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做夢是一種夜間治療
撫平傷痛、解讀表情,我們需要的生存能力
在快速動眼睡眠時出現的夢,長久以來都被視為一種偶然現象。為了說明偶然現象的概念,讓我們先來考慮燈泡。
我們用各種零件(空心玻璃球、裡面的燈絲、基部的螺旋接頭等)製作燈泡,是為了產生光線,這是燈泡的功能,也是我們設計燈泡的目的。然而燈泡也會產生熱,產熱並非燈泡的功能,也不是我們一開始設計燈泡的目的。只是以這種方式產生光時,也會產生熱,這是不經意產生的副產品,而非真正的功能。在這個例子中,熱就是偶然現象。
與此相似,演化或許花了很大功夫建構了腦中的神經迴路,來產生快速動眼睡眠及相關功能。然而,當(人)腦以這種方式產生快速動眼睡眠時,或許也產生了我們稱之為夢的東西。就像燈泡產生的熱,或許夢也沒有功能。夢或許是種偶然現象,既沒有用處也無關緊要,只是快速動眼睡眠不經意產生的副產品。
這種想法頗令人沮喪,不是嗎?我相信很多人覺得我們的夢是有意義的,也有一些用處。
為了處理這種困境,探索夢本身究竟是否有獨立於快速動眼睡眠的實質作用,科學家先下手尋找快速動眼睡眠的功能。一旦了解快速動眼睡眠期間有哪些功能,接下來就可以檢驗同時間發生的夢(以及夢的特定內容)是不是那些功能的決定因素。如果夢對於快速動眼睡眠的好處沒有貢獻,就表示快速動眼睡眠本身即已足夠,夢是偶然現象。然而,如果我們既需要快速動眼睡眠、也需要夢到特定的事物,才能解釋完整功能,就表示快速動眼睡眠本身雖然必要,卻仍不足。快速動眼睡眠與做夢的特殊結合,甚至加上夢見特定的經驗,才能讓這些好處實現。如果能證明這一點,夢就不能被視為「只是」快速動眼睡眠的副產品。科學必須視夢為睡眠重要的一部分,也必須承認它提供更多適應上的優勢,超越快速動眼睡眠所提供的。
透過這樣的架構,我們已經找到快速動眼睡眠的兩個主要好處。這兩個功能上的好處都不只需要快速動眼睡眠,還需要夢,而且要夢見特定的事物。快速動眼睡眠是必要的,但快速動眼睡眠本身並不足夠。夢不是燈泡產生的熱,夢並不是副產品。
第一項功能和滋養我們的情緒與心理健康有關,本章將把焦點放在這裡。第二是解決問題的能力和創造力,有些人甚至試著透過控制自己的夢來增強這樣的能力,我們將在下一章討論。
夢,舒緩你的傷痛
俗話說「時間會治癒所有傷痛」,幾年前,我決定以科學方式檢驗這個古老的智慧,看看這份修復力是否真的存在。或許治癒所有傷痛的並不是時間,而是花在做夢的睡眠時間。
那時我正在發展一個理論,根據的是快速動眼睡眠時的腦部活動和腦神經化學的結合模式。這個理論會帶來一項特定的預測:快速動眼睡眠時的夢提供了某種形式的夜間治療。也就是說,對於你一天之中經驗到的痛苦,甚至具傷害性的情緒事件,夜裡快速動眼睡眠時做的夢會把其中令人刺痛的部分剔除,於是第二天早上醒來時,情緒得到解緩。
這個理論的核心,是腦中化學組成在快速動眼睡眠時發生的驚人改變。有一種與壓力相關的重要化學物質:正腎上腺素 (noradrenaline),在我們進入做夢狀態時會完全停止釋放。事實上,一天二十四小時中,只有在快速動眼睡眠時,我們腦中才完全沒有這種刺激焦慮的分子。正腎上腺素又稱為去甲基腎上腺素(norepinephrine),它之於腦,就相當於腎上腺素(adrenaline)之於身體,相信你也熟悉腎上腺素作用的感覺。
先前的磁振造影研究已經確認,在我們做夢的快速動眼睡眠期間,腦中與情緒和記憶相關的重要構造會重新活躍起來,包括杏仁體、皮質中與情緒相關的區域,以及主要的記憶中心:海馬迴。這不僅暗示做夢時可能進行情緒記憶處理過程,而且現在我們還了解到,情緒記憶的重新活躍,是發生在腦中重要壓力化學物質淨空的狀態下。
因此我猜想,在快速動眼睡眠時,腦是否在這種神經化學上的風平浪靜狀態(正腎上腺素濃度低),也就是「安全」的夢中環境理,重新處理令人不快的記憶經驗與主題。快速動眼睡眠的做夢狀態,會不會是設計完美的夜間舒緩藥膏,用來撫平我們每天生活中尖銳的情緒稜角?
從所有神經生物學和神經生理學的線索來看,似乎是如此。如此一來,我們醒來時,對於前一天或前幾天的不快事件,情緒應該會感到比較緩和。
以上就是夢的夜間治療理論。這個理論假定快速動眼睡眠時做的夢會達成兩個關鍵目標:一、睡眠會「記住」那些明顯而重要的經驗的細節,與既存知識整合,放入自傳式景觀中;二、睡眠也會「忘記」,或說是消除內心深處先前包裹在記憶外的痛苦情緒負荷。如果這種推論是正確的,則表示做夢狀態會支持一種內省式的生命回顧,達到療癒的最終效果。
回想你的童年,試著找出其中最強烈的記憶。你會發現,這類記憶在本質上幾乎都是與情緒相關的:或許是某次和雙親分離的恐懼,或在路上幾乎被車撞的可怕經驗。然而,你也會發現,在回想這些詳細記憶時,並沒有伴隨著與事件發生當時同樣程度的情緒。你沒有忘掉那些事件,但已經卸掉其中的情緒負荷,或至少卸掉了一大半。你可以精確的再訪那些記憶,但與事件發生當時同樣深刻的內心反應,並不會隨之再度湧現。[1]
這個理論主張:我們要感謝快速動眼睡眠時所做的夢,因為它把情緒從經驗中舒緩消解了。通過夢在夜間的治療工作,快速動眼睡眠展現了優雅的技巧,把情緒果皮從資訊豐富的果肉外剝除。因此我們可以學習、回想重要的生命事件,而不用被事件當初痛苦的情緒包袱所拖累。
確實,我的主張是,如果快速動眼睡眠沒有進行這樣的工作,我們全都會被困在自傳式記憶網路的長期焦慮中。每次我們回憶某個重要事件,不只會記起細節,還會重新經歷同樣充滿壓力的情緒負荷。基於獨特的腦部活動與神經化學成分,快速動眼睡眠的做夢時期幫助我們避免這種情況。
這是理論和預測;接下來則是實驗,實驗結果將踏出支持或否定理論和預測的第一步。
撫平傷痛的並不是時間,而是花在做夢的睡眠時間
我們召集了一群健康的年輕人,隨機分成兩組。兩組人都在磁振造影掃描儀裡觀看一系列帶有情緒的圖片,同時我們測量他們腦部的情緒反應。十二小時後,讓他們回到磁振造影掃描儀內,再次觀看同樣的情緒圖片,在他們重溫圖片時,我們再一次測量他們腦部的情緒反應。而在這兩次測量時,這些人要為自己對圖片感到的情緒強度給予評分。
然而,這兩組間重要的差異是,一半的人在早上先看圖片,到晚上再看一次圖片,兩次之間維持醒著的狀態。另一半的人則在晚上第一次觀看圖片,睡過一整晚後,第二天早上再看一次圖片。透過這個方法,無論中間是否穿插一夜睡眠,我們對兩組人都可以得到磁振造影掃描儀測量的客觀腦部活動,以及他們自己對同樣經驗的主觀感受。
在兩次觀看之間睡過一覺的人,認為自己再次觀看同樣圖片時,情緒強度明顯降低,而且磁振造影掃描儀獲得的結果,顯示杏仁體(也就是腦中產生痛苦感覺的情緒中心)的反應也有大幅度的顯著降低。尤有甚者,腦中理性的前額葉皮質在睡眠後也參與進來,為情緒反應提供煞車作用。
相對的,在一天之中維持清醒,沒有機會睡覺並消化那些感覺的人,再次測試時,沒有表現出情緒反應的緩解。與第一次觀看比起來,他們深層情緒腦區的反應會維持同樣強烈的負面程度(如果沒有更強的話),而主觀報告也顯示,再次觀看時的痛苦感覺,強烈程度差不多。
由於我們也記錄了這些人在兩次測試中間的睡眠,因此可以回答一個後續問題:一個人的睡眠類型或品質,是否有什麼特質可以預測他們第二天緩解情緒的效果有多成功?
如同理論的預測,快速動眼睡眠的做夢狀態,以及反應出夢中腦內壓力化學物質降低的特定電活動模式,決定了每個人夜間治療的成功程度。因此並非時間本身療癒了傷痛,而是花在做夢睡眠的時間提供了情緒修復。只要去睡覺,或許就會得到療癒。
特定內容的夢,才讓你從痛苦中解脫
睡眠,尤其是快速動眼睡眠,很顯然對於療癒情緒傷痛是必要的。但做夢呢?快速動眼睡眠期間所做的夢,甚至夢見情緒事件本身,對於緩解甚至保持我們心智不受焦慮和憂鬱的危害,也是必要的嗎?對於這個問題,芝加哥拉許大學的卡特萊特(Rosalind Catwright)對臨床病患進行一系列的研究,優雅的予以破解。
在夢的研究中,我認為卡特萊特是可和佛洛伊德相提並論的先驅。她決定研究夢的內容,對象是經歷過非常痛苦的情緒經驗而出現憂鬱跡象的人,例如經歷慘痛的分手或痛苦的離婚。她在這些人剛經歷情緒創傷時,就開始蒐集他們每晚的夢境報告,從裡面尋找與清醒生活相同情緒主題的明確訊號。然後卡特萊特進行追蹤評估,最長達一年,以確定病患因情緒創傷導致的憂鬱和焦慮是否已經解除,或仍持續之中。
她發表的一系列結果,我至今仍帶著尊敬的心情一讀再讀。卡特萊特證實,只有那些在事情發生之際,夢中明顯演示出自己痛苦經驗的人,後來才從絕望中解脫,在一年後精神狀態恢復,臨床上已可判定沒有憂鬱。有做夢,但沒夢到那些痛苦經驗的人,則無法從事件擺脫,仍然被持續存在的強烈憂鬱暗流糾纏。
卡特萊特顯示的是,單是快速動眼睡眠,甚至一般性的夢境,並不足以解除我們情緒的歷史包袱。她的病患需要快速動眼睡眠以及做夢,而且是非常特定的夢:很生動的夢見醒時創傷的情緒主題和情感。只有這種內容特定的夢,才能達到臨床上的緩解作用,為這些情緒劃下句點,讓他們的情緒上能夠邁向新的未來,不受創傷過往的奴役。
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無法把情緒從創傷記憶剝離
卡特萊特的研究讓我們生物學上的夜間治療理論得到心理學上的肯定,不過還需要一次在西雅圖天氣糟糕的週六研討會中的巧遇,才能讓我自己的基本研究和理論從實驗室轉譯到臨床應用,幫助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病人得到解緩。
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病人中,有很多人是上過戰場的退伍軍人,要從恐怖的創傷經歷中恢復十分困難。他們時常經歷到日間發生恐怖記憶忽然在腦中逼真閃現的困擾,夜間又經常反覆做惡夢。我想知道,我們在健康人身上找到的快速動眼睡眠夜間治療機制,是否在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病人身上發生故障,因此無法幫助他們有效處理創傷記憶。
舉例來說,某個退伍軍人因為聽到汽車排氣管的噴爆聲,刺激他瞬間重歷其境,再次經歷整個創傷經驗。這讓我推測,事件中的情緒並沒有在睡眠中適當的從創傷記憶中剝除。如果在診療室訪談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病人,他們常會說自己就是無法「克服」那段經驗。從某部分來說,他們描述的是腦無法幫創傷記憶中的情緒「解毒」的情況,因此每次記憶重現時,未能有效去除的情緒也一併重現。
我們已經知道,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病人有睡眠(特別是快速動眼睡眠)方面的困擾。有證據顯示,他們的神經系統會釋放比一般人更多的正腎上腺素。基於我們的快速動眼睡眠的夜間治療理論,加上有了新數據的支持,我繼續發展理論,把這個模式運用到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新理論提出,造成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一個機制,在於腦中正腎上腺素過多,阻擋患者進入與維持正常快速動眼睡眠夢境的能力。造成的結果是,由於他們的腦處於壓力化學物質太高的環境,以致於在夜間無法把情緒從創傷記憶剝離。
然而,最引起我注意的,是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病人反覆的夢靨,這個症狀非常可靠,甚至成了診斷是否有此疾患的必要特徵之一。當腦無法在創傷事件發生後的第一晚把情緒和記憶分離時,理論推測,第二晚腦會再次試圖進行情緒記憶的剝離,因為與這個記憶相關的「情緒標記」強度依然太強。如果第二次又失敗,同樣的過程還會在第三晚重複,然後繼續下去,就像唱片跳針一般。而這似乎正是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病人經歷反覆夢靨的情況。
於是在此浮現了一個可測試的預測:如果我可以降低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病人的腦在睡覺時的正腎上腺素濃度,藉此恢復睡眠時應有的化學條件,讓腦得以進行創傷治療工作,那麼就應該可以把快速動眼睡眠的品質修復到較為健康的狀態。而隨著快速動眼睡眠品質得到修復,臨床上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症狀應該也能得到改善。這是一個科學理論,還需要找到臨床證據。然後令人驚喜的意外發生了。
藥物副作用竟能治療夢魘
在那篇理論發表後不久,我遇到羅斯金德(Murray Raskind),他是任職於西雅圖退伍軍人醫院的傑出醫師。我們兩人在西雅圖的一場研討會上發表各自的研究發現,但在那時都沒有注意到彼此的新研究資料。羅斯金德是個眼神和藹的高個子,有種能讓人放鬆的幽默氣質,但他在臨床的敏銳才智不可小覷。他在創傷後壓力症候群和阿茲海默症領域都是非常突出的研究者。
研討會中,羅斯金德報告最近讓他感到困惑的發現。在他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門診中,羅斯金德給予從戰場退伍的軍人病患一種稱為普拉辛(prazosin)的學名藥,目的是控制他們的高血壓。在這種藥物多少能夠降低病人血壓的同時,羅斯金德還發現對於他們腦部產生了更為強大且完全出乎意料的好處:這些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病人反覆發生的夢靨得到緩解。不出幾週,他的病人回診,困惑而高興的說:「醫師,這真是非常奇怪,我不再做那些恐怖記憶的夢了。我覺得比較好了,比較不怕晚上睡著了。」
原來,羅斯金德為了降血壓而開給他們的普拉辛,還有一個副作用:降低腦中的正腎上腺素。羅斯金德在不經意間輕鬆愉快的進行了我嘗試構想的實驗。他製造的正是快速動眼睡眠時腦內的神經化學條件,讓腦中異常高濃度的壓力相關正腎上腺素將低,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病人已經長時間缺乏這種條件。普拉辛逐漸降低腦內高濃度的有害正腎上腺素,給予這些病患較健康的快速動眼睡眠品質。隨著健康快速動眼睡眠而來的,是病患臨床症狀的減緩,且更重要的是,他們反覆夢靨的頻率降低了。
我們在那場研討會中繼續交換科學討論,隨後羅斯金德拜訪我在柏克萊大學的實驗室,連續數個月,我們不停討論我那夜間情緒治療的神經生物學模型,以及這個模型如何看似完美解釋他的普拉辛臨床發現;我們從白天談到晚上,晚餐時間也繼續聊。那是讓人興奮到頸後汗毛豎立的對談,很可能是我研究生涯中最令人興奮的對話。基礎科學理論不用再尋找臨床證明,就在西雅圖一個雨下不停的日子,兩者找到彼此。
由於我們彼此的研究互相支持、也由於羅斯金德研究具有高度說服力,後來有了幾項大規模的獨立臨床試驗,讓普拉辛成為由美國退伍軍人事務部正式認可用來治療重複創傷夢靨的藥物,這項用途也從此獲得美國食品藥物管理局的認證。
不過,仍有許多問題需要研究,包括同樣的發現還需要在其他類型創傷上有更多可重複的獨立研究,例如性侵或暴力下的創傷。這個藥物也不完美,在較高劑量時會有副作用,並且不是對每個人都有同樣的治療效果。但這至少是個開始。對於快速動眼睡眠及做夢過程的其中一項功能,我們現在有了科學支持的解釋,根據這份知識,我們已經踏出治療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第一步。對於其他與睡眠相關的心智疾病,包括憂鬱症,這也可能為治療方法開闢新的大道。
做夢,幫助你看穿臉部表情的訊息
就在我以為快速動眼睡眠已經顯現出對心理健康的貢獻,由快速動眼睡眠帶給情緒腦的第二項好處又浮出檯面了,而且這次或許是與生存更直接相關的好處。
能夠準確辨識臉部表情和情緒,是人類正常運作的必備條件,甚至對多數較高等靈長類也是如此。面部表情是我們生存環境中最重要的訊息之一,傳達了一個人的情緒狀態和意圖,而如果我們能正確解讀,這些表情會反過來影響我們的行為。我們腦中有一些區域專門解讀情緒訊息(尤其是臉)的價值和意義,而那些正是快速動眼睡眠在夜裡重新整理的各組腦區,或說網路。
對快速動眼睡眠扮演的這一個角色,我們可以把它想像成一名鋼琴調音大師,在夜裡把腦這具情緒樂器重新調整到完美的音準,所以第二天早上醒來後,你可以精準的辨別各種細微表情,不管是明顯的或隱微的。如果剝奪一個人的快速動眼做夢階段,腦的情緒校準能力會失去銳利的準確度。缺夢的腦無法準確解讀臉部表情,就像透過毛玻璃觀看圖像,或看著失焦的照片,那些表情都扭曲失真了。你會開始把朋友誤以為是敵人。
我們是透過以下方式發現這些情況的。先讓參與者到我的實驗室來睡一整晚。隔天早上,我們給他們看同一個人的一系列臉部照片。每張照片都不同,臉部表情逐漸改變,開始是友善的表情(微笑、平和的瞳孔、親切的模樣),逐漸變得嚴肅而具威脅性(嘴唇緊閉、皺眉、威嚇的眼神)。每張照片中的表情和兩側的比較來,在情緒梯度上只有些許不同,從非常友善到極端不友善,用數十張照片一一呈現。
這些人以隨機的方式看這些臉部照片,並為照片的親切程度打分數,他們觀看的同時,我們以磁振造影機掃描他們的腦。磁振造影掃描讓我們可以測量這些人在經過一夜睡眠後,腦部如何詮釋並正確解析親切或威嚇的表情。所有人還要重複同樣的實驗,但這次我們剝奪了他們的睡眠,包括最關鍵的快速動眼階段。有一半的人先進行睡眠剝奪的試驗,再進行獲得睡眠的試驗;另一半則相反。兩次試驗採用不同人的照片,以避免因為重複而有記憶效應。
參與者在經過一夜睡眠(包含快速動眼睡眠)後,對臉部情緒展現出完美的辨認曲線,形狀有點像開口較大的V字型。在磁振造影掃描儀中觀看大量臉部表情照片時,他們的腦能夠輕鬆區分情緒階梯度上差異甚微的不同情緒,而他們自己的評分也顯示出相似的精準度。從容易親近到略不友善,甚至開始有威嚇性的表情,他們辨識情緒風向的改變時,一點也不費力。
在獲得整夜睡眠時,快速動眼睡眠的品質愈好的人,第二天腦部情緒解碼網路也就調得愈精確,這確認了做夢狀態有其重要性。透過這項白金等級的夜間服務,快速動眼睡眠的品質愈好,第二天對於社會互動的了解也就愈高超。
但當同樣的人被剝奪睡眠(包括重要的快速動眼睡眠),他們就不再能精確分辨不同情緒。腦的V字型辨認曲線改變了,底部被拉到和兩側一樣高,整條線變成平的,腦就好像整個處於過度敏感的狀態,沒有辦法區分外界情緒訊號的梯度,也就無法讀出他人臉上洩露的訊息。腦的情緒導航系統就像失去了磁石指北的方向性和敏銳度,而這本來是指引我們航向無數演化優勢的羅盤。
失去情緒敏銳度的後果
睡眠遭剝奪的人失去了通常由快速動眼睡眠重新校準的情緒敏銳度,陷入容易恐懼的預設狀態,他們連溫和甚至稍微友善的臉都看成是危險的。腦缺乏快速動眼睡眠時,外在世界變成充滿威脅且令人厭惡的地方,儘管實際上並非如此。在缺乏睡眠之腦的「眼」中,真實世界和它感受到的現實不再相符。移除快速動眼睡眠,我們就真的移除了「頭腦清醒」的解讀周遭社交互動的能力。
現在,想想某些會剝奪睡眠的職業,如警察、軍人、醫師、護理師、緊急救助人員,更不用說終極的看護工作:新生兒的父母。這些角色的每一個人都必須精確解讀他人情緒,才能做出關鍵甚至性命攸關的決定,例如察覺需要使用武器的實質威脅、評估不舒服甚至痛苦的程度以作出適當診斷、決定緩和醫療處方藥物的多寡,或判斷何時要對孩子表現同理態度、何時不能讓步。
缺乏快速動眼睡眠及其校準腦中情緒羅盤的能力,同一個人會變得無法精確解讀周遭的社會與情緒互動,導致不適當的決策和行動,而可能帶來嚴重的後果。
青少年需要時間做夢
查看整個生命過程,我們發現快速動眼睡眠的重新校準服務的形成,是在剛要進入青春期之時。在那之前,兒童仍在父母就近照顧之下,許多重要的評估和決策是由父母決定的,快速動眼睡眠的校準功能帶來的好處較少。
然而,到了青少年初期,同時也是脫離父母獨立的轉折點,青少年必須自己在人際情緒世界中尋找方向,現在我們也看到年輕的腦盡情享用快速動眼睡眠提供的情緒重整好處。不過這並不是說兒童或嬰兒不需要快速動眼睡眠,因為這種睡眠仍支持我們已經討論過的其他功能(腦部發展),以及稍後會討論的功能(創造力)。不如說,在成年之前的這個特殊快速發展的階段,正因為快速動眼睡眠的此種功能,才能讓青少年的腦帶領自己,穿越複雜情緒世界的驚濤駭浪。
在第15章討論過早的上學時間對青少年造成危害時,我們會再次回到這個主題。最明顯的問題是,隨著日出而來的校車,剝奪了青少年在清晨的睡眠,而睡眠週期到了此時,正是他們發育中的腦最需要的快速動眼睡眠。
我們正在剝奪青少年做夢的機會,讓他們邁向夢破產的狀態,從許多方面來說都是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