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漠

1

季节更迭,年月流转,当人身为撒哈拉航线的飞行员,成为沙漠的奴隶,不断从一座堡垒飞到下一座堡垒,无法归去,那般温柔事物都只能在梦中追忆。这片沙漠里没有任何类似的绿洲——花园、少女,多么虚幻的传说!当然,在遥远的某处,当完成了工作,我们可以重新活起来,一千个花样女孩等着我们。当然,在那个远方,在她们的书本和獴兽之间,她们正以无比耐心酿造出滋味醉人的灵魂。当然,她们益发美丽迷人……

但我真懂得什么叫孤独——三年的沙漠生涯让我充分品尝了它的滋味。置身其中,人并非因为青春在只有矿物质构成的风景里销蚀而恐惧,而是感觉到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整个世界正在老去。树木结出了果实,大地祭出了麦子,女人已经如花似玉。但岁月的脚步不断前进,不能不赶紧归去……但岁月的脚步不断前进,而人却在他乡身不由己……大地的财富宛如沙丘的细沙,就这样在指间流去。

平凡时日,人们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他们生活在暂时的平安中。但此处,每当我们来到一处中继站,当不停吹袭的信风压迫在我们身上,我们无法不感受到时间在分秒滴流。就像搭乘快车的旅客,他心中回荡着轮轴在黑夜中敲击的声响,看着微弱的光束在窗外不断让大地挥霍,凝望一处处乡野和散布其间的村落及奇幻庄园流泻而过,他无法抓住什么,因为他只是过客。我们也一样,心中的激切依然轻柔涌动,飞行的响声尚萦绕耳际,纵使我们已经置身于中继站的宁静祥和,但强烈感觉自己还在航路上。我们也发现自己正迎向强压而来的风,让急促的心跳把我们带往某个未知的未来。

不只是沙漠,这里还是个叛乱区。在尤比角温柔似水的夜色里,每隔一刻钟大钟就要敲响,然后由近至远,哨兵一一按规定发出响亮吼声,传递警戒信息。尤比角的西班牙堡垒就位于叛乱分子活动的地区,它只能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免于那些不露脸孔的威胁。而我们仿佛都上了一艘瞎了眼的舰艇,聆听着似近又远的卫哨传唤声在风中鼓动,在我们上空描绘出海鸟飞翔的轨迹。

然而,我们却都深深爱上了沙漠。

如果沙漠乍看只是一片空旷荒寂,那是因为它不会把自己呈献给一日恋人。家乡的任何一座小村庄同样也是这样遮遮掩掩。假如我们不肯为它放弃世上其他的一切,假如我们不走进它的传统、它的风俗、它的对立和竞争,我们就不可能知道它为一小群人构建出什么样的祖国。还有更好的例子,就在我们身边两步路的地方,某个人禁闭在自己的内院里,根据我们全然陌生的规则生活,他真的就像在西藏高原的无尽孤寂中踽踽独行,没有任何飞机能带外人降落在那个遥远的地方。就算我们终于造访了他的牢房吧!但那里空空如也。人的帝国只存在于他的内心。因此沙漠绝不只是沙,也不只有图瓦雷格人[23],当然也不只有摩尔人,尽管他们身上配了枪……

但今天我们在这里感受到了口渴。我们直到今天才发现,我们原本就知道的那座井其实光芒四射,足以照亮整片漫漫黄沙。某个我们看不到的妇女因此能够为一整个家施与魔法。井无远弗届,仿佛爱情。

沙地原本荒寂,然后某一天,我们开始害怕盗匪来犯,于是我们设法及早在浩瀚无垠的黄沙中解读出他身上长袍的皱褶。就连盗匪也能改变沙漠的景象。

我们接受了游戏规则,这个游戏让我们慢慢看到撒哈拉的形象。撒哈拉展现在我们内心。走进撒哈拉与造访某个绿洲无涉,而是让一处清泉成为我们的心灵信仰。

2

从我的第一趟旅行开始,我就感受到了沙漠的滋味。里盖勒、吉约梅和我迫降在诺瓦薛特堡附近。这个位于毛里塔尼亚的小前哨遗世独立,仿佛失落在汪洋中的孤岛。一位老士官与十五名塞内加尔人闭居在堡垒中。他把我们当成天上派来的特使:

“啊!跟你们说话让我觉得好激动……啊!我觉得好激动!”

他真的很激动——他哭了起来。

“六个月以来你们是第一个来的。我这里每隔六个月获得一次补给。有时是中尉来,有时是上尉。上一次来的是上尉……”

我们仍然头晕目眩。达喀尔那边已经开始准备午餐,而在距离两小时的地方,飞机连杆脱落了,于是我们有了不同的命运。我们扮演起天使显灵的角色,让一名老士官流下了眼泪。

“啊!尽管喝吧,我真高兴能请你们喝酒!想想看!上次上尉过来的时候,我居然没有酒可以请他喝。”

我在一本书里提过这个故事,不过这绝不是虚构的情节,他确实是这样告诉我们的:

“上次我连干个杯都做不到……我羞耻到当场就请求换防。”

干杯!跟那个刚从单峰骆驼背上跳下来,还大汗淋漓的尉官好好干一杯!六个月来,一直就等着这一刻到来。一个月前开始,就忙着把枪擦亮,从地窖到阁楼把每一个角落擦得亮晶晶。几天前开始,强烈感受到赐福之日即将降临,于是站上高台,坚持不懈地眺望天际,盼望着终于看到地平线扬起一阵沙尘,而阿塔尔[24]分队的人马,就要在那沙尘中逐渐显现……

可是酒居然没了——没法庆祝这件大事,没法干杯。骤然发现,面子都没了。

“我等不及看到他回来。我等着他……”

“他在哪儿,士官长?”

老士官伸手指向一片黄沙:

“我们也不知道,上尉在哪儿都可能!”

那个待在堡垒露台上谈星星的夜晚也非常真实。没有什么其他东西需要监视。满天星斗明亮圆满,跟在飞机上看到的差不多,不过这下是静止不动了。

飞行时,当夜色太过美妙,我们会几乎停止操纵,任凭飞机翱翔,然后飞机逐渐往左倾斜。我们以为它还在水平飞行,却忽然发现右翼下方有一座村落。但沙漠中不可能有村落。那应该是海面上的一支渔船队吧。可是撒哈拉外海是不会有渔船队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我们为自己犯的错误笑了起来,慢慢地,我们把飞机拉平,那村落又出现在视线中。我们把本来任它下坠的星座挂回天幕高处。村落?对。星星的部落。但是,从堡垒高台看去,只能看到一片荒漠,它仿佛冻结了,仿佛一片不会移动的沙浪。满天星座倒是挂得有条不紊。老士官跟我们说起了星星:

“噢!这个方位我最清楚了……往那颗星星的方向一直过去,就是突尼斯!

“你是突尼斯人吗?”

“不,我表妹是那里人。”

接下来是一阵长长的沉默。可是老士官不好意思对我们有所隐瞒:

“有一天,我会到突尼斯去。”

当然,不过得走另一条路,而不是朝着那颗星星的方向一直前去。除非某一天,在沙漠远征的路上,一座井干涸了,使他进入诗情画意的妄想状态。这时星星、表妹和突尼斯会全部混在一起。于是一段仿佛受到神灵感召的步行之旅将会展开,而那在俗人眼中是多么痛苦不堪的事。

“有一次我请上尉让我到突尼斯去看那位表妹,结果他说……”

“结果他说?”

“结果他说:世界上到处都是表妹。于是他让我到了达喀尔,那里离这儿近些。”

“你表妹漂亮吗?”

“突尼斯那个?当然,是个金发美女。”

“不,我是指达喀尔那个。”

士官长,你那悲伤忧郁的回答让我们想把你紧拥入怀。

“她是个黑人……”

对你来说,撒哈拉是什么,士官长?它是一位永远朝你走来的上帝。它也是五千里黄沙外那个金发表妹的柔情。

对我们来说,沙漠又是什么?是那个在我们内心诞生的东西,是那个教导我们发现自己的东西。那个夜里,我们也爱上了一位表妹,以及一位老士官……

3

艾田港[25]位于叛乱地区边缘,它不是一座城镇。那里有一座堡垒,一个仓库,以及一栋给我们队员住的小屋。艾田港周边是最严峻的沙漠地带,因此虽然它拥有的军事资源很少,它却几乎无法攻克。假如盗匪想要攻击这个地方,必须跨越一大片炙热如火的黄沙,就算他们终于抵达这里,也早已用尽饮水,体力不支。不过,从这里的人类有记忆以来,一直都会有盗匪设法从北方某处朝艾田港走来。每次上尉总督到我们这里小坐喝茶,他都会在地图上指给我们看盗匪驼队走的路线,仿佛他是在诉说关于某个美丽公主的传说。可是那些匪徒就像沙漠中的河流般,会在沙地中逐渐枯竭,永远到不了目的地,于是我们把他们称作“幽灵盗匪”。政府每天晚上分发给我们的弹匣和手榴弹就躺在我们床脚的箱子里,但除了全然的寂静之外,我们不需要跟任何敌人对抗,这绝对的困乏就是我们的最佳保护者。机场主管卢卡不分白天夜晚,持续用留声机播放音乐,让它在这个杳无人迹之地向我们诉说某个近乎失落的语言,然后引发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愁绪,而且诡异的是,那感觉跟口渴真像。

这天晚上,我们被请到堡垒中用晚餐,上尉总督顺道带我们参观花园。法国方面寄来三大箱真正的泥土——所以这花园的土是从四千公里外飞来的。土里长出三片绿叶,我们用手指爱抚它们,仿佛那是名贵的珠宝。上尉提到这些时,说:“这是我的公园。”风沙扬起,一切又要被吹干,我们赶忙把公园搬进地下室。

我们住的地方离碉堡一公里,晚餐结束后,我们踩着月光走回去。月色中的沙地呈现粉红色泽。我们感受到我们的匮乏状态,但那沙地是粉红的。可是忽然一阵哨兵呼喊,世界又被拉回悲怆的现实。整个撒哈拉都惧怕我们的阴影,但也要求助于我们,因为某个盗匪驼队已经出发上路。

沙漠的所有声响荡漾在哨兵的呼喊中。沙漠不再是一栋空无一人的房屋——一支摩尔人的商队使这一夜充满磁力。

我们可能以为自己的处境很安全。然而,但是!疾病、意外、盗匪,多少威胁已经上路!人类是秘密狙击手在地表搜寻的目标。塞内加尔哨兵仿佛先知,在那里提醒着我们。

我们报了这天的通关密语:“法国人!”然后从黑人天使身前通过。我们的呼吸顺畅了起来。那份威胁让我们有了何等高贵的姿态……噢!它还那么遥远,那么不紧迫逼人,还有那么多黄沙阻绝着它,但世界已然不同。这片沙漠重新变得华丽了起来。一群盗匪已经集结成队,正往某处行进,他们永远到不了这里,但他们的存在使沙漠焕发神圣光彩。

时间来到晚上十一点。卢卡从无线电站回来,通知我达喀尔来的飞机将于午夜抵达,飞行状态正常。午夜过十分,邮件已经装载到我的飞机上,随后我将起飞往北航去。在一面缺了角的镜子前,我仔细地刮胡子。偶尔我会把厚毛巾围在脖子上,走到门口看外面空无一物的沙地。天气很好,但风渐渐停了。我回到镜子前面,沉思了起来。一连吹了好几个月的风一旦平息,整个天空反而会被扰乱。现在我开始穿上装备:我把救难灯系在腰带上,高度表和笔也都备齐了。我去找内里,今天晚上由他担任我的机上无线电员。他也在刮胡。我说:“还好吗?”目前都还好。这个前置作业是整个飞行任务中最简单的部分。可是我听到一个噼啪声,是一只蜻蜓撞到我的灯了。不知何故,我的心紧揪了一下。

我又走到外头查看,一切都非常纯净。在飞行场外围,一座悬崖的轮廓被夜空清晰地勾勒出来,仿佛现在是白天。整个沙漠像管理良好的住家般一片寂静。可是接连有一只绿蛾和两只蜻蜓撞上我的灯。我又隐约感觉到一阵揪心,那或许是一种喜悦,也可能是恐惧,但它无疑从我心底涌现,还很幽微,像是一个几乎听不到的预告。仿佛有人从很远的地方向我说话。难道这就是本能?我又走了出去——风是真的停了。天气依然凉快。但我已经接收到某种警示。我猜到,我相信我猜到了正在等着我的事。我可是真的猜对了?天空和风都没有为我显示任何征象,但两只蜻蜓跟我说话了,还有一只绿色的蛾。

我走到沙丘上,面向东方坐下。假如我猜对了,那事儿不久后就会发生。那些蜻蜓来到这个距离内陆绿洲几百公里的海岸地区是要找什么?一些碎片被卷到沙滩上,证明海上有风暴。因此那些昆虫是在向我宣布,一场沙漠风暴已经在东方发生,它无情地吹着棕榈林,逼使绿蛾逃离。它的飞沫已经吹到我身上了。东风吹了起来,它吹得庄严慎重,因为它是一个证据,它吹得庄严慎重,因为它隐含了沉重的威胁,它吹得庄严慎重,因为它承载着一整个风暴。它的微弱叹息才勉强碰触到我。我是大浪舔食的陆地边缘。在我后方二十米,没有任何一块布料被吹动。东风的灼热只包围住我一次,就那么一次,像一阵仿佛没有生命的爱抚。但我知道,短短几秒钟之后,撒哈拉就会再深呼吸一次,然后吐出第二阵叹息。不消三分钟,飞机库的风向袋就会开始躁动。十分钟之后,天空就会布满沙尘。再过一会儿我们即将在这刚刚复苏的沙漠之火中起飞。

不过并不是这个让我感到悸动。使我心中充满原始而莫名的喜悦的,是我居然能透过模糊的字句理解一种秘密语言,能够像原始人般嗅出野兽的踪迹——原始人确实是凭借一些隐微的暗示预知未来。我居然靠着一只蜻蜓的翅膀拍动,解读出空气中那股怒气。

4

我们在那里与不愿屈服的摩尔人接触。他们从禁区深处冒出来,那些地区我们只有在飞行时才会从上方通过;他们会冒险跑到尤比或西斯内洛斯的堡垒买圆锥糖块或茶,然后又重回大漠,消失在属于他们的神秘中。我们总会设法在他们经过时驯服其中几个人。

如果当事人是具有影响力的酋长,我们有时会在航线管理处的同意下带他们上飞机,让他们从不同角度看到这个世界。这么做的目的是消除他们的骄傲,因为他们杀害犯人除了是因为仇恨,更重要的原因是轻蔑。当他们在堡垒周边跟我们相遇,他们甚至懒得咒骂我们,只是把头转开吐口水。他们这种骄傲出自他们认为自己强大无比的幻想。不知有多少次,他们向我们强调他们已经训练出拥有三百支步枪的精良部队,随时准备好应战:“你们法国人住在两百天多才走得到的地方,算你们运气好……”

于是我们带他们飞翔在天空,其中有三个人甚至因此造访了那个遥远而陌生的法国。记得有一次,几个人跟我一起飞到塞内加尔,他们看到树木时忍不住哭了起来——这些人都是属于这样一个民族。

后来我到他们的帐篷中去找那些从法国回来的摩尔人,他们正在举行歌舞庆典,请裸女在花间跳舞。这些人过去从没看过树木、喷泉、玫瑰,他们只能透过《古兰经》知道世界上有流着溪水的大花园,而那就是他们心目中的天堂。若要争取到这个天堂以及生活在其中的美丽俘虏,就必须愿意在度过三十年的赤贫生活后,又面对异教徒的枪杆和惨死于黄沙中的风险。但现在他们发现,上帝欺骗了他们,因为他并不曾以饥渴或死亡为要挟,就赐予了法国人那所有的宝藏。于是现在这些老酋长开始做梦,当他们想到撒哈拉永远一片寂寥地围绕在他们的帐篷四周,从他们出生到死亡之间提供给他们的乐趣少得那么可怜,他们忍不住说出心里的话。

“你知道……法国人的上帝……他对法国人很慷慨,比我们摩尔人的上帝对摩尔人更慷慨!”

几星期以前,我们载他们飞到萨瓦地区。导游把他们带到一处水势滂沱的大瀑布前,巨大水流发出轰隆声缠卷而下。

“喝喝看。”导游告诉他们。

那是清甜的淡水。水!在这里,得走多少天的路,才能走到最近的水井,而且就算走到了,又要花多少小时挖开积在井里的沙,直到挖到底下那混合了骆驼尿的烂泥!水!在尤比角,在西斯内洛斯,在艾田港,摩尔小孩乞讨的不是钱,他们手里拿着空罐头讨水:

“给我一点水,给……”

“你乖我就给你。”

水跟黄金一样珍贵,每一滴水都可能让一小株绿草从土中绽放绿色光彩。如果某个地方下了雨,撒哈拉地区就会出现大型人口迁移。整个部落的人会迁移到三百公里外青草生长的地方……而这如此小气的水,六年来在艾田港一滴都不曾下过的水,它在那远方的山边居然轰隆作响,仿佛一座水塔破裂,任由整个世界的富足奔流而下。

“走喽。”导游说。

但他们不肯动。

“再等我们一下……”

他们安静无语,神色凝重地默默观看这个令人肃然起敬的神秘奇迹。从山腹中这样喷涌而出的,是生命,是人类的血液。骆驼商队在沙漠中因为口渴而神志不清,永远陷入无穷无尽的盐湖和海市蜃楼交织的光景中;但在这里,光是一秒钟的水量就足以让好几支商队重获生机。上帝在此处显灵了,来访的人无法转身离去。上帝开启了他的水闸,展现他的威力;三名受到震慑的摩尔人僵直地伫立在那里。

“没别的好看了,走吧……”

“再等等。”

“等什么?”

“等它停。”

他们想要等到上帝厌倦了自己的疯狂行径那一刻。他很快就会后悔,他终究应该是吝啬的。

“可是这水已经流了一千年!……”

因此,今天晚上,他们没有强调瀑布的事。某些奇迹最好还是避而不谈,甚至最好连想都别想太多,否则就什么都搞不懂了。否则,就怀疑起上帝来了……

“法国人的上帝嘛,你知道的……”

可是我了解这些野蛮人朋友。他们原有的信念受到挑战,他们张皇失措,这时的他们已经快要臣服了。他们开始梦想法国的军需部门为他们补给大麦,让法国的撒哈拉部队维护他们的安全。确实,一旦他们决定臣服,他们就能得到许多物资。

但是这三个人都是特拉扎[26]亲王艾尔·玛蒙的血亲。(我有可能把这名字写错了。)

在玛蒙还是我们的附庸时我认识他。他为法国政府提供服务,因而获得官方褒扬,总督让他致富,他受到各部落的爱戴;看起来他在外在财富上已经无所欠缺。但某天夜里,他毫无预警地屠杀所有他陪同走访沙漠的法国军官,夺取骆驼和步枪,然后投奔尚未臣服的部落。

这种忽然发生的造反,这种夹杂着英勇与绝望的潜逃,我们把它称作叛变;一位曾经受宠的首领自此在沙漠殖民地中被摒弃,他的短暂荣耀很快就会像火箭弹般,消失在阿塔尔机动部队的弹幕中。他们这种发狂的行动着实令人不解。

然而艾尔·玛蒙的故事却也是很多其他阿拉伯人的故事。他逐渐老去。当人开始老去,他会思索。于是某天晚上他发现他背叛了伊斯兰的上帝,他跟基督徒握手签订了他全盘损失的交换条约,他的手因此受到了玷污。

事实上,大麦及和平对他而言有何重要?他是个蒙羞的战士,他成了个牧人,现在他忆起自己曾经居住在撒哈拉,那里每一条沙地上的皱褶都掩藏了各种威胁,那里的野营地在深夜里会派出哨兵在前端警戒,那里的新闻总是关于敌人的移动状态,让围坐营火边的人们听得心跳加速。他记得一种属于远洋的气息,人类一旦感受过它,就永不可能忘怀。

于是这天,他只能在这片已被征服、失去了所有威望的荒漠中毫无光彩地游荡。于是这天,撒哈拉真的又成了沙漠。

他可能敬仰他即将杀害的军官们,但这天,他对安拉的爱更重要。

“晚安,艾尔·玛蒙。”

“愿上帝保佑你!”

军官们滚进毛毯,平躺在沙地上,仿佛置身于一艘木筏,面对着浩瀚的星空。满天星斗慢慢旋转,整个夜空都在记录时辰。月亮低垂在沙丘边,是智慧无边的造物者把它带向那片太虚。不久,这些基督徒纷纷睡去。再过几分钟,只剩下星星闪闪发亮。于是,为了使衰颓的部落恢复旧有荣耀,为了让雄心重新开展、使大漠光芒四射,只消让几个基督徒发出微弱嘶喊,让他们消弭在自己的睡梦中……再过几秒钟,世界就要从无法挽回的境地中重新诞生……

于是,他屠杀了那些沉睡中的英挺军官。

5

今天,在尤比角,喀玛尔和他的哥哥穆亚恩邀我到他们的帐篷里喝茶。穆亚恩不发一语地看着我,他把蓝色面纱往上拉起罩住嘴唇,维持一种孤僻的保留态度。只有喀玛尔跟我说话并给我礼遇:

“我的帐篷,我的骆驼,我的女人,我的奴隶,通通都是你的了。”

眼睛直盯着我看的穆亚恩朝弟弟那边倾身,说了一两句话,然后又恢复沉默。

“他说什么?”

“他说:‘波拿富从雷格伊巴特他们那边偷了一千头骆驼。’”

这个波拿富上尉是阿塔尔驻防部队的骑驼军官,我不认识他。不过我从摩尔人那里听过关于他的伟大传说。他们谈到他时都非常愤慨,同时却又把他当成某种神来看待。只要他出现在某个地方,那里的沙土就变得身价非凡。这天,他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忽然在往南推进的盗匪驼队后方冒出来,抢了他们几百头骆驼,匪帮为了抢救他们本来以为绝对安全的宝藏,不得不回头追赶。他以大天使般的姿态解救了阿塔尔,在一处石灰岩高地上建立起宿营区,然后像个诱人奖赏般镇守在那里,他的强大光环仿佛磁铁,迫使周边部落心甘情愿地走向他的利剑。

穆亚恩用更严厉的目光看着我,然后又说了些话。

“他说什么?”

“他说:‘我们明天就要出发袭击波拿富。三百支步枪的人马。’”

我果然料到会有事。这些骆驼连续三天被带去井边喝水,这些热烈的讨论,一股弥漫在营区的狂热气氛。仿佛众人正在为一艘看不见的船配备帆缆索具,而海风已经扬起,等着推送战船出征。由于波拿富的缘故,每一个通往南方的步履都充斥着荣耀的可能。我已经无法再分辨这种出行包含了几分仇恨、几分爱。

能够在世界上拥有如此美好的敌人等着让他们杀害,这是多么华丽的事。他所到之处,附近的部落无不火速收起帐篷、聚拢骆驼,立刻逃走,只要一想到可能碰上他,就禁不住浑身发抖;但那些距离遥远的部落感受到的是一种宛如爱情所造成的眩晕。众人毅然抛弃帐篷带来的平和、女人的温柔拥抱、睡眠的甜美幸福,他们发现,在连续两个月忍受灼烧般的口渴,往南方艰辛徒步,不时还蜷缩在沙尘暴下方苦苦等待之后,如果能在黎明时分突袭阿塔尔机动小队,甚至——若天神允许——杀掉波拿富上尉,人间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快慰的事。

“波拿富很厉害。”喀玛尔向我坦言。

我现在知道他们的秘密了。就像那些心中渴望某个女人的男人做梦也要梦到她那莲步轻移的身影,彻夜辗转难眠,为了她在他们梦中那满不在乎的走路姿态而焦灼、受伤,波拿富在遥远彼方走路的步伐也令他们坐立不安。

这个身穿摩尔服装的基督徒一再挫败大漠匪帮对他发动的攻势,带领两百名摩尔壮汉深入叛乱地区。在那里,队伍中那些脱离了法国管制的士兵随便一个都可能忽然从奴役状态中惊醒,然后无须受制裁地将首领摆上石桌,献祭给他的上帝。在那里,这首领只能凭借他的威势吓阻他的部属,但就连他的弱点也足以让他们胆战心惊。这天夜里,在他们嘈杂的鼾声中,他若无其事、一脸漠然地来回走动,他的脚步声一路回荡到沙漠中央。

穆亚恩继续沉思,他依然一动也不动地窝在帐篷深处,那情景仿佛一幅蓝色花岗岩浮雕。只有他那对眼睛炯炯有神,他的银质匕首不再只是装饰品。自从他召集这批匪帮以来,他整个人的气势都不一样了!他展现出属于他的高贵,用他的轻蔑紧紧压制我。因为他即将讨伐波拿富,因为黎明时分,他即将出发,一股仇恨在他内心激励着他,而那仇恨夹带着所有爱的特征。

他又一次朝弟弟那边倾身,低声说了些话,然后盯着我看。

“他说什么?”

“他说:‘假如他在离这座堡垒比较远的地方看到你,他会对你开枪。’”

“为什么?”

“他说:‘你有飞机,有无线电,有波拿富,可是你没有真理。’”

身穿蓝袍的穆亚恩估量我。他一动也不动,仿佛一尊刻有皱褶的雕像。

“他说:‘你像羊一样吃绿叶色拉,像猪一样吃猪肉。你们那些女人不知廉耻地把脸露出来——他看到过了。’他说:‘你从来不祈祷。’他说:‘假如你没有真理,你那些飞机、无线电、波拿富又有什么用?’”

我很佩服这位摩尔人,他无须捍卫他的自由,因为人在沙漠中本来就已经自由,他不必捍卫有形宝物,因为赤裸的沙漠空无一物,但他捍卫着一个秘密的王国。在寂静无声的沙浪中,波拿富像个老海盗般带领他的部队航行,拜他之赐,尤比角这个宿营地不再是一群游手好闲的牧民打混的窝。波拿富的风暴已经吹袭在它的侧翼,因为波拿富的关系,这里的帐篷在夜里都必须紧闭。南方那片寂静多么犀利!那可是波拿富的寂静!而在这里,老猎手穆亚恩正仔细倾听他行走在风中的声音。

波拿富返回法国时,他的敌人们非但不会欢欣喜悦,反而将因此而悲泣,仿佛他的离去使他们的大漠顿失一根坚实支柱,让他们的生活缺了几分豪气。他们会问我:

“你的波拿富为什么要离去?”

“我不知道……”

年复一年,他让他的生命跟大漠民族紧紧交缠。他把他们的规则视为自己的规则。他的头枕着他们的石头睡觉。在无穷尽的追逐征战中,他跟他们一样经历了《圣经》故事般的夜晚,只有风沙星辰相伴。然后他决定走了,他的举动显示他玩的不是他认为最重要的游戏。他洒脱而放肆地起身离开一桌飨宴。于是,他抛下的摩尔人失去了对生命意义的信心,因为生命不再要求人们做出彻骨的承诺。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希望相信他。

“你的波拿富,他会回来吧。”

“我不知道。”

摩尔人以为他会回来。欧洲那边的游戏不可能再满足他,军营里的牌戏、升迁、女人都不可能。他已失去的高贵身份依然在他心头萦绕不去,因此他会回来,回到这个每一步都会让人心跳加速的地方,仿佛那是通往爱情的一步。他可能以为在这里经历的只是一场冒险,回到那边才能找到真正的精髓,但他将懊悔不已地发现,他唯一的真正财富只能在这里,在这片大漠中拥有——这属于沙地的威望,这温柔的夜,这片寂静,这个由风沙星辰组成的祖国。假如有一天波拿富真的回来了,消息将在第一晚传遍整个叛乱区。在撒哈拉某处,在他的两百名摩尔大汉之间,他们会知道他已经沉睡。于是他们将安静无声地把单峰骆驼牵到井边喝水,他们将整理大麦储备,他们将细心清通枪栓。一股仇恨激发着他们,那仇恨中盈满了爱。

6

“把我藏进开往马拉喀什的飞机……”

每天晚上,在尤比角,这个摩尔奴隶都会向我做这个祷告般的请求。完成这道激励他的生命仪式后,他会盘腿坐下,帮我泡茶。此刻他进入一天中最平静的时刻,他相信自己已经向唯一能治愈他的医生告解,向唯一能解救他的神祇乞求。于是他倾身在茶壶上方,思索着他生命中那些简单意象:马拉喀什的黑色砌石,那里的粉红色房屋,他被剥夺了的基本财物。他不埋怨我的沉默,也不怪我迟迟不带他去重生——我跟他不是同一等的人,而是一股需要他倾力召唤的力量,而是某种像顺风一样的东西,总有一天,那风将轻轻拂过他的命运。

可是我只是个单纯的飞行员,只是被派到尤比角当几个月的机场主管,我唯一的财产是这栋倚着西班牙碉堡的小屋,小屋里只有一个盆子,一壶咸水,一张太短的床,我对自己的威力没有幻想,不像他那样一厢情愿。

“老树皮,我们再看看吧……”

所有奴隶都叫树皮,所以他也叫树皮。虽然他已经被俘虏了四年,但他的心还没死——他还记得自己曾经是个王。

“树皮,你在马拉喀什的时候做的是什么事?”

他的妻子和三个小孩应该都还住在马拉喀什,从前在那里,他从事一个了不起的行业:

“我是个赶牲畜的,我叫穆罕默德!”

那里的行政官会找他:

“穆罕默德,我有牛要卖,到山里头去把它们赶下来。”

不然就是:

“我在平地上有一千头羊,你把它们赶到最高的草原上去。”

于是树皮就柱着他那根橄榄树枝做成的令牌,督导牲畜的移动。一整个族群的山羊就靠他统率,因为小羊要出生,他忙着让行动太敏捷的羊只放慢脚步,看到有谁太偷懒,他又得督促它们;他走在整个族群对他的信任和服从中。只有他知道羊群将登上哪般应许之地,只有他能够读出通往星辰的道路,因为他拥有山羊不会懂得的科学知识,他靠着他的智慧单方面决定何时休息,何时喝水。夜里,当羊群伫立着入睡,他无比温柔地感受着它们的脆弱和无知,凝视它们那身从头顶披到膝盖的毛衣,然后树皮,这个医生、先知、国王,会为他这群子民祷告。

有一天,几个阿拉伯人来找他:

“跟我们一起到南方赶牲口吧。”

他们让他走了好久,三天之后,他们走上一条位于叛乱区边缘的山间道路,阿拉伯人把手搁上他的肩头,给他取了个名字叫“树皮”,然后把他卖了。

我认识其他一些奴隶。每天,我都会进到帐篷里喝茶。我赤脚踏上厚羊毛地毯,那是游牧民族的一大奢侈,每天他们都会在那上面打造出一个家,为他们带来几个小时的清闲;我斜躺在那里,尽情品味这场每日小旅行。在沙漠中,人可以感受到时间流逝。在灼热的艳阳下,人不断走向夜晚,走向那凉风,让它洗涤疲累的四肢,吹干全部的汗水。在灼热的艳阳下,牲畜和人类跟迈向死亡一样确定地朝着那清凉水泉般的夜晚前进。于是无所事事从来不会是虚度光阴。于是每一个日子都跟通往大海的道路一样显得美丽非凡。

我是认识那些奴隶的。每当首领从宝物柜里拉出炉子、煮水壶和茶杯,他们就会走进来。那柜子里装满了荒谬的物品,有缺了钥匙的锁头、从不会有花插进去的花瓶、廉价的镜子、老旧的兵器,假如把它们都摊在沙地上,看起来就像船难之后被浪花卷上海滩的物品。

于是奴隶无声无息地把干树枝放在火炉底下,把炉火吹旺,把壶子装满水,在孩童游戏般的动作中展现足以将雪杉连根拔起的肌肉。他很平静。他已经成为这场游戏的一分子:泡茶,照顾骆驼,吃饭。在炙热的艳阳下走向夜晚的沁凉,在冰冷的星空下盼望白昼的炙热。北国何等幸福,季节递嬗为夏日编织冰雪的神话、为严冬谱写艳阳的传说;热带何其悲哀,在这样一座大蒸笼中永远不会出现明显的变化。然而在撒哈拉,却总是流泻着这么一股简单的幸福,日与夜的摆荡足以把人类从一份希望带到下一份期盼。

有时黑人奴隶会蹲坐在门口,畅享向晚的风。在那俘虏的沉重躯体中,回忆已经不再浮现。他几乎没法记得他是什么时辰被掳获,记不得那些拳头和叫喊,那些把他推进这个夜晚的阳刚手臂。从那一刻开始,他就陷进一种奇异的睡眠中,他变得像个盲人,不再看得到塞内加尔的平缓河流,或摩洛哥南部的白色城镇。这晚,他不是不快乐,他只是有了残缺。他在某个宿命的日子里被抛进游牧民族的生命周期,被系上他们的迁徙韵律,永远被植入他们在沙漠中刻画的轨迹,这时的他,跟那个过去、那个家、那个妻子和那些小孩之间,又还留有什么交集?对他而言,他们不是等于已经死去?

一个曾经经历过一场伟大爱情的人一旦被剥夺了那份爱,在某个时候他也会厌倦他那高贵的孤独。于是他谦卑地走进生命,借由平凡无奇的爱造就他的幸福。他发现舍弃过往、让自己成为奴仆,投身在万事万物的祥和中,这也是一种温柔。奴隶让自己的傲气化成主人的炉火。

“你也喝个茶吧。”有时主人会这样对奴隶说。

在这个时辰,主人在奴隶心目中变成了真正的好人,因为他已经释放了所有疲劳、纾解了所有灼热,因为他跟他的奴仆形影相依,一起迎接向晚的沁凉。而且他还招呼他喝茶。因为这杯茶,满怀感激的奴隶亲吻了主人的膝盖。这奴隶从不需要用枷锁束缚。他怎会需要那玩意?他是何等忠实!他多么乖巧地在内心舍离了那位被剥夺了权位的黑人国王!现在的他就只是个快乐的俘虏。

然而有一天,他被解放了。当他已经老得值不得他得到的食物或衣物,他会被赋予不成比例的自由。在接下来三天中,他将从一个帐篷走到下一个帐篷讨工作,但终究徒劳无功,每天他更加虚弱,然后在第三天结束时,他一样乖巧地在沙地上躺了下来。我在尤比看过他们这样全身赤裸地死去。在他们漫长的垂死过程中,摩尔人照样来来往往,但他们并不是残酷;摩尔小孩会在躺卧在地的黑色人骸边玩耍,每天早晨,他们会爱玩地跑去查看他还会不会动,但他们从不会嘲笑那老奴仆。一切都是自然规律的一部分。仿佛有人对他说:“你工作得很努力,现在你有权利睡觉了,去睡吧。”他依然躺着,他的饥饿感成了只是一阵眩晕,与不公义这个唯一真正折磨人的东西无涉。他慢慢与大地融合起来了。太阳把他晒干,大地把他吸纳。他辛苦劳动了三十年,然后得到了睡眠和拥抱大地的权利。

第一次看到这种光景时,我没听到那人呻吟——不过也没人让他倚靠着呻吟。我在他身上隐约感受到一种隐晦的默许,仿佛某个迷了路的山地人在筋疲力尽之际倒在雪地里,让他的梦和遍地白雪把他包覆起来。眼前情景令我感到痛苦的不是那人的苦痛——我不认为他正在经历什么苦痛。令我痛苦的是,随着一个人死去,一个我们所陌生的世界也跟着死去,而我不禁想知道到底哪些意象正在他的内心没入虚无。哪些塞内加尔的农场,哪些摩洛哥南部的白色城镇正在慢慢陷入遗忘。我无法知道在那片晦暗中,逐渐消逝的是否只是一些卑微的琐事——泡茶,赶牲畜到井边……是否这时只是一个奴隶的灵魂准备睡去,抑或是他在奔涌而来的回忆中重生了,然后在人类的伟大姿态中迎接死亡。硬邦邦的头盖骨对我而言就像老旧的宝物箱,我不知道那个在船难之后幸存的宝物箱装有什么样的彩色丝织品和欢宴影像,哪些在这里、在这个沙漠中使不上力、派不上用场的遗物。我不知道在那最后几日的壮阔睡眠中,世界的哪个部分正在那人身上解体,正在那份意识、那副骨肉中销蚀,然后慢慢地让那一切都化为夜色,化成根。

“我是个赶牲畜的,我叫穆罕默德……”

黑人俘虏“树皮”是我认识的所有俘虏中第一个抗拒这个宿命的人。摩尔人侵犯他的自由,在一天之中使他在世上比新生婴儿更赤裸无助,这并不算什么。上帝创造无数暴风雨,在一小时内就可以毁灭一个人的全部收成。摩尔人威胁他的财产的程度,远不及他们威胁他的人格之深。但树皮不愿弃权。有多少其他俘虏在这种处境下,情愿任凭心中那个曾经辛苦工作一整年才能赚到一点糊口钱的可怜赶畜人死去!

树皮不愿像一般俘虏那样让自己处于无法挽回的奴役状态,在厌倦了等待之后,屈就于一种平庸的幸福。他不希望靠着奴隶主人的偶尔施舍,感受属于奴隶的喜悦。他为那个远离家乡的穆罕默德在胸中保留住那栋穆罕默德住过的房子,那房子因为没有人居住而哀伤,但没有任何其他人可以进驻。树皮就像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看守人,行走在荒烟漫草的步道和冷清寂寥的宁静中,带着那份忠贞等待死亡。

他说的不是“我是穆罕默德·宾·拉乌辛”,而是“我叫穆罕默德”,他梦想着有一天那个被遗忘的人物会复活,并透过那重生的过程驱赶这个奴隶的表象。有时,寂静的夜色把他的所有回忆又带了回来,让他感受到一种宛如童谣的圆满。“夜深人静时,”我们的摩尔翻译告诉我们,“夜深人静时,他说起马拉喀什,然后他流下了眼泪。”在孤独的处境中,没有人能逃脱这种时空的复返。另一个人没有预告地在他心中苏醒了,他伸展四肢,在身旁寻找妻子的温存,在这个没有任何女人会走进的沙漠中。树皮在清泉边倾听歌唱般的流水声,在这个没有任何泉水会涌出的地方。树皮闭上眼睛,相信自己住在一栋白色房子中,在每个夜里坐在同一颗星星下,在那个房子是以粗毛盖成、人们追逐着风的地方。昔日的温柔神秘地鲜活了起来,仿佛那些感受的磁极近在身边;树皮就这样满怀感动地走向了我。他要跟我说他准备好了,他把所有的温柔都准备好了,只要他能回去,他就会让所有温柔散布出去。只要我做个手势就够了。然后树皮露出微笑,告诉我诀窍,我自己恐怕都还没想到这个部分:

“邮航明天就到了……到时你把我藏在开去阿加迪尔的飞机里……”

“可怜的老树皮!”

我们可是生活在叛乱区哪!怎可能帮助他逃走?要是这么做了,第二天那些摩尔人为了报复被人偷了俘虏这种奇耻大辱,老天都无法知道他们会屠杀掉多少人。我曾经透过一些中继站机械师——罗贝尔格、马沙尔、阿布格拉尔——的协助,设法把他买下来,但摩尔人不是天天都会碰到欧洲人找奴隶。于是他们漫天喊价。

“两万法郎。”

“开玩笑!”

“瞧瞧他这对手臂有多壮……”

好多个月就这样过去了。

后来摩尔人把条件压低了些,然后我又写了信给法国的一些朋友,在他们的协助下,我终于有机会把老树皮赎出来了。

接下来是一连串奇妙的谈判,前后为时七八天。十五个摩尔人和我在沙地上围坐成一圈。主人的一个朋友——这人也是我的朋友——名叫津·乌德·拉塔里,是个强盗,他暗地里帮助我。

“把他卖了,你终归是要失去他的,”拉塔里按照我事先给他的建议说道,“他生病了。他的病现在还看不出来,可是他身体里有病,有一天他可能忽然胀成一颗球。赶快把他卖给这个法国佬吧。”

我也答应另一位名叫拉吉的强盗,告诉他假如他可以帮我搞定这笔交易,我就会付一笔佣金给他。所以拉吉也设法游说奴隶主人:

“你可以用这笔钱买骆驼、步枪和子弹。这样你就可以组织队伍,跟那些法国人对抗,然后从阿塔尔带三四个年轻力壮的奴隶回来。把这个老的脱手了吧。”

于是那人就把树皮卖给了我。我把他锁在我们的小房子里整整六天,等到飞机开到为止,因为要是让他在外走动,摩尔人会把他抓了卖到更远的地方。

不过我把他从奴隶状态中解放出来了。这又是个举行欢宴的好时机。当地的庸医来了,树皮原来的主人来了,尤比角的本地籍行政官伊卜拉辛也来了。这三个盗匪要是在外面看到树皮,可能会为了享受耍我的快感,在离堡垒二十米不到的地方把他的头给砍了,但这会儿他们热情地跟他吻颊拥抱,然后一伙人签下正式合约。

“现在你是我们的子弟了。”

根据法律,他也成了我的子弟。

然后树皮跟这群父兄吻颊拥抱。

他在我们的小屋里度过了一段舒服的软禁时光,直到出发那一刻为止。他每天都要我们向他描述二十次那个简单的旅程:飞机在阿加迪尔降落后他就走下飞机,在那个中继站有人会给他一张前往马拉喀什的巴士票。树皮开始扮演自由人的角色。他像个孩子般玩起探险家的游戏——通向新生的飞行,客运巴士,他即将看到的人群和城市……

罗贝尔格捎了马夏尔和阿布格拉尔的口信来找我。他说,不可以让树皮身无分文地下飞机饿肚皮。他交给我一千法郎要我拿给树皮,这样树皮就可以顺利开始找工作。

我想到一些为慈善机构工作的老太太说是在做善事,给了个二十法郎就要人表示感激。罗贝尔格、马夏尔和阿布格拉尔只是飞机机械师,他们一给就是一千法郎,而且不认为自己是在“做慈善”,更不会要求别人感激。他们这么做也不是出于怜悯,像那些老太太那般以为自己是在布施幸福。他们只是单纯地想让一个人重新享有身为人类的尊严。跟我一样,他们心里非常清楚一件事,一旦归乡的陶醉感觉过去,第一个前来欢迎树皮的忠实老友将是贫穷;不出三个月,他为了挣口饭吃,会流连在铁道上挖枕木去卖。他会比在我们这边的沙漠更不快乐。但他确实有权利回到他的亲人身边。

“加油,老树皮,你是个男子汉。”

飞机开始震动,准备起飞了。树皮最后一次朝尤比角的无垠荒漠望去。两百个摩尔人聚在飞机前边,等着看一个奴隶在通往自由的大门口会是哪般模样。万一飞机起飞后出个什么状况,他们会赶往迫降地点把他抓回来。

我们向这个五十岁的新生婴儿比手势道别。对于这样冒险让他回归人类世界,我们多少还是觉得不放心。

“再见了,树皮!”

“不对。”

“什么不对?”

“不对,我是穆罕默德·宾·拉乌辛。”

我们最后一次听到树皮的消息是透过阿拉伯人阿卜达拉,就是那个我们请他在阿加迪尔帮忙树皮的人。

客运巴士那天晚上才发车,因此树皮有一整天时间得耗。一开始他一言不发地在小城街上闲逛了很长一段时间,阿卜达拉猜想他大概是有点焦虑,忍不住为他烦恼了起来:

“怎么回事?”

“没事……”

自由的假期来得太突然也太全面,使树皮无法立刻感受到他的重生。他当然可以隐约感觉到一种幸福,但除了这份小小的幸福以外,今天的树皮跟昨天的树皮之间并没有什么差别。不过从这时开始,他确实跟其他人一样平等地共享那片阳光,一样拥有坐在阿拉伯咖啡馆的藤架底下乘凉的权利。他坐了下来。他为自己和阿卜达拉点了茶。那是他头一回当个主人;想必他忽然掌有的权利转换了他的心境。可是服务生只是若无其事地帮他斟茶,仿佛那是个平凡无奇的动作。他倒那杯茶时,并不觉得他是在颂扬一个自由人。

“我们到别的地方去。”树皮说。

他们登上可以俯瞰阿加迪尔的卡斯巴[27]

娇小的柏柏尔[28]舞娘簇拥过来,她们浑身散发柔美温顺的气息,使树皮相信他终于可以重生了;虽然她们不会意识到这点,但她们确实扮演了迎接他回归人生的角色。她们握着他的手,亲切地帮他斟茶,就像她们对所有其他男人那样。树皮跟她们描述他的重生。她们轻声笑了起来。既然他那么高兴,她们也为他感到高兴。为了让她们更惊奇,他又说了一句:“我是穆罕默德·宾·拉乌辛。”可是这没法让她们惊奇,所有男人都有个名字,而且很多男人都来自遥远的彼方……

他又带着阿卜达拉回到城里。他在犹太人开的商店外面闲晃,瞭望大海的景色,心想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前往任何方向,他自由了……但对他而言这份自由是酸楚的——它让他强烈感受到自己跟这个世界失联到了什么地步。

于是,当一个小朋友走过时,树皮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脸颊。小朋友露出微笑。树皮不是在讨好某个主人的孩子,他是在施与爱抚给一个瘦弱的小孩。而且这小孩面露微笑。这个小朋友唤醒了树皮心中的某个部分,树皮感觉自己在地球上又重要了些,因为一个瘦弱的小朋友用微笑回报了他的抚触。他开始隐约感受到心中有更多东西在激荡,于是他迈开大步往前走。

“你在找什么吗?”阿卜达拉问他。

“没有。”树皮回道。

可是当他在某个街角碰到一群小朋友在玩耍,他停下了脚步。就是这里,他静静地看着他们,然后往犹太人的商店走去,回来时手臂上抱满了礼物。阿卜达拉不高兴:

“傻瓜,怎么这样乱花钱!”

可是树皮完全不理会他。他庄重地向每个小朋友招手,他们的小手陆续伸过来拿玩具、手环、金线绣花鞋。每个小朋友拿到宝贝以后就紧抓着它,像个小野人般狂奔而去。

阿加迪尔的其他小朋友听到这个消息,纷纷向他跑来,树皮则开心地帮他们穿金线鞋。城外还有一些其他小孩也听到这个好消息,于是他们也尖叫着冲到这位黑皮肤的天神面前,拉着他破旧的奴隶衣服讨礼物。树皮破产了。

阿卜达拉说那时树皮“高兴得发狂”。可是我相信对树皮而言,他并不是在分享溢于言表的喜悦之情。

由于他已经恢复了自由之身,他拥有人的最基本财富——让人爱的权利,往北或往南走、靠自己的劳力赚钱生活的权利。这笔钱又有什么用……他感受到的一种深沉的饥渴,一种将自己置于人群中、与其他人类牵系在一起的需求。阿加迪尔的舞娘们对老树皮很温柔,但他离开她们时跟前去找她们时一样毫不费神,因为她们并不需要他。阿拉伯咖啡馆那个服务生,市街上的行人,他们都愿意尊重他的自由人身份,跟他平等分享他们的阳光,但他们之中也没有任何人让他觉得他们需要他。他是自由了,但自由得毫无羁绊,结果反而不再能感受到自己在世上的重量。他想念那种羁绊着行进步履的人情重量,那些眼泪、道别、责备、喜悦,每当一个人做出某个动作时会抚摸或撕毁的一切,那将他与他人牵系在一起、并使他寸步难行的千万种联结。可是树皮身上已经有了千万种期盼的重量……

树皮的统治权展开于夕阳照在阿加迪尔时的灿烂光辉中,在这个向晚的沁凉里——有那么多年,那是他每天能够等到的唯一一份温柔,唯一能为他带来休憩的畜栏。离开的时候到了,树皮步履坚定,他沐浴在潮水般簇拥在他身边的孩童之间,就像从前他的羊群围绕着他。他再次在这块大地上犁出沟痕。明天,他将回到亲人的穷困中,他将必须负责养活的人可能超过他这身老骨头所能负荷,但在这里,他已经显现出他的真正重量。他仿佛一位大天使,轻盈得无法生活在人类间,但他决定作弊,在自己的腰间缝了铅锤。树皮艰辛地往前踏去,一千个小孩直要把他拉向地面,他们都渴望着他为他们穿上金线鞋。

7

这就是沙漠。《古兰经》不过是某种游戏规则,但它却足以让黄沙变成帝国。撒哈拉乍看或许空旷寂寥,但在它的深处,一出秘密剧目却正在上演,撼动着人类的万般激情。沙漠的真正生命并非源自部落逐水草而居的活动轨迹,而是隐含于依然在那里发生的游戏之中。在一片已然臣服的黄沙与另一片原始荒漠之间,存在着多么可观的材质差距!世间所有人类不也如此?面对这片已经改变了质地的沙漠,我忆起一些儿时游戏——让各式各样的神祇驻居于那阴暗而又金黄的大园子,把那片永远无法走透、永远不能摸清的一平方公里土地转化为无边无际的王国。我们打造了一个封闭的文明,那里的脚步声散发特别的味道,那里的事物具有特殊的意义,而那些味道、那些意义,在任何其他文明中都不可能被容许。当一个人长大成人,生活在另一套法则之下,那个充满阴影,奇幻、冰冷、灼热的儿时园地,又还能留下些什么?现在当我们回到那里,我们带着一种绝望的心情,在外围沿着矮矮的灰色石墙信步而行,惊讶地发现那个曾经漫无边际的疆域竟然就局限在墙内那片如此狭小的空间,我们顿时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去那个无垠世界,因为要想回去,我们得走进的不是那个园子,而是那场已经永远消失的游戏。

但是叛乱地区已经不存在了。尤比角、西斯内洛斯、坎萨多港[29]、萨吉亚–埃尔哈姆拉[30]、多拉[31]、斯玛拉[32],一切都不再有秘密。我们曾经奔向一条条地平线,但它们一一暗去,就像缤纷的昆虫一旦落入人类温热的掌心,霎时失去了颜色。但是那个追寻着它们的人并非某个幻觉的傀儡。当我们奔向那些新发现,我们并没有弄错。当《一千零一夜》中那位苏丹王追寻举世无双的精细面料,他也没有弄错什么;他追求的材质是如此细致,以致他不惜让美丽的俘虏们在黎明时分一一在他怀中仙逝,因为她们一旦被碰触,就失去了羽翼上的金彩。我们用沙漠的魔力滋养了自己,其他人可能会在那里挖掘油井,靠着他们开采出来的商品大富大贵。但他们终究来得太迟了。因为禁区的棕榈树林,或贝壳风化而成的处女砂,它们都已经把最珍贵的部分献给了我们:它们只会提供一小时的热情,而经历了那份热情的,是我们。

你说沙漠?某一天,我有了用“心”去靠近它的机会。在1935年前往印度支那的一次远征飞行[33]途中,我碰巧来到了埃及靠近利比亚边境的地区,我置身于沙地,仿佛陷进一片胶着的混沌,那时我以为自己就要葬身沙漠了。现在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