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不安的夜晚

睡眠障礙到無法入睡的悲慘結局

和睡眠有關的種種障礙既駭人又怪異,少有其他醫學領域的問題可及。這種說法不可不謂大膽,只要想想其他領域可能有多麼悲慘的奇特疾病。不過,如果再回頭想想和睡眠有關的古怪病症,例如猝睡症與身體麻痹、夢遊殺人、夢境行為展現、自覺外星人綁架等,那麼上述說法就不是那麼難接受了。其中最嚇人的障礙,或許是一種很少見的失眠症,患者會在幾個月之間死亡,動物研究也支持,在睡眠完全剝奪的極端情形下,會導致生命毀滅的結果。

目前已知的睡眠障礙超過一百種,這一章自然無法涵蓋全部。這裡也不試圖提供任何睡眠障礙的醫療指南,因為我是睡眠科學家,但不是經過認證的睡眠醫學專科醫師。如果你有睡眠障礙,想要尋求協助,我建議你到醫院的睡眠中心求診,或瀏覽美國國家睡眠基金會(National Sleep Foundation)的網站。[1]

與其洋洋灑灑列出好幾十項已知的睡眠障礙,我選擇只聚焦在少數幾項,包括夢遊、失眠、猝睡症,以及致死性家族失眠症。我會從科學的視角來介紹這些障礙,以及與這些科學能夠揭開睡眠和做夢的哪些謎團,教導我們重要的相關知識。

夢遊:腦子睡著了,身體卻醒著

夢遊(somnambulism)一詞的意思,是指一種睡眠(somnus)障礙,而這種障礙涉及某種形式的運動(ambulation),包含的狀況有睡眠中走路、睡眠中說話、睡眠中飲食、睡眠中傳簡訊、睡眠中性行為,以及十分罕見的睡眠中殺人。

不難理解,多數人會以為這些情況發生在快速動眼睡眠階段,也就是當事人做夢的時候,把夢中正在進行的活動表現於外。然而實際上,上述所有情況都發生於最深沉的非快速動眼睡眠階段,而不是快速動眼睡眠。如果你把一個正在夢遊的人喚醒,問他剛才腦海裡是否發生了什麼事,答案多半是沒有。既沒有夢,也沒有心智經驗。

雖然我們尚未完全了解夢遊的原因,但證據顯示,深睡時神經系統活動突發的高峰可能是促發因子。這種電位振盪迫使腦從深度非快速動眼睡眠地基往清醒的屋頂衝去,卻又卡在中間某處(例如十三樓,打個比方),於是讓人陷於深睡和清醒之間,處於混合的意識狀態,既非清醒又非睡著。大腦在這種混亂的狀況下,展現出平日熟悉的基本行為,例如走去打開衣櫥的門,把一杯水拿到嘴邊,或說出幾個字或幾句話。

要完整診斷夢遊症,病人需要在臨床睡眠實驗室待上一兩晚。他們頭上和身上會貼著電極以測量睡眠階段,天花板上設有紅外線攝影機,就像夜視鏡般,用來記錄夜間發生的事件。一旦夢遊發生時,攝影機得到的錄像和腦波讀數就不再一致,彷彿其中有一項在說謊。錄像中的病人看起來就像「醒著」般活動。有人可能起身坐在床沿,開始說話。有人或許會試圖穿上衣服、走出房間。然而觀看病人的腦波活動,你會發現這些人,或起碼他們的腦,正處於深度睡眠。那很明顯是深度非快速動眼睡眠的慢波,一點都不像快速狂亂的清醒腦波活動。

大體而言,睡眠中行走或說話並不是什麼病症,在成年人當中還算普遍,兒童更為常見。目前並不清楚為什麼兒童比成人更常發生夢遊,也不清楚為什麼有些人長大後情況就消失,而有些人會一輩子持續發生。前者的一項解釋是,我們小時候有大量的深度非快速動眼睡眠,因此單純從機率上來看,夢遊發生的機會也就比較高。

罕見的殺人事件

多數夢遊發作的狀況是無害的。然而,成年人的夢遊偶爾會導致極端行為,例如1987年發生在帕克斯(Kenneth Parks)身上的事件。

帕克斯當時二十三歲,與妻子和五個月大的女兒住在加拿大多倫多。他當時由於失業與賭債的壓力,正經歷嚴重的失眠。帕克斯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不是個暴力的人。岳母和他關係很好,稱他是「溫和的大個子」,因為他雖然長得很高大魁梧(身高超過一百九十公分,體重超過一百公斤),個性卻十分溫馴。然後事情在5月23日發生。

帕克斯看著電視,約凌晨一點半在沙發上睡著。之後他起身,沒穿鞋子,坐進自己的車。根據可能路線估計,帕克斯開了約二十二公里的車,來到岳父母家。他進屋、上樓,用一把從廚房取得的菜刀刺死了岳母,並用剁刀以類似的手法攻擊岳父後,把岳父掐到昏迷(岳父沒死)。然後帕克斯回到自己的車子,在某個時候恢復清醒,把車子開到警察局說:「我想我殺了人……我的手……」直到那時他才發現,原來沿著手臂流下來的血,是因為他用菜刀切斷了自己的屈肌腱造成的。

由於他對殺人事件只有片段的模糊印象(如岳母臉上「救救我」的表情一閃而過),而且沒有殺人動機,又一直有夢遊的病史(他家族中其他成員也有),辯護專家團隊的結論是,帕克斯犯下這起凶殺時正在睡覺,這是一次嚴重的夢遊症發作。他們主張帕克斯對自己的行為沒有意識,因此不該有罪。1988年5月25日,陪審團達成無罪判決。後來也有幾起類似的案件,試圖採用同樣的方式辯護,但多數沒有成功。

帕克斯的故事是極端悲劇,我們也可想見他直到今天仍遭受罪惡感的折磨。我提出這個案例,並不是要嚇唬讀者,也不是要刻意渲染這宗發生在1987年5月深夜的慘案。我想指出的是,睡眠及睡眠障礙中發生的非自主意志行為,有可能對法律、個人與社會造成深切的影響,而且需要科學家與醫師一起努力維護適切的法律正義。

讀到這一章的夢遊者或許會有些憂心,但對此我也要說明,多數夢遊發作(例如行走、說話)是無害的,並不需要醫療介入。只有在受折磨的當事人或者照護者、伴侶、父母(如果病患是兒童)認為情況影響到健康或可能帶來危險時,醫師才會採取治療。夢遊是有方法可以有效治療的,只可惜這些治療來不及在5月的那個悲慘夜晚發生之前,在帕克斯身上發揮效用。

失眠:夜未央,人未眠

英國作家塞爾夫(Will Self)感嘆,那些至理名言正渾身發著抖,回家去翻找「一夜好眠」這句話;這也是現今許多人的寫照。他的牢騷來源是失眠,這是最常見的睡眠障礙。

許多人深受失眠之苦,但也有許多人並沒有失眠症,卻認為自己患了失眠。我稍後會描述失眠症的特徵和原因(下一章會談及可能的治療選項),但讓我先說明什麼情況不算失眠症,然後藉此了解什麼才是失眠症。

睡眠受到剝奪,並非失眠。在醫學領域,睡眠剝奪是指:一、有適當的睡眠能力;二、沒有給自己適當的睡眠機會。也就是說,只要給予適當的時間,睡眠受到剝奪的人是能夠睡覺。

失眠症則正好相反,失眠是:一、缺乏適當的睡眠能力,二、有適當的睡眠機會。也就是說,失眠的人即使給自己足夠的時間(七到九小時),也無法產生足夠的睡眠量和睡眠品質。

繼續往下介紹之前,我們有必要先來談談「矛盾性失眠」,這是一種對睡眠狀態發生誤解的狀況。病人會抱怨整夜睡得不好,甚至完全沒睡。然而,運用電極或其他精確的睡眠監測設備客觀監測這些人的睡眠時,結果卻和他們的說法並不相符。睡眠紀錄顯示,這些人睡得比他們自己認為的要好得多,有些案例甚至呈現出一整夜完整而健康的睡眠。也就是說,有矛盾性失眠的人是對自己的睡眠產生錯覺或誤解,實際上他們睡得不差,因此這些人會被當作疑病症來處理。儘管乍聽之下好像有點輕視的意味,睡眠醫學專科醫師對這種情況是非常認真看待的,在病人確診之後,也有心理治療可以協助。

怎樣才是醫學上的失眠?

回到真正的失眠症,其中有幾種不同亞型,打比方來說,就好像癌症有不同的形式。

有一種區分法把失眠分成兩型。第一型是「入眠困難型失眠」,也就是難以入睡。第二型是「睡眠維持困難型失眠」,難以維持睡眠狀態。就像喜劇演員比利.克里斯托(Billy Crystal)如此描述自己與失眠的戰爭:「我睡得像個嬰兒,每個小時都醒來。」

入眠困難型和睡眠維持困難型失眠並不互相排斥,一個人可能有其中一型,或兩型都有。不管是何種睡眠問題,在睡眠醫學上都有非常特定的臨床特徵,一個人的每一項條件都需要檢查過,才會被診斷為失眠症。目前這些條件如下:

  • 對睡眠量或睡眠品質不滿意(例如難以入眠、難以維持睡眠、過早醒來)
  • 感到明顯的困擾,或造成白天時的障礙
  • 連續三個月以上,每週至少有三晚失眠
  • 沒有其他會造成類似失眠症狀的精神障礙或病症

因此,與失眠症對抗的人,實際上會長期發生這些狀況:很難睡著,半夜醒來,早上過早醒來,醒來後很難再度入睡,而且整天覺得精神不濟。如果你覺得以上任何一種情況很熟悉,而且已經出現了好幾個月,我建議你考慮去看睡眠醫學專科醫師。請注意,是睡眠醫學的專門醫師,而不是家庭醫師;家庭醫師儘管對許多病症都很了解,但在求學和執業期間接受到的睡眠相關訓練比較少。不難理解的是,家庭醫師傾向開安眠藥處方給病人,而這通常不是正確的解決方法,我們會在下一章加以討論。

強調睡眠問題發生的持續時間(連續三個月以上,一週至少三次)是很重要的。我們每個人都會偶爾睡不好,但可能只會持續一晚或幾晚。這是正常的,而且通常會有明顯的原因,例如工作壓力、人際關係或親密關係發生摩擦等。一旦這些原因解除,睡眠困難的情況往往會消失。這種短暫的睡眠問題一般不會被視為慢性失眠,要持續長時間的睡眠困難,好比連續一週復一週又一週,才會被認為是臨床上的失眠症。

比我們想像得還普遍

不過,即使在嚴格的定義之下,慢性失眠症仍超乎想像的普遍。在美國,你在街上遇到的行人之中,每九人就有一人符合嚴格臨床條件下的失眠症,這意味著每一夜都有超過四千萬名美國人輾轉難眠。女性失眠人數幾乎是男性的兩倍,原因目前仍不清楚。單是男性較不願承認自己有睡眠問題,並不足以夠構成如此大的性別差距。種族和族裔也有明顯不同,非裔美國人和拉丁美洲裔美國人的失眠率也比美國白人要高;由於某些族群的健康問題明顯較高,例如糖尿病、肥胖、心血管疾病等病症都已知和睡眠缺乏有關,這項現象的發現別具意義。

事實上,失眠很可能比這些可觀數字呈現的還要普遍和嚴重。如果你把嚴格的臨床診斷標準放寬,只用流行病學的數據作為指引,則本書的讀者之中,可能每三人就有兩人經常難以入眠或不易維持睡眠,每週至少一次。

直接的說,失眠症是現代社會最急迫而普遍的醫療問題之一,然而很少人以這種角度正視這項負擔,或覺得需要採取行動。在美國,包含處方藥和非處方藥的「助眠」產業,每年的產值達三百億美元,十分驚人;要了解睡眠問題有多嚴重,或許單看這個數字就夠了。幾百萬絕望的美國人願意花這麼多錢,以求得一夜好眠。

造成失眠的真正原因

但這麼高的美元金額並沒有反映出更重要的議題:造成失眠症的原因是什麼。遺傳扮演了部分角色,但不是完整答案。失眠有某種程度的遺傳性,估計親子間的遺傳率約為28%到45%。這個數字顯示,大部分失眠的原因並非遺傳,甚至不是基因和環境(先天和後天)的互動。

目前為止,我們已經找到許多引起睡眠困難的理由,包括心理、生理、醫療及環境因子(老化也是另一個原因,我們在前面的章節討論過)。造成睡眠不佳的外在因子,例如夜間過度明亮的燈光、不對的環境室溫、咖啡因、吸菸和飲酒(這些在下一章都會詳加討論),都可能偽裝成失眠的面貌出現。然而,這些因子的來源都不在於你,因此這並非「你的」睡眠障礙。這些影響來自外界,一旦得到處理,當事者不用自我改變,就可以睡得更好。

不過,也有一些造成睡眠困難的因子來自個人本身,是原有的生物肇因。還記得前面提過的失眠症診斷標準中,說到那些因子不能是某種疾病的症狀(例如帕金森氏症),或某種藥物的副作用(例如氣喘藥)。造成睡眠問題的原因必須是獨立的,你才算是真正有失眠問題。

促成慢性失眠症的兩個最常見原因,都是心理方面的:一是情緒上的憂慮,或說擔心;另一個原因一是情緒上的苦惱,或說焦慮。現代社會步調快速、訊息過載,我們只有少數時間能夠停止資訊持續湧入、開始反思內心,那就是把頭放在枕頭上的時候。然而想要自我反省,這正是最糟的時候。情緒齒輪開始運轉,焦慮的想著我們今天做過的事、忘記做的事、過幾天必須面對的事,甚至擔心遙遠未來還沒發生的事,難怪入睡或維持睡眠變得這麼不容易。這絕對不是招來平靜腦波,讓自己平和進入一夜安穩夢鄉的方法。

罪魁禍首:交感神經系統過度活躍

既然心理上的痛苦是失眠症的始作俑者,研究者便著手調查那些情緒折磨背後的生物因子。於是有一個常見的罪魁禍首浮上臺面:交感神經系統過度活躍,我們在前面的章節討論過,這樣一來,身體的戰或逃機制會變得太激動。

在面對威脅和急性壓力時,交感神經系統會開啟,才能動員適當的戰或逃反應,這在我們演化歷史中是必要的。造成的生理後果是心跳、血流、代謝加速,也提升了皮質醇等壓力激素的釋放、提高腦的活動,這些對於真正的威脅或危險的緊急瞬間都有實質的好處。

然而,戰或逃反應不該長久停留在啟動狀態。如同我們在前面的章節已討論過的,戰或逃神經系統長期啟動,會帶來各式各樣的健康問題,其中目前得到確認的一項正是失眠。

為什麼過度活躍的戰或逃神經系統會妨礙一夜好眠,可以透過幾個主題來解釋,有的已討論過了,有的則還沒。首先,戰或逃反應使代謝提高,會導致核心體溫提高。你或許還記得,我們在第2章說過,要讓睡眠開始,需要降低核心體溫;而那些為失眠所苦的病患,因為代謝率提高導致核心體溫升高,腦部溫度也較高,於是較難啟動睡眠。

其次,皮質醇濃度會提升,這是增進警覺性的激素,且相關的神經化學物質腎上腺素和正腎上腺素也增加。這三種化學物質都會使心跳速率加快。當我們從白天轉換到黑夜,從淺眠進入深度睡眠時,通常心血管系統會舒緩下來。較活躍的心臟,會讓這種轉換變得困難。這三種化學物質都會提高代謝率,更提高了核心體溫,使得前述第一項問題更為嚴重。

第三點也與這些化學物質有關,是與身體的交感神經系統相關聯的腦部活動。研究者把擁有健康睡眠的人和患有失眠症的人送入腦部掃描儀中,在兩組人嘗試入睡時測量腦部活動模式的改變。擁有健康睡眠的人進入睡眠時,腦中煽動情緒的區域(杏仁體)以及與回憶有關的區域(海馬迴)很快降低活性,腦幹中基本的警覺區域也是。然而失眠症患者則不同,他們產生情緒的腦區和回憶中心都維持活躍,腦幹中基本的警覺中心也是這樣,頑強持續著警醒的守備工作。作為各種感覺訊號閘門的視丘原本應該要停止活動,才能讓睡眠開始,而失眠症患者的視丘卻依然保持活躍,照常工作。

簡而言之,失眠症患者無法擺脫腦中的警覺、擔憂、思索活動。想像你把筆記型電腦闔上,想讓它進入睡眠模式,但過一會兒回來時,卻發現螢幕依然亮著,風扇仍在運作,整部電腦還在運轉,儘管電腦本身已經闔上。通常這是因為程式仍在運轉,電腦無法轉換到睡眠模式。

根據腦影像的研究,失眠症患者也發生類似的問題。情緒程式一再反覆運作,加上回溯性記憶和前瞻性記憶持續在腦中循環播放,妨礙腦部關機、進入睡眠模式。戰或逃神經系統與腦部這些情緒、記憶、警覺性相關的區域之間,有直接的因果關係連結,實在不容忽視。身體和腦部的雙向溝通,共同造成了停不下來的惡性循環,不斷阻撓睡眠。

最後,當失眠症患者總算睡著時,從他們的睡眠品質上還可以觀察到第四項不同之處。問題似乎再度源自過度活躍的交感神經系統。失眠症患者的睡眠品質較差,反映在深度非快速動眼睡眠時的腦波較淺也較弱。他們的快速動眼睡眠也較為片段,間隔散布著短暫的清醒,有時候連本人都不一定察覺得到,但仍造成做夢階段的睡眠品質下降。

這些都意味著失眠症患者醒來時不會覺得神清氣爽。也因此他們在一天之間,不管在認知方面或情緒上,表現都較為低落。從這個角度來說,失眠症實在是二十四小時全天候的障礙,不管白天或晚上都處於障礙狀態。

安眠藥之外,還有其他解決方法

你現在可以了解失眠症在生理學方面的內情有多麼複雜。難怪安眠藥這種粗糙的工具沒什麼用,只是單純讓你較高階層的腦(也就是皮質)鎮靜下來而已,而美國醫學會已經不再把安眠藥列入失眠症的第一線治療方法中了。

幸好,現在已經發展出一種失眠症的非藥物治療法,我們會在下一章詳細討論。這種方式漂亮的針對前述與失眠有關的各項生理學因子,更有力的為失眠症患者修復自然睡眠能力。這類嶄新的非藥物治療方式具有真正樂觀的前景,我非常鼓勵失眠症患者多加了解這類治療方式。

猝睡症:情緒激動之後突然睡著

你生命所有真正重要的活動,應該都是由兩個非常簡單的原則所掌握:遠離感覺不好的事物,或嘗試達成感覺很好的事物。人類和動物出生之後的大部分行為,都由這種趨避原則所主宰。

落實這種原則的力量,就是正面和負面情緒。情緒促使我們行動,emotion這個字本身即含有這樣的暗示(把第一個字母拿掉,就成了motion,意即「動作」、「行動」)。情緒推動我們達到高度成就,失敗時激勵我們再次嘗試,讓我們避免潛在的危險,促使我們達成令人滿足的有益結果,也驅使我們培養人際關係和親密關係。簡而言之,情緒分量適當時,讓生命的存在充滿價值,從心理和生物方面來說,情緒都提供了健康而重要的存在狀態。把情緒抽走,我們面對的存在就像是沒有高低起伏的乏味狀態。缺乏情緒,我們就只是存在,而不像活著。悲慘的是,這正是許多猝睡症患者被迫適應的情況,我們接下來會討論其中的原因。

醫學上,猝睡症被視為神經障礙,起源於中樞神經系統,特別是腦。這種病症通常在十歲到二十歲之間出現。猝睡症有部分基因上的基礎,但並非遺傳自父母,而是來自突變。然而,至少以我們目前的了解,基因突變也無法完全解釋所有猝睡症的發生,應該還有尚未找出的其他促發因子。猝睡症不僅限於人類,許多哺乳類也有這種病症。

猝睡症至少有三個核心症狀:一、白天異常想睡;二、睡眠麻痹;三、猝倒。

症狀一:白天異常想睡

對猝睡症病人來說,日間異常想睡通常是干擾最嚴重、對日常生活品質影響最大的症狀。有時病人會在白天忽然睡著,即使很想維持清醒,也無法抵擋睡意,這有可能發生在辦公桌前、開車時或和家人朋友一起吃飯的時候。

讀到這裡,我猜有不少人會想:「我的天,我有猝睡症!」但這種可能性很低,更可能的情況是你的睡眠長期遭到剝奪。猝睡症的發生率大約是每兩千人中有一人,和多發性硬化症差不多。通常最先顯現的症狀,是因為非常想睡以致於在日間突然睡著。這樣的描述或許能幫助你想像那種感覺:那種想睡的程度,就像是連續三四晚沒睡一樣。

症狀二:睡眠麻痺

第二個症狀是睡眠麻痹:剛醒來時,全身無法動彈也無法說話。基本上,你等於是暫時被鎖在自己身體裡。[2]

多數時候,這種情況發生在快速動眼睡眠時期。你或許記得,在快速動眼睡眠期間,腦讓身體癱瘓,才不會把夢中活動表現於外。一般而言,當我們從夢中醒來,腦會讓身體從癱瘓狀態釋放,與意識恢復的瞬間完美同步。然而,偶爾可能發生快速動眼癱瘓狀態延長的情況,儘管腦已經結束睡眠狀態,這有點像派對已經結束,最後一名客人卻不想接受也不願離去般。因此你雖然逐漸醒來,眼皮卻無法打開、不能翻身、不能叫喊、不能控制肌肉移動手腳。這種快速動眼睡眠的麻痺狀態會漸漸褪去,你便能重新控制身體,包括眼皮、嘴巴和手腳。

如果你人生中曾經歷過睡眠麻痺,不用擔心,這不是猝睡症獨有的狀態。健康人當中,大約每四人有一人會經歷睡眠麻痺,差不多和打嗝一樣普遍。我自己有過幾次睡眠麻痹,但我並沒有猝睡症。然而,猝睡症病人的睡眠麻痺頻率比健康人高很多,情形也更嚴重。這表示睡眠麻痺雖是猝睡症的症狀,只是不限於猝睡症病人身上。

在此稍微岔題一下,談談某種「超自然現象」。當一個人經歷睡眠麻痺時,常常同時伴隨著恐怖感,以及有別人在房間裡的感覺。這種恐懼感源自於感到威脅,身體卻不能動彈,例如不能叫喊、起身離開房間或自我防禦。現在我們相信,睡眠麻痺的這整套特徵,能夠用來解釋主張自己被外星人綁架的多數案例。我們幾乎沒聽過,有目擊者能夠作證的光天化日之下,有人因外星人綁架而全身動彈不得的例子。相反的,多數外星人綁架傳說都發生在夜晚;例如「第三類接觸」或「E. T. 外星人」等好萊塢電影中的經典外星人來訪情節也多發生在夜間。此外,自稱受到外星人綁架的人常常提及,感覺還有別人(外星人)在現場。最後一點,同時也是破解真相的關鍵:宣稱受害的人往往描述自己被注射了某種「麻痹藥劑」,因此他們想要反抗、逃走或呼救,卻無法如願。真正的原因當然不是外星人,而是快速動眼睡眠的癱瘓作用在醒來時持續進行。

症狀三:猝倒

猝睡症的第三個症狀,也是最驚人的症狀,稱為猝倒。猝倒的原文是cataplexy,這個字來自希臘文的kata(意思是「低下」),以及plexis(意思是「癲癇」或「發作」),也就是指一種突然倒下的症狀。然而和癲癇完全不同,猝倒症發生時,比較像是突然喪失肌肉控制力,這可能包括肌肉力量稍微減弱,導致頭部下垂、臉部肌肉鬆弛、下巴放鬆、說話變得模糊、雙膝無力等,也可能是忽然間全身肌肉失去張力,導致當事人當場倒下。

你的年紀如果夠大的話,或許還記得一種玩具,有一隻動物(通常是驢子)站在約手掌心大小的基座上,基座底下有一個可以往上推的按鈕。這種玩具有點像懸絲木偶,只不過這些細線並不是從外面連接到四肢,而是從玩具驢子的內部穿過,連接到按鈕。把按鈕往上推,連接玩具內部的細線會放鬆,於是驢子就攤成一堆。放開按鈕後,細線又會拉緊,於是驢子又會起身,穩穩站好。最嚴重的猝倒發作時,肌肉張力消失,導致整個人倒下,情形就像按下這種玩具的按鈕一樣,但造成的結果卻不是開玩笑的。

如果上述情況還不夠怪異,這種症狀還有更惡毒的一面,會徹底破壞病患的生命品質。猝倒症的發作並不是隨機的,而是受到中等或強烈程度的情緒所刺激,不管這種情緒是正面或負面的。如果你對有猝睡症的人說一個很好笑的笑話,他們有可能真的在你面前笑到翻過去。如果你走進某個房間時嚇到有猝睡症的人,萬一他們正在用鋒利的菜刀切菜,倒下時就有傷害到自己的危險了。有時他們甚至只是在舒服的沖個熱水澡,洗得太愉快了,猝倒症發作造成的肌力喪失,讓他們突然腿軟了一下,就有可能跌倒,發生危險。

現在更進一步推想,考慮到開車時突然被喇叭聲嚇一跳,可能造成的危險情況。或者和自己的孩子玩遊戲玩得正高興的時候,或孩子跳到你身上騷你癢的時候,或者在孩子的音樂課發表會上為他們的表現感動到流淚時,對於會猝倒的猝睡症病患來說,這些情形都可能導致他們倒下,身體動彈不得。再試想,要和有猝睡症的伴侶擁有激情歡愉的性關係,會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如果把種種可能會發生的悲慘後果列成清單,會沒完沒了。

除非患者願意接受猝倒的發作(事實上也別無選擇),不然他們就要放棄情緒充實的人生。猝睡症患者被放逐到不能擁有情緒起伏的單調世界裡,必須放棄一般人隨時獲得的情感滋潤。這就好像每天都只能吃不冷不熱、毫無調味的白稀飯度日。你可以想像,這樣的生命有多令人失去胃口。

如果你目睹一個人因猝倒症而倒下的情景,可能會以為他們完全失去意識,或進入深睡狀態。事情並非如此。病患是清醒的,而且能持續接收到周圍的訊息。強烈情緒所啟動了快速動眼睡眠的全身癱瘓(有時是部分癱瘓)狀態,但並沒有產生快速動眼睡眠。因此,猝倒症是腦中快速動眼睡眠迴路的不正常運作,讓原本應該在睡眠和做夢時發生的肌肉鬆弛,錯誤表現於患者清醒活動時。

對於成年病患,我們當然可以做這些解釋,降低他們在發作時的焦慮,並幫助他們節制情緒或避免情緒過度起伏,以減少猝倒症的發作。然而,對十歲的小孩,這可非常不容易。你要如何對患有猝睡症的兒童解釋這種無情的症狀?情緒的雲霄飛車是生命成長過程和腦部發育階段中自然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你又要如何避免他們享受這些情緒起伏?這等於是說,你要如何防止一個小孩的行為像個小孩?這些問題都沒有簡單的答案。

腦中睡眠與清醒的開關不明確

不過,我們已開始找了解猝睡症的神經學基礎,也因而對健康睡眠有更多的了解。在第3章,我談過腦中維持正常清醒狀態的區域:警覺且活躍的腦幹,以及各種感覺的閘門視丘;視丘位於腦幹之上,這種組合看起來有點像一球冰淇淋(視丘)放在甜筒(腦幹)上面。腦幹在夜間關機,解除對視丘的影響,感覺閘門關閉,我們也不再接受外界訊息,因此可以入睡。

我之前沒有談到的,是腦幹如何知道「關起來」的時候到了,把清醒能力調降、開始睡眠。必須有某種東西把腦幹的活躍影響力關掉,藉此讓睡眠開啟。這個睡眠或清醒的開關位於腦的中心,就在視丘下方,稱為下視丘(hypothalamus)。這個腦區也是二十四小時生物時鐘所在地,或許並不令人意外。

位於下視丘的睡眠或清醒開關,與腦幹之間有一條溝通專線,就像電燈開關一樣,它可以在開(醒)或關(睡)之間切換。下視丘中的這個開關會釋放一種神經傳導物質,稱為食慾激素(orexin)。你可以把食慾激素想像成把開關切換到「開」(清醒)的化學手指。當食慾激素釋放到腦幹時,開關就會明確的切換到「開」的位置,讓腦幹的喚醒中心開始運作。腦幹一旦啟動,會把視丘的感覺閘門打開,讓感知到外界湧入腦中,使你切換到完全清醒的穩定狀態。

到了夜晚,則發生相反的過程。睡眠清醒開關停止釋放食慾激素到腦幹,於是那根化學手指把開關切換到「關」的位置,關掉了腦幹發電廠的清醒影響力。視丘也把感覺閘門關閉,感覺處理也就停擺。我們失去對外在世界的感知能力,進入睡眠。關、開、關、開……這是下視丘的睡眠清醒開關擔任的神經生物學工作,透過食慾激素的控制來完成。

如果你問工程師,基本的電路開關最重要的特性是什麼,他們會說這個開關必須很明確,必須是全開或全關的二元狀態,不能有介於開和關之間的不明確地帶,否則這個電路系統會不穩定或無法預測。不幸的是,這正是發生在猝睡症的情況,由於食慾激素的不正常,導致睡眠與清醒開關的不明確。

科學家對已經過世的猝睡症病患做了非常詳盡的腦部解剖研究。他們發現,患者產生食慾激素的細胞少了將近90%。更糟的是,食慾激素的接受端,也就是覆蓋在腦幹發電廠表面的食慾激素受體數量,比正常人少了非常多。

由於缺少食慾激素,再加上食慾激素受體減少,更難捕捉量已經很少的食慾激素,有猝睡症的腦中,睡眠與清醒狀態變得不穩定,就像開關故障。猝睡症患者的腦缺乏明確的開或關狀態,在不明確的中間狀態搖擺,在睡眠和清醒之間步履蹣跚。

猝睡症的頭號症狀睡眠是白天非常想睡,以及在任何時候都可能意外睡著,而主要原因就是清醒系統的食慾激素處於匱乏狀態。猝睡症病人缺乏強壯的食慾激素手指來把開關決斷的推到「開」的位置,他們無法堅定的維持一整天的清醒。同樣的道理,猝睡症病人的夜間睡眠也很差,睡睡醒醒,呈現片段的睡眠。就像故障的開關,無論白天或夜晚都要開不開、要關不關的,因此猝睡症病人在一天二十四小時之間都經歷著不穩定的睡與醒狀態。

目前使用的藥物效果有限

儘管睡眠研究者做了許多精采研究,目前為止對於猝睡症的治療,卻讓睡眠研究嘗到敗績。儘管對於其他睡眠障礙,如失眠症或睡眠呼吸中止症,我們已經找到有效的介入方法,但對猝睡症的治療確實大為落後。有部分原因在於這種病症很稀少,對藥廠來說,投入研究並無利可圖,而這通常是影響著醫療能否快速進展的驅動力。

對於猝睡症的第一種症狀,也就是白天異常想睡,過去唯一的處理方式是使用高劑量的促進清醒藥物:安非他命。但是安非他命非常容易上癮,而且是所謂的「髒藥」,代表這種藥的作用混雜,會影響腦和身體許多化學系統,導致糟糕的副作用。現在有一種較新且較「乾淨」的藥物:普衛醒(Provigil),用來幫助猝睡症患者在白天保持較穩定的清醒狀態,且副作用較少,然而它的效果有限。

針對第二和第三種症狀,也就是睡眠麻痺和猝倒症,通常會開給抗憂鬱劑,因為抗憂鬱劑會壓抑快速動眼睡眠,而這兩個症狀源於快速動眼睡眠的癱瘓效果。不過抗憂鬱劑只能降低發生率,不能根除症狀。

整體來說,目前對猝睡症病人而言,治療的前景顯得黯淡,也還沒有治癒的可能。猝睡症患者和家人在治療方面的命運,目前多仰賴進展較緩的學術研究,而非大製藥廠較快速的進展。當前,病患只能嘗試與疾病共存,盡力讓生活過得更好。

獲得開發新型安眠藥的靈感

有一些讀者可能也察覺到某些藥廠的發現:當我們得知猝睡症患者的食慾激素和睡眠清醒開關的關係時,相對於加強猝睡症病人的食慾激素,以促進白天較為穩定的清醒狀態,是否有可能反向操作,嘗試為失眠症患者關掉食慾激素,由此提供他們促進睡眠的新方法?

製藥公司確實正在嘗試發展藥物,這種藥物能在晚間阻擋食慾激素,強迫開關轉換到「關」的位置。相較於目前安眠藥不甚健康的鎮靜效果,這種做法有潛力促進較為自然的睡眠。不幸的是,這類藥物中第一個開發出來的suvorexant(商品名Belsomra),並沒有原先期待的神奇效果。美國食品藥物管理局監督的臨床試驗中,病人入著的時間只比安慰劑快六分鐘。未來的劑型改進或許能提高效果,但非藥物治療方法(下一章將會介紹)仍是更加有效的失眠症治療選項。

致死性家族失眠症:無法入睡的人

寇克(Michael Corke)變成完全無法睡覺的人,最後為此喪命。他在失眠之前,擁有活躍的專業生活,也是盡責的丈夫,在芝加哥南邊新雷納克斯(New Lenox)的一所中學教音樂。四十歲時,他開始為睡眠問題所苦。一開始,他認為是妻子佩妮打鼾造成的問題,於是佩妮決定接下來十天都睡在沙發上。然而寇克的失眠情況並沒有緩和,反而變本加厲。如此過了幾個月後,寇克認為他的失眠應該有別的原因,決定尋求醫師協助。幾位醫師都檢查不出他失眠的原因,有些醫師認為他患有與睡眠無關的病症,例如多發性硬化症。

寇克的失眠最終發展為完全無法睡覺,連眼皮闔一下子都不行。溫和的安眠藥和強力的鎮靜劑也無法讓他的腦從永久的清醒中放手。如果你有機會看到此時的寇克,會明白他是如何迫切的想要入睡。注視他的眼睛,會讓你覺得自己眼睛痠痛。他眨眼眨得相當緩慢,到了痛苦的程度,彷彿眼皮希望在眨眼過程中能夠就此闔上,過好幾天再重新睜開。這對眼睛顯現出對睡眠的飢渴,恐怕是一般人無從想像的。

連續八週完全沒睡之後,寇克的心智能力很快衰退。身體狀況也迅速惡化,和認知衰退的速度相同。他的動作技能衰退到連走路都變得困難。有一天晚上,寇克必須擔任學校交響樂團表演的指揮。他花了痛苦的幾分鐘,但是英雄般的走上指揮臺,整個過程都必須借助枴杖。

當寇克失去睡眠將近六個月時,已經臥病不起,趨近死亡。儘管他還是壯年,神經狀況近似失智症末期的老人。他無法自己洗澡或穿衣,幻覺和妄想橫生,語言能力喪失,他只能用最基本的頭部動作來溝通,偶爾有精力時才發出模糊的語音。再過幾個月沒有睡眠的日子,寇克的身體和心智機能全都喪失。滿四十二歲後不久,寇克死於這種非常罕見的遺傳疾病,稱為致死性家族失眠症(fatal familial insomnia)。這種疾病沒有辦法治療,也無法痊癒。診斷出這種疾病的人,通常在十個月內就死亡,有些更快。這是醫學史上最神祕的疾病之一,也教給我們驚人的一課:不睡覺,會讓人死掉。

由於基因異常造成

造成致死性家族失眠症的原因,現在已經愈來愈清楚,而且建立於我們先前討論過的睡眠產生機制。致死性家族失眠症的罪魁禍首是由於PrNP基因發生異常,這個名字來自普里昂蛋白(又稱傳染性蛋白顆粒)的英文prion protein。我們每個人腦中都有這種蛋白質,扮演很有用的功能。然而,這個基因的缺損使蛋白質變成異常版本,會像病毒一樣擴散。[3] 這種扭曲形式的蛋白質開始攻擊並摧毀腦的某些部位,隨著蛋白質的擴散,造成腦部加速退化。

這種不正常蛋白質猛烈攻擊的區域之一是視丘,也就是腦中的感覺閘門,這扇閘門必須關閉,才能讓清醒終結、睡眠開始。科學家對早期致死性家族失眠症患者進行解剖時,發現他們的視丘到處都是空洞,簡直像瑞士起司。普里昂蛋白在視丘中穿孔,徹底破壞視丘結構的完整性。這在視丘外層更加嚴重,每晚必須關閉的感覺閘門就是位在那裡。

由於普里昂蛋白的穿刺破壞,視丘的感覺閘門永遠卡在開啟狀態。病患無法把來自外界的意識感知關上,因此無法進入他們亟需的美妙睡眠。沒有安眠藥或其他藥物可以把感覺閘門關上。再者,從腦傳送到身體,幫助我們準備睡覺的訊號,包括讓體溫、血壓、代謝、核心體溫降低的訊號,都必須由視丘經過脊髓,再傳送到身體的各個組織和器官。但受損的視丘讓這些訊號受到阻撓,使得病患更加不可能睡著。

目前的治療選擇很少。有一種名為去氧羥四環素的抗生素受到關注,似乎能減緩這種惡劣蛋白質在別種疾病的累積,例如庫賈氏症(俗稱人類的狂牛症)。這種有潛力的治療法正在開始進行臨床試驗。

你想提早知道自己的命運嗎?

在治療方法與時間賽跑的同時,有一個相關的倫理問題浮上臺面。由於致死性家族失眠症是遺傳疾病,我們因此得以回溯它的部分歷史。這個遺傳譜系可以追溯到義大利,那裡曾有幾個受此病症折磨的家族。再經過仔細推敲,順著這條遺傳時間線回推上去,可以找到一位十八世紀後期的威尼斯醫師應該有這種疾病。當然,這個基因應該比這個人更早就存在了。

然而,比起回溯疾病的過去,更重要的是對未來的預測。這種遺傳上的確定性,引起優生學上的難題:如果你的家族基因顯示你有一天將會被致死的失眠症擊倒,你會希望被提早告知這個命運嗎?更進一步,如果你知道這種命運時還沒有小孩,也明瞭自己有可能避免這個疾病的進一步傳遞下去,你是否會改變自己要不要小孩的決定?

這些問題都沒有簡單的答案,這些答案也不是科學能夠(或應該)提供的,為這個問題重重的疾病,再增添殘酷的糾纏。

睡眠剝奪的死因是……

人不睡覺會死,致死性家族失眠症目前是最有力的證據。然而,在科學上這或許仍未提供最終結論,因為和病症相關的其他過程可能會導致死亡,而且很難和睡眠缺乏相互釐清。

的確有一些個案報導,顯示人因為長時間睡眠完全剝奪而死。據說中國的蔣小山為了收看2012年的歐洲足球錦標賽,連續十一晚沒睡,每天仍繼續上班。第十二天,蔣小山被母親發現死在自己的公寓中,顯然是因為沒睡覺的緣故。然後還有美國銀行的實習生厄哈德(Moritz Erhardt)的悲慘故事,他因為工作過量,睡眠受到嚴重剝奪之後,癲癇發作致死,而在銀行業,特別是在他的職位,這種程度的工作過量是普遍且眾所皆知的。儘管如此,這些都是個案報導,很難確認事實,並在事後用科學加以驗證。

不過,動物研究提供了肯定的證據,說明在完全沒有其他疾病的情況下,睡眠完全剝奪的確會致死。其中最驚人且駭人,並挑戰我們道德觀的一份研究來自芝加哥大學的研究團隊,發表於1983年。他們的問題很簡單:睡眠對於活著是必要的嗎?他們連續幾週阻止大鼠睡覺,直到這種恐怖的磨難終結,最後得到非常明確的答案:平均而言,連續十五天不睡覺的話,大鼠會死掉。

隨後還有兩個附加結果很快浮現。首先,死亡隨著完全剝奪睡眠而來的速度,和完全剝奪食物的速度一樣。其次,大鼠死亡的速度,如果只剝奪快速動眼睡眠時,和完全剝奪睡眠時是一樣的。不過,完全剝奪非快速動眼睡眠也是致命的,只是要花比較長的時間才會死亡,平均為四十五天。

但是,這有一個問題。飢餓的死因很容易鑑定,然而不睡為何致死,儘管死亡來得很快,研究者卻無法確定原因。研究期間的紀錄及後來的解剖之中,出現了一些線索。

首先,這些睡眠遭到剝奪的大鼠雖然吃得比有睡覺的對照組多很多,但在研究過程中體重卻開始減少。其次,這些大鼠無法調節核心體溫。不管環境溫度如何,睡眠剝奪愈嚴重,身體變得愈冷,這是非常危險的狀態。所有哺乳類(包含人類),都生活在溫度懸崖邊緣。哺乳類體內的生理過程只能在很狹窄的溫度範圍內運作,溫度過高或過低,都會快速導向死亡。

代謝和體溫的問題同時發生,並非偶然。當核心體溫下降,哺乳類會以提高代謝來反應。燃燒能量會釋放熱,可以暖和腦與身體,回到溫度閥值之上。然而在沒睡覺的大鼠身上,這種努力徒勞無功,就像燒木柴的老式火爐,當頂部通氣孔大開,不管添加多少柴火,產生的熱只會從頂部散失。這些大鼠對失溫的反應,等於是把自己燃燒代謝殆盡。

睡眠喪失的第三個結果,可能也是最容易看到的,是睡眠受剝奪的大鼠體表開始損傷,皮膚各處長瘡,腳掌和尾巴出現傷口。所以不只代謝系統,免疫系統也開始崩潰。[4] 這些大鼠無法防禦表皮上最一般的感染,而且我們將會看到,皮膚底下也是一樣。

如果這些外顯的健康退化跡象還不夠嚇人,死後解剖發現的損害也同樣恐怖。等待著病理學家的,是一片生理災難的景象。併發症包括肺積水、內出血、穿透胃黏膜的潰瘍。肝、脾、腎等一些器官都變小、變輕,而對感染和壓力會有反應的腎上腺明顯變大。由腎上腺分泌的壓力相關激素皮質酮(corticosterone),在無眠大鼠體內的濃度急遽高升。

那麼,死因到底是什麼?這就是問題所在:科學家沒有答案。並非所有的大鼠都有相同的病理特徵。所有大鼠的唯一共通點,就是死亡(或說是死亡的高度可能性,因為到了這種地步時,研究者就讓這些動物安樂死了)。

接下來幾年的後續實驗,也是同類型實驗的最後,科學家對於實驗導致的結果感到道德上的不安(我個人認為這種感覺是正確的),但揭開了謎底。導致死亡的最後一根稻草是敗血症,也就是有毒的全身性細菌感染,在大鼠的血流中橫行,摧殘整個身軀直到死亡。但這致命感染並非來自外界,而是來自大鼠本身的腸道;對健康的免疫系統來說,只要得到睡眠的強化,本應輕而易舉加以敉平。

其實一個世紀之前,俄國科學家瑪納西娜(Marie de Manacéïne)就在醫學文獻中報告持續剝奪睡眠的致命結果。她指出,讓小狗連續幾天不能睡覺後,這些狗會死亡(我承認,這些研究資料對我來說不是那麼容易讀下去)。在瑪納西娜的研究之後幾年,義大利研究者也描述了睡眠完全剝奪對狗的致命影響,並增加了死後的解剖觀察,發現牠們的腦和脊髓神經出現退化。

在瑪納西娜的實驗之後,還要再等一百年,實驗室的評估能力才進展到足夠精準的程度,讓芝加哥大學的科學家找出不睡覺為何會這麼快致死的理由。或許你曾在極端危險的工作環境裡看過一種裝在牆上的紅色塑膠小盒子,上面寫著:「緊急狀況時請打破玻璃。」如果你強迫一個生物完全失去睡眠,不管是大鼠或是人,的確會成為緊急狀況,然後你會發現生物學上的破碎玻璃遍布腦和全身,造成致命效果。現在我們總算明白這件事了。

每天只要睡6.75小時就足夠!真的嗎?

對這些長期(慢性)和短期(急性)睡眠剝奪的致命結果做過省思之後,讓我們來討論最近發生在睡眠研究領域的一項爭議,許多報章雜誌,甚至一些科學家,對這件事有錯誤的理解。

這項研究由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研究者進行,調查幾個特定的前工業部落的睡眠習慣。他們使用戴在手腕上的穿戴式活動追蹤裝置,來追蹤三個狩獵採集部落,這些部落中的人大多未接觸過工業化的現代社會,分別是:南美洲的提斯曼人(Tsimané),以及非洲的閃族和哈扎人部落;後面兩個部落我們先前曾討論過。連續幾個月評估他們的睡眠和清醒時間後,發現如下:這些族人在夏天平均睡眠時間只有6小時,冬天為7.2小時。

一些具公信力的媒體也吹捧這些發現,當作人類其實不需八小時睡眠的證據,還有些人因此認為我們只需要睡六小時或更少。例如,美國某大報下了這樣的新聞標題:〈對現代狩獵採集者進行的睡眠研究,破除我們天生需要一天睡八小時的說法〉。

甚至有其他報導一開始就引用錯誤的假定,以為現代社會只需要七小時睡眠,然後質問:〈我們真需要每天睡七小時嗎?〉

為何信譽卓著且備受尊重的媒體會得到這些結論,特別是我在這一章提過的科學知識早就存在了?讓我們重新審慎評估那些發現,然後看看是否還會得到同樣的結論。

首先,如果你讀了這份文獻,會發現這些部落的人實際上每天都給自己7到8.5小時的睡眠機會。其次,估計出6到7.5小時睡眠所使用的手腕穿戴裝置,既非測量睡眠的精準設備,也非標準方法。因此,這些部落族人為自己保留的睡眠機會,其實和美國國家睡眠基金會以及美國疾病管制與預防中心建議的成人睡眠量差不多:在床上7到9小時。

問題是,有些人搞不清睡眠時間和睡眠機會的區別。我們知道,現代社會中有很多人只給自己5到6.5小時的睡眠機會,這通常表示他們實際上只得到4.5到6小時的睡眠。所以,這項研究發現並沒有證明狩獵採集部落的睡眠,和後工業化時代的我們相似。他們和我們不同,給自己的睡眠機會比我們多。

其次,讓我們假設手腕穿戴裝置的測量非常精準,而這些部落的年平均睡眠量只有6.75小時。從這裡推得的下一項錯誤結論是,人類需要的自然睡眠量就是6.75小時,不需更多。這就是問題所在。

如果你再看一次前面引用的兩則新聞標題,你會注意到他們都用上「需要」這個字眼。但我們談論的是什麼樣的「需要」?這裡的(錯誤)前提是:這些部落族人的睡眠時間,不管多少,就是人類「需要」的時間。這裡犯了兩個錯誤。「需要」並不是由獲得多少來定義的(正如有失眠症的人得到的睡眠量,並不是他們「需要」的睡眠時間),重要的是,某個睡眠量是否足夠達成睡眠該達成的所有任務。那麼,最明顯的「需要」應該是壽命,而且是健康的壽命。

現在我們已經發現,儘管這些狩獵採集者在體力上比我們活躍許多、幾乎沒有肥胖問題,也不會受到危害我們健康的加工食品的困擾,但是他們的平均壽命只有五十八歲。當然,他們也沒有現代醫學和衛生環境,這兩者是多數工業化國家人口的預期壽命超過他們十年的原因。然而更值得注意的是,根據流行病學資料,任何平均睡眠時間為6.75小時的成人,預期壽命只達六十歲出頭,和這些部落族人壽命的中間值相差不遠。

然而更能幫助我們思考的,是注意這些部落族人常見的死因。只要撐過高死亡率的嬰兒期,度過青少年期,成年期的常見死因是感染。我們已知睡眠不足會使免疫系統變得脆弱,這些之前已經詳細討論過了。我也要指出,導致狩獵採集者死亡最常見的免疫問題是腸道感染。這不禁讓我們想起前面提到的研究中,睡眠遭剝奪的大鼠由於腸道感染而死的情形。

如果我們正視這些部落族人壽命較短(而這與測量結果得到的較短睡眠數據相吻合),許多人所犯的下一個邏輯錯誤,是開始問:相較於幾千份研究得到的結論,「為什麼」這些部落會睡得比較少?

我們還不知道完整的原因,但是從我們貫在這些部落上的名號:狩獵採集者,可能給了一些暗示。有一個強迫各種動物睡得比一般量還少的通則,就是限制食物,這樣會造成某種程度的飢餓。當食物不足,睡眠也變得較少,因為動物會醒著花較多時間覓食。

狩獵採集部落不會肥胖,部分原因是食物從來不會長期富足,他們必須花很多時間找尋食物,醒著的時間大部分花在籌備營養來源。舉例來說,哈扎人一天取得的熱量不足一千四百大卡並不稀奇,大部分日子也比現代西方文明中的人少吃進三百到六百大卡。他們一年中大部分時間處於低度飢餓狀態,已經足以驅動某些我們已研究清楚的生物途徑來縮短睡眠時間,即使他們仍需要更多睡眠量,多過實際獲得的睡眠。

因此,認為不管是現代社會或前工業社會的人「需要」的睡眠時間少於七小時,乃屬不切實際的空想,也是小報式的迷思。

一晚睡九小時,會不會太多?

流行病學證據顯示,睡眠和死亡風險的關係不是線性的;線性的意思是:睡得愈多,死亡風險愈低(或相反情況)。但實際上,死亡風險和睡眠時間的關係有點像個鉤子,超過九小時後會往上勾,如下圖:

就這方面,有兩點值得提出。第一,如果你仔細探究這些研究,會發現這些睡眠九小時以上的人,死亡原因包括感染(如肺炎),以及促使免疫作用活躍的癌症。本書先前討論過,疾病會促進睡眠,特別是引發活躍免疫反應的疾病。因此病得愈重的人,應該睡得愈久,以利用睡眠提供的健康工具來對抗病症。只是有些疾病的威力太強,不管睡多久也無法克服,例如癌症。結果造成睡太多導致早死的假象,而不是「更合理」的結論:某些病症太過嚴重,不管加長多少睡眠帶來的好處,都無法扭轉病情。我說「更合理」,而不是「同樣合理」,是因為我們還沒有發現任何生物機制顯示睡眠有任何壞處。

第二,很重要的是,請不要過度擴張我的論點。我並不是說每天睡十八小時或二十二小時(如果生理上做得到)比九小時好。睡眠不太可能以這種線性方法運作。要知道,食物、氧氣和水,也都同樣和死亡風險都有鉤子狀的關係。吃太多會減短壽命。水分太多會導致血壓過高,高血壓又和中風或心臟病相關。血液中的氧氣太多,也就是所謂的高氧症(hyperoxia),會對細胞造成毒害,特別是腦細胞。

就像食物、水和氧氣,睡眠多到極端,與死亡率可能有同樣的關係。畢竟適量的清醒時間在演化上具有適應性,睡眠也是。睡眠和清醒提供的生存優勢儘管不同,但兩者有協同作用,都十分重要。在清醒和睡眠之間有著適合生存的平衡狀態,就人類來說,一般成年人大致是十六小時的總清醒時數,以及八小時的總睡眠時數。

  1. https://sleepfoundation.org 图片 | 第17页 | 為什麼要睡覺?:睡出健康與學習力、夢出創意的新科學 | xjpvictor的电子书库
  2. 編注:這種情形就是我們俗稱的「鬼壓床」。 图片 | 第17页 | 為什麼要睡覺?:睡出健康與學習力、夢出創意的新科學 | xjpvictor的电子书库
  3. 致死性家族失眠症屬於普里昂蛋白疾病,這類疾病還包括庫賈氏症(Creutzfeldt-Jakob disease),也就是人類的狂牛症,不過庫賈氏症破壞的腦區和睡眠沒有那麼強的關聯。 图片 | 第17页 | 為什麼要睡覺?:睡出健康與學習力、夢出創意的新科學 | xjpvictor的电子书库
  4. 在發表這些研究結果之後,進行研究的資深科學家瑞赫夏芬(Allan Rechtschaffen)有一次接到某知名女性時尚雜誌的聯繫。對方為了撰寫文稿,想知道完全的睡眠剝奪是否可能提供想要減重的女性一些令人振奮又有效的新方法。這個大膽提問超乎瑞赫夏芬的理解,不過他試圖回應。他先承認,強迫大鼠完全失去睡眠,的確會造成體重下降,所以沒錯,短暫剝奪幾天睡眠,的確能導致體重減輕。採訪者原本很高興如願得到他們想要的報導。不過,瑞赫夏芬又補充說:和體重大幅減少同時發生的,還有淌著淋巴液的皮膚創傷、生瘡的腳、加速老化的外貌,以及內臟和免疫系統災難性的(最終會致死的)崩盤,「要是你們的讀者也在意外表和壽命的話」。顯然這場訪談很快就結束了。 图片 | 第17页 | 為什麼要睡覺?:睡出健康與學習力、夢出創意的新科學 | xjpvictor的电子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