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伴们
1
包括梅莫兹在内的几位伙伴一起开通了连接卡萨布兰卡与达喀尔的法国航线,航线通过的是桀骜不驯的撒哈拉沙漠。那时的引擎不够强壮,飞机忽然故障,梅莫兹落入摩尔人[14]手中;摩尔人本来考虑杀掉他,后来把他关了两星期,然后把他卖掉,拿了一笔钱。于是梅莫兹又忙着在那片大地上空载运邮件。
美洲航线开通时,向来致力打前锋的梅莫兹获派探勘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到智利圣地亚哥的航段,于是,继他于撒哈拉地区建立空中桥梁,他负起新的责任,打造横越安第斯山脉的高空大桥。公司配给他一辆最大飞行高度为五千两百米的飞机。安第斯山脉上耸立着高达七千米的山峰。梅莫兹起飞前往山脉,寻找海拔够低的凹处。越过一片沙漠后,梅莫兹开始面临高山的挑战,那些高峰在强风吹袭下任由仿佛围巾般披挂在山巅的白雪飘落,于是周遭变得一片白茫茫,那是暴风雪的前奏,飞行员在两座高墙般的山峰间承受猛烈翻搅,几乎是在与大自然短兵相接。梅莫兹对敌人还一无所知,就已经投入战斗,他完全无法预知在这样的交缠结束后,他到底是生是死。梅莫兹在为其他人进行生死实验。
在一次又一次的实验之后,有一天,他终于成了安第斯山的俘虏。
飞机迫降在海拔四千米的高原上,两侧都是高耸的峭壁。在两天时间中,他的机械师和他被劲敌挟持,他们必须一起设法逃离。于是他们孤注一掷,将飞机往空谷方向开去,在凹凸不平的地面弹跃一阵之后,从断崖边缘飞出。飞机在下降过程中获得足够的速度,终于又可以顺利操作。一座高山耸立前方,梅莫兹全力将飞机拉起,机身擦过山顶,水从夜间被冻裂的管道喷溅而出,才飞了七分钟,飞机就已经故障,但越过山头以后,智利的平原已经在他脚底铺陈开来,仿佛一块应许之地。
第二天,他又重新展开飞行实验。
当梅莫兹把安第斯山探测清楚,把飞越山脉的技术全盘掌握以后,他把这段航线交给他的伙伴吉约梅,然后开始探测夜间飞行的可行性。
航线上的机场还没有照明设备,黑夜里,工作人员在降落场地上点了三盏汽油灯,梅莫兹就靠着那点灯光起降。
他办到了,于是整条航线顺利开通。
有效驯服黑夜之后,接下来梅莫兹挑战大海。1931年,邮件首度从图卢兹被载运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前后一共花了四天。回程时,梅莫兹行至南大西洋中央引擎机油出问题,在波涛汹涌的海面迫降,所幸一艘轮船及时赶到,机上人员及邮件都被安全救起。
就这样,梅莫兹在沙漠、高山、黑夜、大海中开拓出航道。他不止一次摔进沙漠、高山、黑夜、大海。每当他历劫归来,他总是又准备好再次出发。
经过十二年尽忠职守的付出后,他又一次飞翔在南大西洋上空。他发出简短电讯说他关闭了右后引擎,然后是一阵寂静。
这个消息起初不特别让人担心,可是经过长达十分钟的寂静以后,从巴黎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整条航线上的无线电台都开始焦虑地守候。因为十分钟的延迟在日常生活中虽然不具太大意义,但在邮务飞航领域是十分重大的状况。一个尚待厘清的事件就嵌在那段死寂的时间中,不论它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或是不幸的悲剧,它都已经成为定局。命运已经宣告出它的判决,而且不会有上诉的余地。一只铁般的手已经让飞机落在海面,或许机上人员平安脱险,但也可能飞机已经坠毁。但此刻,判决书尚未送达所有正心焦如焚地等待的人。
我们之中又有谁不曾体会过这种希望越来越渺茫的感觉,眼看寂静逐渐凝重,像致命疾病分分秒秒恶化?我们怀抱希望,然而时间一小时一小时过去,慢慢地,时候晚了。我们不得不明白,我们的伙伴们不会回来了,他们耕耘天空的辛勤身影仿佛还在南大西洋上方翱翔,但他们已经在大海中安息。梅莫兹真的功成身退,仿佛一个拾穗人把收成过的麦子捆好之后,就在田里酣睡起来了。
当一位伙伴这样因公殉职,他的死亡就像是某个我们这个行业的章程里已经列出的条文,于是一开始,它不见得比别种死亡更让人伤感。当然他已经离我们远去,他已经永远转换了航线,但他的消失在我们内心造成的缺憾或许还没有缺了面包那种匮乏感那么深刻。
毫无疑问,我们都很习惯经过长久等待才能相会。因为飞这条航线的伙伴们分布在世界各地,从巴黎到智利圣地亚哥,他们仿佛孤独守卫的哨兵,彼此距离遥远,难有机会交谈。只有借着飞行任务的偶然,我们这个行业大家庭散布在四面八方的成员才会忽而在某个地方聚首。于是某天晚上,在卡萨布兰卡、达喀尔、布宜诺斯艾利斯,几个伙伴围坐一张餐桌享用晚餐,在多年沉寂、长久无法交流之后,大伙儿终于又在一起闲话家常、追忆往事。然后我们又重新上路。地球就是这样,既荒凉又丰美。因为有了那些秘密花园而异常丰美。那些花园隐秘而难以抵达,但总有那么一天,飞行这个行业会把我们带到那里。生命或许使我们远离那些花团锦簇的园地,远离了伙伴们,让我们无法经常想到他们,但他们就在某处,纵使我们不确定他们在哪里,虽然他们静默无语或已被遗忘,但他们总是在某个地方忠实守候着!如果我们跟他们的路线忽然交会,他们会用力摇着我们的肩膀,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但当然,我们早已习惯无尽的等待……
可是慢慢地,我们明白我们永远不会再听到某个伙伴的爽朗笑声,我们发现那座花园已经永远禁止我们进入。于是我们开始真正哀悼,那不是锥心之痛,却充满无尽酸苦。
真的,永远不可能有任何事物足以替代我们失去的某个伙伴。没有任何事物的价值足以匹配由那么多共同回忆,那么多一块度过的艰苦时刻,那么多争吵、和解、情感起伏所构成的宝藏。我们不可能从头打造那样的友谊。当我们种下一棵橡树,我们不可能期待马上就坐在绿荫下纳凉。
这就是人生。一开始我们丰富了彼此,我们年复一年地种树,但岁月流转,时间终究要消弭辛苦耕耘的成果,让大树消失。伙伴们一个一个把他们的绿荫带走了。在我们的哀悼之情中,逐渐开始显现一股隐秘的懊悔,害怕自己年华老去。
这就是梅莫兹和其他伙伴们教导我们的功课。任何行业之所以伟大,或许首先就在于它让人聚在一起:世上只有一种真正的奢侈,那就是人与人的关系。
当我们只是为了累积物质财富而工作,我们其实是为自己建造了一座牢笼。我们把自己孤独地关进去,灰烬般的货币不能为我们买到任何值得经历的事物。
假如我设法在脑海中寻找哪些回忆能够持久回甘,假如我设法衡量哪些时刻真正重要,我找到的必然是那些财富无法带来的东西。我们买不到梅莫兹的友谊,买不到与我们同甘共苦的伙伴之间那种永远的牵挂。
在闪烁着十万颗星星的夜空中飞行,那种宁静,那份为时数小时的主权,都是金钱无法买到的。
经历一段艰苦航程后看待世界的全新目光,那些树木、花朵,那些女人和微笑,都被我们在破晓时刻重获的新生染上鲜丽的色泽,那些小小事物的优美合奏带给我们无尽的回报,而那是金钱买不到的。
金钱也买不到那个在叛乱分子[15]的阴影中度过的夜晚——我又回想起那件事了。
日落时分,我们航空邮政的三组人员接连在金河地区[16]的海岸迫降。首先降落的是伙伴里盖勒,原因是连杆断落;接着是布尔加,他原本只是要飞下来接一组人员,结果发生故障,耽搁在机场,所幸情况不算太严重。最后轮到我降落,可是我抵达那里时夜色已经降临。我们决定抢修布尔加的飞机,而为了能够有效修理,我们不得不等到隔天天亮。
在此之前一年,我们的伙伴顾尔普和艾哈柏也在这个地方发生故障,结果遭到叛乱分子杀害。我们知道,目前还有一群配备了三百支步枪的匪帮,扎营在不远处的博哈多尔一带。飞机降落非常显眼,大老远就可以看到,更何况这次是接连三架飞下来,或许已经惊动了那批人,于是夜晚在这样的气氛中展开,那可能将是我们这辈子最后一次守夜。
我们稍事安顿,准备过夜。我们从行李舱搬出五到六个货箱,把里面的货品清出来围成一圈摆放,然后我们像哨兵在岗哨里点灯那样,在每个空了的货箱底部点燃一支蜡烛,只不过可怜的蜡烛很容易被大风吹熄。就这样,在一片沙漠中,在地球的赤裸外壳上,在宛如世界肇始的孤寂中,我们建起了一座人类的村庄。
从货箱中流泻出来的灯光照亮一片沙地,这里就是我们村庄的大广场,我们聚集在此过夜,等待。等待黎明来解救我们,或摩尔人来攻击。不知怎的,这个夜晚竟然充满圣诞节的气息。我们回忆往事,打趣说笑,唱歌作乐。
我们品尝着那轻松而热烈的气氛,仿佛那是一场精心筹备的盛会。然而我们却是无比寒酸。我们只有风、沙、星辰,仿佛刻苦的特拉普修士[17]。但在这块照明不佳的沙地上,六七个除了回忆之外一无所有的人,却分享着无形的财富。
我们终于交会了。人们年复一年地一起活动,但每个人都关在自己的沉默中,或者只是交换几句空泛的话语。然而危险骤然降临,于是我们肩并着肩,互相扶持。我们明白原来我们是同一群人。我们因为发现了其他人的意识而变得更加开阔。我们咧嘴微笑,互相凝视。我们就像那个刚刚获释的囚犯,惊奇地望着浩瀚无垠的大海。
2
吉约梅,我想说一些关于你的事,不过我不打算俗气地强调你的勇气或你的专业表现,我知道说那些会让你觉得不自在。我要描述的是另外一些事,我要诉说你最华丽的那场冒险。
有一种人格质地没有名字。也许可以称之为“庄重”,但这个词还是无法确切表达我的意思。因为这种质地也可能夹带着最笑意盈盈的欢乐。这也是属于木匠的质性,当他面对着他那块木材,他会珍惜地抚摸它,悉心量度它,他绝不轻浮地处理它,总要精心雕琢它,为它使出浑身解数,发挥全身功力。
吉约梅,我得先清理一笔旧账。从前我读过一篇故事,那作者褒扬了你的冒险,但他描绘出来的并不是真正的你,在此我一定要解释个清楚。在那些文字中,你会像坏孩子那样开些损人的玩笑,仿佛勇气的表现就是一个人在置身于最艰苦的危难中,在面对死神那一刻时,让自己沦落为满口揶揄嘲讽的浑小子。那人不懂得你,吉约梅。你在与敌手搏斗之前,从来不会觉得需要嘲笑他。面对一场可怕的暴风雨,你会做出这样的判断:“这是一场可怕的暴风雨。”你只是接受它的存在,专注地打量它。
吉约梅,我要从我的记忆中撷取只字词组,见证我对你的尊崇。
那年冬天,在飞越安第斯山的路上,你消失了,你已经消失五十个小时了。我从巴塔哥尼亚的偏远地带飞回北部,在门多萨与飞行员德雷会合。在五天时间里,我们各自开着一架飞机,在崇山峻岭间努力搜索,但没有发现任何踪迹。光靠我们那两架飞机完全不够。我们感觉就算派出一百个中队,连续飞行一百年,也无法全面探索那片高峰可达七千米的巨大山群。我们已经放弃所有希望。那里的走私贩,那些愿意为区区五法郎作奸犯科的盗匪,连他们也拒绝了我们的请求,坚持不肯把他们的旅行队开进那片山区。“到了那里我们可能连自己的小命也保不住,”他们告诉我们,“冬天的安第斯山脉绝不会饶过人类。”当德雷或我在圣地亚哥降落时,智利那边的官员也建议我们停止搜索。“现在是冬天。就算你们的伙伴没有在坠机中丧命,他也熬不过那里的夜晚。在那上面,当夜晚降临在人的身上,人会化成一块冰。”然后当我再度飞在安第斯山的绝壁与高崖间,我觉得我仿佛不是在搜寻你,而是在那座冰雪大教堂中静肃地守护你的遗灵。
最后,在第七天时,当我在两次飞越行动之间落地吃个午餐,在门多萨那家餐馆里,有个人推门进来叫了一声:
“吉约梅……他还活着!”
啊!就这么一句话,餐馆里所有陌生人都高兴地抱在一起。
两分钟以后,我再度起飞,飞机上坐了两位机械师,勒费弗尔和阿布什。四十分钟之后,我在一条路旁边停了下来,因为我不知怎的居然认出从圣拉斐尔那边把你载出来的车。那是一次美丽的重逢,所有人都哭在一起,我们把你紧拥入怀,你真的活着,重获新生,你创造了你自己的奇迹。然后你说话了,那是你第一句清楚说出来的话,话里带着令人钦佩的、属于人类的骄傲:“我对你发誓,我所经历的一切是没有任何动物可以承受的。”
后来你跟我们说了意外发生的经过。
一场暴风雪在四十八小时内为智利一侧的安第斯山带来厚达五米的积雪,所有空间都被冰雪阻塞,泛美航空的美国飞行员见状都半途折返。但你还是执意起飞,设法在凌乱的天空中找到一处裂口让你顺利穿越。你在稍微偏南的地方找到了裂口,结果那却是个陷阱。你锁定阿根廷的方向航行,现在你飞到六千五百米高度,翱翔在最高只达六千米的云层上方,四周只见一些高峰矗立在云海中。
下降气流有时会为飞行员带来一种不舒服的奇怪感觉。引擎继续运转,但飞机往下沉降。你使出浑身解数驾驭它,设法把它拉高,但飞机依然逐渐失速,仿佛变得软趴趴,持续往下沉降。飞行员开始担心自己操纵过度了,他把手放开,让飞机往左或往右偏移,设法靠近能提供上升支撑力的山峰,也就是有如一座跳板、可以让气流往上弹跃那座山。但是飞机依然继续沉降。这时整个天空仿佛都在下降,我们觉得自己被卷入一场宇宙意外,无处避难。我们设法回转,企图回到后方的稳定气流区,那里的空气应该会像坚实的柱子般把我们完全撑起来。但柱子已经不存在了。一切都在解体,整个宇宙在崩塌,我们滑降到云端,软绵绵的云层在我们四周上升,然后把我们吸进去。
“我差点被逼进死角,”你跟我们说,“可是我还是不死心。我们在看似稳定的云层上方遇到下降气流,原因是那些云其实不断在变动。高山上的一切都是那么奇怪……”
真不得了的云!……
“我感觉被气流攫住,只好马上停止所有操纵,紧紧抓住驾驶座,避免自己弹出去。飞机震动剧烈到皮带把我的肩膀都弄伤了,甚至差点整个松脱。玻璃都结了霜,我连姿态仪都看不到,我简直成了个瞎子,像一顶帽子一样从六千米高度被吹到三千五百米。
“在三千五百米高度时,我隐约看到一片水平状黑色物体,我终于有了参考物体可以协助我重新调整飞机的平衡。那是个高山湖泊,我认得它,它叫‘钻石湖’。我知道它位于一座漏斗形洼地底部,洼地的一侧是海拔六千九百米的马伊普火山。虽然我终于躲开云层,可是四周大雪纷飞,能见度几乎是零,只能紧依着钻石湖飞行,稍微偏离就可能撞上四周的山壁。于是我在离湖面三十米的高度绕着它转,直到油料用尽。这样转了两个小时以后,我让飞机落地,结果飞机倒翻了过来。我挣扎着走出飞机以后,狂风立刻把我吹倒。我努力站了起来,但马上又被吹倒。我只好把自己滑到机身下方,在雪地里挖了一个洞避难。我把邮包堆在身边,就这样把身体包裹起来,足足等了四十八小时。
“然后暴风雪平息了,我开始走路,走了整整五天四夜。”
可是吉约梅,你还剩下多少的你?我们是把你找回来了,可是你仿佛被严重灼烧过,可是你干瘪萎缩,简直像个老妪!那天晚上我用飞机把你载回门多萨,你裹在白色毯子里,仿佛涂了一层厚厚的药膏。可是药膏没法治疗你,你浑身伤痛的身子拖累着你,你翻来覆去,就是无法让它安然进入梦乡。你的身体没有忘记那些岩石和冰雪,那些东西烙印在你一身。我看着你肿胀发黑的脸孔,它看起来像一颗水果过熟了又还遭到严重撞击。你变得很丑,很可怜,无法使用你那美丽的工作器具:你的手还在冻僵状态,当你为了好好呼吸起身坐在床沿,你那冰冻的脚像两块铅锤般了无生气地垂落在那里。你甚至还没结束你的旅途,你还在喘气,而当你躺卧在枕头中,设法找到一点安适,一连串影像又无可遏制地回来了,一连串活生生的影像潜身在床边暗处蠢蠢欲动,等你的头一靠过去,它们就又在枕下翻搅。川流不息的影像,仿佛挥之不去的妖魔。敌人不断死灰复燃,你奋力对抗了二十回合还无法结束缠斗。
我一直泡花草茶给你暖身子。
“喝吧,老兄!”
“最让我惊讶的事……你知道吗……”
纵使头晕目眩,全身被严重击伤,你终究赢得激烈拳赛,你回顾起那场奇异的冒险。你零星提供其中一些片段。在你描述的黑夜故事里,我看到你在零下二三十摄氏度的冰天雪地里艰苦行进,身上没有冰镐,没有绳索,没有粮食,你越过海拔四千五百米的鞍部,攀爬垂直耸立的岩壁,你的手脚、膝盖都在流血。你严重失血,体力不支,逐渐失去神志,但你像蚂蚁般固执地前进,碰到障碍又回头绕路,摔倒后重新站起来,奋力爬上陡坡顶端却只发现前方是万丈深渊;你不愿休息,你知道一旦你躺进雪床中,你就永远不会再起来。
的确,每当你滑倒在地,你都得立刻站起,以免自己瞬间化为冰石。冰冷分分秒秒都在把你冻成硬块,倘若倒下后你贪心想休憩一分钟,你的肌肉就已经濒临死亡,为了重新站起来,你还得设法让他们复活。
你坚决抗拒诱惑。“在冰天雪地里,”你这样跟我说,“人会失去所有保命的本能。连续走了两天、三天、四天以后,唯一盼望的事就是睡觉。我很想睡觉。但我告诉自己:‘假如我的妻子相信我还活着,她一定相信我正在走路。我的伙伴们相信我还在走路。他们都对我有信心,如果我不走下去,我就是个混账。’”
于是你继续走路,每天你都用你的瑞士刀把鞋子开口稍微切宽些,使它能继续装载你冻僵肿胀的双脚。
你告诉了我这么一件奇异的秘密:
“知道吗,从第二天开始,我最重要的工作就是阻止自己思考。我太痛苦,我的处境太过绝望。为了能继续有勇气走路,我不能动脑筋想我的状况。不幸地,我很难控制我的脑筋,它像涡轮机一样不断运转。不过我还是可以为它挑选陪衬它的影像,我把某一部电影、某一本书搬到它面前。那电影在我内心全速播映,书页迅速翻动,然后那一切又把我带回当下的困境。毫无例外。于是我又必须设法搜寻其他的回忆……”
不过有一次,你又失足滑倒,你俯卧在雪中不肯起来。你就像个被打倒在地的拳击手,骤然间失去所有生命热情,在一个奇异而陌生的象限中隐约听着时间一秒秒滴落,一、二、三,一直到十,不再有翻身的余地。
“我已经尽了一切可能,我不再有任何希望,何苦继续折磨自己?”你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在这个世界上找到平静。让岩石、冰雪,在这个世界中全部消失。神奇的眼皮才刚合上,就不会再有碰撞、摔落、肌肉撕裂、灼人的冰冻,不会再像笨重的大牛那般辛苦跋涉,也不会再需要拖着生命的可怕重量,眼看它变得比战车更难以在冰雪中驾驭。你已经亲口品尝寒冷变成毒药的滋味,然后毒药变成吗啡,让一种难言的幸福感充盈在你的体内。你的生命在你的心脏四周寻求掩蔽,某种温柔而宝贵的东西依偎在你的中央。你的意识逐渐抛弃你身体的遥远区域,无尽的痛苦原本充斥在那具躯体中,但现在它已经有了大理石雕像般的漠然。
就连你原本的顾忌也逐渐消弭。你已经接收不到我们的呼唤,或者说,那些呼唤对你而言已经成为梦的召唤。你以梦游般的行走方式快乐地响应,你轻而易举地迈开大步,不费吹灰之力就来到万紫千红的桃花源。世界变得何等温柔,任你恣意滑行!吉约梅,你曾经吝啬地不愿赐给我们你那归来的身影。
一股懊悔从你的意识底层浮现。幻梦中开始荡漾着一些明确的细节。“我想到我的妻子。我的人寿保险应该可以让她生活无忧。对,可是那保险……”
如果被保人只是消失无踪,法定死亡时间必须往后推移四年。这个细节忽然在你脑海中清晰显现,抹去了其他影像。但是你已经卧倒在积雪的陡坡。夏天来到,融雪化成泥泞,流向安第斯山脉成千上万的山谷,你的身体也将随之消失。这个你是知道的。但你也知道,就在你前方五十米,矗立着一块大岩石。你心想:“如果我站起来,或许我有办法走到那里。如果我设法把我的身体卡进岩石凹处,夏天来到时就有人会找到我。”
你站了起来,然后又走了两夜三天。
但你并不认为自己能走远:
“很多征象告诉我一切就要结束。比方说这个。我每隔两小时左右就不得不停下脚步,把鞋子开口切大点,用雪摩擦我肿胀的脚,或只是让我的心脏稍微歇一下。可是最后两三天我开始失去记忆力了。我重新上路很久以后,才忽然想到我掉了什么东西。第一次是掉了一只手套,在那么冷的天气里,掉了手套是很惨的!我把它随手放在我前面,结果重新动身时却把它忘得一干二净。接下来我掉的是手表,然后把瑞士刀搞丢了,然后是指南针。每次停下脚步休息以后,我就又更孑然一身了……”
“每踏出一步都是在救命。再走一步。不断重复同样的脚步……”
“我对你发誓,我所经历的一切是没有任何动物可以承受的。”这么简单一句话,却是我所知道最高贵的一句话。它为人类做出定位,赋予他荣耀,重新建立真正的尊卑顺序;它萦绕在我的记忆中。你终于睡着了,你的意识隐退了,但当你再次清醒,它将从你那被蹂躏、瓦解、冻焦的躯壳中重获新生,它将再度主宰你的身体。于是,身体不再只是个优良的工具,身体不再只是个为人服务的仆役。优良的工具里绽放出骄傲的花朵,而你,吉约梅,你懂得如何描述这朵花:
“我没有任何食物,你不难想象走了三天路以后……我的心脏已经很虚弱了……可不是!在一处陡峭的山壁上,我慢慢往上攀爬,脚下就是万丈深渊,我在冰雪中挖洞当作支撑点,然后我的心脏故障了。它忽然变得迟疑,然后又重新动起来。它跳得很不规则。我觉得如果它只要再多迟疑一秒,我就松手了。我一动也不动,仔细听着体内的声音。我从来不曾——明白吗?开飞机的时候我从来不曾感觉自己像这样紧紧依靠着一具引擎,而在那几分钟时间里,我整个人都维系在那颗心脏上。我告诉它:‘再撑一下!努力继续跳动……’不过这颗心脏真的质量精良!它会迟疑,但它总是会重新动起来……你不知道我对这颗心脏感到多么骄傲!”
我在门多萨的房间里陪你,你依然上气不接下气,但终于睡着了。然后,我心想:“假如我们说吉约梅很有勇气,他一定耸个肩表示不以为然。但是如果我们表扬他的谦虚,那对他也不公道。这个优点太平庸,远远配不上他性格中的高贵。如果他耸肩,那是因为他的智慧使然。他知道当一个人已经置身在事件之中,他就不会再对它感到害怕,因为真正让人类恐惧的是未知。但是,任何人只要开始挑战未知,它就不再是未知,尤其是当我们能够用明智而庄重的态度审视它时。吉约梅的勇气首先就在于他人格的刚强。”
他真正的人格优点还不是这个。他的伟大在于他感受到一种责任。他要为自己负责,为他载运的邮件负责,为怀抱希望的伙伴们负责。他们最后究竟是痛苦还是喜悦,关键掌握在他的双手中。他还要参与遥远的人世间还在构筑的新事物,他要为那些负责。在他的工作范围内,他觉得自己多少要为人类的命运负责。
有些慷慨宽宏的人类愿意用自己的绿荫覆盖辽阔的大地,吉约梅就是这样的人。身为人类,确切地说就是负有某种责任。就是在看到完全不能取决于他的悲惨处境时,感受到一种惭愧。就是在伙伴们赢得胜利时,感觉到一股骄傲。就是在植入一块石头时,感觉自己是在为打造这个世界奉献一己之力。
有人会把这样的人跟斗牛士或亡命赌徒混为一谈。一般人很容易夸赞那些人对死亡的藐视。但我毫不在乎这种对死亡的藐视。假如这种藐视并非根源于某种普世的责任感,那它就只是反映出心思的无聊贫瘠或青春的放纵挥霍。我曾经认识一位年轻人,他后来自杀身亡。我记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样的失恋之苦导致他决定把一颗子弹精准地射进自己的心脏。我也不知道他戴着高贵的白手套是受到了什么样的文学启发,但我记得那幕悲剧带给我的印象不但毫无高贵之处,甚至显出全然的匮乏。在那张俊美的脸庞背后,在那颗人类头颅底下,原来什么也没有,一直没有。或许唯一有的,是某个跟其他人没两样的蠢女孩的形象。
相对于这种无谓的命运,我记得什么是真正的人类之死。那是一位园丁,他告诉过我:“知道吗……以前我在翻土的时候有时会流汗,我的风湿病使我的腿苦不堪言,于是我会咒骂这种奴隶的工作。而现在的我就只要翻土,翻遍这块土地。我觉得翻土真是一件美丽无比的事!翻土的时候感觉多么自由!不过,以后谁会帮我修剪那些树?”
他留下一片休耕地。他留下一整座休耕的星球。爱把他和所有的土地、大地上所有的树木维系了起来。他才是那个宽宏而慷慨的人,那个伟大的领主!当他以他的万物之名与死亡搏斗,跟吉约梅一样,他才是那个真正勇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