹,当它与桀骜不驯的大地交手,隔天夜里它就是因为这个奇迹而没有粉身碎骨,而我们也因此保住一命。

朋友们来到现场。每次长途飞行都在同样这种气氛中展开。黎明的风,破晓时的蒙蒙细雨,引擎暖身时安静转动的声音;这台征服机器批着闪亮新装,显得英姿勃发——这一切都深深铭刻在心坎中。所有人只要经历过这个情景一次,就不会希望它是别的样子。

我们已经开始预先品味即将在沿途撷取的珍宝——地图承诺要带给我们的绿色、褐色和黄色大地;飞行员的念珠串上那些响亮的地名;我们在往东飞向太阳的路途上将摘下的吉光片羽。

小小的驾驶舱有一种独特的氛围,人还没完全清醒就已置身其中,把保温壶、旅行袋和零星物品摆到定位。装满油料的沉重油箱饱含能量;更神奇的是前方那些仪器,它们像珠宝般镶嵌在仪表板中,在黑夜中闪烁着星辰的光芒。发出矿物质般亮光的人工水平仪,用来帮宇宙量度心跳的各种听诊设备,这些都是飞行员热爱的东西。机舱中的一切都是如此特别,它自成一个世界,而对飞行员而言,它就是家。

我起飞了。虽然油料沉重,我还是轻而易举地离地而起。我扭了一下方向,避开巴黎市区,沿着塞纳-马恩省河往上游开去,低空越过默伦[36]一带的阵雨区。我朝罗亚尔河谷地的方向飞行。内韦尔[37]出现在下方,不久后是隆河谷地的大城里昂。飞机飞过隆河上方时稍微震动了一阵。风秃山[38]早已白雪皑皑。然后马里尼昂[39]出现了,紧接着是地中海岸的马赛。

我宛如身在梦境,看着下方城镇一一滑移而过。我飞得好远——或者以为自己飞得好远,以至于那些小小的距离在不知不觉中就飞越过去了。时间飞驰而过,这样倒也好。有些日子里,我觉得已经飞了一刻钟,但看了手表以后发现才飞了五分钟;另一些时候,我觉得眼睛都还没眨几下,分针就已经转了四分之一圈。今天,时间在飞驰。这是个好兆头。

很奇怪,左机翼油箱的指示表上居然有一缕蒸汽升起!那看起来几乎像是一股羽毛状烟雾。

“普雷沃!”

我的机械师安德烈·普雷沃靠了过来。

“你看!那是不是汽油?我觉得它好像漏得很快。”

他看了一下,然后摇摇头。

“最好检查一下消耗情况。”我说。

我还没决定掉头,目前的航向依然锁定突尼斯。我转头看到普雷沃在机尾查看第二油箱的指示器。他走回来说:

“你已经用掉五十加仑左右了。”

将近二十加仑的油料就这样消失在风中!情况很严重。我飞回马里尼昂,在那里喝了一杯咖啡,我们损失的时间仿佛露出的伤口般令人疼痛。法国航空的飞行员问我是要飞到西贡还是马达加斯加,然后祝我好运。油箱修补好了,也重新加了油,于是我再次满油起飞,除了在湿答答的跑道上滑行时有点颠簸,一切都如往常般顺利。

飞机进入地中海海域时,我遇到非常低的云层。我把飞行高度降到二十米。大雨猛烈拍击挡风玻璃,大海仿佛在冒烟。我竭力设法看清前方的东西,以免撞到某艘船的桅杆。

我的机械师为我点烟。

“咖啡……”

他消失在飞机后方,回来时带了保温杯。我尝了几口咖啡。我有时会拉几下油门,让引擎转速保持在两千一百转。我用目光扫过仪表板:我的臣民们都很服从,每根指针都在正常位置。我瞄了一眼海面,雨中的大海冒出蒸汽,宛如一大缸热水。假如我开的是水上飞机,我会很遗憾海面这样波涛起伏。但我现在开的是一般的飞机。波涛起伏与否,我都不可能在那里降落。不知为什么,这为我带来一种荒谬的安全感。大海属于一个与我无涉的世界。飞机在这里故障与我无关,发生这种危险的可能性甚至完全没让我感觉受到威胁——怎么,我的配备原本就不是为大海而准备。

飞了一个半小时之后,雨终于停了。云层依然很低,但阳光已经穿透它,展露灿烂的微笑。我欣赏着天象这样慢吞吞地筹划下一场大晴。我可以猜到头顶上现在应该有一层不算太厚的白色棉花。我让机身倾斜了一下,避开一块暴雨区——这时已经没有必要直接穿越这种东西了。然后云层中似乎出现第一个破口……

我还没有看到它,就已经预感到它的存在,因为我在正前方海面上瞥见一片色彩如草原般的带状区域,类似某种有着明亮深绿色泽的绿洲,有点像我从塞内加尔往北飞越三千公里的沙漠之后,在摩洛哥南部看到那些令我心情激动的大麦田。在这里,我也同样感觉自己在飞进一个适宜人居的地区,于是我又尝到一种轻盈雀跃的心情。我转身向普雷沃说:

“完成了,一切顺利!”

“对,一切顺利……”

这代表萨丁尼亚不会出其不意地出现在眼前,使我被迫表演飞行特技。这座意大利的大岛不会在距离我只剩几十米时骤然像大海中的巨大残骸般迸现;我应该大老远就可以看到它在千万个闪烁的光点间浮现在地平线。

我沐浴在阳光中飞进这个地区。毫无疑问,此刻我是在空中游荡。尽管时速仍然有两百七十公里,但这还是比较像在游荡。我悠闲地抽了几根烟,慢慢品尝咖啡。我像父亲照管小孩般戒慎地监督我那群仪表。

这些云朵,这太阳,这片光影的游戏,无不令我的飞航有了周日午后漫步那种清闲的感觉。大海像乡村景致般缤纷斑斓,仿佛切割成绿、紫、蓝相间的原野。我看到远方有一场暴风雨正在海面上激起飞沫。又一次,我明白大海是世间万物中最不单调的东西,它是由变化万千的质地所构成。一阵大风刮过,就可为它披上光彩的华服,或把它吹得坦荡荡一片赤裸。我转身看普雷沃。

“你看!”我说。

萨丁尼亚的海岸浮现在远方,我们即将在它的南侧掠过。

普雷沃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他皱着额头,斜眼瞧着那些从云雾中挣扎着冒出头的山峰。云层被风吹散,岛屿显露身影,向我们展现大片大片的田野和林地。我爬升到一千五百米高度,飞在这个到处点缀着村庄的岛屿上空,沿着它的海岸飘移。在飞越充满大花纹路、完全不适宜人居的汪洋之后,在这里我感到非常轻松。在短暂的片刻中,我紧紧抓住慈爱的母亲大地。然后萨丁尼亚挪移到我们后方,我朝突尼斯前进。

我在比塞大[40]一带飞进非洲大陆,在那里开始降低高度并往东方飞去。我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所有飞行员都知道,高度是我们拥有的特殊财富,但在这里,我可以暂时把它抛下了。这并不是说我们不需要它的时候就把它抛弃,而是我们把它跟另外一份财富做了交换。当飞行员来到距离停靠站一刻钟的地方,他把操控仪器设定到下降模式,略为控制油门,但只是为了让引擎不会转得太快,使速度表上的指针从每小时两百七十公里又冲到三百二十公里。

用这个速度飞行时,向晚的空气宛如难以察觉的涡流,在机翼上温柔地鼓动,飞机则仿佛正在钻进一片轻轻颤动的水晶,那晶莹剔透的水晶世界细致得连燕子飞过时在空中扬起的尾波都可能将它震碎。我开始绕过起伏的山丘,持续抛去最后仅存的一两百米高度,逐渐逼近机场,掠过飞机库的屋顶,让我的航舰降落在地面。

在突尼斯,飞机加油时,我签了一些文件。可是正当我走出办公室,我听到仿佛跳水的声音:扑通!一种低沉而没有回音的声响。当下我想起有一次我也听过类似的声音——某个修车厂发生了爆炸。仿佛一个嘶哑的咳嗽声,两个人就这样死了。我转身望向跑道旁的马路:一阵灰尘还飞扬在路面上,两辆快速行驶的汽车撞在一起,转瞬间仿佛被冻结在静止状态中。有人往那个方向跑去,也有一些人往我们这边跑来:

“快打电话……叫医生……头部……”

我感觉心头揪了一下。在向晚静谧的光线中,宿命又成功施展了一个招数。一张美丽脸孔就此被摧残,或者一份聪明才智,或一条人命……盗匪也是这样无声无息地在沙漠里出没,没有人听到他们的脚步在沙中弹跃。我附近某个人在说头盖骨破裂的事。我完全不想知道什么额头流血不止、人失去意识之类的东西,我转身背向马路,往我的飞机走回去。可是我心里依然荡漾着某种带有威胁的意象。那种低沉的撞击声响,我等一下就又会听到了。当我以两百七十公里的时速刮过那座黑色高原,我又会听到那种嘶哑的咳嗽声,又是命运发出低吼,它就在那里等着我们。

上路了,前往班加西[41]

2

上路了。还有两个小时的日光。接近的黎波里塔尼亚[42]时,我已经摘掉了墨镜。这时沙漠被染成一片金黄。老天,这个星球是多么荒凉!又一次,河流、树荫、人类的居所令我觉得仿佛它们完全只是因缘际会的偶然结果。岩石和沙地占据了多么惊人的面积!

但那一切对我而言都很陌生,我身处的地方毕竟是空中。我感觉夜晚即将降临,我们将像进入神庙深处般隐没于其中。我们就要在那里进行重要无比的秘密仪式,展开不知能通往什么救赎的冥想。那整个俗世已经逐渐模糊,不久之后就会消失。整片大地还沐浴在金色光芒中,但某些东西已经开始从中蒸发。我不知道有什么——我强调,完全不知道有什么——能比得上这种美妙时刻。任何人只要亲身经历过飞行所蕴含的这种无从解释的魔法,就会马上懂得我的意思。

然后我逐渐抛去了阳光,我也抛去了那片金黄色大地——那里是我万一发生故障时可以迫降的地方。我抛去了那些可以指引我的参考点。我抛去了山峦被天空映衬出来的轮廓,逐渐无法辨识掩藏于其间的陷阱。我进入了黑夜。我继续航行。我唯一剩下的,是亮晶晶的星星……

这种世界死亡的过程是缓缓发生的,我慢慢才觉得光线缺乏,陆地和天空逐渐融合在一起。那片大地仿佛升了起来,像雾气般往上弥漫。几颗星星开始出现,微弱的身影宛如在暗绿色的水中颤抖;还要再等好一会儿,它们才会幻化为晶莹剔透的钻石。还要再等很久,我才能欣赏流星静静划过夜空的神奇游戏。在某些日子里,深夜时刻我看到无数小火把驰骋在漆黑的天幕中,使我觉得仿佛一阵狂风扫过了满天星辰。

普雷沃测试固定灯和救难灯。我们用红纸把灯泡包起来。

“再包一层……”

他又加了一层,然后按了一下开关。光线依然太亮,它这样会像摄影时打的灯那般,使周遭世界中的黯淡影像显得更加模糊不清,把夜色有时为万物披上的薄纱销毁。这个夜是真的降临了。但黑夜还没有全面挥洒它的生命——一弯弦月还挂在天边。普雷沃冲到飞机后侧,回来时拿了个三明治。我随口咬着一串葡萄。我不饿,我既不饿也不渴。我没有感到一丝疲倦,我觉得自己仿佛可以就这样在夜空中连续航行十年。

月亮消逝了。

班加西在一片漆黑夜色中浮现。围绕着班加西的晦暗如此深邃,连它散发的一点光晕都被完全吞噬。我直到飞抵这座城市上空时,才终于能用肉眼看到它的存在。我寻找机场跑道,但这时机场的红色信号灯亮了起来,勾勒出一个黑色的长方块。我在空中转圈。塔台的灯光射向天空,仿佛一道明亮的消防水柱垂直喷出,旋转一阵以后,终于在跑道上照出一条金色的路径。我在空中又转了一圈,仔细观察障碍物。这个中继站的夜间设施相当出色。我开始减速让飞机下降,仿佛准备跃入一片黑水。

飞机触地时,当地时间是夜间十一点。我往塔台方向滑行。在阴影及探照灯的强烈灯光交替之下,亲切有礼的军官及士兵忽而出现忽而消失。他们收下我的文档,开始帮飞机加油。短短二十分钟,所有程序都已经完成。

“飞上去以后往回转个弯,从我们上空飞过去,这样我们才知道飞机已经顺利起飞。”

又上路了。

我把飞机朝向前方的金色道路开去,仿佛开进一座没有障碍的隧道。这架席姆恩号虽然超载,但加速到距离跑道尽头还有相当距离就已经飞起来了。探照灯的光芒一直向飞机照射,使我不方便转向。最后灯光终于移开,应该是他们发现那亮光会使我难以睁开眼睛。我做了个大回转,往塔台方向俯冲,这时探照灯又往我脸上直接打过来,不过灯光一照到我就马上挪开,让金色光束投射到别的方向。地面人员的操作方式使我强烈感觉到他们的礼貌和体贴,我因此深受感动。我再次转向,往沙漠的方向飞去。

根据巴黎、突尼斯和班加西方面的气象预测,我这一路将顺风飞行,风速介于每小时三十到四十公里间。我心里盘算着可以用三百公里时速巡航。我把航向定在右段中间,相当亚历山德拉和开罗之间的方向,这样我就可以避开海岸禁航区,而虽然飞机可能出现未知的偏移情况,但至少到时那两座大城的灯光会分别出现在飞机左右两侧,整体而言,尼罗河谷地的灯光也可以为我提供导航。如果风速完全不变,我预计将飞行三小时二十分钟,如果风速减弱,则可能会飞到三小时四十五分钟。我开始消化这段一千零五十公里的沙漠航路。

完全没有月亮的踪影。大地的漆黑往上蔓延,只有天幕上的星星如碎钻般发出微光。我看不到任何灯火,没有任何参考坐标,而且由于这一带没有无线电,我在抵达尼罗河谷之前不会接收到任何人类的信号。我放弃观察机外的方位,把注意力放在罗盘和斯佩利人工水平仪,我唯一关心的是黑暗的仪表刻度盘上那条窄窄的镭金属线仿佛缓慢呼吸般的移动周期。每当普雷沃起身走动,我就会把飞机调到最平稳的状态。我把飞行高度拉到两千米,我收到的通知说这个高度的气流很适合飞行。每隔一段时间,我会把一盏灯打开,检查各个仪表显示的情况,因为有些仪表本身没有任何灯光。除此之外,大部分时间我都处在黑暗状态,机舱中只有几团迷你星座般的微弱灯光,发出跟天空上的星星类似的矿石光芒,同样是那种充满神秘感而无实际作用的光线,诉说着同样的语言。跟天文学家一样,我也在阅读一本太空机械学书籍。我也觉得自己用功而专一。外在世界的一切都熄灭了。机内,普雷沃在抗拒瞌睡虫的诱惑一阵子之后开始睡去,剩下我独自品尝孤独。引擎低沉的吼声陪伴着我,前方仪表板上,星斗般的灯光静谧地亮着。

我在寂静中思索。我们完全没有月亮或无线电辅助。尼罗河沿岸的光带在我们眼前出现之前,我们跟世界之间不会有一丝联系。我们置身于一切之外,只有一具引擎支撑我们的飞行,让我们在这片漆黑中持续前进。我们正在穿越童话故事中的巨大黑谷,这是充满考验与试炼的奇幻之地。在这里,任何错误都无法饶恕,但我们又必须任凭天神摆布。

一道光线从电力控制设备的接缝中透出来。那光线在周遭的世界中显得非常突兀,它跟比较远一点那淡淡的镭光质地差距太大,仿佛夜总会的灯光,而不是星辰的亮光。尤其那光线不但把其他光点狠狠逼退,而且让我眼花目眩。我把普雷沃唤醒,请他把它关掉。普雷沃像一只大熊般在暗处翻了一下身,重重地呼吸了几下,然后起身往前。他定了神,拿出不知什么用手帕及黑纸组合的道具弄了一下,那道光线就消失了。

飞了三个小时。一个感觉颇明显的明亮区块在右舷出现,我仔细瞧了一下,发现右机翼末端闪着一条长长的亮光。在此之前我一直没看到有这东西。亮光断断续续,时而强烈时而淡去——原来我飞进了云区,是云朵在反射飞机的光线。在逐渐接近地面的参考坐标之际,我还是比较希望天空能清朗些。机翼在光晕中发亮。明亮区块越来越固定,漫射出略呈粉红的光芒,仿佛天空中的一个花束。不稳定气流在四周翻搅,使飞机不断晃动。我飞在积云中,无法知道云层的厚度。我把飞机拉高到两千五百米,但还是没有飞出云层。我又降到一千米,但那花束般的亮光依然随伺在侧。好吧,算我倒霉。云深不知处,我设法想些别的事,等飞机自己穿出去了再说。可是我真不喜欢那亮光,它让人觉得不太吉利。

我心里思忖着:“飞机在空中舞动,这倒还算正常,毕竟一路上一直都有气流不稳定的情形,就算天空清朗而且飞得更高,也差不多会是这个样子。风势没有和缓下来,飞行速度想必超过每小时三百公里。”想到这里我也迷糊了,现在我完全没法精准掌握状况,只好等飞出云层以后再设法寻找方位吧。

然后果然出了云层,那折腾人的光束忽然就不见了。可是它这一消失,倒让我看清我将遭遇的处境。我往前看去,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座天空中的狭长云谷,而下一片积云已经像一座高墙般矗立在前方。那光束又开始亮起来了。

除了偶尔短短几秒钟,我一直出不了这片黏胶般的混沌。起飞三个半小时之后,这情景开始令我担心,因为如果我的方向和速度维持原来的预想,这时飞机应该已经接近尼罗河。假如我有点运气,或许可以透过云缝看到尼罗河,但云缝实在太少了。我还不敢降低高度,因为万一之前的飞行速度不如我的估计,现在飞机有可能还飞在地势比较高的地区。

我并没有感到焦虑,只是怕会浪费一些时间。可是我还是设定了一个“安心期限”:飞航四小时十五分钟。就算接下来这一路上完全没有风——况且完全没有风是几乎不可能出现的状况,超过这个期限以后,我就铁定超过尼罗河谷地了。

接近云层边缘时,光束闪烁得越来越快,然后骤然消失。我不喜欢黑夜的魔鬼这样不断传来诡异的信号。

一颗绿色的星星在前方显现,像灯塔般散发光芒。那是星星还是灯塔?我也不喜欢这种超自然的亮光,仿佛东方三王头顶的星星[43],仿佛某种危险的邀约。

普雷沃醒了过来,拿灯把引擎仪表照亮。我把他和他的灯推开,我才难得又经过两块云区之间的空隙,必须趁这个机会仔细观察底下的情形。普雷沃睡了回去。

可是底下没什么值得看的东西。

现在已经飞了四小时又五分钟。普雷沃过来坐在我旁边。

他说:“应该差不多到开罗了……”

“我也这么想……”

“那是星星吗?还是灯塔?”

我把引擎转速稍微放慢了,普雷沃大概是因为这样而又醒了过来。他对飞行声音的所有变化都非常敏锐。我开始慢慢降低飞行高度,设法滑行到云层下方。

我刚研究了一下地图。无论如何,下方的大地应该已经位在海平面左右,不会再有危险了。我继续往下降,并转向正北方前进。这样我稍后就可以从窗户看到城市灯火。想必我方才已经越过了城市地带,所以改成往北飞的话,接下来它们应该会在我的左方出现。现在我飞在积云下方,但左边有另外一片云层比我的飞行高度更低。我稍微转了些方向,改往北北东飞,免得又陷进云层里。

毫无疑问,左边的云层非常低,把整个地平线全部遮掉。我不敢飞得更低,高度表现在显示的是四百,但我不知道这里的气压。普雷沃探身过来。我对他大声说道:“我要一直飞到海面上,万一发生坠机,我宁可摔进海里,也不要在这里摔下去……”

不过我甚至无法判定是否现在我们早就已经飞在地中海上空了。云层下方的无尽黑暗使人完全无法看透。我紧靠在窗边,试图解读下方的环境信息,设法看出灯光或其他征兆。我仿佛在火炉深处竭力搜索生命的火焰。

“灯塔!”

我们两个人居然同时看到那个闪烁的陷阱!真疯狂!那幽灵灯火到底是怎么冒出来的?那黑夜的创造物到底是在哪个位置?就在普雷沃和我一起侧身往外看,设法在飞机下方三百米处再找出那亮光时,忽然间……

“啊!”

我记不得自己还说过什么别的。我唯一的感觉是某个吓人的爆裂声忽然震撼了我们整个世界的基底。我们的飞机以两百七十公里的时速撞击了地面。

在接下来百分之一秒间,我记得唯一想到的是一颗巨大的紫色星星将从爆炸中形成,而我们两个都会消熔在其中。这时普雷沃和我都没有感受到任何情绪。我只觉得自己处在一种与实际时间不成比例的等待状态中,等着一颗新星在下一秒钟用灿烂的火焰把我们吞噬。可是紫色的星星并没有出现。我们的机舱仿佛经历一场地震,震得舷窗剥落、铁皮飞到百米之外,轰隆巨响使我们的脏腑都在强烈震荡。飞机剧烈震动,宛如一把大刀被人从远处用力一抛,猛然劈入坚硬的木板。我们仿佛被卷入一股可怕的愤怒中。一秒钟、两秒钟……飞机依然在震动,我带着荒唐的焦躁心情,等着它蕴藏的巨大能量使它像手榴弹般炸开。可是地震般的晃动只是不断延续,并没有引发无可挽回的爆炸。我不懂那在我无法辨别的状态下运作的复杂机制。我不明白这个震动,这阵愤怒,这个无止境的等待……五秒钟、六秒钟……然后,忽然间,我们感觉仿佛天旋地转,一股撞击力使我们的香烟被抛出窗外,把右侧机翼压扁,然后结束了。什么都没了,只剩下冻结般的静止。我向普雷沃大吼:

“赶快跳!”

同时他也大吼:“会起火!”

我们瞬间从毁坏的窗口跳出去,在二十米外站了起来。我问普雷沃:

“有没有受伤?”

他回道:

“没有!”

可是他在揉膝盖。

我告诉他:

“到处摸一摸,让身体动动看,你确定没有骨折吗……”

然后他回道:

“没事,只是紧急救难泵……”

我以为他下一刻就会猛然倒下,身体从头部到腹部整个裂开,可是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飞机,一直说:

“只是紧急救难泵……”

我心想:他真的疯了,下一刻他恐怕要跳起舞来了……

可是他最后终于把视线移开飞机,转而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然后又说:

“没事,只是撞到紧急救难泵了。”

飞机终究没有起火爆炸。

3

我们居然还活着,这真是一件没道理的事。我拿着手电筒,沿着飞机在地面划出的痕迹往回走。距离飞机最后打住的地方两百五十米左右,就已经看得到它在滑行过程中撒落在沙地上的卷曲铁皮和金属部件。天亮之后,我们发现飞机几乎是以切线角度撞击一处沙漠高原顶端的缓坡。撞击点上留下了一个大坑,仿佛巨大的犁铧在沙地上挖出的深沟。飞机没有翻滚,而是像爬虫动物般摇摆尾巴,怒气冲冲地用腹部往前移动。这架飞机的坚固牢靠是个奇迹,当它与桀骜不驯的大地交手,它就是因为这个奇迹而没有粉身碎骨,而我们也因此保住一命。散布在地面上的黑色小圆石显然也救了我们的命,它们可以自由滚动,使这块高地俨然像是一具滚珠轴承,让飞机在撞击地面后得以往前滑去。

普雷沃把蓄电池的线路拔掉,以免事后发生短路引起火灾。我背靠引擎站着,心里想:我在高空中可能连续四小时十五分钟被时速五十公里的风在后面吹着飞,而确实我不断感觉到气流的震动。可是如果风向改变,跟天气预测有所不同,我又无法知道它的方向变成什么。所以我现在可能置身于某个四百公里见方区域中的任何地点。

普雷沃到我身边坐下,他说:

“能活着实在太棒了……”

我没有答腔,也没有任何喜悦之情。我脑海中开始浮现一件事,使我觉得有点烦恼。

我请普雷沃把他的手电筒点亮,作为方位点,然后拿着我的手电筒往正前方走去。我仔细查看地面。我慢慢往前移动,绕了个大半圆,好几次改变行进方向。我不断搜索地面,像在找不小心掉落的戒指。方才在空中,我也是这样努力在黯黑中搜寻生命的火源。我继续在黑暗中前进,在灯光照出来的圆形范围内聚精会神地观察。果然……果然不出我所料……我慢慢往飞机的方向走去,在机舱旁边坐了下来。我试着在纷乱的思绪中找到可以怀抱希望的理由,但我找不到。我设法寻找生命发出的信号,但生命没有向我发出任何信号。

“普雷沃,我连一棵小草都没看到……”

普雷沃没有回话,我不知道他是否明白了我的意思。或许等到夜幕拉起、天色亮起来以后,我们才能知道真相。但此刻我只感到一股强烈的无奈,我心想:“在方圆四百公里的沙漠里!……”忽然我跳了起来。

“水!”

汽油箱、机油箱都爆了,储水箱也爆了,沙已经把所有水都喝掉了。我们在一个损毁的保温壶里找到半升咖啡,在另一个壶里找到四分之一升白葡萄酒。我们把这些液体过滤以后混合起来。我们也找到一点葡萄和一颗柳橙。可是我心里做了计算:“顶着沙漠的大太阳走路,不出五个小时这些就都没了……”

我们回到机舱中坐着等天亮。我躺了下来,我想睡觉。还没入睡前我在心里总结了一下我们的处境:我们完全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我们能喝的东西不到一升。假如我们的位置是在直线路径上,或许七八天后会有人找到我们,这已经算是最乐观的期望,可是这样还是来不及。假如我们在飞行过程中偏离原有航向,可能半年后才会有人找到我们。我们不能指望飞机很快找到我们——搜寻范围高达三千公里。

“啊!好可惜……”普雷沃对我说。

“为什么?”

“本来可以一下就了结的!……”

可是不可以这么快就放弃。普雷沃和我设法振作起来。无论我们变得多么虚弱,都不可以放弃任何让飞机找到我们的机会,不可以忘记奇迹获救的可能。我们也不可以一直待在原地,结果错过可能就存在于不远处的绿洲。今天我们要走一整天,然后我们要回到飞机这边。我们在出发往外走以前,一定要把预定路线用斗大字体写在沙石地上。

然后我把身体蜷缩起来,一直睡到天亮。我很高兴能够睡着。巨大的疲倦使我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感觉仿佛有许多不同的东西包围着我。我在这沙漠中不是独自一人,我的梦境中有各种不同的声音、记忆和低声诉说的秘密。我还不觉得口渴,我甚至觉得舒畅,我像进行一场冒险般投入周公的怀抱。现实退去,让梦幻如潮水般涌来……

啊!天亮时的情景跟梦中所见真是天差地别!

4

我向来很喜欢撒哈拉。我在叛乱地区度过许多个夜晚。我曾在这片金黄色的辽阔大地中醒来,看到风像吹皱海面般在沙地上留下一道道痕迹。我曾经睡在我的飞机翅膀底下,知道天亮以后就会有人来救我。但那个撒哈拉不是眼前这个撒哈拉。

丘陵弯弯曲曲,我们沿着山坡前行。整个砂质地面上铺着一层光滑的黑色小石头,仿佛长了金属鳞片,四周所有圆丘则像盔甲般在艳阳下闪闪发光。我们掉进一个矿物质世界中,我们被关进一片用铁打造的风景。

翻越第一座山脊之后,不远处又有另一座类似的山脊,看起来又黑又亮。我们边走边用鞋子地上刮,设法留下导引线,以便随后循原路返回。我们面向太阳前进。往东方走的决定违反任何逻辑,因为无论从气象预测或飞行时间等因素看来,所有条件都显示我应该已经飞越尼罗河。可是稍早我试着往西边走了一段路,结果感到一股我完全无法解释的不安,于是我决定西边的部分等明天再说。我暂时也把北方搁在一边,虽然照理说往北走应该会接近海岸。三天之后,当我们在几乎失去一半意识的状态下决定放弃飞机,一直往前走到倒下为止,我们还是朝东边走去,比较精确地说是东北东。这似乎也完全违反常理,而且不会有任何希望。后来,在我们获救以后,我们发现其他方向都无法让我们走出沙漠,因为就算往北走,在抵达海岸之前,我们的身体早就透支枯竭了。虽然感觉起来很荒谬,可是今天我知道,在没有任何客观因素可以指引我们做出正确决定的情况下,我选择往东走只有一个原因——我的好友吉约梅在安第斯山脉失事时,我为了找他飞了好久,结果他是靠着往东方走捡回一条命。对我而言,东方就这样隐约成为生命的方向。

走了五个小时之后,景物有了改变。山谷中似乎有一条沙河,于是我们沿着那个谷地前进。我们大步走路,因为我们必须尽可能走远,然后假如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我们还得赶在夜色降临前回到原点。我忽然停下脚步。

“普雷沃。”

“什么事?”

“足迹……”

我们多久以前就开始忘了在身后留下痕迹?万一我们走不回去,那就死定了。

我们往回走,但方向稍微偏右。这样一来,只要我们走得够远,到时转个直角往左走,迟早就可以找到先前我们留下的痕迹。

终于找到那个线索以后,我们又重新上路。气温越来越高,于是沙漠幻景也开始出现。但这时还只是一些最简单的景象。大湖出现在远方,等我们再走一段,它又会逐渐消失。我们决定跨越沙谷,爬上最高的山岗,以便眺望远方。我们已经迈大步走了六小时路,算算一共有三十五公里了。我们抵达这座黑色山丘顶端,静静地坐着。下方的沙谷蜿蜒在一片没有石头的沙原中,那片大地散发炫目的白色光芒,仿佛在灼烧我们的眼睛。放眼望去,四周尽是一片空寂。但是,在遥远的地平线,光线已经建构出更令人不安的海市蜃楼。堡垒、宣礼塔,各种垂直线条的几何造景。我还观察到一片深色东西,看起来很像树林,它的上方飘浮着些许云朵。原来那块深色物体只是一片积云的影子。这天,云在天亮以后逐渐消散,现在只剩天边几朵云,等到夜幕低垂时,天空中又会堆积起云层。

再往前走只是白费力气,今天的步行显然无法让我们抵达任何地方。该回到我们的飞机那边了,那个红白相间的物体至少是个明显坐标,或许能让某个从天边飞来的伙伴找到。虽然我对救援搜寻完全不抱希望,但那似乎是我们获救的唯一机会。更重要的是,我们最后一点点饮料还在那里,而我们现在非回去喝不可。只有回去,我们才有一丝存活的可能。我们被束缚在一个钢铁般无法改变的循环中,口渴宰制着我们,使我们无法长久维持自主。

可是,当我们可能正朝生存的机会走去,折返原点是多么痛苦的决定!在海市蜃楼后方某处,天际线可能有数不清的真正城市、淡水河道及青青草原。我知道折返原点是正确的决定,但当我转身,一股可怕的倦意袭来,我觉得仿佛随时可能永远沉沦。

我们在飞机附近躺了下来。我们已经走了六十多公里路,现在所有液体都喝完了。往东边方向,我们看不出任何有意义的目标,而直到现在为止,没有任何我们的伙伴飞越天空。我们还能撑多久?我们已经渴得受不了了……

我们用一些机翼碎片造了一座可供燃烧的金属堆。我们准备了汽油,并收集一些会发出强烈白色光芒的镁金属板。我们等到天色非常黑以后才把火点燃……可是人会在哪里?

火烧起来了。我们带着静肃的心情凝视我们的信号之火在荒漠中燃烧,看着那寂静无声但光芒四射的信号在黑夜中闪闪发亮。我心想那不仅是个哀伤求救的信号,也承载着我们心中的爱。我们希望能喝水,但也希望能与人沟通。但愿黑夜中有另一堆篝火点起,只有人类懂得生火,但愿他们能用火响应我们!

我又看到爱妻的眼睛,现在我唯一能看到的就只剩下亲友的眼眸。它们仿佛在向我发问。我重新看到所有那些或许对我有感情的人的眼睛。那些眼睛都在向我发出疑问。一整片目光都在那里指责我为何沉默无声。但我在回话!我在回话!我在用我所有的力量回话,在这暗夜里,我高举着最明亮的火炬!

我已经竭尽所能。我们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走六十公里路却几乎没有喝水。现在我们连水都没得喝了。假如我们无法等得更久,是我们的错吗?我们在那里乖乖地吸吮水壶,但当我把那马口铁杯底的最后一滴液体喝完,定时器立刻开始启动。如果时间之流像大河般把我卷走,那又何奈?普雷沃哭了。我拍了拍他的肩。为了安慰他,我说:

“如果我们命该如此,现在也只能听天由命。”

他回道:

“你以为我是因为自己而哭……”

唉!当然我早就明白这个道理。没有什么是无法忍受的。明天,后天,我将发现绝对没有任何事是无法忍受的。我对死亡的痛苦一直只是半信半疑,这个部分我已经思考过了。有一天我被卡在驾驶舱里,以为自己会淹死,可是我并没有感觉多痛苦,有时我觉得我恐怕要坠毁了,但我从没觉得那是天大的事。在这沙漠里,我也一直没有感受到太多焦虑。明天,我还将在这方面体会到一些更奇异的事。况且,纵使我大费周章地造了灿烂的篝火,天晓得我是不是早已不再期待其他人类会听到我的声音!……

“你以为我是因为自己……”没错,没错,这才是真正无法忍受的事。每当我又看到那些期盼的眼神,我的内心又是一阵刺痛。忽然间我被一股渴望紧紧攫住,我想站起来,一直往前奔跑。那边有人在求救,远方发生海难了!

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角色倒转,但我内心一直认为真实的情况会是这样。现在,普雷沃的反应正式证实了我心中的想法。原来当死神在我们耳际拼命呼喊的时候,普雷沃也没有感觉到对死亡的焦虑。但确实有一件事是他无法忍受的,我也无法忍受。

啊!我不怕睡去,不管只是今晚睡去,或生生世世睡去。假如我睡着了,我不可能分辨这两者的差别。而且那会带来多大的安详!但远方那些呼喊,那些绝望的火焰……那般情景令我无法忍受。面对那些可怕灾难,我无法坐视不管!每一秒钟的沉默,都在点点滴滴地残杀那些我爱的人!我心中怒吼了起来:为什么那么多枷锁束缚着我,使我无法及时赶去救援那些正在沉没的人?为什么我们的火炬无法将我们的呼喊传递到世界另一端?再撑一下!……我们这就到了!……我们这就到了!……我们一定会来解救你们!

镁金属片被烧尽了,我们的篝火变红了,逐渐只剩下一堆焦炭,我们两个依偎在那里取暖。我们伟大灿烂的信号熄灭了。它让这世界上的什么东西动了起来?唉!我知道它没让任何东西动了起来。那是一个没有人可能听到的祈祷。

就这样了。我这就去睡了。

5

清晨,我们用抹布擦拭潮湿的机翼,挤出一丁点露水到杯底,其中混合了油漆和污油。看起来很恶心,可是我们还是把它喝了下去。在没有更好的选择时,这样我们至少润湿了一下嘴唇。甘泉飨宴结束,普雷沃对我说:

“幸好还有手枪。”

我忽然觉得自己凶了起来,我带着深刻的敌意转身面向他。在这种时候,没有什么比无意义的自怜自艾更令我愤恨。我极度需要能够认为一切都可以很简单。出生可以很简单,长大可以很简单,渴死一样可以很简单。

我用眼角观察普雷沃,他要是再开口说蠢话,我不惜揍他几拳。可是普雷沃是用非常平静的态度向我说那句话。先前他跟我聊过卫生的事;现在他提到这个问题时,那样子仿佛是在说:“我们应该把手洗干净。”我们的想法终究还是一致的。昨天,当我的目光瞄到那皮套,其实相同的想法也在我心中掠过。那时我的思绪是合情合理的,而且不带哀伤。人只有在社会情境中才会真正感到哀伤,因为我们无力使需要我们照顾的人安心而感到哀伤。手枪本身并不让人哀伤。

依然没有人来找我们,或者该说,他们想必是往别处找去了。或许他们在阿拉伯半岛找。我们要到隔天才终于听到飞机声,在我们已经决定抛弃我们的飞机以后。飞机就那么一次出现在遥远的天边,我们对它也只能感到一股漠然。我们只是两个小黑点,跟无数小黑点一起混在辽阔沙漠中,我们无法奢望有人会注意到我们。任何人认为我在苦难煎熬中可能产生的思绪都不会是真确的;我并没有遭受苦难的煎熬,我只觉得救难人员似乎是在另一个象限中执行任务。

要在三千公里范围中搜寻一架掉进沙漠而且没有留下任何信息的飞机,少说也要两个星期;而且他们如果展开搜寻,范围很可能是在的黎波里塔尼亚到波斯之间。然而,今天我还是为自己保留了这个渺茫的机会,因为没有任何其他机会。但我改变了策略,我决定一个人出发探索。普雷沃留在原地准备篝火,在有人出现时点燃信号,只不过一直没有人出现。

于是我出发了,但我连我是否会有体力回来都不知道。我重新想起我对利比亚沙漠的既有认知:整个撒哈拉的平均湿度是百分之四十,但这个地区的湿度低到只有百分之十八。生命在这里就像水蒸气般迅速蒸发。贝都因人[44]、沙漠旅人、殖民地军官们异口同声地说,人在这里要是没能喝水,顶多能撑十九小时。过了二十个小时,眼睛就会充满亮光,大限随即驾到:渴死的进程既迅速又恐怖。

可是这一直吹来的东北风,这骗了我们的、不正常的风,这个跟所有气象预测作对,把我们吹到这片高原中的风,现在想必是它让我们能苟延残喘。但在亮光开始充斥在我们眼中之前,这风又能给我们多少时间?

于是我出发了,但我觉得自己像是将一艘小独木舟划向汪洋。

不过,因为黎明的关系,这片荒寂的风景显得没有那么阴森。一开始我把双手插在口袋里,以掠夺者的姿态走路。昨天晚上,我们在几个神秘的洞穴口布置了陷阱,于是我内心那个偷猎者苏醒了过来。我出发后第一个就是去检查那些陷阱,结果那里空空如也。

看来我是没机会茹毛饮血了。老实说,我也没指望这个奇迹会出现。

虽然我并不觉得失望,但我感到非常好奇。在这片沙漠里,动物都靠什么生活?那些动物应该是“耳廓狐”,也就是沙漠小狐狸,那是一种体形跟兔子差不多大,但耳朵长得特别大的肉食性动物。我无法抗拒内心的欲望,于是我跟着其中一条足迹走去。那足迹把我引到一条狭窄的沙河,所有足迹似乎都轻轻印在那上面。我开心地欣赏沙地上那以三个脚趾形成的扇形掌状图案。我想象我的可爱朋友在黎明时分静悄悄地来到这里,在石头上轻轻舔食朝露。动物脚印之间的距离在这里变大了——我的小狐狸奔跑了起来。在某个地方,它的伙伴来找它,然后它们并肩前进。我就这样带着奇异的喜悦之情进行这场晨间漫步。我喜欢这些生命的征象。我稍微忘了我有多口渴……

最后我终于发现我的狐狸朋友们的膳房了。这一带的泥土每隔一百米左右会长出一棵汤碗般大的迷你干燥灌木,枝干上爬了许多金色蜗牛。耳廓狐在黎明时分出发觅食。在这里,我撞见了大自然的一个伟大秘密。

我的狐狸朋友不会在每一棵小灌木旁耽搁。有些灌木上爬满了蜗牛,但小狐狸对它视而不见。有些灌木它是绕着转了一圈,但显然态度非常审慎。它会在某些灌木周边流连,但不会大肆破坏。它只抓取两三只小贝壳,然后就换到另一座食堂。

它是不是在跟自己的饥饿感玩游戏,不要一下子就完全满足食欲,借此让美食乐趣弥漫在整个晨间漫步过程中?我不相信是这样。它的游戏跟某种不可或缺的生存策略太不谋而合了。假如耳廓狐走到第一棵灌木就赖在那里,直到吃饱为止,它只要吃个两三顿,就会把上面的食物都吃光。于是,从这棵灌木到下一棵灌木,它很快就会把所有食物消耗殆尽。可是耳廓狐小心翼翼地不要危害到物种的繁殖。它不只愿意为了吃一顿饭逛遍一百棵棕色小灌木,甚至在同一根树枝上它也不会采集两只相邻的蜗牛。一切仿佛都显示它对风险有清楚的意识。假如它每次都毫无顾忌地只顾马上吃饱,那很快就不会再有蜗牛。而假如没有了蜗牛,很快就不会再有耳廓狐。

足迹把我带回洞穴。耳廓狐想必正在那里面听我的声音,被我脚步踏地发出的震动吓得浑身发抖。但我跟它说:“我的小狐狸,我已经没救了,可是奇怪的是,我竟然不会因为这样而对你的心情毫无兴趣……”

于是我在那里做白日梦,我觉得似乎万物都能顺应周遭环境。一个人就算知道他三十年后会死,也不会因此永远闷闷不乐。三十年,三天……这只是观点的问题。

不过有些意象还是忘了好……

现在我继续前进,而随着疲倦感益发强烈,我也产生了某种质变。当我没在远方看到幻景时,我会自己打造海市蜃楼……

“喂!”

我高举双臂喊着,但那个比手画脚的人只不过是一块黑色岩石。沙漠中的一切似乎都活动了起来。我想把那个在睡懒觉的贝都因人叫起来,但他立刻化成一根黑色树干。化成树干?这东西的存在使我非常惊讶,我倾身仔细看了一下。我想把一根断落的树枝抬起来——它竟是大理石做成的!我重新站起来,环视周遭;我又看到其他一些黑色大理石。一座大洪水前形成的原始森林在地面留下树干残根。十万年前,在创世纪的一场风暴中,它像大教堂般坍塌、荒废了。无数个世纪向我席卷而来,把这些石化了、玻璃化了,碳化成墨色,像金属部件般光滑的巨大圆柱底座带到我面前。这座森林曾经虫鸣鸟唱、乐音流转,但它遭到诅咒,化成了盐矿堆。我感觉这个景色对我充满敌意。这些肃穆、阴沉的残骸比钢铁甲冑般的黑色山丘更漆黑,它们更严厉地排斥我。我这个活着的人为什么到这里,站在这些不会腐朽的大理石块之间是要做什么?我这个很快就会腐朽的生物,这副终究要解体的躯壳,为什么出现在这片无声无息的永恒之中?

从昨天到现在我已经走了将近八十公里路。我感到强烈晕眩想必是因为口渴,或者因为太阳。太阳照射在这些仿佛涂上一层油霜的圆柱。太阳猛烈照射在这块属于全世界的甲壳上。这里既没有沙也没有狐狸,这里只剩下一块无尽延伸的铁砧。我踩在这灼热的铁砧上,感觉阳光在我脑海中激荡。啊!那边……

“喂!喂!”

“那边没有东西,那只是你的幻觉,别再神经兮兮了。”

我就这样对自己说话,因为我需要召唤我的理智。明明看到了什么东西,却得强迫自己拒绝承认它的存在,这是多么困难的事。看到那个移动中的骆驼商队,但无法冲过去跟他们会合,这是多么困难的事……就在那边啊……没看到吗?

“傻瓜,你明知那都是你的幻想……”

“这样的话,世界上就没有什么是真的了……”

没有什么是真的,除了二十公里外那山丘上的十字架。十字架,或灯塔……

但那不是大海的方向,所以那是十字架。我一整晚研究地图,但这工作只是徒然,因为我连自己的方位都不知道。但我还是要探身查看任何可能向我指点人类存在的征象。在某个位置,我发现一个小圈圈,上面标了一个类似的十字架。我查了一下图说,那里写着“宗教建筑”。十字架旁边有一个黑点,我又查了一下图说,那里写着“永久井”。我心里大惊,我大声念了出来:“永久井……永久井……永久井!”相较于一座永久井,阿里巴巴和他的宝藏又还有什么重要?再远一些,我注意到两个白色圆圈。我在图说上看到“临时井”,这就逊色一些了。然后再往周边看,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

那就是我的宗教殿堂!僧侣在山丘上立起一座大十字架,召唤落难者!只要朝它的方向走就对了。只要往那些道明会[45]修士的方向跑去……

“可是利比亚这边只有科普特基督徒[46]的修道院。”

“……投奔那些潜心修行的多明我会修士。他们有一座用红色瓷砖打造的厨房,又清爽又漂亮,他们的院子里有一具美妙无比、生了锈的汲水泵。你应该猜到了……在那生锈的汲水泵底下,就是永久井!啊!等我到那里敲门,等我拉响那里的大钟,一场盛宴就要展开……”

“傻瓜,你在描述的是一座普罗旺斯的住宅,那里不会有什么钟。”

“……等我去拉响那座大钟!门房会把双手往上一扬,然后对我大喊:‘你是天主的使者!’然后他会把所有修士唤来。他们都会赶忙跑来。他们会像照顾一个穷小孩那样让我尽情飨食。他们会把我推进厨房,然后告诉我:‘等一下,小伙子,等一下……我们一起跑到永久井那里去……’”

于是我幸福得颤抖起来……

可是不行,我不要哭,不要只因山丘上的十字架没有了就哭。

西方的许诺只是谎言。我转向正北方。

北方至少荡漾着大海的歌声。

啊!翻过这个山脊,地平线就会在眼前展开。那里有全世界最美的城市。

“你很清楚这只是海市蜃楼……”

我很清楚这只是海市蜃楼。的确,没有人骗得了我!可是,如果我心甘情愿要朝海市蜃楼奔去呢?如果我心甘情愿地喜爱那座拥有美丽城郭、洒满金色阳光的城市呢?如果我心甘情愿地迈开矫健步伐直往前去,因为我不再感到疲倦,因为我觉得快乐……普雷沃和他的手枪,别让我笑掉大牙了!我宁可像我这样自我陶醉。我醉了。我渴死了!

暮色使我清醒,我骤然停下脚步,因为觉得自己走得太远而害怕。暮色中不会再有幻景。地平线没有了那些汲水泵、宫殿、僧袍,那就只是一条沙漠的地平线。

“你走得很远了!夜色就要包围你,你得在这里等天亮才行,然后明天你的足迹就消失了,你就不知身在何处了。”

“那就不如继续往前直走……往回走有什么用?假如我可能就要张开……假如我可以张开双臂迎向大海,我不想白费力气走回头路……

“你在哪儿看到大海了?而且你永远也走不到那里。你离那里恐怕有三百公里远。而且普雷沃还在那架席姆恩号旁边守候!说不定已经有骆驼商队看到他了……”

对,我会回去,可是我要先向人类呼唤:

“喂!”

老天,这座星球上明明就住了人……

“喂!有人吗?……”

我的声音哑了。我没有声音了。我觉得自己这样呼喊真是荒唐……我又一次使劲喊:

“有人吗?”

那声音很坚持,也很做作。

我掉头往回走。

走了两个小时以后,我看到火光。想必普雷沃以为我走失了,吓得赶紧造了一座大篝火,让火焰直往天上冲。啊!……我根本毫不在意……

又走了一个小时……又走了五百米。又走了一百米,五十米。

“啊!”

我惊愕不已地停下脚步。喜悦之情淹没我的心,我竭力防止它猛然爆发。焰火照亮普雷沃,他正在跟倚靠在飞机引擎上的两个阿拉伯人说话。他还没看到我。他已经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啊!假如我跟他一样等在这里……我早就已经解脱了!我高兴地喊了一声:

“喂!”

那两个贝都因人惊跳了一下,往我这边看。普雷沃离开他们身边,独自朝我走来。我张开手臂。普雷沃抓住我的手肘,难道我差点倒下去?我说:

“谢天谢地!”

“什么?”

“阿拉伯人啊!”

“什么阿拉伯人?”

“跟你一起在那边的阿拉伯人啊!……”

普雷沃露出好笑的表情看着我,我感觉他似乎心不甘情不愿地向我吐露一个沉重的秘密:

“这里没有阿拉伯人……”

这次我是真的要哭了。

6

我们已经在这里度过十九个小时没水喝的时间。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们喝了什么?黎明时喝了几滴露水!可是东北风依然在吹,缓和了我们水分蒸发的速度。轻盈的水雾飘向天空,可望贡献于宏伟壮丽的云朵形成。啊!要是云朵能往我们这边飘来,要是雨水能降下!但沙漠里永远不会下雨。

“普雷沃,我们来把一个降落伞剪成三角形的帆布块,然后用石头固定在地上。如果风没有改变方向,黎明时我们就可以把这些布块拿起来,找个油料箱,把上面的露水拧进去收集起来。”

于是我们把六块白布陈列在星空下。普雷沃拆下一个油箱。现在我们只要等天亮就行了。

普雷沃在飞机残骸中奇迹般发现一颗柳橙,我们把它分了吃。在我们需要二十升水的时候,一颗柳橙是多么微不足道,但我的心情激动不已。

我躺在我们的夜间火堆旁,凝视着这颗发亮的水果,我心想:“人类不懂柳橙是什么……”我又想:“我们已经走到穷途末路,但这个铁一般的事实并没有使我灰心到无法享受眼前的乐趣,我握在手里这半颗橙子又是一个明证,它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喜悦之一……”我躺了下来,一边吸吮鲜美的果实,一边数着天上的流星。在一分钟时间中,我在这里感受无尽的幸福。我又想:“就人类目前所处的世界秩序而言,我们无法知道是不是我们把自己关进去了。”我到今天才懂得一支香烟和一杯兰姆酒在一名死囚手中所代表的意义。我一直无法明白他何以能接受那样的悲惨处境。然而,他确实从中感受到极大的快乐。假如他露出微笑,我们会想象他是个勇敢面对死亡的人。但他微笑只是因为他喝了那杯兰姆酒。我们不知道他已经改变了观点,他让最后那一小时化成了他的全部生命。

我们收集到很多水,可能足足有两升。不会再口渴了!我们得救了,可以喝水了!

我用马口铁杯从这个大水箱里舀出一杯水,但那水呈现美丽的黄绿色泽,我喝了一小口,那味道可怕至极,尽管我渴得快要发疯,我还是得猛吸一大口气才敢把水吞进去。这时要是有一杯泥水,我倒不介意喝它,可是那带着有毒金属味道的水比口渴更让我觉得恐怖。

我看到普雷沃眼睛盯着地面在兜圈子,仿佛他在仔细找什么。忽然间,他弯身呕吐,而且人还继续兜圈子。三十秒钟以后轮到我了。我的身体严重痉挛,我跪在地上,双手紧抓泥地。我们没有说话,在一刻钟时间中,我们就这样全身发抖,到最后只能吐出一点胆汁。

完了,现在我只隐约感觉到一股仿佛从远方传来的恶心。我们连最后的希望也落空了。我不知道这个失败的原因是降落伞的涂料或油箱内的四氯化物沉淀。我们应该找别的容器、用别种布料才对。

所以,赶紧吧!天亮了,快点出发!我们要逃离这个被诅咒的高原,大步往前走,直到倒下为止。我效法在安第斯山落难的吉约梅:从昨天开始,我经常想到他。我决定违反坠机后必须留在飞机残骸旁边的正式规定。要找我们,到别的地方找吧。

又一次,我们发现落难者并不是我们。那些在等待的人才是落难者!我们的沉默严重威胁着他们。他们已经被一个可怕的错误撕裂。我们不能不向他们奔去。吉约梅也是,他从安第斯山出来之后,向我描述过他是如何奋力朝落难的人奔去!这是个普世皆然的事实。

“假如我在这世上无亲无故,”普雷沃告诉我,“我会躺下来。”

于是我们往东北东方向直直走去。假如我们已经跨越尼罗河,现在踩下的每一步都会把我们带到阿拉伯大沙漠更深处。

我记不得多少那天的事。我只记得我匆忙赶路。匆忙赶往不知什么,就直到我倒下吧。我也记得自己只是低头看着地面一直走,因为抬头看到的幻景会让我觉得反胃。有时候我们会根据指南针稍微调整一下方向,有时候我们也会躺下来伸展身子喘口气。还有,我在某个地方把我留着在晚上用的橡胶垫丢掉了。其他我就不再记得什么了。我的记忆一片空白,直到那晚气温凉快下来为止。我也变得跟一望无际的沙一样,我内在的一切都被消除了。

日落时我们决定停下来过夜。我知道我们应该继续走:这没水的一夜恐怕会让我们再也起不来。不过我们带了降落伞切成的帆布片。假如帆布涂料不是有毒物质,明天早上我们可能就真的有水喝了。我们必须再一次把捕捉露水的陷阱张开在星空下。

但是北方的天空今晚纯净清爽,没有一片云朵。但是风已经改变了它的气味。它也改变了方向。来自沙漠中央的热风已经开始吹拂在我们身上。猛兽苏醒了!我已经感觉它正舔着我们的双手和脸庞。

但是假如我继续走,我恐怕走不了十公里。三天以来,在没水喝的情况下,我已经走了至少一百八十公里……

但是,就在我们停下来时:

“我跟你打赌那是一个湖。”普雷沃对我说。

“你疯了!”

“在这么个黄昏时候,那有可能会是幻景吗?”

我没答腔。我已经很久不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那或许不是幻景,但它可能是我们在疯狂中想象出来的东西。普雷沃怎么还会相信这些呢?

普雷沃很坚持:

“应该二十分钟就走到了,我去看看……”

他的固执使我很生气:

“你去看吧,去透透气……这样走走对身体很好。可是就算你的湖存在,它也是咸的,这点你很清楚。总之不管它咸不咸,它就是一座恶魔湖。更重要的是,它根本不存在。”

普雷沃目光笃定,他已经迈步离开。我知道那些诱惑物可以多么令人心动!我心想:“甚至还有梦游的人会往火车头底下跳呢。”我知道普雷沃不会回来。一股空寂的眩晕将占据他的身心,他将无法掉头回来。他将在前方某处倒下。他会独自死去,留下我在这里独自死去。这一切又有什么重要!……

一种毫不在乎的心态正在淹没我,我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曾经,我眼看自己就要被淹死,却感觉到同样这种平静。可是这次我利用这个机会,俯卧在石头地上写遗书。我的信写得很美,很有尊严,里面提供各种明智的建议。我写完读它时,心里隐约感到一股虚荣。以后的人会说:“这封遗书写得多么令人赞叹!真可惜这样的人死了啊!”

我也想知道自己目前的状况。我试着挤出唾液。我有多少小时没吐唾液了?我是不是连唾液都没了?如果我把嘴巴闭着,一种黏稠物质会把我的上下唇黏起来。黏稠物干了以后,会在嘴唇上结成一层硬硬的外壳。不过幸好我还有办法做出吞咽的动作。我的眼睛还没有充满光线。当光辉灿烂的情景开始在我眼前展现,我就只剩下两小时可活了。

黑夜降临,月亮比前一晚显得更肥大。普雷沃没有回来。我躺在地上,反复思索着这些明显事实。我心中出现某个年代久远的印象,我设法想出那到底是什么。我是……我在……我上了船!我正搭船前往南美洲,我就这样躺在上层甲板上。桅杆顶端仿佛插进满天星斗中,慢慢地前后左右晃动。这里没有桅杆,不过我还是上了船,前往一个再也无法取决于我的目的地。一群黑奴已经把我绑了起来,丢到这艘船上。

我想到没有走回来的普雷沃。我一直没听到他发出任何怨言。这样很好。我恐怕无法忍受听到别人唉声叹气。普雷沃是个男子汉。

啊!距离我五百米左右,他正在摇晃他的手电筒!他走失了!我没有手电筒可以响应他,我站起来呼喊,可是他听不到……

第二盏灯在距离他两百米的地方亮了起来,然后是第三盏灯。老天,有人在搜索,他们在找我!

我大叫一声:

“喂!”

可是没有人听到我。

三盏灯继续发出呼叫信号。

今天晚上我没发疯。我感觉很好。我很平静。我仔细观察,五百米外确实出现三盏灯。

“喂!”

可是仍然没有人听到我。

一时间我慌了起来。这是我唯一一次感觉到惊慌。啊!我还可以跑:“等等……等等……”他们要转身走了!他们就要离开,到别的地方找了!而我就要在这里倒下!有人已经张开手臂等着迎接我,我却要在生命的门槛上倒下!

“喂!喂!”

“喂!”

他们听到我了。我喘不过气,真的喘不过气,可我还是一直跑。我跑向那个声音:“喂!”我看到普雷沃,然后我倒在地上。

“啊!我看到好多盏灯!……”

“什么灯?”

没错,他只有一个人。

这次我没有感觉到绝望,只是在心里生闷气。

“你的湖呢?”

“我一直往前走,湖就一直往后退。我走了半个小时。半小时之后,它就变得太远了。所以我就回来了。可是现在我可以确定那是一个湖……”

“你疯了,彻底疯了。啊!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为什么?”

他做了什么?他为什么那么做?我气愤填膺地哭了起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气愤填膺。普雷沃用哽咽的声音告诉我:

“我多么想找到可以喝的水……你的嘴唇完全发白了……”

啊!我的气消了……我把手搁上额头,仿佛我刚清醒过来。我觉得很难过。然后我轻声说:

“我看到……就像我现在看着你,我清楚看到三盏灯,我不可能搞错……我跟你说,普雷沃,我看到三盏灯!”

普雷沃沉默了一下,最后终于说:

“果然情况不妙。”

周遭环境没有一丝水汽,大地很快就开始发出亮光。这时已经变得很冷了。我起身走路。可是我很快就全身颤抖得难以忍受。我的血液失去水分,循环非常困难。冰冷的感觉穿透我的身体,而那不只是夜晚的冰冷。我的上下颌不断打战,我整个身体都在严重打哆嗦。我的手抖得连手电筒都无法操作。我对冷向来没什么感觉,但现在我居然就要冷死,口渴的效应多么奇怪!

我把我的橡胶垫丢在某个地方了,因为我受不了继续在酷热中扛着它走。风势越来越猛。我发现沙漠里没有任何掩蔽处……沙漠就像大理石一样平滑。白天没有任何阴影,晚上任凭寒风吹袭。没有一棵树,没有篱笆,没有岩石让我遮风。风就像一支骑兵队在旷野中攻击我。我不停兜圈子想躲它,我躺下,又站起来。无论我躺着或站着,那冰冷的鞭子一样无情地往我挥来。我没法跑,我已经没有这种体力,刺客在追我,但我跑不动,我跪倒在地,在他们的大刀下,我只能用手紧紧抱着头!

我后来才意识到这时我站了起来,往前直直走去,身体一直猛打哆嗦!我在哪里?啊!我才刚离开,就听到普雷沃的声音!是他的叫声把我唤醒……

我回到他身边,整个身体依然不停打战,猛烈震动。我心想:“这不是冷,是别的东西。最后一刻到了。”我已经脱水得太严重了。前天,我们走了太多路,还有昨天我一个人也走了太多路。

被冻死这件事令我非常难过。我宁可投奔心中那些海市蜃楼。那个十字架,那些阿拉伯人,那些灯。总之,那些东西开始让我产生浓厚兴趣。我真不想像奴隶一样被无情地鞭笞……

我又跪了下来。

我们随身带了一些药。一百克纯乙醚,一百克九十度的酒精,以及一瓶碘药水。我试着喝两三小口乙醚。我觉得自己仿佛在吞咽刀刃。然后我喝了一点九十度酒精,但那简直把我的喉咙封住了。

我在沙地中挖了一条沟,躺了进去,用沙子把自己盖起来。我只让脸露到外面。普雷沃找到一些小树枝,他点了火,但火一下就熄了。普雷沃拒绝把自己埋进土里。他宁可站着走动。但他错了。

我的喉咙依然紧绷,这不是好兆头,不过我觉得舒服了些。我觉得很平静。我觉得超乎所有预期地平静。我被黑奴绑在船桥上,被迫在星辰下航向大海。但或许我并不会非常不快乐……

只要我不拉动任何肌肉,我就不再感觉寒冷。于是,我忘了自己那副沉睡在沙中的躯体。我不再移动,这样我就不会再感到痛苦。而且真的,受苦的程度非常低……在这所有痛苦的背后,是疲倦和幻想在联手操纵。一切都变成了图像书,变成一个有点残忍的童话故事……方才,风无情地追猎着我,为了躲避它,我像野兽般兜圈子。然后我觉得呼吸困难,仿佛一个膝盖压迫住我的胸膛,一个膝盖。于是我在天使的沉重身躯下挣扎。过去我从不曾在沙漠中感到寂寞。现在我不再相信周围的一切,我把自己关进内心,闭上眼睛,不再眨动一根睫毛。我可以感觉无数影像化为滚滚洪流,把我卷向一个宁静的梦:江河在海洋的深厚中沉静了下来。

再会了,我爱过的人们。假如人体无法承受三天没有一滴水的折磨,那毕竟不是我的错。我没想到自己受制于水泉的程度如此之深,我没料到自己的自主能力如此浅薄。我们以为人类可以挺直身躯不断勇往直前,我们以为人类是自由的……我们没看到那根把他系在井口上的绳子,没看到它像一条脐带般把他连到大地的腹腔。如果他多走一步,他就没有了生命。

除了你们的痛苦以外,我没有任何懊悔。总的算来,我这辈子过得够好了。假如我能回去,我会依样画葫芦。我需要活着。但在城市里,人类却已经不再有生命。

这里说的不是飞行。飞机并不是目的,只是一个手段。人不是为了飞机而甘冒生命危险。农夫也不是为了那具犁而耕田。但借由飞机,人可以离开城市,离开那些忙着计算、忙于算计的凡夫俗子,人找到了农夫耕耘土地那般的真实。

飞行员做的终究是人的工作,我们都懂得身为凡人的忧虑。我们与风,与星辰,与黑夜,与沙,与大海接触。我们设法跟自然力量周旋。我们等待黎明,就像园丁等待春天。我们等着抵达中继站,仿佛那是一个应许之地。我们在星辰中寻找属于我们的真实。

我不会有怨言。三天以来,我一直走路,我口渴,我在沙漠中循着一些踪迹而行,我让露水成为我的希望。我不断设法连系上我的族类,但我已经忘记他们生存在大地上的哪些角落。这些都是人类活着的时候关心忧虑的事。我无法不认为这些事比晚上为了上哪家夜总会而烦恼更重要。

我也不明白那些靠郊区火车移动的人类族群,那些人以为自己是人类,但被一种他们已经感受不到的应力压缩得仿佛蚂蚁,只能发挥蚂蚁般的功能。当他们有了点自由,他们是怎么填满那些荒谬的小小星期天?

有一次,在俄罗斯,我在一家工厂中听到莫扎特的音乐。我把这件事写了出来,结果收到两百封骂人的信。我不是对喜欢上低级歌厅的人有意见,他们不懂得别种音乐。我有意见的是低级歌厅的老板。我不喜欢看到人毁坏人类的心灵。

我在我这个行业里是快活的。我觉得自己是耕耘航线中继站的农夫。搭乘郊区火车时,我感受到的痛苦跟这里截然不同,但更加锥心刺骨!总的算起来,能够身在此处,是何等地奢侈!……

我没有遗憾,赌注是我自己下的,输了也是我的事。这是我们这个行业中命定的部分。但无论如何,我呼吸过远洋的风,我在唇稍尝过大海的味道。

只要品尝过那个滋味,就永远不可能把它忘记。不是吗,我的伙伴们?这跟选择危险的生活方式完全无关。“玩命”是个自命不凡、矫揉造作的概念。斗牛不是我会佩服的事。我热爱的不是危险。我知道我热爱什么:我热爱生命。

东边的天空似乎逐渐露出鱼肚白。我从沙里伸出一只手臂。夜里我在伸手可及之处放了一块帆布,我现在摸了它一下,它是干的。再等一会儿吧。露水是在黎明形成的。可是天空已经开始泛白,帆布上却毫无湿气。我的思绪有点混乱了起来,我听到自己说:“这里有一颗干枯的心……一颗干枯的心……这里有一颗干枯的心,它不知该怎么制造眼泪!……”

“上路吧,普雷沃!我们的喉咙还没有完全封闭,我们得继续走。”

7

沙漠中吹着西风,这风只消十九小时就可以把人吹得干枯耗竭。我的食道还没有闭锁,但已经坚硬作痛。我可以感觉那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刮磨。不久之后,咳嗽就会开始,之前有人跟我描述过这种情形,于是我等着。我的舌头令我非常不舒服。可是最糟的是,我已经开始看到光点了。一旦光点化为火焰,我就只能躺下。

我们走得很快,趁着凉爽的清晨尽量往前走。我们很清楚在沙漠的大太阳底下,我们是不可能走路的。在沙漠的大太阳下……

我们没有流汗的权利,甚至没有等待的权利。这种凉爽是湿度只有百分之十八的凉爽。这个风是从沙漠中央吹来。在温柔的表象下,这个阴险的抚触正在使我们的血液蒸发。

我们在第一天时吃了一点葡萄。三天以来,我们一个人吃了半颗柳橙和半个玛德莲蛋糕。现在就算我们有食物,我们靠什么口水来咀嚼?但我也没有任何饥饿感,我只觉得口渴。到了现在,我甚至不是感觉口渴,而是感受到口渴的效应。变硬的喉咙、灰泥般的舌头、嘴里那种刮磨的感觉和那种恐怖的味道,这些都是我头一次感受到的。或许水可以治疗这些症候,但我还无法知道这种疗愈方式能带来什么样的纾解效果。口渴变得越来越像一种病症,而越来越不像一种渴望。

我开始感觉清泉和水果的意象不再让我觉得那么痛苦,我忘了柳橙的光彩,就像我似乎也忘了我的所有温柔。或许我开始遗忘一切。

我们坐了下来,但我们必须重新上路。我们放弃一次走一长段距离才停下来的念头。只要走五百米,我们就已经体力不支。坐下来舒展身体是莫大的快乐,但还是得起身继续前进。

景色有所改变。石头之间的距离逐渐变大。现在我们是走在沙地上了。前方两公里处出现沙丘,沙丘上有几丛低矮的植被。与钢铁盔甲般的岩石相比,我还是喜欢沙。这是一片金色的沙漠,这是撒哈拉。我觉得我认出它来了……

现在,我们每走两百米路就筋疲力尽。

“我们还是要走,至少走到那些小灌木那里。”

那已经是个极限。(八天之后,当我们乘车回溯我们走过的路,试着寻找我们那架席姆恩号飞机,我们算出最后这段出走的路有八十公里。所以我一共是走了将近两百公里。)我要怎么继续走下去?

昨天,我不抱希望地走路。今天,那些字词都已经失去意义。今天,我们只是为了走路而走路。大概就像正在犁田的牛。昨天我梦想着种满柳橙树的天堂。但到了今天,天堂对我而言已经不存在。我不再相信世界上会有柳橙。

除了一颗枯竭的心,我不再能从自己身上发掘任何东西。我将要倒下,而我不知绝望是什么。我甚至没有痛苦。我不禁感到遗憾:懊悔对我而言曾经如甘泉般甜美。我们怜悯自己,像对朋友诉苦般抱怨。但在这世上我已不会再有朋友。

当他们找到我时,看到我被灼烧了的眼睛,他们会想象我曾不断呼喊,受到极大的痛苦。但那些激情,但那些悔恨,但那些温柔的痛楚,都还是一种财富。而我已经孑然一身,不再有任何财富。清纯的少女在初夜时懂得了什么是懊悔,她们流下眼泪。懊悔与生命一起颤抖激荡。但我已经不再有懊悔……

我成了沙漠。我的身体不再产生唾液,但我的内心也不再产生那些能让我倚靠着呻吟的温柔意象。火热的太阳已经把我心中的泪泉晒得完全干枯。

然而,我似乎瞥见了什么?一股希望的气息吹拂过了我,纵使那仿佛掠过海面的一阵嘲笑声。是什么迹象来唤起我的本能,等着向我的意识叩门?并没有什么改变,但一切已经不同。这一大片沙,那些小丘,那几片单薄的绿意,它们构成的不是风景,而是一个舞台。舞台上依然空荡荡,但一切都已经筹备妥当。我看着普雷沃。他跟我一样感受到惊奇,但他也无法清楚解读自己此刻感受到的是什么。

我可以担保,一定有什么事会发生……

我可以担保,沙漠已经活了起来。我可以担保,这一片无人的空寂骤然间变得比喧嚣的广场更动人……

我们得救了。沙地上出现了足迹!……

啊!我们本来远离了人类的踪迹,我们跟部落失联,我们在世上孤独无助,被遗忘在尘世的迁徙之外,但现在我们又发现沙地上烙印着奇迹般的人类脚印。

“普雷沃,有两个人在这里分道扬镳……”

“这里曾经有骆驼跪坐在地……”

“这里……”

可是离真正得救还远得很,我们不能光是在这里等待,几个小时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救得了我们。一旦咳嗽开始出现,口渴的进程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达到终点。而我们的喉咙……

可是我深深相信,某个骆驼商队就在某处,正在沙漠中摇摇晃晃地前进。

于是我们继续往前走,忽然间我听到鸡啼声。吉约梅曾跟我说:“到了最后,我在安第斯山脉中听到鸡啼声。我还听到火车的声音……”

我一感觉听到鸡叫,就想到他描述的情景,于是我心想:“一开始是我的眼睛欺骗我。想必那是口渴的作用。我的耳朵撑得久些……”可是普雷沃抓了我的手臂一下:

“你听到了没?”

“什么?”

“鸡叫声!”

“是吗……是吗……”

真是这样吗,傻瓜,生命真的在呼唤了吗……

我经历了最后一个幻觉:三只狗在追我。普雷沃就在我旁边,他什么也没看到。可是我们两个都努力向那个贝都因人伸展手臂。我们两个都用我们胸中仅存的气息向他呼喊。我们两个都发出幸福的笑声!……

可是我们的声音连三十米的距离都传不到。我们的声带已经干了。我们用很低的声音互相说话,而我们竟然浑然不觉!

可是那个贝都因人和他的骆驼,他们才刚从土丘后方现身,怎么可能,他们又慢慢走远了……那人也可能是独自一人。一个没心肝的恶魔让他在我们眼前现身,然后又把他带走……

而我们已经再也跑不起来!

沙丘上又出现一个阿拉伯人的侧影。我们想大声喊叫,但我们的声音又弱又低。于是我们举起双手摇摆,我们感觉自己仿佛在天空中画出巨大的信号。但那个贝都因人依然只顾往右边看……

然后他缓缓地开始转身。只要他转个四分之一圈,只要他正面朝向我们,一切就尘埃落定了。只要他往我们这边看来,他就已经消除了我们的口渴,消除了死亡和所有幻景。他开始转身,世界已然改变。光靠他上半身的轻轻转动,光靠他的目光缓缓游移,他就创造了生命,对我而言他就变得像一个神……

这是个奇迹……他在沙地上往我们走来,仿佛一个天神掠过海面……

那阿拉伯人只是看着我们。他用手压了压我们的肩,我们完全顺从他。我们倒卧在地上。这里不再有种族,不再有语言,不再有隔阂……这里有个贫穷的沙漠游牧人,他把那大天使般的双手置放在我们的肩膀上。

我们就这样脸颊靠在沙地上等待。然后,我们依然倒卧在地,把头埋进水盆里喝水。贝都因人吓了一跳,一直设法把我们拉起来,可是他一松手,我们整张脸又埋进水里。

水!

水啊,你没有味道,没有颜色,没有香气,我们无法为你下定义,我们不认识你,只是品尝着你。你不是生命的必需品,你就是生命。你以一种完全无法用感官解释的方式使我们整个人浸淫在快乐中。我们原本放弃了的所有力量都跟着你重新灌注在我们体内。借由你的恩典,我们心里那所有枯竭的泉源又都流水淙淙。

你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财富,你也最细致柔美,你在大地体内是何等纯净。我们如果待在含有镁质的泉水边,只有死路一条。我们在咸水湖畔也不可能找到生机。就算我们有两升露水,我们也会因为悬浮在那里面的矿盐而死去。你不愿接受任何污染,你无法忍受任何变异,你是个容易受惊的神祇。

但是,你却能在我们体内散播无比简单、却又无边无际的幸福。

至于你,救了我们的利比亚贝都因人,你的身影将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消失。我永远无法记得你的脸孔。但你就是人类,你同时带着所有大地子民的脸孔向我显现。你从来不曾真正打量我们,但你已经完全认出我们。你是那个亲爱的兄弟。而我,我也在所有大地子民身上认出了你。

伟大的领主,你有施与甘泉的能力,你沐浴在高贵和善意的光辉中向我显现。我所有的朋友、所有的敌人从你身上往我走来,于是在这世上,我不再有任何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