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每一晚陷入精神錯亂
做夢時的全腦圖、讀夢術、夢的不科學解析
昨天晚上,你確實精神錯亂。今天晚上還會再發作。
以上是對你的診斷,你同意嗎?在反對之前,請先讓我告訴你五項確診的理由。第一,你昨晚做夢時,開始看到根本不在眼前的事物:你產生「幻覺」。第二,那些根本不可能的事,你卻信以為真:你發生「妄想」。第三,你對時間、地點、人物都覺得混亂:你有「定向力障礙」。第四,你的情緒極端震盪:有些精神科醫師稱這樣為「情緒不穩」。第五,你今天早上醒來後,就算不是忘掉全部,也已經忘掉絕大部分奇怪荒誕的夢中經驗(多麼棒啊!):你根本已經算是「失憶」。
如果你在清醒的時候經歷上述任何一種症狀,會急著去看精神科醫師。不過,這種稱為快速動眼睡眠的大腦狀態,以及隨之發生的心智經驗,也就是做夢,卻是正常的生物與心理過程(背後的理由直到最近才變得清楚),也是非常重要的過程。
快速動眼睡眠並不是我們睡覺期間唯一會做夢的時段。如果你採用比較寬鬆的定義,把醒來剎那能說得出來的所有心智活動都算是做夢,例如「我想到了雨」,那麼從技術上來說,你睡眠時的所有階段都在做夢。如果我在你最深沉的非快速動眼睡眠階段把你弄醒,你有0%到20%的機會可以說得出這類平淡的念頭。不論你是進入或離開睡眠狀態,「如夢般的經驗」通常是以視覺或動作為主。
但是我們多數人認為的夢,也就是伴隨著如幻覺般、有動作感、包含情緒、有豐富情節的奇怪經歷,則來自快速動眼睡眠,而且許多睡眠研究者把真正的夢,定義為發生於快速動眼睡眠的夢。因此本章將把焦點放在快速動眼睡眠,以及這個階段當中產生的夢。然而我們也會探討睡眠其他階段所做的夢,那些夢也對做夢過程本身帶來重要的了解。
你做夢時,腦中發生了什麼事?
在1950和60年代,科學家透過放在頭皮上的電極測到的紀錄,獲得快速動眼睡眠相對應的腦波活動類型的大致圖像。但要等到2000年代初,由於腦部造影設備的進步,才讓我們可以重建快速動眼睡眠時腦部活動的精采立體影像。這份等待是值得的。
佛洛伊德把夢視為「願望的滿足」,這個非科學理論在精神病學與心理學成為主流,長達一世紀之久;而腦部顯影方法與成果所帶來的突破之一,正是破壞了佛洛伊德的假定。佛洛伊德的理論有其重要之處,我們會在後面討論,但其中有深層的系統性瑕疵,導致現代科學否定這個理論。
我們現在對快速動眼睡眠有了更充分的知識,也有神經科學上的解釋,因而帶來科學上可測試的理論,來解釋我們的夢是怎麼回事(如邏輯相對於非邏輯、視覺相對於非視覺、情緒相對於非情緒性的),我們又在夢些什麼(例如來自最近清醒生活經驗,或是全新的經驗),甚至給我們機會來探討睡眠科學中最引人入勝的問題,而且可能是所有科學文獻中最有意思的問題:我們到底為什麼做夢?或者說,快速動眼睡眠期的夢有何功能?
紀錄腦部活動的科技
腦部掃描大大超越簡單的腦波圖紀錄,讓我們更加了解快速動眼睡眠與夢。為了說明這個進展的程度,讓我們回到第3章的運動場比喻。這個運動場上方中央垂掛了一隻麥克風,可以測量全部觀眾加起來的整體活動,但無法知道特定區域觀眾的活動。所以我們不知道是否有某一區的觀眾大聲吶喊,而隔壁區的觀眾卻喊得較小聲,甚至沒出聲。
利用電極貼在頭皮上來測量腦部活動,同樣無法知道特定區域發生了什麼事。然而,磁振造影掃描在量化腦部活動時,就沒有這種空間混淆的問題。
磁振造影掃描儀會把整個運動場(腦)切分成數千個明確區分的小空間,有點像螢幕上的一個個像素,然後測量特定像素中觀眾(腦細胞)的活動,和運動場中其他區域的像素明確劃分開來。再者,磁振造影掃描儀會以三維模式來記錄這些活動,涵蓋了腦內運動場的低、中、高所有樓層。
透過腦部掃描設備,我和許多科學家得以觀察人類進入快速動眼睡眠及開始做夢時,腦部活動發生什麼驚人的改變。隨著快速動眼睡眠及做夢的展開,本來隱藏於最深處的結構,現在也能鮮活呈現在我們眼前,這是史上第一遭。
描繪出做夢時的全腦圖
在無夢的深度非快速動眼睡眠,比起一個人醒著休息時,整體代謝活性顯示出些微的降低。然而,當一個人進入快速動眼睡眠並開始做夢時,發生很不一樣的變化。進入快速動眼睡眠時,腦中有許多區域在磁振造影掃描中「亮起來」,表示腦部活性急遽上升。事實上,腦部有四個區域在快速動眼睡眠中開始做夢時,活性大為提升:一、頭部後方的視覺空間區;二、運動皮質,也就是引發動作的區域;三、先前提過的海馬迴及周遭區域,這個區域支援你的自傳式記憶;四、腦內深處的情緒中心,也就是杏仁體和扣帶迴皮質,都幫助產生並處理情緒;扣帶迴皮質是帶狀的組織,位於杏仁體上方,沿著大腦內層表面分布。腦中這些情緒區域在快速動眼睡眠時的活性,其實比我們清醒時還高了30%!
既然快速動眼睡眠與夢中的活躍意識經驗有關,或許不難預期,快速動眼睡眠時也能觀察到腦部活性的提升。然而令人驚訝的是,有一些腦部區域卻很明顯處於「停止活躍」的狀態,特別是前額葉皮質最左和最右的外層區域。要找到這些區域,只需要把雙手放在你前額外側,大約眼角上方五公分的地方(試想在世界杯足球賽中,當球員射門失敗時,觀眾會把雙手按在頭上的那個位置)。在快速動眼睡眠狀態的腦部掃描影像中,這些區域變成冰冷的藍色區塊,告訴我們此處的神經區域明顯缺乏活動。
在第7章我們談過,前額葉皮質就像腦的執行長,特別是左右兩側,負責理性思考與邏輯決策,並「由上而下」的把指令送到腦部深處中心,即較原始的情緒區域。正是這個平時讓你有邏輯、有條理的腦中執行長,在每一次進入快速動眼睡眠的做夢階段時,就會暫時下臺。
因此,快速動眼睡眠狀態可說具有下列特徵:視覺、運動、情緒和自傳式記憶相關的腦區十分活躍,而控制理性思考的區域相對不活躍。感謝磁振造影,我們終於擁有了以科學為基礎的快速動眼睡眠全腦圖像。即使這項技術曾經粗糙簡陋,但我們總算進入探索自己為何做夢、如何做夢的新時代,不用再依賴過去夢境理論的特殊規則或晦澀解釋,例如佛洛伊德的理論。
從腦部活動預測夢的形式
我們開始可以進行簡單直接的科學預測,然後加以證實或反駁。舉例來說,我們測量一個人在快速動眼睡眠時的腦部活動後,可以把他喚醒,請他報告這次做夢的經驗。不過,即使不透過當事人的報告,我們應也可以在讀過腦部掃描結果後,準確預測這個人這次夢境的本質。如果運動相關的腦部活動很少,而視覺和情緒的腦部活動很多,那麼這個夢裡應該沒什麼動作,卻有很多視覺內容,而且包含了強烈的情緒,反之亦然。
事實上我們已經進行了這樣的實驗,而且在做夢的人把夢中經驗告訴研究助理之前,我們已經有信心預測一個人夢境的「形式」:視覺的、動作的、是否充滿情緒、是否完全荒誕不理性等等。
打造出科學補夢網
預測夢的「形式」(情緒的、視覺的、動作的……)看起來雖是革命性的進展,卻留下了一個沒有答案的更基本問題:我們能不能預測夢的「內容」?也就是說,我們是否能預測一個人夢到了什麼(好比車子、女人、食物),而不只是夢的性質(例如,是否以視覺為主)?
2013年,在日本京都的國際電氣通信基礎技術研究所,神谷之康帶領研究團隊找到了一個巧妙的方法來處理這個問題。他們實質上首度破解了夢境的密碼,因而把我們帶到面臨倫理挑戰的處境。
參與實驗的人同意進行這項研究,稍後我們會看到這一點非常重要。實驗結果仍屬初步,因為實驗人數只有三人,但是結果十分重要。另外,研究者聚焦於人剛睡著時常發生的較短的夢,而不是快速動眼睡眠時的夢,不過同樣的方法很快就可以應用到快速動眼睡眠上。
這些科學家把每個參與者送進磁振造影掃描儀,在幾天之中掃描非常多次。一當這些人剛睡著時,研究者會等一小段時間記錄腦部活動,然後把這個人叫醒,請他報告夢的內容,然後讓這個人再度睡著並重複相同的過程。這樣的做法一直重複進行,直到累積了數百份夢境報告與相對應的腦部影像記錄 。其中一份夢境報告如下:「我看到巨大的銅像……在一個小山丘上,山丘下有房子、街道和樹。」
接著,神谷的研究團隊把這些夢境報告加以精煉,整理出最常出現在這些人夢中的二十項核心類別,例如書籍、車子、家具、電腦、男人、女人、食物等。再來需要建立的基本事實,是這些人實際上醒著看到這些視覺影像時,腦部活動模式是什麼樣子,因此研究者挑出了每個類別的真實照片(也就是車子、男人、女人、家具等等的照片),然後參與者再回到磁振造影掃描儀中,在清醒狀態下看這些照片,同時研究者也記錄他們的腦部活動。接下來,神谷以這些清醒時的腦部活動作為模版,與大量的睡眠時腦部活動資料進行模式比對。這個概念有點像犯罪現場的DNA比對:鑑識人員取得受害者DNA樣本作為模板,然後從無數可能的樣本中尋找匹配的樣本。
這些科學家在完全不知道夢境報告內容的情況下,能夠只以磁振造影的掃描結果,預測出參與者夢到的內容,正確率相當顯著。利用來自磁振造影的模板資料,科學家能夠分辨出你夢到的是男人還是女人,狗還是床,花或是刀。他們實質上達成了讀心術,或在此應該說是讀夢術。科學家把磁振造影機器變成高價版的捕夢網,補夢網就是那種北美印地安文化中會拿來懸掛在床頭,以期捕捉夢的美麗手工製品;而這些科學家成功做到了。
這個方法距離完美還很遠,目前尚不能得知做夢者看到的是哪個男人、那個女人或哪部車子。例如,我最近做了一個不好意思說出來的夢,夢裡出現了一部奧斯頓馬丁(Aston Martin)1960年代的經典絕美車款DB4,但如果我是這個實驗的參與者,你沒有辦法從磁振造影掃描結果知道這麼特定的細節,你只能知道我夢到了車子,而不是電腦或家具,但你不知道我夢到的是什麼車。
儘管如此,這已經是了不起的進展,未來只會更加進步,有一天科學家終能為夢解碼,把夢的內容具象化。現在我們已經可以開始了解夢是如何建構出來的,而這或許可以幫助經常為夢所苦的精神病患者,例如被夢魘折磨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病人。
當讀夢術成真之後
褪去科學家的身分,作為一個人,我必須承認對這樣的想法有些莫名的不舒服感。曾經我們的夢只屬於自己,我們可以決定是否與別人分享,而如果願意,還能決定要分享哪些部分、保留哪些部分。雖然這些研究的參與者總是表示同意,但會不會有朝一日,這種方法超越了科學,進入哲學與倫理的範疇?
很可能在不是那麼遙遠的未來,我們便可以精確的「讀取」夢境,並從而掌握這種很少人能夠用意志加以控制的過程。[1] 當「讀夢」的能力終於實現時(而且我很確定這會發生),我們還會認為做夢者對自己所做的夢負有責任嗎?既然做夢者無法有意識的建構夢境,那麼去評論一個人所做的夢,是公平的嗎?但如果做夢者不負有責任,誰又有責任?這是個令人困擾又難以坦然面對的議題。
解析夢的意義和內涵
磁振造影研究幫助科學家更了解做夢的本質,並已做到夢的低解析度解碼。這些腦部掃描實驗的結果,也讓我們開始以科學方法解答人類最古老的問題,同時也是睡眠最古老的問題:夢是從哪裡來的?
在夢的新科學之前,以及在佛洛伊德以非系統性方式處理這個議題之前,夢有各式各樣的由來。古埃及人相信夢是由高高在上的天神送下來的。希臘人有類似的觀點,把夢視為眾神的視察,帶來神聖的訊息。然而,亞里斯多德明顯是個例外。他所著的《自然諸短篇》(Parva Naturalia)七個主題中,有三個討論到睡眠狀態:〈論睡眠〉、〈論夢〉、〈論睡眠占〉。亞里斯多德一如以往的頭腦明晰,否定夢是來自天上的訊息,更傾向從人本身的經驗出發,相信夢源自於個人最近清醒時經歷的事件。
佛洛伊德開創夢的研究領域
不過,在我看來,在夢的研究領域中做出最大科學貢獻的人,是佛洛伊德。我認為現代神經科學家並沒有給他應有的榮耀。佛洛伊德在開創性的著作《夢的解析》中,認為夢發生的位置毫無疑問是在一個人的腦中(也就是心智,因為兩者在本體上可說並無不同)。現在看來,這可能很明顯,甚至無關緊要,但在他的時代並非如此,尤其考慮到先前的歷史時。佛洛伊德獨自把夢的所有權從天神手中奪下,把夢與解剖學上位置不明確的靈魂分離。
透過佛洛伊德,夢成為一個清晰的領域,後來才由此形成神經科學,也就是腦的疆土。夢來自腦的主張,是如此真確而具啟發性,也暗示了只有對腦進行有系統的研究,我們才能得到想要的答案。我們得感謝佛洛伊德帶來的典範轉移。
然而佛洛伊德雖對了50%,卻也錯了100%。事情從這裡開始急轉直下,他的理論發展成無法證明的泥淖。
簡單的說,佛洛伊德相信夢來自沒被滿足的無意識願望。根據他的理論,受壓抑的慾望(他稱為「隱夢」)力量非常強大而驚人,如果毫不偽裝的出現在夢中,會把做夢者驚醒。為了保護做夢者和睡眠,佛洛伊德相信心智中有一種審查員或過濾者。受壓抑的願望穿越這種審查,從另一邊以偽裝的形式出現。這種經過偽裝的願望和慾望被佛洛伊德描述為「顯夢」,不會被做夢者認出來,因而不會有驚醒睡夢者的風險。
佛洛伊德相信自己了解這種審查的運作方式,並因此可以對偽裝的夢(顯夢)解密,並反向重建,揭露真正的意義(隱夢)。這有點像電子郵件的加密和解密過程,如果沒有解密的密鑰,就無法閱讀電子郵件的內容。佛洛伊德認為自己已經找出每個人夢境的解密密鑰,他為許多富裕的維也納病患提供去除偽裝、揭露夢中原始訊息的收費服務。
夢的精神分析詮釋並不科學
然而問題是,佛洛伊德的理論無法提供任何明確的預測。科學家無法設計實驗來測試他理論中的原則,以幫助進一步證實或否定。這是佛洛伊德的才智,同時也是敗筆。科學無法證明他是錯的,這是為什麼佛洛伊德的陰影一直籠罩著夢的研究,持續到今日。但正因同樣的理由,我們無法證明他的理論是對的。一個無法證實是真或假的理論,終究會被科學放棄,而這就是發生在佛洛伊德與他的精神分析的狀況。
舉一個具體的例子,考慮一種科學方法:碳定年法,這可以用來鑑定像是化石等有機物的年齡。為了驗證這個方法,科學家會利用幾具不同的碳定年儀器,在同樣的原理下,對同一件化石進行分析。如果這個方法在科學上是經得起考驗力的,這些各自獨立的儀器對化石年齡的判斷應該會得到同樣的結論。如果不行,表示這個方法有瑕疵,才會造成數據不精準且無法重複。
碳定年法透過這樣的過程,得到驗證。然而佛洛伊德對夢境的精神分析詮釋卻沒有同樣的結果。採用佛洛伊德精神分析法,不同研究者分析同一個人的同一個夢時,會有不同的詮釋。如果這個方法在科學上是可信賴的,讓治療師可以運用結構化的清楚原則與指標,那麼不同治療師對同一個夢的詮釋也應該是相同的,或至少他們結論的基本意涵應該有某種程度的相似性。然而,不同精神分析師對同一個夢給出的詮釋差異相當大,完全沒有統計上顯著的相似性,缺乏一致。你無法授與佛洛伊德精神分析「品質管制」標章。
因此,有一種對佛洛伊德精神分析的譏諷看法,認為它犯的是「一般化的毛病」。有點像占星提供的一般化詮釋,可以符合所有狀況。舉例來說,在我的大學課堂中,講到佛洛伊德理論受到的批判之前,我常對學生做如下(或許顯得殘忍的)示範。
我先問在座學生中有沒有人願意分享自己的夢,我會立即免費給予詮釋。有幾個人舉手了。我指向其中一人,問他叫什麼名字。假設他叫凱爾,因此我請凱爾說出他的夢。他說:
我在一個地下停車場中奔跑,找我的車。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跑,但就是覺得必須趕快到車子那裡。我找到車,呃,那部車和我現實中的車不一樣,但在夢中我認為那是我的車。我試著發動車子,可是每次轉鑰匙,車子都發不動。然後我的手機大聲作響,我就醒來了。
我的反應則是專注且了解一切似的看著凱爾,在他描述的過程中還不斷點頭。我先停了一下,然後說:「凱爾,我完全了解你的夢是什麼意思。」他(和整個教室的學生)驚訝又佩服的等待我的答案,彷彿時間暫時停止。
再過一段更長的停頓後,我自信而明確的說:「凱爾,你的夢和時間有關,更準確的說,和你沒有時間做生命中真正想做的事有關。」凱爾臉上浮現出肯定的神情,幾乎有鬆了口氣的感覺,而課堂上其他學生似乎也信服了。
然後我招認。「凱爾,我必須向你承認,不管誰告訴我什麼樣的夢,我都同樣用這個籠統的一般化答案來回答,而且似乎每次都很管用。」幸好凱爾不太在意受到捉弄,坦率的和全班一起笑起來。我再次向他道歉。然而重要的是,這個練習揭露了一種問題:一般化詮釋似乎能貼近個人經歷又很獨特,但卻沒有科學上的特定性。
這個例子好像顯出某種輕視的意味,我必須做一些澄清。我完全不認為回顧與他人分享自己的夢境,是在浪費時間。相反的,我認為這很有幫助,因為夢的確有功能,這我們會在下一章看到。的確,記錄清醒時的想法、感受與憂慮,已證實對心智健康有益,而對夢境做同樣的事似乎也是。一個心理上健康的有意義人生,正是時時反省的人生,蘇格拉底也常這麼主張。儘管如此,基植於佛洛伊德理論的精神分析法並不科學,也沒有可重複、可信賴或系統性的能力來解釋夢。大家必須要清楚這一點。
而實際上,佛洛伊德本人也明白這個局限。他有先知般的敏感性,認為科學的清算終有一天會來臨。這份感傷很巧妙的包裹在《夢的解析》裡他討論夢的起源時:「有朝一日,更深入的研究將會得到更透澈的了解,找出心智事件的生物基礎。」他知道,生物性(腦)的解釋終將告訴我們夢的真相,也是他的理論中缺乏的真相。
的確,佛洛伊德一開始曾嘗試為心智建立科學性的神經生物學解釋,記述於《科學心理學大綱》(Project for a Scientific Psychology)之中,這本書出版於1895年,就在他走入非科學的夢的精神分析理論之前四年。書中有佛洛伊德描繪出來的神經迴路與突觸的美麗插畫,試圖了解清醒和睡眠時的心智運作。可惜,當時神經科學仍在初始階段,科學還未能挑起解構夢境的任務,也因此非科學的臆測是無法避免的。我們不該苛責佛洛伊德,但我們也不該因此便接受夢的不科學解釋。
夢境不是我們日間生活的重播
腦部掃描方法正能夠為夢的來源提供第一個生物線索。由於在快速動眼睡眠時,包括海馬迴的自傳式記憶腦區十分活躍,我們應該預期夢境會包含當事者最近經驗到的元素,因而或許能告訴我們夢的意義(如果夢真有意義的話):佛洛伊德優雅的稱其為「日間遺思」。這是個能加以檢驗的明確預測,而我的老友兼同行,哈佛大學的史提高德優雅的證明了,這實際上是錯的……而且附帶了一個重要警告。
史提高德設計了一項實驗,用來確認夢在何種程度上是我們最近清醒時自傳式經驗的精確重播。他讓二十九名健康年輕人在整整兩週期間,詳細記錄白天的活動、參與的事件(例如上班、和誰見面、吃什麼東西、進行何種運動等等),以及當下的主要情緒狀態。這些人也要記錄自己的夢境,寫下早上醒來時所有記得的夢境內容。然後史提高德讓獨立的外部評審有系統的比較這些人清醒時的活動與夢境報告,把焦點放在清晰特徵的比較,例如地點、活動、物品、人物、主題、情緒等。
史提高德蒐集到為時十四天的兩百九十九分夢境報告中,先前清醒時的生活事件(日間遺思)的明確重播率只有1%到2%。因此,夢並不是我們醒時生活的大量重播。我們並不是單純的把這天錄下的經驗倒帶,夜間在我們皮質的大螢幕上重播一次。如果真有所謂「日間遺思」,恐怕像是乾旱的夢之大地上少數幾滴降雨而已。
不過,史提高德的確在夜間夢境報告的訊息中,找到一個強烈且可預測的日間訊號:情緒。這些人在白天清醒時的情緒主題和情緒關注焦點,會有35%到55%出現在夜間做的夢,強烈而清晰。而這種共通性,做夢的人本身也很清楚。要求這些人比較夢境報告和清醒報告時,他們也很肯定的做出這樣的判斷。
如果從清醒生活到睡夢生活中有一貫的主題,那就是我們的情緒。和佛洛伊德的假定相反,史提高德顯示,並沒有所謂的審查、面紗,也沒有偽裝。夢的來源是透明的,清楚到任何人都可以辨認,不需要特定詮釋者的詮釋。
夢有功能嗎?
透過腦部活動的測量,加上有力的實驗測試,我們對人類的夢終於開啟了科學上的了解:形式、內容以及來源。不過,這裡還缺了什麼。
目前為止我提到的研究,都沒有證實夢有任何功能。快速動眼睡眠,也就是做夢的主要時期,確實有許多功能,正如之前已經提過的,而且之後也會繼續討論。但夢本身是否對我們有什麼功能,是超越快速動眼睡眠之上的?
就已知的科學事實來說,是的,夢有功能。

